“铁校尉,可否借一步说话?”
晨曦之中,铁鹰骑着骏马,正打算跨入宫门做日常的巡察,忽然听到有人唤他。
他抬眼望去,只见几位朝中重臣伫立在宫墙边,好似出了什么攸关社稷的大事一般,脸上均带着焦虑之色。
他立刻翻身下马,上前行礼。
“不知几位大人有何吩咐?”他诧异地问。
“铁校尉,我等在此恭候多时了,有一件事务必得请铁校尉帮忙才是。”几位大臣连忙向他还礼。
“我?”铁鹰更感愕然。
朝中权贵居然专程来请他这个御林军统领帮助?他并不认为自己有可以化解对方焦虑的能力。
但他为人一向不动声色,纵有千般疑惑也能迅速收敛,只见他双手轻轻一拱,爽快答道:“倘若有卑职能效劳的地方,诸位大人尽管吩咐。”
几个大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色中有难言之意,最后还是徐丞相清了清嗓子,代表大家开口,“铁校尉,惠妃娘娘是你千里迢迢从北梁护送来的,不知迎亲那一路上,你对她的为人有何了解?”
惠妃?
这两个字使铁鹰本已深邃的双眸更添一丝幽深。
他们说的就是那个跟小荷容貌极似的女子吗?
这段日子,他已经拚命不去听关于这个女子的种种传闻,不去回忆在驿站相见的那个夜晚她冷酷的言语……他已经拚命说服自己,她跟他没有任何关系,一切只是一个误会,只是他认错了人而已,可为何命运之神偏偏要捉弄他,要别人在他面前特意提起她?
“卑职虽然护送惠妃娘娘半月有余,可她终日坐在车内,自有婢女服侍,我一介男子,不便前去打扰,”铁鹰稳住心中悸动回答,“所以卑职至今对她知之甚少。”
“铁校尉,你可知道这惠妃闺名文妲,与历史上那个鼎鼎大名的红颜祸水其名只差一字,自她入宫以来,京中人人传说,她是妲己转世呀。”徐丞相煽言道。
“丞相多虑了吧,”他淡淡一笑,“名字相似而已,不足以迷信。”
“单是名字相似也就罢了,可叹她的行为也与那妲己无异呀!”另一大臣接着补充。
“惠妃娘娘有什么过失的行为吗?”铁鹰一怔。
“怎么,铁校尉常在宫中行走,关于她的传闻一点儿也不知道?那惠妃自入宫当日起,便深得我皇宠爱,如今已到了恃宠而骄的地步了!”
“她仗着我皇厚待她,早起不去与太后及诸宫娘娘请安,晚膳不与三宫嫔妃同食,每逢我皇设宴之际,她便目中无人地掠越贵妃,占据仙逝的皇后生前所坐位子,实在有违纲常呀!”又一大臣忿恨而言。
“而且宫中嫔妃无大事不可离宫,她却手持我皇金牌,随时出入紫禁宫门在京中闲逛,惹得街头百姓议论纷纷。”
“她奢华无度,取骊山甘泉沐浴,择女乃牛初侞洗脸,嫌弃我大周食物难咽,每日派快马从北梁运来鲜食,劳民伤财啊!”
她……真的如此吗?
铁鹰每听一言,心中便猛跳一阵。
之前不是没有听过关于她的非议,本以为是嫔妃嫉妒她得宠,口耳误传而已,如今却见朝中重臣如此刻意批评,可见之前听到的一切并非流言。
“夏亡于妹喜,商亡于妲己,周亡于褒姒,如此下去,我朝恐会丧在此女的手中。”徐丞相声音激颤地说。
“各位大人多虑了吧。”铁鹰连忙道,“惠妃娘娘年纪还小,又贵为北梁公主,初入我朝宫廷,有任性之处也不是不能原谅的。”
不知为何,就算她与自己全无关系,他也情不自禁地想维护她几分,谁让她与小荷有一张那样相似的脸……
“希望她只是一时任性而已,并非北梁帝派来专门毁我大周!”徐丞相忧心忡忡地摇头,“我等老臣也曾在朝堂之上劝过我皇不要过于宠溺她,可我皇执意不听劝谏,迫于无奈,我等只得来求铁校尉你。”
“我?”铁鹰不解,“请问卑职有何可以效力的地方?”
“铁校尉身为皇上身边的红人,又与南敬王爷从小一块长大,而南敬王爷是皇上最最宠爱的侄儿,所以……我等斗胆想请铁校尉托南敬王,就惠妃之事向皇上进言几句。”
这瞬间他终于明白眼前诸人的来意。
进言几句?进何言?劝皇上不要再宠爱她吗?
看着她有一张与小荷那样相似的脸,无论如何他也无法把她当成祸国妖姬,更不愿意她失宠后在宫中寂寞渡日,他希望她能保持一点小女孩任性的快乐,却又不至于招来过多的非议。
“铁校尉,你看,又有人给惠妃送绸缎来了,”徐丞相指着远远一列捧着托盘的队伍,愤慨道:“真是无可救药!”
“不过是给惠妃娘娘裁衣服的几块料子而已,老丞相不必如此介怀,卑职记得那日送到淑妃娘娘那儿的绸缎匹数,也与这些相差无几。”铁鹰劝慰。
“可人家淑妃娘娘确确实实是拿这些布匹裁衣服,惠妃却是把它们当‘琴声’!”徐丞相气得五官都变了形。
“琴声?”他一愣。
“惠妃娘娘说,丝绸撕裂的声音最最好听,这些送到雅仙宫的布料,其实……其实是送到她面前撕毁的!”大臣们从旁解释。
“什么”愣怔的人不由得惊愕。
他只当她在宫中的所为是一时任性,但如此荒唐的行径,实在让他再也找不出为她辩解的借口了。
铁鹰僵立沉思半晌之后,忽然跃上马,挥鞭直驱托捧布匹的太监们面前,一声喝令道:“慢着!”
“铁校尉,不知有何事?”领头太监诧异地问。
“我有事要到雅仙宫面见惠妃娘娘,这些绸缎由我带去即可。”
“可这些绸缎数量众多,铁校尉您一人怕是带不了吧?”领头太监迟疑。
“我先取其中一匹让娘娘看看成色,其余的你们先放入库房,娘娘若是中意,自然会派宫女去取。”
他决意阻止她荒唐的行为,不让更多的布料毁于她的玩闹,不让她把自己的名声毁在那些奢华无度的撕裂声中。
“可是……”
领头太监还在犹豫之中,铁鹰已不由分说拿起一匹布,远远地甩下他们,骑马向雅仙宫驰去。
虽然他现在负责宫中防务,雅仙宫却是他一直避而远之的地方,他宁可派自己最得力的属下护卫如今贵为惠妃的女子,也不愿意见她一面。
她太像小荷,他怕自己再见她一面,会做出如同那夜在驿站时,那样失控的行为。
但今日,他不得不去。
他决定去劝她一劝,但愿她能听进自己的善意之辞,但愿自己的绵薄之力,可以让她摆月兑流言的困境,平抚众人对她的怨言。
雅仙宫,这座当初建成时就因过于奢华而被世人诟病的琼楼玉宇,因为她的入住,比起刚刚建成的时候,更添了几分华美,难怪京城上下人人都敌视她,把她当作红颜祸水。
跨入宫门的时候,他一眼便瞧见她闲闲坐在花园中,百无聊赖的撑着下巴,时而抛食喂喂四周漫步的孔雀,时而打一个呵欠。
她的发髻高高挽起,已经从公主的甜美模样,变为成熟艳丽的贵妇打扮,一只璀璨的彩凤在她的鬓间展翅欲飞。
“娘娘,您的‘琴’来了!”献媚的宫女一边给铁鹰引路,一边大声报信。
她并没有显出过于高兴的样子,只微微朝来者处抬了抬眼眸,目光撞见他高大的身影,神色顿时一凝。
“铁鹰给娘娘请安。”他单膝跪下。
“原来是铁校尉呀。”她周身僵了一僵,随后用一种妩媚的声音慵懒问:“好久不见了,最近可好?”
“托娘娘挂念,卑职一切安好。”
“不知铁校尉来此有何贵干?”
“回娘娘,卑职给娘娘送布匹来了。”
两人都在抑制胸中的汹涌澎湃,说话时语气都淡淡的,听不出任何喜怒哀乐。
“送布匹原是太监们干的事,铁校尉负责宫中防务,公务繁忙,怎么会屈驾做这些琐事?”她有些诧异。
“自娘娘入宫以来,卑职一直未来请安,今日正好撞见公公们往雅仙宫送东西,卑职便斗胆越权代劳,一则可以为娘娘跑跑腿,二则也可以亲自来向娘娘请安,多谢娘娘那日的重金赏赐。”他思维敏锐,场面话说得俐落。
“难为铁校尉想着本宫。来人,给铁校尉沏茶,看座!”她亦微笑,言谈中波澜不兴。
“卑职站着便好,”他递出那匹绸缎,“娘娘还是先瞧瞧这布料的成色吧。”
“颜色很漂亮。”猜不透他前来的目的,她却知道自己当着他的面该如何行事──总之,越坏越好。
越坏,就让他对自己越失望,越失望,就越厌恶她,至少,可以不让他猜到自己跟他完美可爱的小荷有什么关系。
“来人,”她回头吩咐,“绸缎送到了,你们知道该怎么办了。”
“是,娘娘。”
宫女们连忙上前,捧过绸缎在花间绵延展开,而后纤纤素指伸出利爪,狰狞地沿着布纹,“刷”的一声,把好端端的缎子残酷地撕下一条。
“娘娘,您听这声音还算清悦吗?”宫女欠身询问。
“嗯,不错。”文妲点头,“继续吧。”
“是。”宫女们得了号令,七手八脚虐待起那匹绸缎,不一会儿,整匹布料便被她们摧残成破絮,随风散落在枯叶下。
“呵,真是一支妙曲!”她假意陶醉于其中,轻舒一口气,侧睨铁鹰,“铁校尉觉得如何?”
如何?
丝绸的哀嚎如同锯子划过他的耳朵,让他浑身毛骨悚然。
先前听大臣们指责她的时候,他尚不以为然,此时此刻,亲眼看到她的变态行为,他终于不得不承认──她,的确像一个可怕的妖魅。
如果她真是他的小荷,他会心疼;如果她不是他的小荷,他会为一个外表那样纯真可爱的女孩子内心却如此丑恶,同样惋惜。
她是他护送进宫的,从北梁到南周,一路上他像个大哥哥那样照顾她,让她吃好穿好,此刻,他亦不能让她一错再错。
“铁校尉,其余的布匹呢?”她媚笑着朝他摊开手。
“回娘娘,其余的布匹都在库房里,我这就去告诉管事太监,娘娘不喜欢这些布料,让他们不必再送过来了。”铁鹰垂眼道。
“你说什么?”文妲眉心一蹙,“我何曾说过不喜欢?”
“娘娘方才命人将它们撕毁,可见是不喜欢。”
“铁校尉,你又不是第一天进宫,难道没听说过本宫的嗜好?”
“卑职只听说过,把绸缎撕裂之声当琴声欣赏,是夏朝亡国之姬妹喜的嗜好,娘娘身为良妃,怎会与她相同?”铁鹰转身便走,“卑职这就去转告管事太监,让他把余下的布料送到别的嫔妃那里。”
“你给我站住!”文妲一声厉喝。
她知道这是亡国之举,整个京城里,就连南周帝本人,都知道这是亡国之举,然而没有一个人敢说她的不是。
南周帝不说,是因为宠爱她,其余的人不说,是因为惧怕她。
但今天眼前的男子却冒死谏言,她亦明白这是因为什么。
他仍把她当成他的小荷吧?他不忍心小荷被世人指责为红颜祸水,便奋不顾身地阻止她再错下去,只因──为她好。
脸上虽然浮满怒意,她的眼眶中却有隐藏的润湿,她狠狠攥着衣角,要把这不为人知的泪水吞进肚里。
她不要他对她这样好,她只求他憎恨她、忘记她……
“铁校尉,”忍住哽咽,她冷冷道:“自本宫入京以来,还没有一个人敢在本宫面前自说自话、违逆本宫意愿,更没人敢当面斥责本宫是亡国之姬!铁校尉,你好大的胆子!难道你仗着与南敬王有竹马之好,就以为本宫不敢惩罚你”
“原来娘娘也知道自己的行为堪比妹喜?”他回眸深深看了她一眼,“那就请娘娘自重。”
“你……”她狠狠地咬住唇,咬得嘴角有一丝鲜红溢下,背转身子,她低声吩咐,“来人,铁校尉胆敢忤逆本宫,拖出雅仙宫,杖责三十!”
杖责三十?
他不由得涩涩一笑。好,来得好,倘若她真的忍心对他施以酷刑,那就说明她不是他的小荷。
他倒是很期盼这残酷的一刻到来,因为这一刻可以证实他的猜测……
怎么半夜下起雨来了?
红衣少女骤然醒转,身子感到一阵微寒。
雨点伴着狂风,打入她摇曳的窗内,滴到她的床帐之上,湿湿凉凉的。
因为正值夏秋之交,客栈并未备有暖被,只一床薄毯外加竹编的凉席,睡在其中,不足以抵挡今夜的寒凉,引得人直想打喷嚏。
从包袱里拿出一件长衫,打算铺在席间取暖,忽然,她想到了那个让她牵挂的人。
不知今夜他是否也会觉得冷?他是否也备有长衫取暖?
犹豫片刻,她将本已在席间铺好的衣衫取下来,轻轻移步至他的房外。
从敞开的窗子往里望,见他睡得正熟,丝毫没有被夜半的风雨惊醒,床头的烛光忘了吹灭,此刻在狂风中乱晃。
他……打着赤膊,伟岸精壮的身躯在烛光下一览无遗,害得她看红了脸儿。
要不要进去为他盖点东西呢?在这样的夜晚,赤果上半身睡觉定会着凉的。
可是,她又那样害羞……
嗯,不怕,她现在是他的丫鬟了嘛,丫鬟照顾主人的饮食起居是应该的,对不对?否则放任主人着凉而不理不睬,实在太不尽责了!
她捂着嘴偷笑,然后推门而入。
他睡着的样子真好看,一张俊颜在烛光下褪去了平日的冷酷与警备,显得温和可爱多了。
轻轻靠近他,又对着他的俊颜发了一阵花痴,鼓足勇气后,她将长衫覆到他的身上。
忽然,她感到一阵冷风向她袭来。
那风不似此刻窗外的狂风,狂风杂乱没有方向,这一阵风却像一把利箭,目标明确地直袭她的胸口。
她惊奇地发现自己娇小的身子顿时飞了起来,直撞到墙上,随即无力地跌落在墙角。
“你到底是谁派来的”
这时她听到一个声音,那声音从他的床榻间传出,只见他突然睁开眼睛翻身下床,直直盯着她看。
而他的手正有力地扬起。
她这才明白,原来刚才那一阵袭击她的风,并非自然的风,而是他的掌风。
他居然冷不防猛击了她一掌!
在这明白的瞬间,她感到喉间一阵恶心,“哇”的一声,一口黏黏腻腻的鲜血冲口而出,吐在胸前。
而胸前则由先前的麻木骤然变成猛烈的痛。
“不要装死,你的武功不至于这么差吧?”他冷冷地望着她,用对敌人的口吻对她说。
“主人……”她发现自己此刻连说话都吃力了,“你怎么了?小荷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打我?”
天啊,她只是想为他盖点东西而已,怎么会沦落到这样的下场?
“你半夜三更偷入我的房内,到底所欲为何?”他拔出随身长剑,直指她的咽喉。
“我……我见夜半转冷,担心主人你着凉,所以想……”她想高高举起手中长衫,但刚举到一半,就虚弱地垂了下来。
他定睛看清了她携带的长衫,此刻长衫已被她所吐的鲜血染红了一大片。
不过他没有心软,继续严辞审问她。
“说,到底是谁派你来的?”
“主人,你到底在说什么?”她顿时领悟他对自己有所误会,“我只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哪里会是什么人派来的……”
虽然“无依无靠”这四个字属于信口胡编,可她确确实实对他没有敌意,接近他也的确没有任何人指派。
她单纯因为喜欢他而已,这呆子到底懂不懂呀
“你如果不是别有用心,为何要刻意接近我?”他执意不信,“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我对面的房间住了半月有余,常常在暗地里窥视我!那日又谎称丢失了钱财,骗我收留你当丫鬟!”
“我的钱的确丢了……”
“撒谎!那日早晨我还看到你花重金买胭脂水粉!”
“之后钱就丢了!”
“呵,”他冷笑,“小姐,你健忘吗?那日你可是告诉我,钱是前一日丢的!”
“我……”小荷顿时哑口无言。
好啦,她承认自己撒了一个小小的谎,是有一点点对不起他,不过……
“你早就注意到我了?”她微微笑,“为什么?因为我长得漂亮吗?”
“少说废话!”他略带尴尬地怒吼一声。
“我好开心……”他怒,她却乐。
“开心?”他不解伊人情怀,只把她当成敌人,“你以为自己成功接近了我,就可以从我这里打探到什么吗?我收留你当丫鬟不过是将计就计而已,你和你的主子休想奸计得逞!”
“喂!”她不由得有气,“你这家伙,少冤枉人哦!”
看他一介平民百姓的样子,又不是皇亲国戚,有什么值得她打探的?
她可是北梁国萧妍公主身边最最得宠的宫女耶,平日向她打探关于公主消息的人倒不少,什么时候反过来了?
这小子以为自己是谁呀!
“那你接近我,到底所欲为何?”他再一次逼问。
“我……”都是因为喜欢他啦!这呆子,怎么一点儿也不明白呢?这叫她如何开口?
“你不说也罢,我会把你交还给你的主子,反正之前我已经交还了十多个像你这样的人,那些人回去后的下场,恐怕你也知道吧?”
“啊”他到底在说什么?搞得她一头雾水!
她又急又气,又一口鲜血冲喉而出,喷吐在地。
这一次不同于上一次,方才她吐血后还可以叨叨絮絮地同他说许多废话,这一次鲜血却像决堤的河水,一波接着一波,不断从她小小的身体里涌出。
她惊恐地睁大眼睛,看着自己止不住吐出的鲜血,胸口越来越疼,头一晕,感到四周黯淡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当她醒来的时候,风雨已经停了,窗外微微有亮光,朝阳隐约穿透云层而出。
她发现自己躺在他的床上,嘴里有一股清淡的药香。
这时他正巧推门而入,手里捧着一盆冰水,见她已经睁开眼睛,也不多话,只怔了一怔,而后垂眸坐到床边,以毛巾沾冰水擦她的额。
“我怎么了?”她听到自己的声音细如蚊鸣,说话时气若游丝。
“你中了我的掌,伤了内腑。”他简短地解释。
“我……我要死了吗?”那句“伤了内腑”让她一阵惊恐。
“真没想到你的武功这么弱,”他低低道,“你的主人怎么会派你这么差劲的人来?”
“没有人派我来……”她不禁又动气,气自己无法解释,气他怎么这样误会她……胸间又是一阵疼痛,她猛烈地咳起来。
“既然你不愿意承认,那也罢了。”他拿出一颗药,塞入她嘴里,“在此休养两日,我再送你回京。”
她脸色一沉,倔强地把药丸吐了出来。
“你干什么?”他不由得一愣。
“既然你执意认为我是你的敌人,那又何必救我?”扭过头,不想理睬他。
“因为我不想得罪你的主人。”
“我的主人?请问我的主人到底是谁”她撑起身子冷不防大嚷,扯到伤处鲜血再次从嘴角淌下。
“既然无人指派,你为何要刻意接近我?”他似乎被她激烈的行为吓了一跳,凝眉注视她。
“我是不是要死了?”既然快要死了,说出那个让她害羞的秘密也无所谓了……深深地望着眼前的俊颜,她忽然凄艳地一笑,“因为,我喜欢你呵……”
“什么”他一惊,本来坐着的身子突然跳起来,退到离床榻一尺之余的地方,难以置信地瞪着眼睛。
“我喜欢你,所以日日暗中窥视你,”终于,她可以不再害羞地向他表白,“本来我到江南来游玩,打算去很多地方,可自从看到了你,我困在这里,已经半个多月了……我谎称自己丢了钱,也只是为了离你更近一点……你、你这个呆子,为什么就是不懂呢?”
她像风一样叹息,直叹到他心里去。
他的心,随之一悸。
“姑娘,你不要说笑……”良久良久,他才出声。
“我都快要死了,又何必说笑?”她轻轻反问。
这一次,换他哑口无言。
“公子,我就要死了,可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她用一种请求的目光看他,“我的小名叫小荷……我的故乡没有荷花,母亲在一幅图上看到这种生长在江南的美丽植物,心念一动,便给我取名小荷……这一次下江南,我就是特地来瞧瞧跟我名字一样的花儿……公子,你叫什么,可、可以在我临死前告诉我吗?”
不知为什么,忽然有一颗泪珠滑过她的脸颊。
她一向乐天,很少哭的,此刻不知为何落泪,或许是因为怕死,或许是因为临死之前,心愿未了……
“我单名一个‘鹰’字。”
他当然不会告诉她自己真实的姓,出来替王爷办事,身为忠诚的家将,为防万一,他没有权利把自己的身份随随便便告诉一个陌生的女子。
但他可以告诉她自己真实的名,这个垂死女子的不断哀求,让他不禁心软。
靠近她,大掌握住她的小手,源源不断的内力霎时输入她的体内,让她的身子暂时得到舒慰。
这个动作似乎是想给她一点生命的勇气,又似乎是因为愧疚而给她的一点补偿。
“你放心,有我在,你不会死的。”他保证。
疼,真的很疼。
不过不知道是心里疼,还是被击打的地方疼。
铁鹰只记得自己倒下去的时候,看到惠妃那一张表情复杂的脸。
“来人,铁校尉胆敢忤逆本宫,拖出雅仙宫,杖责三十!”之前,她是这样吩咐的。
但四周没有一个侍卫敢上前把他拖下去,因为他是御林军统领,所有的侍卫都是他的属下。
“没听到娘娘的吩咐吗,怎么都没有反应?”他微微一笑,对属下道。
侍卫们面面相觑,垂头不敢言语。
“既然你们不敢动手,不如我自己来吧。”他此语一出,满堂皆惊。
文妲立在高高在上的地方,本来脸色冷酷木然,此刻也不由得眼神一颤。
“不过刑杖太长,卑职无法拿它来策打自己,不如换卑职的剑当刑具如何?”
话刚落音,不等她回答,他便提起佩剑向自己的胸膛沉甸甸地打下去。
铁铸的剑奇重无比,再加上剑鞘,那重量又多了一分。
这一击,惊天动地,只听他的骨骼咯咯作响,血肉之躯猛然一震!
“娘娘要杖责卑职三十,那卑职就自击三十,如何?”
他盯着惠妃的脸,不放过任何一丝变化的表情,铁剑一击、又一击,重击自己的胸膛。
三下、四下、五下……
他要看看到底打到多少下,她才会动容。
两人仿佛处于一种对峙的僵局中,她立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似乎稍有动作便会泄露内心的情绪。
“娘娘,请恕铁校尉不敬之罪!”四周的侍卫再也看不下去,纷纷跪倒在她的面前哀求。
“娘娘,小的愿替铁校尉受罚!”其中更有一名忠心的属下如是说。
而她,依旧面无表情,身子稍稍背转,一声不吭。
二十、二十一、二十二……
他期盼那无声的背影能给予一点答覆,希望她可以心软,然而当“三十”就快来临之前,他死心了。
先前一直用内力护体,铁剑击在身上,其实伤不了他,此刻眼看杖责数已到,绝望的他感到心中似有一座堡垒忽然倾塌一般,内力在心疼的瞬间消失不见,他身子一曲,一口鲜血喷射出来。
“铁校尉!铁校尉!”
四周的下属不约而同蜂拥上前,伸手搀住他。
他模糊的目光越过人墙,想再瞧她一眼,她似乎终于转过身子,表情复杂地投来吝啬的一瞥,然而他并不确定这是否是自己的幻觉……
醒来的时候,他躺在自己的府第之中。
这座府第是他被封为校尉之后皇上特别赐给他的,自幼身为家将的他,并不习惯忽然拥有如此一幢豪宅,也不习惯四周华丽过分的摆设。
他艰难地睁开眸子,发现床边坐着一位老者。
“皇、皇上……”他一惊,迅猛地撑起身子。
“爱卿不必多礼,”南周帝和蔼地笑着,按住他的肩,不让他起来,“先把身子养好要紧,宫里的防务可少不了你呀!”
“皇上,您怎么会在卑职家中?”他道出心中疑问。
“你受伤这么大的事,朕怎能不亲自过问?”南周帝轻叹,“都怪朕太宠惠妃,宠得她无法无天了!看在朕的份上,你就原谅她这一回,好吗?”
“请皇上不要这么说……”铁鹰感到心中打翻了五味瓶,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垂眉回答。
“朕已经替你骂过惠妃了,她也知错了,此刻她就在外面的走廊上,等着向你认错呢。”
“什么?”她……她也来了?
铁鹰一怔,愕然抬眸。
“来人,唤惠妃娘娘入内。”南周帝吩咐道。
立在门口处的一个小太监立刻推门一阵小跑,不一会儿,便引进一名女子。
女子正在微微怞泣,双眼又红又肿,好似水蜜桃一般,使本来漂亮的脸蛋变得面貌全非,好半晌,铁鹰都没有认出她是谁。
“还不快过来赔不是?”南周帝对那女子厉声道。
她缓缓移动步子,站定在铁鹰面前,双肩的怞动似乎无法停止,一直颤抖着。
“铁校尉,对不住了……”她声音嘶哑地开口。
铁鹰不禁骇然,眼前的她,真是那个下令痛打他的人吗?他才昏迷了半日,她怎么就变成了这副模样?
惑然不解地凝望着她的脸,他恍然大悟──是眼泪让她变成这样的!
因为长久的哭泣,使娇颜变形了。
此时此刻,她仍在哭。
不过,或许因为先前哭得太甚,她的眼泪已经流干了,此刻她只能欲哭无泪。
他知道,欲哭无泪是怎样的一种痛苦。
可他不知道,她哭泣至此到底是因为受了南周帝的责骂呢,还是有别的原因?如果她是他的小荷,看到他受伤昏迷,的确有可能哭到泪流干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