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瑜睁开双眸,看见河畔篝火烧得正旺,夜风划过幽蓝长空迎面吹来,本来着凉的身子竟并不觉得冷,反而感到一股温暖。
湿漉漉的衣衫不知何时已被褪下,覆以轻软的斗篷。难怪在这薄凉的夜晚,却如置身初夏之中。
“薛大哥,你醒了。”楚若水惊喜道。
他微笑着,发现她被月华映耀的脸庞发出玉一般的光泽,有种前所未有的美丽。
“那船家是什么人啊?”他问道。
“是……义父从前的部下,”楚若水满面内疚,“都怪我,害你受苦了……”
“没事就好。”他并没追问前因后果,以免她加重心中的愧疚。
“可惜把我们扔在这荒山野岭的地方,”她叹口气,“今晚是到不了扬州城了。”
“这地方挺好的,”他宽慰道,“天高水清,空旷神怡,我好像没像这般露宿过,别有一番情趣。”
“所幸我们的行李没被掳走,”楚若水满怀歉意,“否则即使到了扬州城,也不知该如何落脚。”
“你放心,扬州城有我商铺的分号,花费不用愁。”薛瑜莞尔道,“只是眼下,大概要饿一宿肚子了。”
“不会啊,我烤了肉,”她一副庆幸的笑说,“江里有鱼。”
“你会捕鱼?”薛瑜不由得惊愕。
“以前跟着义父走南闯北,多少学了些求生的本领,”她展示自制的鱼叉,“你看,树丫子做的,还不赖吧?”
“咱们的静天公主原来这般有本事。”薛瑜点头赞道。
“别这么叫我……”不知为何,她忽然很讨厌这个称呼。“若非公主的身份,我也不会连累了你。”
看着她自责的神情,他的心底忽然涌起无限怜惜。这个无辜的女子,如此善良,善良到被人出卖亦不自知……
他嘴里霎时有了些楚涩滋味,胸中千回百转,难以言喻。
“明日我们向附近的老乡买两匹好马,很快就能到达扬州城,”他想说些高兴之事让她展开欢颜。“挑个吉时,替你父母扫墓。”
不料,她的神情却无任何舒展,眉尖反而蹙得更紧。“薛大哥……实话对你说了,我也不知父母到底葬在哪里。”
“什么?”他一怔,“你此次回乡,难道不是为了扫墓?”
呵,她怎能言明,此次离京不过是为了躲避他而已,熟料却与他同行。
“我……”楚若水不知怎样解释,“特意回来寻访,希望还能找到当年的坟址。”
“只要知道大概位置,应该不难寻才是。”他安抚她。
“问题在于,我当时年纪尚小,已经记不得是哪座山、哪处岭了……”她无奈摇头。
“那么坟旁的标识呢?比如有无庙宇,或者溪流之类。”
“我不记得了,应该没什么特别的……”她思忖,忽然叫道,“对了,当年我特意栽下了一株美人蕉!”
“美人蕉?”
“对,就在父母的碑旁……”瞬间兴奋的表情再度黯淡,“不过,这么多年过去,那花儿也不知能否存活……”
就算存活,满山遍野去寻找一株美人蕉,也够微渺的。
“别着急,咱们慢慢想办法,反正有的是时间。”薛瑜柔声劝道。
除了媺娖外,他自问不曾耐性对待另一个女子。可是眼前的她,却勾起了他莫名的保护,就算摘下天边的星辰,他也愿意为她一试。
他是怎么了?出于良心不安吗?
多年的阴谋算计,他以为自己早已良心泯灭,原来还有慈悲的一刻,他还没沦为十恶不赦之徒。
“一切等到了扬州城再说吧,”楚若水忽然笑道,“就算找不着坟址,就当回乡游玩。来,尝尝我烤的鱼,看滋味如何。”
她将鱼儿从篝火上取下,递到他面前,一股肉香随之而来,在饥肠辘辘的夜里,格外让人垂涎。
薛瑜轻咬一口鱼身,虽然无任何佐料,却满是天然滋味,纯朴甘美,胜过御厨烹制的任何山珍海味。
“好吃吗?”她期待地眨着眼看他。
“毕生难忘。”他笑道。
这句话,让她顿时心情愉悦起来,脸上增添耀眼的神采。
不知为何,他忽然觉得这一刻有种说不清的舒坦感受,希望时间就驻伫足在这一刻,不必再去面对任何阴谋诡计、国仇家恨,只要拥有这种平淡微小的幸福,便已满足。
薛瑜确定楚若水睡熟了,便悄悄起身,往山后走去。
夜风吹着他的玄色斗篷,拂过沾满珠水的草地,连他自己都觉得,这身影似鬼魅般邪恶。
他不喜欢眼下的所作所为,然而,却只能不顾一切往前。
山后有人在等他,一个楚若水无论如何也料想不到的人。
张昌冶,名为李自成旧部,实则是他的属下。
那一年,听说闯王起义,四海响应,恐怕动摇大明根基,身为长平公主的忠心臣子,他派了武功高强的护院张昌冶潜入起义军中,刺探消息。
张昌冶果然不负重望,几场战役中表现出色,很快得到了李自成的信任,当上将军。之后,便一直留做内应,直到清兵入关。
李自成九宫山自刎后,张昌冶领了重赏,携家眷隐姓埋名,潜居江南。这一次薛瑜命他现身,只因需要演一场好戏。
“公子——”张昌冶见了他,深深抱拳,垂首行礼,一如往日般尊重。
“辛苦了,”薛瑜道,“东西呢?”
他自怀中掏出那半张羊皮,恭敬呈上,脸上流露关切之色,“公子,您好些了吗?小的一直担心您的安危。”
“戏若演得不逼真,如何骗人?”他涩笑,淡淡地道。
没错,他的确呛了几口江水,也昏睡了好一阵,然而不施苦肉计,无法从楚若水手中套出绝密。
手里捏着那半张羊皮,他却没有预料中的兴奋,反而如胸中压着沉重大石,思绪万千。
“恕小的直言,”张昌冶感慨,“真没想到静天公主如此迷恋公子你,这样轻易就交出了藏宝图。”
“可惜只有半张,”薛瑜凝眸,“另外半张,应该在盘云姿手中。”
“听说多尔衮已派舒泽套取那半张的下落,小的在想,假如有朝一日觅得这宝藏所在,满人会不会信守承诺?”
“不必担心,”薛瑜笃定道,“只要藏宝图在我们手中一日,清廷便不敢对我们造次。”
“公子是说……”
“其实,我并不希罕这些金银珠宝,我薛瑜自信能挣到比这更多的财富,这张藏宝图,只是挟制清廷的一颗棋子,利用满人的贪念,确保长平公主与我等汉人的安全。”他道出实情。
“公子真是深谋远虑,”张昌冶叹道,“这么说,上面女书的含意,知不知道也无所谓了?”
“留给满人去解读吧,盘云姿不是在他们手里吗?”薛瑜低沉道,“我要做的,到此为止。”
“这么说,公子不必进扬州城了?”
“不,”他却回答,“我答应过若水陪她扫墓,断不会扔下她一个人。”
“公子……”张昌冶迷惑,“小的不明白,目的已达到,东西也到手了,公子为何还要继续跟她……”
对啊,其实事情到了这里,他大可露出本来面目,不必再敷衍她,但不知为何,他实在不忍就此离去。
“她实在可怜。”沉默半晌,他只道出这一句解释。
或许,那纤纤身影,楚楚笑容,已经让他动了恻隐之心。他只是一个普通人,并非无情草木。
“说实话,静天公主对公子你实在痴情,”张昌冶平心而论,“本以为要花一些工夫才能从她手中套得藏宝图,没想到,她一看公子浸在水中便屈服了……违背了对闯王的誓言,她一定很自责。”
真的吗?她居然如此爱他?
虽然早知她倾慕于他,但没料到会如此浓烈。他本预谋了十数套方案设计她,不想一击即中,没有任何曲折。
这一刻,他觉得自己真是卑鄙到家,欺骗不相干的人也就罢了,为何偏偏是痴心的她?
这个世上,除了她,还有谁对他坦诚以待?就连媺娖也做不到……
想到这里,薛瑜有刹那的哽咽。
“公子,恕小的多嘴,你与静天公主是否……”张昌冶忽然吞吞吐吐,一副难以启齿的表情。
“什么?”他不解。
“小的在船上假扮船家时,一直唤静天公主『夫人』,公子没明白是什么意思吗?”张昌冶进一步提醒。
“你想太多了,”薛瑜澄清,“我与若水一直以礼相待,否则,我岂非禽兽?”欺骗一个女子也就够了,倘若再连她的身子也骗了,他还算人吗?
“那就奇怪了……”张昌冶嘀咕。
“有什么奇怪的?”
“公子也知道,小的学过一些面相之术。”终于,对方斟酌的道。
“嗯,是指从举止体态,就能判定一个人体重多少、大概年龄吗?”他知道,张昌冶有此家传绝学,甚至可凭一人足印,判定是男是女、身材样貌。
“不只这些,这面相之术还能……”张昌冶一顿,“判断此人是否童男处子。”
“呃?”薛瑜颇为意外,“这么神奇?”
“虽然不十分准确,但也所差无几。”
“你是说……”瞬间,薛瑜恍然大悟,难以置信的瞠大双目,“不!若水不会……”
“以小人看,静天公主已非处子。”张昌冶道出骇人的事实。
“怎么可能?”薛瑜心尖一阵微颤,“若水一向是这么好的女孩——”
难道是在流亡途中被清军玷污?或者发生了什么不为人知的事……他坚信,哪怕她已失去纯洁之身,心地也比世上任何人明净。
奇怪,听到这个消息,他完全没把“”两字跟她联想在一起,反而感到心痛,彷佛见到那年秋天她被……
那个时刻保持着微笑的女子,有谁知道她的内心何其痛楚,亏她还会反过来安慰他,给旁人带来平和恬静。
第一次,他的眼眶中蓄满泪水,为了媺娖之外的第二个女人。
“昌冶,你可否再替我办一件事。”他忽然道。
“公子尽管吩咐。”
“在扬州城外,找一处开满美人蕉的地方。”他徐徐地道。
这大概是他惟一可以给她的安慰,微不足道的一点补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