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小诗踏入宫门的时候,看到一只彩色的硕大风筝正钻入云霄。
这是一个好兆头吧?她想。
所谓,青风知我意,伴我上云霄。这句话,应和了她的凌云之志。
没错,她虽然身为女儿家,但从小就志向远大,一心为官。
官?这样的志向若换作从前,肯定会被世人当成一个笑话。然而,现在可不同了。现在,是周朝。
自从武则天改唐为周,自立为帝,女孩子做官再也不是什么可笑的梦想。
比如上官婉儿,即是她自幼就崇拜的女子,如今身伴国君之侧,人称「上官学士」,好不风光得意。
她最大的梦想就是像上官婉儿一样,有朝一日能得到武皇青睐,与男儿平起平坐,在朝堂上出谋献策,为国为民缔造福祉,名流千古。
然而,她现在只是一个刚招入宫中的小小女官,距离憧憬还有万丈之隔,她只能望着风筝遥想未来。
「甄小诗?」
入了书记院,门厅中迎接她的,是一位神色高傲的美人。
美人不穿宫装,与男子一般身着官服官帽,然而那官服却是洁白的颜色,以金线绣出万字流云的图案,衬得她妩媚中平添一股英气,煞是好看。
「我叫司徒莹,」美人道,「是这书记院中的七品执事。」
「给司徒大人请安。」甄小诗盈盈一拜。她知道,不能叫「姊姊」,应该叫「大人」。
「妳可知道书记院是做什么的吗?」司徒莹神情依旧冷冷的,扫视她。
甄小诗微笑地点了点头,「记录武皇的一言一行,整理成册,供后世瞻仰。」
「此外还要编校宫历,攥写谏刊,事务虽然琐碎,却功在千秋,妳可要全神贯注,不能写错一个字,看漏一条文书。」她板着脸警告。
「是,悉听大人教诲。」俯首乖顺地答。
「以后叫我司徒执事即可,同样,我也唤妳甄执事。」冷美人并不与她热络,「妳我职位相同,只不过妳刚刚入宫,尚无品级,只要这三月内不出差错,等院判上报武皇,妳便与我一般,也是七品官阶了。」
「真的吗?」甄小诗不由得喜上眉梢,难掩雀跃。
「别高兴得太早,我在这书记院两年,见的可多了—能熬过三个月的,除了我,没其它人。」司徒莹仰起头,言语中有些自得。
「为何?」她不由得一怔。
未等司徒莹开口,忽然一阵猛烈的哭泣声由远而近传来。
甄小诗吓了一跳,抬头望去,只见一宫女掩着泪面,跌跌撞撞地从她俩身边奔过。
「出什么事了」司徒莹喝道。
那宫女骇然驻足,这才发现她的存在,豆大的泪珠溢得更甚。
「到底怎么了?」她换了和缓语气,再度问。
「我刚才沏错了茶……」那宫女怞泣道,「把毛儿尖当成松子绿了……」
「武大人骂妳了?」司徒莹霎时领悟。
「嗯。」宫女皱着一张小脸,满含委屈。
「服侍他这么久,也该习惯了。」她叹一口气。
「司徒执事……」宫女哽咽,「我明儿个就叫我娘接我出去,死也不在这里干了!」
「再忍忍吧,反正都忍了这么久了,中秋过后,妳升了职,就可以去伺候韦妃娘娘了。」司徒莹劝道。
「不,我怕自己等不到那一天了!」宫女终于哇哇大哭,「明天我就要走!否则我宁可投湖自尽!妳不知道,武大人他有多可怕,他只要一开口,就能戳中我的痛处,让我无地自容……我再也不想受这气了!」
说着,顾不得宫中规矩,她就这样一边哭一边继续奔跑,飞快地逃离书记院,彷佛这里是比魔窟更恐怖的地方。
「武大人?」甄小诗忍不住问:「……是谁?」
「武承羲大人,书记院院判。」司徒莹答。
是他?武则天的侄孙,她的顶头上司?
甄小诗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
入宫之前,她就听说过武承羲的大名。据说,他个性陰鸷,脾气暴躁,仗着自己有几分才华且颇受武皇的喜爱,便在宫中横行无忌,让周遭之人退避三舍。曾经,她以为这只是谣传,但看到方才那个流泪满面的宫女,她开始担心,传闻并非夸大其词。
「方才那个小宫女,不过是干些粗活儿,除了端茶送水,一天见不到武大人几面。」司徒莹忽然道,「咱们这些做执事的,如同武大人的左膀右臂,得从早到晚如影随形,替他分忧—现在妳该知道,为什么这两年来,没人能待上超过三个月了吧?」
最后一句话,如同一瓢冷水,把甄小诗浇了个透心凉。
原来,没人能坚持下去的原因,并非其它,而是因为受不了魔头的凌虐。端茶送水的宫女尚被他骂得想寻短见,何况她们这些得长相左右的下属?
「司徒执事为何能留到现在?」禁不住抬头,凝视她问。
冷美人淡淡答,「因为我是孤儿,除了忍耐,无路可退。」
原来,进了这书记院,除了受虐和离开,再无第三条出路。
甄小诗望向天空,方才的彩色风筝已经无迹可寻,她的满腔热忱在这瞬间顿时减灭大半。难道凌云之志注定要就此夭折?
她镇定心神,鼓足勇气迈上台阶,去见那不愿面对却不得不见的人。
书记院的正厅便是武承羲办理公务的地方,世人都说他奢华靡烂,连砚台都是纯金打造,甄小诗曾经以为这里一定金碧辉煌,但此刻一见,却与想象的截然不同—这里,出乎意料的朴素。
四周并无太过夸张的装饰,一桌一椅都是半旧的,帘幔通透无花,只缀以深红丝线捏出的流苏,靠墙一面屏风绘有淡淡的水墨画,依着半人高的白瓷花瓶,里面插着泛溢清香的梅花数枝。
此刻武承羲并不在厅中,四下静寂空荡,能感到有清幽凉风穿堂而过,微微扬起甄小诗的衣袂。
「妳先在这儿候着吧,」司徒莹道,「武大人这会恐怕还在皇上那儿,一时回不来。我还有事,先去忙了。」
「是。」她点点头,恭敬地望着冷美人翩然离去的背影。
无人侍坐,无人奉茶,她只能留在原地乖乖傻等。无聊之中打了一个呵欠,目光继续四处溜转。
坐榻之上,一副棋子吸引了她的注意。只见那棋子煞是莹润可爱,然而却颗颗残缺,彷佛从垃圾堆里捡来的,却被武承羲奉若宝贝一般摆在显眼的位置上。
甄小诗自那棋钵中拈起一粒,凑近了细看,她自幼习弈,阅棋无数,却从未见过这样的棋子,说不出是什么材质制成,只觉得有一层月华般的颜色。
「奇怪……奇怪……」她喃喃自语着。
「怪什么?」忽然有声音自她身后传来,吓了她一跳。
手腕一抖,拈在指间的棋子便滚落地面,一直滚到来者的足边。她赶忙俯身去拾,却被对方抢先一步,率先将那棋子捏在手中。
她抬眸,与对方面对面,不由得霎时怔住,露出惊艳的神情。
眼前,站着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青衣男子,虽是男子,却拥有比女子更为精致的容颜,眉目如画,任何戏剧中的名伶都不及他俊美的十分之一,惟有那些传奇书中描绘出来的男子,才能与之相比。
他是谁?宫廷乐师?抑或……武皇的男宠?
他的青衫长袍,薄纱制成,此刻摇曳在微风中,带来暗香浮动。
他神情冷冷的,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望着她,就算君临天下的帝王也没有他这般慑人的气魄,让人心底自然生起一股寒意与敬畏。
「怪什么?」他重复刚才的问题,语气中有种不容沉默的咄咄逼人。
「这棋子……不知为何会摆在这里。」在他的注视下,她结结巴巴地道。
「有什么不妥吗?」他挑挑眉,斜睨着她。
「它们……都是破的。」甄小诗只觉得全身寒毛直竖,方才的清爽凉风,变成了陰风阵阵。
「破?」他指尖一弹,将方才那粒棋子掷入钵中,「妳知道它们是用什么做的?」
「什么?」她的确很想知道。
「蓝田玉。」
「啊?」她瞪大眼睛。
「而且,是蓝田古玉。」青衣男子淡淡道,「这副棋本为秦始皇所至爱,他死后,有盗贼从阿房宫里掠得,流落民间,辗转几个朝代,后为前朝隋炀帝所珍藏,高宗皇帝将它赠予了武皇,妳说它该不该摆在这里?」
「哦……该!该!」甄小诗连忙点头,为自己的无知感到羞愧。
「妳是谁?」他随即厉声问她。
「我叫甄小诗,是这书记院新来的女执事。」她战战兢兢地答。
「甄国安的女儿?」他似乎知道她的来历,清浅一笑,「都说这甄大人满月复经纶,没想到教出来的女儿却连副棋都不识,可悲啊!」
「是我自己不好学,与我爹爹无关。」这嘲讽的语气让她微微恼愠,恨自己辱没了父亲的盛名。
「从前无所谓,不过今后妳要在这儿办事,就得多学多记,别给书记院丢脸就行。」他兀自坐下,捧起一碗早已沏在那儿的茶,轻轻抿了一口,陰沉的面孔总算露出一丝悦意,点头自语道:「嗯,这茶果然要沏三次才出色。」
「你……又是谁?」甄小诗见他如此随便,忍不住问起。
「我?」他茶碗一放,诧异地抬头,「妳不知道我是谁?」
「我应该知道吗?」她懵懂地凝视着他。
「呵!」他不由得再度流露讽笑,「妳猜猜。」
「是……乐师?」还有一个男宠,她不敢猜。
「为何?」他拂拂双袖,「我随身带了乐器吗?」
「可以在宫廷里出入自如,又没有穿官服的,我想不出别人。」甄小诗呆呆地答。
「哈!」他大笑,「谁规定为官者一定要穿官服?」
「这是规矩啊。」
「可我却听说,你们武承羲大人,从不穿官服。」他嘴角轻扬,眼里闪烁一丝戏谑。
「真的?」甄小诗转了转眼珠子,趁机打听,「你……见过他?」
「天天见。」他的笑意更浓了。
「他是个很凶的人吗?」她凑近一步,继续八卦。
「妳听说他很凶?」
「不只凶,而且奢靡无度,连砚台都是金打的!」
「金子能磨墨吗?荒谬!」青衣男子哼了一声,「一听就是以讹传讹,亏妳深信不疑!」
「所以……都是造谣吗?」甄小诗怯怯地问。
「说是造谣,也并非完全没根据,」他忽然话锋一转,「武承羲的确奢侈,却并非世人胡乱揣测的那般,他不喜欢金,不喜欢银,就连衣服上多一点刺绣都会让他火冒三丈,但他喜欢典雅古朴之物,并且花尽心思去搜集。
「比如刚才那副蓝田玉棋,或者这屋里摆的古瓷花瓶,名家亲绘的水墨画屏风,王昭君使用过的桌子,貂蝉坐过的椅,赵飞燕的舞裙制成的帘幔……每一件都是无价之宝,虽然,不识货的人会以为不起眼。」
甄小诗越听越惊骇,几乎说不出话来。
原来,这屋里的东西如此考究,搞不好连粒尘埃都能让人倾家荡产……幸亏她刚才没有乱模乱动,否则大祸临头。
「大人!」谈话之间,司徒莹捧着一大盘衣物自门外进来,「您回来了。」
大人?谁?眼前的青衣男子?他是哪门子的大人?
「司徒执事,方才甄执事问起我的身份,妳替我回答吧。」青衣男子再度戏谑一笑,低头继续饮茶。
「妳……不知大人是谁?」司徒莹满脸愕然,难以置信地望着她。
「是……谁?」甄小诗隐隐觉得自己捋了虎须,一颗心就快跳出嗓子眼了。
「他就是武承羲武大人啊!」一副败给她的神情。
天啊!这小白脸……就是武皇的亲侄孙,人见人怕、鬼见鬼吓的武承羲
甄小诗脚下一软,咚地跪倒在地,连忙磕头道:「给大人……请安……」
「还以为妳胆子有多大,原来也是个软骨头!」武承羲嘲讽道,「起来吧,换上官服,今后多学着察言观色点。认不出我没关系,改天连武皇都认不出来,就该砍头了!」
她哪有这么傻!明明是他的特立独行害她误会了!
但她不敢反驳,只一个劲地点头,颤巍巍地从地上起身。
「官服我已经替妳取来了。」司徒莹将手中那一大盘衣物递到她手里。
「这……」甄小诗望着眼前的衣堆,「太多了……我只要一件就够了。」
「难道妳打算天天穿同一件?」武承羲再度斜睨她一眼,「不用换洗吗?」
「啊?」她一时不知所措。
「我手下的女官,每人至少得有七套官服换穿,一日一换。妳还算少的,只有五套!」他冷冷道:「我可是闻不得一丁点汗味的!」
「是……是。」甄小诗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
「还有,妳身为女儿家,怎么连粉都不扑?」他蹙眉瞧着她。
「我……」她不由得抚抚自己的脸,万分惶恐。
「快去买些胭脂水粉,若不知哪家的好,叫司徒执事教妳。」武承羲摇头嫌弃地道:「女孩家,连妆都不化,等于炒菜不加盐!」
说着,他再也没有多看她一眼,活像她的存在玷污了他眼睛似的。
甄小诗抿着唇。长这么大,头一次感受到所谓的「羞辱」是什么意思,但她只能强抑着泛出的泪花,把委屈都吞进肚子里……
最后一个字工整完成,甄小诗发现窗外天色已经明亮。
她吹熄蜡烛,柔柔模糊的双眼,庆幸自己没有因为睡意袭来而弄脏了案上的书册。
昨夜,她花一个通宵,一笔一画,用自己最漂亮的小楷,将日间零碎的书记重新书写成册。
现在,她才知道书记院的工作到底是什么,美其名是记录武皇言行,供后世瞻仰,其实,不过是写下一些无聊的日常琐事—比如武皇几时起身,几时早朝,吃了什么、用了什么,逛花园时走的是哪条路,晚间由哪位男宠侍寝。
当然,武皇也会与朝臣们商议国家大事,但那些都由武承羲亲自书记整理,做为机密封存书柜,完全不是她这个小小执事能够参与的。
甄小诗初入宫时的满腔热忱此刻早已化为乌有,她甚至觉得自己彷佛置身在漫漫长夜之中,前途渺茫。
换上官服,略施脂粉,她捧著书册往院判厅走去。已经两个月了,她仍旧不习惯化妆,总觉得脸上厚厚一层,难以呼吸,夜间用清水怎么也洗不干净,结果人没变漂亮,反而长了一层红红的小疹子。真想诅咒那个发明脂粉的人!
武承羲一如传说中的难以伺候,是个十足的魔头,一天不骂她都会让她觉得天要下红雨了,还好她为了自己的梦想,一忍再忍,盼着能熬过这三个月,谋得官品再跟他计较!
「怎么起得这么晚?」
此刻,武承羲正坐在桌前悠闲地用着早膳,一见她到来,便是不满的责怪。
「整理文案,来迟了些。」她小声回答。
哼,一夜没睡,如此尽心尽力,他还嫌不够?真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狼!
「什么文案?」他挑挑眉问。
「这十日的杂记。」甄小诗将册子恭敬的呈上,「请武大人过目。」
「很好,以后就应该每十日整理一遍,方便查看。」武承羲接过册子,刚翻开一页,看也没看,却忽然眉心一蹙,将册子猛地掷到地上。
「大人……」她不由得一骇,「怎、怎么了?」
「拿回去重写!」他冷冷道。
「为何?」甄小诗只觉得匪夷所思,「属下写错了?」
「妳用的是凤栀墨?」他挑眉瞧她问。
「凤栀墨用完了,库房还没送来。」她觉得他挑剔得莫名其妙,「这是上好的沉香墨。」
「用凤栀墨重抄一遍!」武承羲霸道地命令,「还有,除了小楷外,用隶书、小篆再各写一遍!」
他……什么意思?故意刁难吗?折磨人折磨上瘾了?
「武承羲,你想干什么」甄小诗忍无可忍,大声吼道:「墨有什么关系?字体有什么关系?关键是内容!内容!」
「妳现在是在冲着我发火吗?」武承羲淡淡瞥她一眼。
「是!」一夜没睡让她缺少了理智,顾不得后果地嚷道:「这是我花了一夜时间,一笔一画在灯下写出来的,你知道吗?你除了挑三拣四、找人麻烦,还会干什么?你有没有体谅过下属的心情?仗着是皇亲国戚就可以为所欲为?难怪人人都讨厌你,说是你大魔头!」
一席话惊天动地,把四周宫女都吓得不敢动弹,只见司徒莹匆匆从院中奔来,连忙给武承羲赔罪。
「大人……请大人恕罪!甄执事昨夜一宿未眠,受到大人责怪,难免心里委屈,请大人念她初犯,下不为例!」
她想拉着甄小诗一起跪下,但倔强的小妮子就像气疯了的小老虎,死也不肯示弱。
「都说完了?」武承羲忽然勾起一抹浅笑,「甄小诗,我现在给妳两个选择。第一,照我刚才的话去办;第二,卷铺盖走人。」
「小诗……小诗……」司徒莹急促而轻声地唤道,「快答应啊,快!」
恼怒的女孩眼里含着烈焰般的泪水,沉默了许久,没有选择,亦没有低头。终于,她作了一个天大的决定,咬牙道:「好,武承羲,我走人!」
没料到梦想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如此易碎,她才踏入宫门就要离开,但她觉得,比起前途还有一样东西更重要—那叫「尊严」。
「呜—呜—」
她坐在床沿上,一边收拾着包袱,一边哇哇大哭,哭到眉心都发疼了,眼泪依旧不止。
「既然事已至此,就想开点吧!」从旁帮忙的司徒莹叹息道,「其实,我倒羡慕妳呢。」
「羡慕?」甄小诗吸着鼻子,诧异地望向她。
「不过就是个七品执事嘛,当不上也没什么,反正回到家里,有父母疼爱,天也不会塌下来。」她涩笑着,「不像我,身为孤儿,无处可去,只能忍气吞声,有时候真觉得生不如死……」
「司徒姊姊—」同情心一起,称呼也霎时亲昵许多,「如果妳愿意,可以去我家住。」
「算了吧,毕竟不是亲人,我待在宫里至少还算自食其力,到妳家去岂不成了寄人篱下?」司徒莹恢复冷静神情。
甄小诗不由得有些尴尬,只觉得这宫里的人都十分古怪,彼此的关系若即若离,像云一般飘浮不定。
「不知道马车备好了没?我去催催。」替她将最后一件行李整理妥当,刚刚转身,司徒莹却忽然像见了鬼似的,僵在原地。
「怎么了?」她的怔愣让甄小诗甚觉诧异,扭头张望时,也是同样的一骇。
武承羲……他此刻正站在门坎处,神色陰沉地盯着她们俩。
不知他来了多久,听到了什么,如此无声无息地出现,的确比鬼魅更吓人。
「大、大人!」司徒莹惶恐不安地唤道。
「不说是要去备车?」武承羲淡淡看了她一眼,「快去吧,我有话要与甄执事说。」
「是。」她连忙低头碎步离去,逃离这可怕的地方。
「你来干么?」甄小诗决定不再畏惧,鼓起勇气瞪着他,朗声问道。
「刚才哭了?」他盯着她的脸,话题却令她大为意外,「花脸猫似的,快洗洗吧!」
「我、我就算像花脸狗,也不关你的事!」她恼羞成怒地嚷道,「洗也洗不干净,都是你这个害人不浅的魔头,逼我化什么妆,害得我起疹子!」
说着,新仇旧恨涌上心头,她再次痛哭流涕。
「呵……」他却忽然笑了,素来陰霾的脸上彷佛投映一束光华,自乌云间穿透而出,「方才我自御膳房来,向厨子讨了一瓶豆油,给妳。」
说着,将细颈瓶子搁在梳妆前,弄得甄小诗更加莫名其妙。
「给我?」她蹙眉,「搞什么鬼?想捉弄我吗?」
「妳洗脸前,先以此豆油抹脸,那些胭脂水粉便能轻易洗净,还能使肌肤润泽水亮,」他一字一句从容解释,「至于长疹子的地方,用蔷薇硝涂抹便可消除。」
「你怎么知道?」她狐疑地睨着他。
「自幼在宫里长大,耳濡目染,有什么不知道的?」他语气中似有一丝叹息。
「好,就暂且相信你一次。」甄小诗拿过那瓶豆油,随手扔进包袱里,「若无效,本姑娘会回来找你算帐的!」
「我知道妳现在很恨我,觉得我故意刁难妳。」他换了较和颜悦色的表情望着她,反而让她全身不自在。
「错!你是故意刁难所有的人!」她鼻尖抬高,纠正道。
「我自幼在宫里长大,十六岁便进了书记院当执事,」他沉默片刻,忽然像在述说一个故事,「那时候,我一点儿也不喜欢这份差事,整天闹着父亲要他去求皇上,把我调到其它的衙门,可惜父亲没有答应我。有一天,我记录了皇上与狄仁杰大人的一番争论,事后皇上要我把这段纪录呈给她过目,可纪录却没了……」
甄小诗不由得诧异,「你弄丢了?」
「怎么会呢?每段纪录都整理成册,在书记院封存保管,除非这儿被大火烧了,否则绝不会弄丢。」
「那……到底是为什么?」她更为不解。
「因为—」他再度停顿,直视她,「我用的是沉香墨。」
「什么?」她双眼圆瞪。
「沉香墨遇到潮湿的天气,会褪色。」武承羲忆起往事,酸楚一笑,「我辛辛苦苦记录、整理的文字,全部化为乌有。」
「啊?」甄小诗不觉张大嘴巴,半晌阖不拢。
「这天底下,惟有凤栀墨最持久、最能让文字保存,不论经历多少岁月,不论火烤还是受潮,都不会褪色,且墨质清香能防虫蛀,这是我尝试了万千墨种找到惟一可靠的东西,所以,自我当院判以来,规定必须用它记事。」
原来如此,是她错怪他了……只觉得此刻双颊如火烧,羞愧之情涌上心头,不敢抬头与他对看。
「我要妳用隶书与小篆各另抄一份,是为了备份。要知道手抄必有手误,若用不同字体呈现,将来有歧义时亦可对照,真正做到字无遗漏。」他语重心长地解惑。
「你又不早说……」甄小诗嘟嘴嚷嚷。
「若凡事都如此解释,岂不太费口舌?」他摇头无奈她的反应。
「你整天板着脸,不让人误会才怪!」她大起胆子又说:「那天我明明看到你把一个宫女骂哭了—」
「谁?」
「就是我入宫那天,有个宫女沏错了茶,被你骂得跑回老家去了。」
「妳说的是春娥吧?」武承羲这才忆起,轻哼一声道:「我骂她,算是轻的。要知道将来她要是去伺候韦妃娘娘,若像那般沏错茶,韦妃娘娘可不只骂她那么简单了。」
「韦妃娘娘……会比你还凶?」甄小诗挑眉道。
「我凶吗?」他踱到窗边,抬头望着灰青色的天空,似在感慨,「在我眼里,打与骂都算不上凶,杀人不见血那才叫可怕。」
他说什么?杀人不见血?指谁?
她似懂非懂地望着他,却不敢再问下去,因为她隐约意识到,这宫里有许多忌讳,不是她可以随便问的。
「司徒莹那边应该已经备好马车了,」武承羲转过身来,忽然问她,「妳考虑清楚,是回家去,还是照我的吩咐把那份册子重抄一遍?」
「呃?」甄小诗霎时怔住,「大人……你说什么?」
「我给妳最后一次机会,要不要留在宫里,自己选吧!」他勾勒一抹笃定的笑意,「听说妳有凌云之志,要仿效上官学士,成为本朝第一女臣,这么快就回家嫁人,能甘心吗?」
他、他打哪儿听说的?羞死人了!
甄小诗低下头去,半晌,无言以对。
「再不说话,我就真的勒令妳出宫了!」武承羲语气里满是威胁。
「我……留下……」她小声答道。
「我听不清楚!」他又开始故意刁难了。
「我留下。」抬眸绽露笑意,语气中带着明朗,方才的陰霾早已散去,她神色重现熠熠光华,「我要留下—」
这话,不仅是对他,亦是对她自己说的。这条路,一定万分艰难,但她决意克服一切,或许在山穷水尽的绝境里,才能看到桃花满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