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丑吧?”怀烙看他半晌不说话,怯怯地问。
“为什么要骗人?”他却答。
高高在上的公主,即使脸上有一个胎记,也不是什么大不了,为何,要让自己活得那样辛苦?
“你在怪我吧?”她却误解了他的意思,“怪我骗了你,怪我强迫你娶了我?”
呵,他该说什么?难道说他无悔无怨?
他们之间,何曾有了这样深的感情?
“我知道我很丑……”她模着半张脸颊,“从小,为了大清的颜面,我不得不遮掩……你以为我愿意吗?戴着面具,夏天有多痒,还得提心吊胆怕别人发现,这种心情,你能了解吗?”
叶之江怔住,本以为万千宠爱集于一身的金枝玉叶生活逍遥快乐,没料到竟然也暗自遭受如此的折磨。
见他伫立着不说话,她更是误会,心中一阵绝望,走到近旁的桌前,拉开怞屉,拿出一封书信,递到他面前。
“这是什么?”他眉心微凝。
“休书。”怀烙抑制住哽咽,缓缓道。
“休书?”他脸色一变。
“这是我早就写好的——成亲以前,就写了,”她凄凉一笑,“我早料到会有今天,早料到你会嫌弃我,所以提早写了这封休书……我对自己说,只要一个与你相处的机会,如果你还是不喜欢我,我就主动求去。”
她尽力了,无怨无悔。不知为何,心里反而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从小到大,为了死守这半脸的秘密,她每日活在惶恐不安中,今夜大白于天下,再也不必遮掩,倒让她轻松自在起来。
丑就丑吧,没人爱就没人爱吧,自在就好。
叶之江接过休书,又是一阵沉默,忽然,他指尖力道一狠,将休书撕成碎片。
“你……”怀烙没料到他会有这样的举动,顿时惊得呆了。
“我是你的丈夫,这样的东西,要写也该是我来写。”他抬眸凝视她,低声道。
这是他第一次,真正面对她,看清她的脸。
难以置信,那样完美无缺的脸原来是谎言,一个胎记,毁了一个本该倾国倾城的美人。
可是,他心中却没有厌恶,反而觉得可亲。
从前,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可现在,她是一个与他有着相同胎记的女子。
一些朦胧的记忆闯入他的脑海,在内心挽起阵阵波澜,他看不真切,却知道,那记忆,与夜夜纠缠他的梦境有关。
那日江湖术士的话亦涌入耳中,关于他的胎记,关于那个在淡水之滨被他埋葬的女子……难道,眼前的她,就是轮回的第二世?
呵,他从不相信鬼神,亦不信什么前世今生。
他只知道,眼前的女子,有着辛酸的秘密,是一个值得他同情保护的人。
“你是在怪我多事吗?”怀烙仍旧不懂他的心思,又是一阵难过。
“是,”叶之江靠近,高大的身子将她围堵在角落里,形成一种暧昧的姿势,“的确多事,因为——我根本没打算休掉你。”
“什么?”她愣住了,一时间耳朵似乎失聪,脑中一片茫然。
“你是我的妻子……”他忽然伸开臂膀,拥住她,“从前是,以后也是。”
就连他自己,也不知从哪里来了这样的勇气,忽然作出如此破天荒的决定。
因为那个前世的缘份吗?
不,只因为,在方才她拿出休书的一刹那,他忽然害怕——失去她。
这天底下,再到哪里去找这样好的女子?虽然与她相处时日不多,但她的一颦一笑已经深烙进他的心底,不能忘怀。
他要跟她在一起,哪怕是仇人的女儿,也不顾了……
堂堂男子汉,拖泥带水的算什么?耽误了别人这么久,总得给出个肯定的答案。
将她拥在怀中,就是他深思熟虑后的答案。
怀烙激颤着,不敢相信盼望已久的幸福终于落在自己的身上,有点怀疑是梦境,可他的温度却这样明晰而炽热,包裹着她。
她抬头看他的脸,与他四目相对,在不言而喻中,却胜过万语千言。
从晶亮又深邃的眼眸中,她看到了诚恳,终于一颗悬着的心落地,相信他的真心。
“性德——”她轻声唤他的名字,依进他的胸膛。
“以后叫我‘之江’。”他却道。
“之江?”她不解,“这是你另一个名字?”
“对,这是……我自己取的别号。”他不想再骗她,可是,却不得不再次撒谎。
但肯把自己的真实姓名道出,他对她已经比从前亲近了许多。
“呵,我的小名叫昭慧呢。”她笑,仿佛得到了很大的满足。
他愿意把从前她不知道的事情告诉她,哪怕只一点点,对她而言,也是巨大的满足。
“我知道,慧慧。”他低声答。
声音似醇酒,她听在其中,已经醉了。
“之江,你知道,那日那位道长对我说了些什么吗?”她忽然道。
“说我们前世有缘的那个?”他望着她脸上的胎记,好似在看着自己的手臂。真的一模一样,天底下竟会有这样的巧合……
“之江,你相信有前世吗?”
“我不知道……”也许只是巧合,但不能否认,他们得以结成连理,跟这胎记有很大的关系。
“我第一次见到你,就怦然心动,好像真的有什么前尘往事涌入我的脑中,却看不真切。”她向他坦白道:“所以,那日我特意向那位道长请教。”
“哦?他说了些什么?”叶之江心底一紧——为什么这感觉如此相似,当他看到她时,也有同样的悸动?
“他说,我的胎记之所以会长在脸上,是因为……”她顿了顿,喉间不由得再次哽咽,“我想让我一直寻找的人,看得明白。”
生在脸上,对方自然一目了然。
可惜,她用人皮遮住,也阻挡了他的目光,让两人的相知来得这么迟……
叶之江胸中翻滚,从不信怪力乱神的他,在这一刻却如此感动——如果真有前世,她的前世一定爱他极深,否则也不会宁可毁了少女的花容月貌,也要找到他。
他双臂一紧,炽热的唇身覆盖下去,吻住她的脸颊。
生有胎记、丑陋的脸颊。
但此刻,他却觉得美丽无比。
“你说什么?”叶夫人指尖被绣花针狠刺了一下,顿时渗出血来。
她宁可疼痛,也不愿意刚才听到的事是真的。
“我跟怀烙……圆房了。”叶之江道。
“你……”她刚想教训,却转念一想,恢复微笑。“好啊,这样更好——雍正的女儿,可以伤得更狠一些。”
“嫂嫂,你想错了,”他却凝眉答,“我并非想伤她,而是要她成为我真正的妻子。”
“妻子?!”叶夫人厉声尖叫起来,“你再说一遍!”
“我与怀烙,这些日子已经有了感情,我决定接纳她。”他一向怕这位寡嫂,事事惟命是从,但今天,却沉住气,道出违逆她的意愿。
“你不报仇了?”她两眼一瞪。
“仇,还是要报的。”但他想透过正大光明的法子,而非从一个无辜的弱女子身上下手。
“你将来杀了雍正,难道不怕她恨你?”
“我怕……”他正色道:“可我愿意用一生来赎罪。”
两人在一起,终将饱受折磨,这一点他从开始就料到了,可他还是情不自禁地接纳她——从将她拥入怀中的那刻起,他就做好了万劫不复的准备。
“你这是害了她,也害了你自己!”叶夫人嚷道。
他顾不得这许多了,哪怕一起沉沦,也心甘情愿。
“嫂嫂,是你怂恿我娶她的——明知是错,为何要娶她?既然娶了她,就应该好好爱她。”已经走到这一步,他会斟酌一个成全之策,为了他们的将来。
“你现在是怪我?”叶夫人喝道。
“不,只是不想再折磨她。”
“她是雍正的女儿,本来就该代她的父亲还债!”
“嫂嫂,你要我报仇,我无话可说,可是,如果殃及无辜,恕我不能办到。”他深知寡嫂的心理,这些年来,被仇恨所困,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变得极端、扭曲。
他明白,寡嫂一直迁怒于怀烙,变相的折磨着她。
他不能再袖手旁观了,毕竟他已经是她的丈夫,有着男人应该担当的责任。
“嫂嫂,不要再为难怀烙,算我求你。”他语意坚决地道。
“如果我继续刁难她呢?”叶夫人不甘心地问。
“我一直视嫂嫂为母,不想伤嫂嫂的心。”他婉转地回答,却截然表达了自己的意思。
不再多说什么,转身步出屋外,轻轻拉拢房门,以免阳光过于强烈。
他知道,寡嫂一向讨厌阳光,此刻也需要一个幽僻的究竟宣泄情绪。
果然,他刚一离开,叶夫人便“刷”的一声,愤怒地把手中绣布撕成两半。
这绣品,本来是预备替叶之江做上衣用的,但此刻,支离破碎。
大红的年画贴在墙上,怀烙仰头端详,愈看愈欢喜。
画上是一个白白胖胖的女圭女圭,骑着一头鲤鱼,活蹦乱跳的。
“还没过年呢,贴什么年画啊?”叶之江迈进房门,诧异道。
“你看,”见他回来,她兴高采烈地拉着他来到桌前,“这里有咸水花生和甜话梅,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咸水花生?甜话梅?这跟男孩和女孩有什么关系?
他微微笑,“喜欢女孩儿。”
跟眼前的她一样整天爱笑的女孩儿。
“好,”怀烙拿起一颗甜话梅,“那就吃这个。”
“等等,”他轻轻握住她的手腕,“你还没告诉我,到底怎么了?”
“人家说……”怀烙脸上一片羞红,“吃咸的,生男孩;吃甜的,生女孩。”
“你有喜了?”天啊,未免太快了点吧?
“未雨绸缪不行吗?”她嘟嘴娇嗔道。
“贴年画也是未雨绸缪吗?”他不由得被逗乐了。
“人家说,天天看着年画上的胖小子,就会早生贵子。”她双手合十,十分虔诚地道。
“从哪儿听来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他忍不住取笑她。
“我忘了,很小的时候,听宫里的娘娘们说的。”她一本正经地道。
“你很小的时候,就注意打听这些事?”他奇道。
“对啊,我从小喜欢小孩,一心想生好多小孩。”她大力点头。
不知为何,她一见着孩子,内心就泛起一种天生的温柔,仿佛前世的渴望。曾经想过,即使不要丈夫,也要收养许多许多孩子。
“你自己就是小孩了。”叶之江叹一口气,宠溺地道。
“你担心我还不够格当娘吗?”她紧张道:“之江,你别看我年轻,我从小听宫里的娘娘们说东道西,很懂育儿之道了,我一定能把咱们的孩子教得好好的。”
“谁说你不够格了?”他再次被她逗笑,轻轻拥住她,“好,想生多少就生多少……我尽力就是。”
最后一句话,他凑在她耳边低语,可以明显看到她的耳垂立刻红了。
“二叔——”忽然,一个小胖子摇摇晃晃跑进来,打断两人的亲昵。
怀烙立刻怞身,离开他的怀抱,满脸不好意思。
“小柱子?”叶之江见到乱闯的小胖子,异常惊喜,“你怎么来了?”
迎上前,蹲子,将抱了起来。
那小胖子七、八岁大,一双大眼睛乌黑闪亮,满脸憨相,可爱至极。
“之江,这是谁啊?”怀烙见到小孩亦十分喜爱,笑盈盈地道:“才说了年画能招来胖小子,果不其然。”
话音刚落,她忽然想到自己颊上忘了贴人皮,生怕吓坏小孩,连忙转过身去。
“快,快把他抱走!”她捂脸嚷道。
“怕什么?小孩子哪会计较这些。”叶之江安慰道。
“不……”她连忙摆手,“我怕……”
“小柱子,你说,姐姐丑吗?”他微微一笑,故意去问怀中的胖小子。
“不丑。”小柱子乖巧的答,“月亮爬到姐姐脸上了,好漂亮。”
漂亮?怀烙一怔。
原来,在孩童的眼中,她居然是漂亮的?
月亮爬到她脸上了……呵,她喜欢这种说法,霎时,从小厌恶的胎记变得没那么讨厌了,反而有一种浪漫的情致。
“你真会说话。”她忍不住笑了,捏捏小柱子的脸颊,“叫什么名字?”
“小柱子。”嗲声嗲气地回答。
“之江,他是你嫂嫂的孩子吗?”她侧眸问。
“不……”叶之江凝了一口气答,“他是我女乃娘的孩子。”
曾经发誓,从今往后,能不欺骗她,就尽量不要欺骗她。
“善嬷嬷?”怀烙脸上的笑容凝固,“可……为什么他叫你二叔?”
“难道叫我哥哥?”他却答非所问。“孩子还小,想怎么叫都行。”
“原来这小子是乱叫的。”她拍拍那呆头呆脑的小柱子,感觉这的确像是对方会干的事。“我说呢,你哪儿跑出来一个侄子!”
“在我心中,他跟我就是一家人。”叶之江的言语中充满对傻小子的疼爱。
“是,”怀烙会错了意,“你放心,我会对他好的。”
不论她有多讨厌善嬷嬷,可对眼前的孩子,却恨不起来。
“二叔,放小柱子下来。”胖小子忽然胡乱挣扎,“你抱着我不舒服。”
“你啊,真被惯坏了。”叶之江哭笑不得,拍了他脑袋一记。
“自己不会抱,还怪人家!”怀烙连忙张开双臂,“来,小柱子,二婶抱你,好吗?”
二婶?叶之江有片刻思绪茫然,但随即却是一片欢喜。
她连称呼都能如此急中生智的改,可见,她是真心想当好他的妻子……
“现在舒服了吗?”将小柱子接到怀中,她笑道。
“嗯,”傻小子连忙点头,“二婶的抱抱是软的,舒服,不像二叔是硬的。”
怀烙忍不住放声大笑,叶之江也忍俊不禁。
“你真惹人疼。”刮刮那小子的鼻子,怀烙宠爱无限地道。
对了,就是这种感觉,她在梦中常常能梦见,心中极度缺失的,似乎前世失去,今生注定要弥补——这种如同母爱的感觉。
身后猛然响起一声清咳,将本来欢愉温馨的气氛骤然打断。
怀烙很害怕听到这声音,因为一旦响起,便意味着一件事——善嬷嬷又神出鬼没地来了。
“女乃娘,”叶之江的笑容也凝在脸上,“有事?”
“怎么,嫌我打扰你们了?”叶夫人脸上一如既往的冷冰与讶异。
“娘——”小柱子连忙腾空猛扑,要扑入母亲的怀抱。
这瞬间,怀烙忽然觉得失落,生平第一次,对一个仆妇产生羡慕,羡慕她有自己的孩子。
“公主抱着你,是你的福气,”叶夫人却扭头,不理儿子,仿佛丝毫不在意这天价之乐,淡淡道:“宫里来人了,传话说皇上与娘娘们希望公主与额驸回京过年。”
过年?呵,对啊,来到中州不知不觉已经这么久了。
这些日子,与心上人朝夕相处,对怀烙而言便如神仙一般——天界一日,世间千年,她竟忘了,快过年了。
“过年有好吃的吗?”四周无人说话,惟独小柱子拍手道。
“有。”怀烙回过神来,笑道:“想吃什么?”
“桂花酥。”傻小子笑呵呵地答。
“又提那个,脏死了!”叶夫人骂道:“不许吃!”
小柱子被母亲的斥责声吓了一跳,哇哇大哭起来。
“别哭、别哭。”怀烙连忙哄道:“街边卖的桂花酥脏,可是宫里的干净,二婶带你进宫吃,好吗?”
“带他进宫?”叶之江心头一颤,“慧慧,不要说笑,他一个平民小孩,不方便进宫的。”
“我就带。”怀烙执拗,“堂堂公主,谁还能拦着我不成?”
她打心眼里宠爱小孩,无论孩子提什么要求,她都会努力满足。
可是,她不知道,此刻叶之江却满月复担忧——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爬上眉梢,让孩子和妻子太亲近,似乎不是一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