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完餐,恒月从牛仔裤口袋掏出皱得如梅干菜似的钞票付帐,再把沾了油渍的零钱收进口袋。
她的大而化之、不拘小节与她纤细的外表产生莫大的冲突感,总让解忍暗自感到吃惊,也清楚体认到,他接触到的这个女人,和他过去所认识的女性有着明显的差异。
那些被捧在手掌心呵护的小姐淑女们,个个都嫌钞票脏,任何消费从不使用现金支付,也就不可能发生把纸钞随手塞进口袋、或收下油腻硬币的状况。
他能想象她们皱起眉头,嫌恶的表情,好像握住的是恶心的昆虫,而不是钱。
恒月牵着孩子走在前头,经过公园时倏地停下脚步,转身对他说:「人情我报答过了,就到这里为止,你不要再跟着我们了。」
解忍扬眉。「如果我硬要跟呢?妳会怎么做?不回家一直跟我兜圈子?」他丢给她一串问号。
恒月神色淡定,没有为难。「你可能早就知道我们住哪里了。」她也学他挑起眉梢。
「妳一向都这么直接吗?」解忍凝视她。
「看情况。」恒月无心说得太多。
「如妳所言,我确实知道妳的住处。」解忍承认后,马上补充。「我的小女朋友今天告诉我的。」
恒月转了转眼珠子,抿着嘴角。
「妳看起来似乎不相信?」解忍踱近她身边。
她嗤笑一声。「我有必要相信一个骗子的话吗?还是我看起来像傻瓜?」她往后退了一步,仍旧坦白。
解忍哂然而笑。「为什么一口咬定我是骗子?我并没有欺骗过妳。」
「你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失忆的人。」恒月道出她的见解与感受。
「哪里不像?妳曾经失忆过?」解忍提出反驳。
他并不是急着解释,只是喜欢跟她一来一往的对谈,感觉她的热度,也拉近彼此的距离。
恒月沉吟片刻。「你看起来顶多是少了心的『失意』而已,人不可能走着走着就突然丧失记忆吧?通常都是因为脑部受伤或遭受重大打击才会导致失忆,你看起来很健康,也不像受到天大打击。」她分析道。
「关于这点,我自己也很困惑,想知道我到底发生过什么事……」解忍顺水推舟的接腔,反正失忆,最适合一问三不知,装傻到底。
恒月轻轻哼了哼,颇不以为然。
「看来无论我说什么,妳都不可能相信了。」解忍重重的喟叹,神情落寞。
「对!所以不要再花功夫在我身上。」她别开脸,执起侄女的小手,朝回家的方向走。
「夏小姐。」解忍叫住她。「如果妳无论如何都没办法接受我失忆的事实,那么,我们来谈个『交易』。」
她没有回头,继续往前行。
「我实在无处可去,所以希望能暂时在妳家住下,等到我的家人找到我以后,我会请他们支付借住这段期间的费用。」他尾随其后,宛若努力推销的业务员,非得说服顾客买下商品才肯罢休。
「哈!」恒月撇撇唇,逸出一声嘲弄的笑声,漫不经心的问:「万一根本没人找你呢?」
「三个月内,若没有人找我,我会离开。」解忍回答。
「那这三个月岂不让你白住?」恒月不假思索的揶揄。「先生,你还真的把我当傻瓜看待耶。」
「抱歉,我没想过这个可能性。」他恍然叹息,佯装思虑不周。
恒月安静的行走,直到抵达公寓出入口,她忽然停下来面对他。「你能付多少钱?」
她的表情冷淡,口吻却很市侩,解忍一时分辨不出她有几分认真。
「假设你的家人找到你,那时候,你要付我多少钱?」恒月加大音量,再度问道。
解忍黯下眼,思考过后,开出一个价钱。「三十万。」一个月十万,应该算是不错的代价。
「你确定你给得起?」她的眼神充满质疑。
「就算给不起,我也会去借。」解忍的语气斩钉截铁,想让她明白他百分百的诚意。
「嗯——」恒月拉长尾音,垂下眼,羽睫半掩。
「妳愿意接受这笔交易吗?」解忍靠近她。
「好啊!」她一改先前抗拒的姿态,慨然应允。「五十万的话就成交。」她扯动了下嘴角,似笑非笑,把金额提高。
他缄默三秒钟,陷入思考,略显迟疑。
「似乎有困难?谈判破裂。」恒月手一摊,一副没得商量的态势。「你拿着你的三十万,找其它人买卖去。」
「妳是当真的?」他问,意外她真的为了钱而妥协,不过,这样至少好办事。
「如果你是当真的,那我就是当真的。」恒月挥开他的手臂,彷佛在披斩碍事的荆棘。
解忍突然用力扣住她的皓腕,声调低沉。「就依妳,五十万。」
她直视他拓落不羁的男性脸孔,然后冷不防拉起他的手,果然戴着表。她迅速摘下他的表。
解忍反射性想制止她突兀的行为,重视的不是手表的价值,而是对他而言意义重大。
「舍不得?你想起来这支表有多贵重了?」恒月噙着淡淡的笑,试探的意味浓厚。
解忍忽然明白,她一直都在逼他露出马脚。
她究竟是太精明,还是本来就容易疑神疑鬼,不轻易相信任何人?
这也使他提醒自己必须步步为营,好让刚起步的游戏继续下去。
恒月几近蛮横的强行摘下他的表,研究了下品牌,她认识的名牌不多,但名表品牌「3P」之一的百达翡丽,她还略有耳闻,动辄上百万,甚至更昂贵。「这个,当作保证金。」没征询他的同意,她便径自把表收进口袋。
解忍只能故作镇定,假装不受影响。
那只表的价格,超出五十万太多太多……那是他二十岁那年,女乃女乃送他的生日礼物,市价绝对超乎她的想象。
三年前,女乃女乃因病过世,他更把表当作护身符般戴着,鲜少离身。
看她随随便便把他珍爱的表塞进牛仔裤口袋,解忍不禁皱起眉头。
「房子不大,最好有心理准备。」恒月领着他进电梯时说道。
「有地方可以落脚,我已经很感激。」解忍客套地说。
她居住的公寓是一栋附有电梯的八层楼建筑,不算太老旧,房子登记在她大哥的名下,还有二十年的贷款待缴,除此之外,每月的各种开销,着实是个负荷。
她美其名是个剧作家,偶尔也被称为编剧,但收入既不稳定也不丰厚,生活经常陷入捉襟见肘的窘境。
她的大哥是个远航渔船的船员,几个月才回来一次,他的妻子两年前因为血癌病逝,而双方父母都住南部且身体欠佳,不得已的情况下,她这个当姑姑的,也只能接下照顾孩子的重责大任。
当船员的大哥薪资虽然比一般上班族多,不过大部分的钱她都存下来,给孩子当教育基金。
平常日子过得辛苦、吃的用的差一点没关系,但孩子不能不读书、不学习,孩子没有完整的家庭已经很可怜,不能让她连学业都跟不上。
为了孩子着想,她和身旁的这个来路不明的男人做了交易,虽然她觉得自己比较像「敲诈」……
把房子借他暂住三个月就有五十万的进帐,这种事很不合乎常理,背后或许有着什么陰谋也说不定。
不过,他若是冲着她来,不伤害到孩子,她倒也不怎么害怕,总之,他休想从她身上骗到一分半毛,更不可能捞到什么好处。
如果他是真的失忆,表示他没说谎,没有心怀不轨;如果是假的,她更好奇他接近她的用意,究竟会是什么?
当!抵达五楼,电梯发出清脆的声响,像是擂台赛的钟响般,似乎宣告着一场游戏与对抗正要展开——
当天晚上,恒月把大哥的房间稍作整理,给暂住她家的失忆男住下,再从衣柜里翻出几件便服和一套睡衣,给男人替换。
「家里的设备基本上你可以随意用,不过请尽量节约能源。」她交代叮嘱。
「我知道了。」解忍点头,嘴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他很期待接下来三个月的相处时间里,能够再看到什么风貌的她。
恒月对上他深沉的黑眸,犹如夜幕中隐隐发亮的星,闪烁着光芒。那不像一双没有记忆、丧失过去的眼睛。
「我能知道妳的名字吗?」解忍清楚她在观察自己,于是提了个话题,转移她的注意力。
当然,他对她做过调查,包括她的芳名、年龄、职业与家庭背景,他都明确掌握,除了她的个性,他还在探索。
「你称呼我『夏小姐』就行了,不必跟我攀关系。」恒月习惯性的筑起心墙,漠着娇颜拒绝。
「我只是觉得,既然都同住一个屋檐下了,是不是应该要互助互信,否则彼此都会很辛苦。」解忍温和理性的和她沟通。
「不需要!」恒月紧闭心扉,断然否决。「你管好自己就行了。」
她不认为他能帮上她什么忙,而她也没那个闲功夫为他解决困难,明显吃亏的事,她不会傻得去干。
什么吃亏就是占便宜的鬼话,她从来不信。
解忍没有被她的倔傲激怒,他不是那么容易生气失控的人,他用无害的笑容回应她。
「我去工作了。」恒月无视他释放的善意,退出房间。
她旋身走开的姿态,犹如一只任性的猫。
他没有养过猫,但他还是有驯服的信心。
商场上的豺狼虎豹他都能与之周旋或击退,又岂会被一只不太信任人的小猫踩在脚底。
总之,花了几天的时间,他总算达成第一阶段目标,也总算可以把蓄了几天的胡子剃掉,不必每天到公园现身露脸。
解忍翻了翻被放置在床边的衣物,又意兴阑珊的收手,然后他只拎着浴巾,走进卧室附设的卫浴间冲澡,并且花了一点时间整理仪容。
可是,他只找到一支廉价的传统刮胡刀,是他从来都没使用过的,才刮了几下就划破下巴,割出一道血痕。「啧!」
即使用不顺手,他也只能继续清除累积数日的「杂草」,当他恢复一脸清爽俊朗的脸孔时,下巴也多出几道因剃刀不够锐利而造成的伤痕。
他对着镜子检视伤口,传来的一阵刺痛感,让他不禁皱起眉。
出了浴室,他坐在床边,无论是床垫的弹性或床罩的质感,全都不符合他的标准,他怀疑自己恐怕要失眠了。
看样子,还有一堆困难等着他克服。
时间也还算早,他手边没有可以消磨时间的娱乐,实在有点难熬,正思考着接下来漫漫长夜如何度过之际,忽然间,他的眼角余光瞥见门边出现一抹娇小身影,他的目光放柔。
「帅叔叔……」夏心桐穿着睡衣,胸前抱着熊宝宝及一本童话书站在门口,怯怯地唤他。
「怎么了?」解忍笑着问。
夏心桐圆滚滚的大眼睛转呀转的,好一会才小小声的说:「叔叔可以念故事给我听吗?」
解忍朝她招招手,并且张开双臂,等着容纳她小小的可爱身躯。
心桐慢慢走过去,站在他敞开的臂膀中。
「被姑姑处罚了?」他俯身,收拢手臂,温柔的将她轻轻圈揽住。
心桐摇头,两条小辫子也跟着晃动,像博浪鼓似的,模样十分可爱。
「她知道妳来找我吗?」解忍语调轻缓。
心桐仍是摇头,怕被听见似的,小声地说:「姑姑在工作,桐桐不想吵她。」
「妳真的好乖。」他柔柔她的发丝。「来吧!」他轻而易举的将她抱上床,让她靠着枕头,并为她盖上薄被。
心桐把喜欢的故事书递给他,眼睛散发着开心期待的光芒。
解忍接过书,问她:「平常姑姑会念给妳听吗?」
「有时候会,有时候不会。」心桐看着他,然后伸出小手,模了模他光滑的下巴,觉得稀奇。「胡子不见了。」她笑瞇了眼睛,很喜欢眼前的叔叔。
解忍抱着她,让她坐在自己的腿上,充当她的软垫。
心桐非但不排斥,还亲昵的赖着他,忍不住撒娇,心里好开心。爸爸回家时,也是这样抱着她念故事给她听的。
解忍开始读着故事,那是关于人鱼公主的哀伤爱情故事,虽是童话,背后却隐含深刻又残酷的人心。
这让他想起层出不穷的****新闻,为感情而想不开的男女,那到底是多深浓的爱恋?
他的记忆倏地回到一个多月前,在海边初遇到夏恒月的情景。
刚跟男友分手后,她失魂涉水的情景,虽然她坚称自己没有轻生的念头,但她的神情那么落寞,眼神那么空洞,可见和恋人分手对她打击很大。
她到底投入多深的感情?失去爱情会让她痛苦得想结束生命?
但后来接触后,又不觉得她是那种会轻易放弃服输的女人。
她理直气壮跟他讨价还价,甚至强行拿走他的表充当保证金的种种行为来看,似乎用钱就可以打发她。
若真如此,他可以宽心一点,这样他的游戏玩起来才没有顾虑,无须担心她想不开又寻短。
然而,解忍心里同时又产生疑惑——爱情与金钱,她究竟比较重视哪一个?
往后相处的日子,相信他能得到明确的答案。
才读了两页童话故事,他就发现小女孩已经进入梦乡,如天使般无邪的童颜,具有治愈人心的效果。
解忍小心翼翼的将她置于床上后,悄然步出房间,在屋里大致上晃了一圈,站在书房外,他看见夏恒月专心敲打着键盘,偶尔抱头苦思的身影,丝毫没留意到门外有个人正在看她。
她穿着轻便的服装,头发随意扎起,秀挺的鼻梁上架着一支黑色粗框眼镜,这就是所谓的宅女打扮吧?!
解忍不觉得难看,甚至感到新鲜。
沉默时的她,散发着一股恬静淡雅的气质,一开口却咄咄逼人、言词犀利,其中呈现的反差,却成了她的魅力所在。
看她的双手停了下来,撑着额似乎颇为苦恼与疲惫,解忍悄然走开,没多久,他手上端着一只马克杯踅了回来,曲起食指,用手关节叩了下门板。
恒月自紊乱的思绪中抬头,看到是他不请自来,眉头微皱。
「喝杯咖啡,休息一下,不要太勉强自己。」解忍把刚煮好的咖啡搁在桌角。
恒月转过椅子面向他,撇了撇唇,调侃道:「你适应得真快,马上就随心所欲起来了。」
她第一眼就注意到他处理掉浓密胡渣后的脸孔,五官立体深邃,长相十分俊朗出色。
如果他想工作,她倒可以推荐他去拍戏,赚点外快。
解忍没多出声为自己辩解,只柔声催促:「趁热喝,咖啡冷掉就走味了。」
恒月端起杯子,啜饮前,扬了扬杯子对他道了声谢,温热液体滑入胃里,虽是炎热夏夜,她却不觉得躁热,只不过心口微微发烫。
有多久没有人在适当的时候,给她一句鼓励、一声安慰。她早已记不起,也无从考究。
「你在讨好我?」恒月放下杯子,揣测他示好的动机。
「妳总是这么多心吗?」解忍不带恶意的反问她,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对他不太有利。
「这年头骗子一大堆,总是要提防点。」恒月很老实地说,末了,还刻意瞟他一眼,意有所指。
「这倒是。」明知她在损他,解忍还是附和赞同。「既然妳收留我,表示妳已经相信我了,我可以这样认为吧?」
恒月摇头,怂肩,云淡风轻道:「不是,只是看在钱的分上而已。」
她毫不隐藏的直言,听似直接坦然,却不像是她的真心话,只是用来敷衍他的搪塞之词罢了。
尽管她表现出势利贪财的嘴脸,但她的眼中却看不见贪婪。是因为认为从他身上无利可图,所以没有矫饰的必要?
「我还要工作,麻烦你出去。」恒月不喜欢他打量的目光,彷佛两盏探照灯似的锐利深沉,说他失忆,她才不相信。
让他住下来,有一半是为了钱,另一个原因,就是想知道他到底存着什么心,有什么目的。
「妳在打些什么数据?好像很苦恼。」解忍佯装对她的一切不知情。
「工作。」恒月随口应了声,没打算透露太多。
「什么样的工作?这么晚了还不能收工?」解忍继续追问,赖着不走。
恒月发现有人站在旁边,她竟一个字都打不出来,脑袋一片空白。
只好归咎于他一百八十几公分的高大身材造成的压迫感,严重干扰她的心思,很难不意识到他的存在。
「我请你出去,没听懂吗?」她睨住他,声调略微上扬,再度下达驱逐令。
解忍清楚看见她泛着血丝的双眸,以及眼下的陰影,忽然收起轻松的神情,正色道:「不要只顾着埋头工作,把孩子都忽略了。」
他存心激起她的罪恶感,也是让她放下手边一切的最佳利器。
恒月被一阵心虚感袭击,垂下眼睫,无言以对。
她有必须拚命工作的无奈,原本不该属于她的责任,全数落在她的肩上,不是逃避就是扛起,既然她不能狠心的挥挥衣袖,一走了之,就只有认命的承担负责。
交往了几个月的恋人,在得知她上有生病的双亲、下有个年幼的侄女要照顾,且工作还不稳定也不算顺利,大概害怕被她拖累,于是提出分手。
一个什么都不了解的外人,凭什么随随便便指责她?!
她很疲惫,却没有休息停歇的本钱,只能驱赶自己不断往前,也从不向任何人诉苦。
「你这个外人管得太多了!」恒月赌气的回道,脸庞覆上一层寒霜,也冻结内心澎湃的情绪。
一个外人的闲言凉语,她不应该放在心上,还为此动了肝火。
「还不出去?要我拿扫把赶你?」她恢复冷静。
她明明说得很认真,解忍却忍不住想笑。「真的累了就不要逞强。」他不忘叮嘱。临去前,他转达道:「心桐在我房里睡着了,我会看着她,妳不必担心。」
待他退出书房,恒月却盯着马克杯发起呆,半晌,她伸手触碰杯体,温热感穿透肌肤,直达心口。
这就是久违的、关心的温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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