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分一秒流逝,长桌上丰盛的菜肴已冷却,席间,是商场上有头有脸的大人物,枯等了半个多钟头,只为一个花名在外、只懂玩乐的晚辈,白白浪费了宝贵的时间,为此众人都面露不耐之色。
在场的人都悄悄打量主位上,闭著眼、一语不发却仍气势凛人的老人,等待他失去耐性,开口说话为止。
晚间七点四十分,在堂府工作二十多年的管家出现在偌大的饭厅内,一板一眼地通报道:“老太爷,二少爷回来了。”音量拿捏得恰好让在座所有人听见。
闻言,众人皆松了一口气,接著又紧蹙起眉,不悦之情全写在脸上。
而老人依旧没有动静,仅是闭目等候。
没一会,一名年轻男子散漫的踱进饭厅。
“爷爷,你找我?”堂义噙著笑,气定神闲地问,阒黑有神的双眸迅速扫过餐桌前每个人的表情,是他熟悉的轻藐与愤怒。最后,视线落在年纪与他相仿的美丽女人身上。
虽是第一次见面,但他对她并不算陌生──
一星期前,他从爷爷手中看过她的资料与照片,他未来的妻子人选──光亚科技集团二千金,孙琦。
本人比照片更耐看,更明媚动人。
感受到他放肆的目光,孙琦的双颊竟不由自主微微发烫,不过,并未回避他具侵略性的眸光。
“你坐下吧。”终于,堂老太爷缓缓睁眼,沉声命令姗姗来迟的孙子。
他晓得,这孩子是故意拖延现身,不过没有点破。
管家立即趋前,欲服侍堂家二少入座。
“雄伯,我自己来就行了,不必招呼我。”堂义微笑著轻声制止管家,迳自在孙家二千金对面坐下。
这阵仗他再清楚不过,爷爷嘱咐他回来堂家大宅的用意,无非就是把他老人家中意的孙媳妇本尊,带到他面前,好让他们开始“培养感情”。
“让大家久等了,真抱歉。”堂义朝众人鞠躬,但表情并没有丝毫悔意。
“一天到晚嘻皮笑脸,成何体统!”堂有学没好气地斥责儿子,对他又心寒又头疼。
搞不懂他为何总是不求上进、自甘堕落,根本是堂家的败家子!
“饭桌上不准生气。”堂老爷子语调缓慢,气势十足。在堂家,他老人家的话就是法律。
堂有学,现任风光堂集团总裁,万人之上、一人之下,对年迈的父亲堂振风敬畏三分,纵然对自己这个总是漫不经心的浪荡儿子有满腔不满,也只能暂时吞忍。
“阿义。”堂老太爷虚弱地咳了两声。“饭菜凉了,你带光亚科技的孙二小姐去外头吃吧。”他突然提议。
堂义挑了挑眉,没有应答。
“没关系的,不用麻烦……”孙琦柔声道,表示不在乎。
她怕与他独处之后,会管不住自己的心,陷得太快太深,那样太可怕……虽然将来她会是他的妻。
“有关系。”堂义突然接腔,对她微微一笑,不知是体贴,或是唱反调。“让美女久等,是我不对,请务必给我一个赔罪的机会。”
一般人不轻易说出口的话,他却总是可以说得自然流畅,一点都不别扭。
孙琦嫣然一笑,芳心怦然跃动。
“去吧!玩得开心点。”孙夫人温柔地催促女儿。
“哼!”光亚科技总裁孙季林很不以为然。
要把宝贝女儿嫁给一个声名狼藉的男人,教他怎能放心!若非堂老爷子亲自作主,他说什么也不肯答应这门婚事。
毕竟堂老太爷帮助他东山再起、重振光亚科技,恩重如山,他没有理由推辞。
堂义展现风度,让小姐挽住他的臂膀,相偕离开。
“下个月挑一天吉日,让你们订婚。”在他们即将步出饭厅之际,堂老太爷平静宣布道,像在告知外头的天气。
堂义的步伐明显顿了下,很快地又若无其事的一走了之。
既然是必然的结果,他也无须再挣扎、抗议。
况且,这是他最敬爱的爷爷的希望,他不会辜负。
少了堂义,堂有学忍不住恶声埋怨,发泄积压一晚的怒气。
堂夫人则让佣人撤掉满桌冷掉的料理,要厨师重做一份,并且安抚丈夫情绪。
孙夫人也同样平息自己丈夫的怨言。
堂老太爷则眯著眼,历尽风霜的脸上,透著一丝疲惫。
自己这身子,怕撑不了多久……
只想在有生之年,目睹两个孙子成家立业。
希望他们能够明白他这老人的苦心。
***
静谧的办公室里,只亮著一盏灯,回荡著壁钟的秒针滴答滴答的声响,还有从最角落的办公桌,发出快速敲击键盘的声音。
蓦地,办公桌上的电话骤然响起,把正聚精会神于电脑资料的女性工作者吓了一大跳,她拍拍胸口,安定鼓动的心脏,一手接起话筒。
她还没开口,对方就劈哩啪啦地以命令的口吻说了一串。“宋千雅,有线报指出采访目标现在正在Room8Pub,你现在马上过去!”
“呃……”宋千雅混沌的脑袋一时反应不过来。
“发什么愣!快点过去!月底要是交不出访问稿,你就等著回家吃自己。”
对方急躁又没好气的说完,没等她回应,就把电话切断了。
宋千雅持著话筒,怔愣了下,才恍然惊觉来电者提供的情报,关乎著她在这家杂志社的留任与否。
总编特地打电话告知她这条重要消息,让她感受到人情温暖。
她向来很念情,接受了一点小恩惠,就会谨记在心,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偿还人情。
这样的性格是缺点还是优点,她不清楚,但势必过得比较沉重、比较辛苦,一如她目前的生活处境。
她摇摇头,甩开窜上脑门的种种不快、烦心的事,将未完成的文稿存档,关上电脑,迅速收拾好私人物品,拎著大包包匆忙离开办公大楼。
路况良好,比她预计的还要快抵达目的地,千雅付过帐,向司机讨了收据,下车直冲Pub。
若是平常,她一定不会想来这种地方,不过现在为了工作,也无暇考虑太多,一心只想著完成总编的交代,把独家专访弄到手。
Pub里灯光昏暗,音乐声、交谈嘻笑声鼎沸,交织成一片轰隆声浪席卷而来,轰击著她的脑袋,千雅不由得皱起眉,却步了起来。
没多久,一名男服务生过来接待她,领著她到一张双人小圆桌。
服务生走开后,千雅起身四下走动观望,寻找深印在脑海、近乎完美的男性身影。
一回神,她发觉周遭的男女,皆以奇异又带点嫌恶的眼光看她,千雅不自在的低头端详自己,再看看其他客人时髦亮丽的打扮,忽然觉得窘困──
她轻便到近乎随便的穿著,与前卫时尚的Room8Pub格格不入,好像误闯地球的外星人,不禁感到局促。
现下她也顾不了太多,硬著头皮继续找人,最后,在较为隐密的角落位置,发现闪亮目标!
千雅的精神霎时为之一振,毫不犹豫的趋前,来到采访对象的桌旁,却抓不到恰当的时机插嘴。
男人搂著一名身材火辣、脸蛋美艳的正妹,正在喝酒、调情。
千雅皱著眉,眼前的景象令她困惑不已。
她搜集的资料中,她想取得专访的人物──“风光堂”集团旗下的生活娱乐公司董事长堂司,是个稳重、风度翩翩的贵公子,目前为止从未有负面新闻传出,又怎么会明目张胆的在公开场合饮酒作乐?
“你是谁?杵在我旁边做什么?”男人冷不防开口质问,语气不太友善。
打从这女人来到身边,堂义便注意到她的存在,见她一直默不吭声地站著,动机不明,引起他好奇。
睨著她清汤挂面、衣著邋遢的陌生模样,堂义认真思索了几秒钟,确定没有任何相关的记忆。
他的身边尽是美丽、漂亮、火辣的女人围绕,像她这种只能算五官端正清秀,却不懂打扮的女人,因为太过稀少,他反而容易记住。
既然没有丝毫印象,表示他们素未谋面。
那她呆呆地守在他身旁、又不说话,是为了什么?
不期然对上他深邃且疑惑的深棕色双眸,千雅的心口猛然一窒,有片刻忘了呼吸,恢复吐息后,一股热浪直冲脑门,双颊泛红发烫。
“你是哑巴吗?”堂义睇著她红通通的脸蛋,觉得可笑。“你该不会是不自量力的想跟我搭讪吧?”他嗤笑,态度伤人。
千雅慌张地回避他的双眼,忽然明白了。“你不是堂司……”她喃喃自语,不免失望。
他们兄弟俩都是名人,只是出名的方式不同,媒体诸多著墨,要分辨出两人的身分,并不算困难。
她的任务是获得堂司的独家采访权,但眼前的男人并不是主角,只是长相和堂司相同,成就却与堂司天差地别,花边新闻不断的堂家二少──堂义。
他会出现在这种地方,也就不足为奇了。
情报错误,白跑一趟。千雅有些泄气。
堂义眯起眼瞪住她,对她毫不掩饰的怅然神情,十分不以为然。“认错人了不会道歉?还是这是你想引我注意的伎俩?”末了,他恶劣的从鼻腔哼气。
这不知从哪冒出来,比开水还无味的女人,破坏了他玩乐的兴致。
千雅稍稍退了两步,拉开与他之间的距离,给自己喘息的空间。
她知道堂家双胞胎兄弟有著俊美好看的外表,可是仅是透过报章媒体欣赏,头一次亲眼近距离目睹其中一位,发现本人好看得教人无法直视,却又想多看几眼。
除此之外,还有一股不凡的气质,带给她无比的压迫感与自卑感。
他是被众人高捧的明星,那么,她就是入不了眼的渺小尘埃。
“喂!你聋了?”堂义冷斥。
千雅咬了咬唇,轻轻地说了声对不起。
堂义瞟她一眼,恶毒的下达驱逐令。“没事的话离我远一点,免得污染我四周的空气。”
他的每句话都宛如一把利刃,十分伤人。
千雅的感受神经纤细敏感,他的话著实令她难堪,遂黯然的转身退开。
走了几步,她停下脚步,心里挣扎。
这是她接触到堂家人的唯一机会,若就这样负气离去,恐怕再没有运气遇上第二次。
虽然依刚才堂义羞辱她的情势看来,她能说动他帮忙的机率微乎其微,比中乐透头彩还要渺茫。
但她实在没其他法子了。
总编把这没人要扛的责任,丢给杂志社里工作年资最浅的她,若月底没把访问做出来,就要她卷铺盖走路,若能达成工作,则会主动加薪一万。
明知这是变相的压榨与欺压,但千雅无力反抗。
她需要这份薪水,用来支付日常开销,以及母亲住院的费用。在尚未找到新工作前,她一定得撑住。
反正,她的尊严早被踩在脚下,为了生活,再不平等的待遇都要咬牙忍下。
打定主意后,千雅深吸一口气,迈开步伐折返。“堂先生。”
堂义的眉头拢了下,将突如其来的叫唤声当作耳边风,充耳不闻。
“堂先生,我……”千雅加大音量,认真客气地唤道。请求帮助的话,实在很难轻易启齿,但都到了这个节骨眼,她绝不能临阵退缩。“我有事想请你帮忙。”
堂义视她为无物,一迳地和同行的女伴亲密调笑。
闭门羹她不知吃过几十次,为了工作、为了生计,纵使再难下咽,都要强迫自己消化。
“我是‘读创杂志社’的记者宋千雅,负责采访风光堂生活娱乐事业董事长堂司。”她自我介绍完一串,掏出名片,放在桌角。“这是我的名片。”
这个流程,她也同样进行过无数遍,她的名片最后全落在风光堂生活娱乐事业公司大楼的垃圾桶里。
“堂先生,希望你能帮我传达……”千雅低声下气的拜托,只差没有下跪磕头了。
堂义受不了她的疲劳轰炸,终于耐心尽失,冷冷睨住她,沉声道:“你有完没完?你要访问谁是你家的事,别来烦我。”
当著他的面,东一句堂司、西一句堂司,开口闭口都是堂司!这女人是存心找碴,还是天生白目?!
“求你帮我……”千雅敌不过他冷锐的眼神,低垂著眼睫恳求。
“再说我就找人把什么鬼杂志社炸了!”堂义板著俊脸,恶声恶气的恫吓。
千雅噤口,颈子垂得更低。
“没本事要到专访,就别学人家当记者。”堂义否定她的能力,字里行间净是贬损。
其实他的指责很中肯,她确实不该仰赖别人达成她分内的工作,但她已经退无可退。
以她一介名不见经传的杂志社记者,想见到现今商场最受瞩目的名门贵公子,比登天还难。
堂义斜眼看她,猜想她大概哭了,更觉反感。
千雅紧抿著唇,吸了吸鼻子,逼回眼眶里的泪,分不清胸口的酸楚,是挫败抑或感伤自己的无能为力。
她又枯站了好一会,开口央求他好几回,勇气与自尊一点一滴随著时间流失。
她默默调头,沮丧地走回她的小圆桌,上头摆放著不知何时送来的柳橙汁,她闭上酸涩的眼,一口气把果汁喝得精光。
千雅把饮料喝尽,甚至“卡啦卡啦”地嚼起冰块,直到杯中空无一物,方肯罢休。
藉由这不需大脑的简单动作,让紊乱的脑袋停止运转,即使只是短短几分钟的空白,也足以稍稍平复她低迷的情绪。
热闹的地点、悲伤的心境,实在很适合喝得烂醉如泥。可笑的是,她却连让自己喝醉的“本钱”也没有。
额外支出的一百八最低消费已是极限,尤其在前途未卜的情况下,每一笔花费都要花在刀口上。
新开幕的Pub生意很好,像她这种缺乏高消费能力的客人,首当其冲的成了客满时的牺牲者。
她的穷酸味所有人都嗅到了吗?千雅悲哀的自嘲。
服务生不断向她致歉,还给了她一张一百元折价券,她不甘心离开,又不好意思赖著,收下票券,付过帐,出了Pub。
不过,千雅并没有走远,而是守在外头,准备伺机而动。
***
起初,是毛毛细雨,然后逐渐加剧,转眼间竟成淅沥哗啦的滂沱大雨,偶尔还伴随著闪电与惊人的响雷,典型的夏季骤雨。
千雅仓皇的找了地方避雨,视线仍紧盯著Room8Pub的出入口,留意著是否有堂义的身影。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Pub有个侧门直达停车场,所以堂义根本不会从大门进出。
等了许久,人没出现,雨也没有减缓的迹象。
她累了、饿了,可是等了这么久,著实不愿半途而废。
千雅清楚,这是无谓的挣扎,好像这么做,就能安慰自己尽力了。
她百无聊赖的东张西望,突然看见一只全身湿淋淋、走路摇摇晃晃的小狗,在路旁盲目的行走。
“笨小狗……”千雅忍不住嘀咕,蹲朝她口中的笨小狗发出声响,试图引诱小狗来到她面前。“为什么不肯走?”她低语,也是问自己。
不远处一部轿车驶来,小狗却瑟抖抖的停在原地,千雅心一揪,不假思索的冲上前把又脏又湿的小狗抱离,免得它出事。
车子迅速经过,溅了她一身雨水。
千雅坐在湿答答的红砖道上,好不狼狈,她索性让大雨打在身上,淋个痛快。
刚驶过的黑色轿车,临时在前方路口停下。
驾驶座上的男人盯著后照镜,看著跌坐在雨中的娇小身影。
那一身简陋的衣著,的确是那个莫名其妙的杂志社记者,她救狗的举动,把他吓了一跳。
堂义的脑海中,浮现她的名字:宋千雅。
她那张五官清秀、未施脂粉的苍白脸孔,也悄悄在他心头抹上一道痕迹。
淡淡的,不起眼的,容易忽略的,一道细微的印记。
“阿义,你怎么了?”同车的火辣女伴嘟著红唇,倾身抱住他的手臂。
堂义收回目光,轻佻地勾起嘴角。
女人为他好看的笑容痴迷,主动献上唇瓣,涂了鲜红蔻丹的手大胆地揽住她。
堂义制止她的触碰,终结短暂的吻。
上路前,他又瞥了后照镜一眼,那个叫宋千雅的女记者,尚未离去,仿佛在等候什么。
不管她在等什么,都与他无关。
堂义踩下油门,名贵的轿车奔驰在雨中,车内静谧无声,迷蒙的台北街头,纵有闪烁的霓虹陪伴,依旧显得格外寂寞。
一如,他此刻的处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