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从医生的建议,李夜泠尽量找些手脑并用的事,让自己投入其中。
从京都回来,她的病情有加重的情况,连家人都已经察觉她的异样,进而得知她是阿兹海默症病例中极为少数的年轻患者。
李家陷入一片愁云惨雾的陰霾中。他们虽然嘴里不说,但眼中的同情和悲伤,已深深感染了她。
这些日子以来,李夜泠持续服用药物,以延缓记忆的丧失。但这一个月内,她不记得的事仍不断增加。
她在生活起居方面仍旧没有问题,还可以照顾自己,只不过,她已经画不出像样的服装设计图稿,书本的同一页看了两天仍没有进展……
于是她索性放弃最爱的兴趣,一如放弃她最深爱的他。
然后,她开始学陶艺,也乐在其中。在柔土、捏陶、雕刻,及上釉至烧窑的过程,李夜泠意外在劳动中获得身心的松弛。
由于刚接触不久,她的技术还不是很纯熟,往往不得要领,每回挑战手拉坯都惨遭失败,陶土成了一团烂泥。
李夜泠并不气馁,再接再厉着手进行今天的第三次拉坯。
她全神贯注,连陶艺教室发生蚤动她也毫无所觉,一心专注于指尖的陶土。
直到一堵宽阔的胸膛紧贴着她的背,而她也嗅闻到一股香水混和着尼古丁的独特气息,她才猛然一怔。
好不容易成形的陶坯因受力不当而变形,但她已无心顾及。
“进度好像不怎么样。”堂司坐在她身后,双手穿过她的腰际两侧,附在她耳边低笑轻喃。
李夜泠神经紧绷,僵化成一座雕像。
他为什么会来?为什么用那种温柔得令她心痛的语气说话?
她想装作若无其事,奈何力不从心,连心脏都在颤抖……
“记得这个吗?”堂司拿出外型简单的记事本,置于一旁的矮木桌上。
李夜泠看了一眼,缓缓摇头。
“那是你在京都时写的日记。”他给了提示,希望有助于她回想。
盯着本子怔忡片刻,她仍是摇头,不认为那是她所拥有的。
“你记得我们在京都的事吗?”堂司说话时,嘴唇有意无意触碰她白皙的贝耳与耳后的柔肤。
李夜泠反射性地缩起肩脖,乱了心神。
“当时你不愿意让我知道写了些什么,表示本子里写的是很隐私的事。”他一边说,一边把毁坏的陶土切开,双手沾了水,开始塑陶。“可是离开时,你却把那么重要的东西遗落在旅馆里,为什么?”他刻意试探。
李夜泠不敢妄动,双眼注视着他修长好看的手熟练地调整坯土,不由得跟着旋转的陶土一起晕眩。
“我看过记事本的内容。”堂司主动招供,暗中留意她的反应。
一般人听到记载了私密心事的本子被阅读,通常都很紧张、很愤怒,可是,李夜泠却出乎意料的冷静。
因为,她压根不记得自己写过什么,甚至还质疑他带来的记事本,真的是她的吗?
“夜泠。”堂司的大掌覆住她的手背,充当起陶艺教师,引导她正确的拉坯方法。“生病的事,为什么不告诉我?”他低嗄的嗓音挟带着气恼与心疼。
她震惊,脸色刷白。
“你这个傻瓜!”他近乎叹息。看完记事本后,他遭受莫大的冲击——
她总是为他着想,以他为重,在她内心饱受煎熬挣扎时,他却霸道地要她全盘接受他的要求,从不曾深入了解她的处境。
她的情深意重,令他无地自容。像他这样自私、冷漠,又不懂得珍惜的愚蠢男人,并不值得她如此无悔深情地对待。
她那么多年的守候,他却一遍又一遍地用伤害回报她,每每想起,堂司就自责得无以复加,难以原谅自己。
他所能做的,就是补偿。
于是,他来到这里,请求她的谅解。
“夜泠,对不起。”他轻吻着她泛红的耳朵。“我总是让你伤心、难过。”他的语气充满愧疚。
泪水立即占据她的眼,掺杂着狂喜,还有更多惶恐,心拧得好痛好痛,她紧抿着唇,但泪终究还是落下。
“可以原谅我吗?”堂司收拢臂膀,将她完全纳入怀中,感受着她的存在,这一刻,他确定自己再也不会放开她。
半晌,李夜泠才颤着唇,言不由衷地挤出一句话。“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她想逃,可是根本撼动不了他半分,只能栖靠在他的胸前,任凭豆大泪珠不停地夺眶而出。
她宛如溺水者般喘息着,才发觉他出现后,自己一直都揪着心,无法呼吸。
“你当然懂!”堂司的口吻铿锵有力。“这世上最懂我的,只有你。”
李夜泠拚命摇头,不敢多听。“我还在上课,拜托你不要干扰我。”她试图以冰冷的态度让他知难而退。
“如果你恨我,那也是应该的。”他苦笑,心头一片酸涩。
她怞泣着,心海翻腾。
如果能够恨他,或许她反而可以轻松一点。
奈何她怎样都办不到,也学不会由爱生恨的关键。
离开他的日子增加一天,都只不过是在证明她的爱有多深浓、有多执着。
“无论要花多少时间化解你对我的恨,我都不会有怨言。”堂司嘶哑道:“一辈子的时间够不够?”
“不要再说了——”李夜泠失声低喊,心意早已动摇。“你不要这样!”
“嫁给我。”堂司将脸埋进她的颈窝,贪恋地汲取她身上清甜怡人的芳香,抚慰他空虚寂冷的心灵。
李夜泠讶异不已,瞪大眼,扑簌的泪凝固在眼中。“你在说什么?你明明知道我有病!我有病……”她泣不成声,在他宽阔的怀抱里,她却感觉不到温暖。
她压抑悲恸的破碎嗓音,令他无比痛心、不舍,心几乎要被扯裂。“所以让我保护你、照顾你。”堂司诉说情衷。
“我会成为你的负担、你的累赘!”李夜泠痛彻心扉,心如刀割。“老天爷注定要我忘记你……”
堂司深吸一口气,强忍住眼泪的双眸布满血丝。“如果我在乎,就不会出现在这里。”她越是逃避,越是替他着想,他就越感愧疚,越放不开她。“你就任由根本不存在的老天爷摆布你的命运,也扼杀我的幸福?”他不赞同她退缩的作法,语带指责。
“我不知道,我好痛苦……”她呜咽,无助低喃。
她未曾间断的哀伤哭泣着,每一声都穿透他的五脏六腑,摧毁他的意志。“你希望我能够幸福,对吧?”堂司咽下喉头的硬块,艰难地问。
李夜泠若有似无的应了一声,答案当然无庸置疑,那是肯定的。
“那就嫁给我。”他二度向她求婚。“不会再有第二个女人,像你这个傻瓜一样,永远把我摆在第一位,别无所求。”
是她让他相信,原来“爱”真实存在,而非捏造出来的神话。
她只是落泪,肝肠寸断。
“也许哪一天,你真的把我忘了,但至少我确定,你已经原谅我,而且你的爱永远不会变,你也永远不会离开我。”堂司哽咽,竭尽所能的传达他的决心,解开她封锁的心房。
“阿司……”她哑声呐喊。原本就不够牢固的心墙全然崩溃倒塌,对于未知的将来感到无比惊慌与害怕。可是,有他在身旁,让她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极致恐惧中看到一线曙光。
“你若不原谅我、不接受我,往后,我只能活在痛苦与懊悔中。”堂司闭上眼睛,温热的透明液体滑出他悲伤的棕眸。
他不是那个站在金字塔顶端,傲视群轮的豪门少爷,也不是率领数百名员工的一流领导者,在爱情的国度里,他只是个软弱的失败者……
他紊乱的鼻息瓦解她仅存的薄弱坚持,李夜泠缓缓地转过头,惊见他颊上的泪痕。“阿司……”
话甫落,堂司便攫获她冰凉的唇瓣,解放他的思念、释放他的爱意,填补他残缺空洞的心。
“唔——”李夜泠根本无心抵抗他的吻,也无暇顾及周遭陶艺课同学惊异的眼光,纵情地放任自己沉沦在他的魅力下,他灼热的气息融化了她心头的冰霜,驱散了厚重的陰霾。
堂司感觉到她软化的迹象,欣喜若狂,吻她吻得更深,他狂恣地占有她的唇、她的香甜,身心渐渐充实起来。
充满激情滋味的亲吻,持续到两人透不过气,才终于画下句点。
“不要再从我身边逃开了。”堂司望进她被泪水洗涤过的晶灿大眼,喑哑道。
“阿司,我好怕。”李夜泠反身,用尽全力抱住他。“我不想忘记你、我不想忘记你,我真的不想忘记你……”她流着泪反复呢喃,却对病情莫可奈何、束手无策。
“你的记忆,由我来帮你延续、保存。”堂司将她纤细的娇躯,紧紧地圈在臂弯中,停顿了一下,他似自言自语,又像在安慰她说:“也许会有奇迹!”
他深刻领悟,原来这世上,还是有再怎么努力也改变不了的事,只能被动地等待。
不过,有些事却是连一秒都不容错过,例如: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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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究,李夜泠还是没有接受堂司的求婚。
只要能像现在这样陪伴在他身边,爱他且享受他的疼爱,她就感到心满意足,不希望他被一纸婚姻束缚住,成为他往后追求真正幸福的枷锁。
她看过一些书籍和影片,知道阿兹海默症患者病情严重时,会为身旁所有人带来极大的困扰。
担心自己给的爱似乎给得不够,她又怎么忍心让他背负如此沉重的包袱,折磨他的人生,损耗他的意志?
李夜泠把亲手料理的菜肴装进双层便当盒,然后月兑下围裙,上楼更换外出服,并且化上合宜的彩妆,看着镜中反映出的愉悦表情,她笑得更加灿烂。
确定一切准备就绪,她搭乘计程车前往位于敦化商圈,堂司上班的地点。
公司上下都知道她的身分特殊,所以不必透过层层通报,就可直达董事长办公室。
李夜泠敲敲办公室的门,听到里头传来低醇悦耳的应允,她竟莫名心跳加速,俨然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女,要和心爱的初恋男孩见面。
初恋男孩?!她漾开一抹笑。
他确实是她的初恋对象,也是唯一的挚爱。
推开厚实的门扉,她悄声走到偌大的办公桌旁,像个顽皮的孩子,恶作剧地把脸凑到电脑萤幕前,打断他的工作,夺走他的注意力。
堂司一抬头,嘴角带着宠溺的笑,在她粉女敕的双唇偷了个香。
李夜泠闭上双眼,索求他更多的爱怜。
堂司没有让她失望,直至她停止回应,他才松开她甜美柔软的唇。
两人对视,眼神缠绵,激荡出炙人的火花。
堂司顺了顺她微乱的黑亮发丝,给她一记温柔的笑容。“怎么想到来找我?”
“呃……”李夜泠忽然呆愣住。
堂司挑起眉,静待下文。
“我……做了便当。”她打开手提袋,里头并没有便当盒的踪影,不禁愀然变色。“可是,好像忘了带出门了。”她咬着唇,秀丽的脸庞满是歉意。
堂司怔了几秒,旋即恢复镇定。“没关系。”他轻轻拍打她的脸颊,发自内心的包容,没有一丁点勉强、也无须矫饰。“一起到外头吃,嗯?”
“对不起!”李夜泠仍自责着,气恼自己不受控制的记性。
“待会阿义还有几个好友会过来,一起去吃饭。”堂司起身,绕过办公桌走近她,柔嗄道:“只要你还记得我,其他的都不重要。”
“嗯!”李夜泠强迫自己扬起嘴角。
只有跟他在一起,她才会觉得自己是正常的,每一件与他有关的记忆,任何细节她都一清二楚,不曾遗漏。
一旦失去他、离开他,她就会感到迷失,会找不到方向。
堂司在她眉间落下一吻,把她锁在怀中,不让她看到他的忧郁。“夜泠,我们结婚吧?”他提出不知第几次的要求。“我想给你一个盛大、华丽,让全世界的女人羡慕的婚礼。”
事实上,他也已经在着手进行,只等她点头答应,就可以立刻举行,终结他的单身生活。
他的脑海中甚至已勾勒出完整的家庭蓝图,迫不及待想要实现。
因为他出身自破碎家庭,所以对于建立幸福圆满的家,有着比一般人更深切的渴望。
但,他等到的,依旧是她的拒绝。
“想喝咖啡吗?我来煮。”李夜泠逃离他的怀抱,钻进吧台烹调他最喜爱的咖啡,逃避的意思不言而喻。
堂司凝视着她的一举一动,逸出无奈的叹息。
如果这是她给他的惩罚与考验,那他会用行动证明,凡是他想做的事,就不会半途而废。
她把美好的青春、珍贵的清白都给了他,他也只能还她缱绻情长。
浓郁的咖啡香味充斥整个空间,李夜沦为他斟上一杯,等他品尝。“八十五度C,你最喜欢的温度。”她对他柔柔地笑,像个天真的少女。
堂司的心被她的笑颜救赎,啜了一口香浓的黑咖啡,却觉得无比甘醇甜美,冲淡了他心底的苦涩。
她是他专属的天使,他不会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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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家豪宅大厅,弥漫着一股凝重的气氛。
桌上摊开一本最新出刊的八卦周刊,清晰可辨的男女拥吻彩色照片,粗黑的斗大标题,报导着众多女人心目中的白马王子,出身豪门世家,现为风光堂生活娱乐事业公司董事长,堂司的绯闻。
“阿司,这是怎么一回事?李家二千金当初不留情面地回绝掉婚事,你怎么会又跟她在一起?”风光堂现任总裁堂有学,拿起杂志又忿忿地丢了回去。
堂司的俊脸没有表情,没有解释的打算。
“你不是说,她是个男女关系复杂,表里不一的女人?又怎么会跟她牵扯在一块?”堂有学实在不能理解。
“夜泠不是那种女孩。”堂司澄清,对于为了逃避婚姻而撒下的不实谎言,现在反而赏了自己一巴掌。“她是我见过最专情的女人。”该列入濒临绝种的保育类动物。
“可是……”堂夫人皱着眉,欲言又止,似有难言之隐。
“什么事?”堂有学发觉妻子神情有异,催促她说。
“她有病的事吧!”堂司接腔。从母亲为难的表情判晰,他知道她势必听到了一些传言。
纸终究包不住火,况且他也从没想过要隐瞒。
“她有病?!”堂有学提高声调,情绪显得很激动。“什么病?”
堂司定定地看着双亲,眼神坚定不移。“阿兹海默症。”
“那是什么病?很严重吗?”堂有学吃惊地追问。
堂司淡然一笑。“下个月我会辞掉董事长职位,带她到美国生活。”
“你在说什么?!”堂有学顿时觉得昏天暗地。
叛逆的次子堂义不久前才从美国回来,却轮到他要抛弃事业,带着女人远走高飞?
“如果您不想逼我也放弃当你的儿子,就请祝福我。”说完,堂司毅然离去。
堂有学颓然瘫坐在沙发上,心情复杂。
两个儿子果然是双胞胎,认真起来,谁都劝不了。
“由他去吧!”堂夫人倒是想开了,她可承受不起再让另一个宝贝儿子离开。“当父母的,只要守着家,当孩子受伤回来时,给他们温暖的拥抱,这就够了。”
因为曾经饱尝失去的痛苦,堂夫人这才明白家人存在的意义与幸福的真谛。
守在爱的人身边,确实是天大的幸福!
堂有学沉重地吁了一口气,没再多说,在心里却已然默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