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蔚云推开舱房的门走了进去,冷冽的眸光扫向床榻方向,果见那小女孩犹是窝在被褥中熟睡。
他来到床沿坐下,看向只露在被子外头的小脸,仔仔细细端详起来。
小巧精致的五官镶在一张不及巴掌大的小脸上,显得秀气又可爱,透出一丝粉红色泽的脸颊则显示出她好梦正酣。
有这么一张娇憨纯真脸容的她,真能如冥玉所建言般,经由讥练而成为他所信任的身边人?这种设想不会太天真了吗?
早先与好友段冥玉交谈后,再经过一番思索,他确然做出要将她留下的决定。
他先是考量冥玉建言的可行性,再加上他也认为依她描述坠崖前家中的情况,硬是让她返回那个可能已经不再存在的「家」,对她来说应该不是件好事,所以,将她留下来或许反而对她比较好。
不过他做事一向不太喜欢用强迫的手段,或许先问过她的意愿,再来决定对她作何安排吧!
而若不是看她在如此艰难情况下犹能活下来的韧命精神,他根本不会去考虑段冥玉对他的任何「建议」!
但愿她不会令他失望才好……
冷蔚云盯着酣睡的小脸蛋久久,没有离开……
宛若感应到他的盯视,韩淳淳由熟睡状态中逐渐醒来,紧闭嘶眼脸先是颤了颤,然后眼帘掀起,迷蒙的视线对上眼前一身白衣梭的人。
「大哥哥……」冷然的俊脸让她迅速清醒,记忆涌上,她由床上翻坐起来,边柔着睡眼振作精神,口中边发出低哝。
「大哥哥找你有事?」
冷蔚云看着她柔着眼睛,努力让自己清醒的可爱憨态,眼底不觉流过一丝暖意。
眼眸微敛,他道,「我有事问你。」
「什么?」放下手,她睁着疑惑圆眸看着他,脑中想起未睡之前的事。
是要问她家在哪里吗?可她还没来得及想耶!
「你知道我们此刻是在一艘船上吧?」冷蔚云看着她小小脸蛋上显得有些不协调的圆圆大眼。
「嗯,知道。」眨眨不明所以的眸子,韩淳淳点点头。
「船会在『沁门峡』渡口靠岸补给,然后返航回苏州,所以你有两条路可选——一是我给你一笔钱,让你在渡口下船,自行找路回家。二是随我返回南方,成为我聘雇的『仆人』,为我做事并偿我的『救命之恩』,直到我不再需要你时,你应也可独立并自行寻路返家了。你选一条吧!」冷蔚云直话直说,口气冷然,没有一丝半点温和。
若非情势使然,他实在不是很想招惹这种麻烦。
韩淳淳怔怔听完他所说的话,好半晌后才吸收完这篇话的意思。她惶惑地思索着,可尚有些昏沉的脑袋让她的思考有些困难……
大哥哥的意思是说,如果不想跟他回去,明日他便要将她丢下船,任由她自行找路回家?但她根本想不起来清河村在哪里啊!可若跟大哥哥回去,那阿姐怎么办?见不到她回去,阿姐会不会很担心呀?
韩淳淳皱着小脸苦思未果,无措地抬起眸,看进冷蔚云那冷冽深邃的瞳眸深处。那无波无浪的眸子,仿佛一艘什么风浪也打不倒,沉稳航行的船,散发出一股抚慰的强大力量,让她惶然波动的心逐渐稳定下来,脑中混乱的思绪渐清。
而这种令人安心的强大存在感在她的心中回荡,引发共鸣,让她遵循直觉,再无任何犹豫的咧出一个信任的纯真笑靥,大声喊出——
「我跟大哥哥回去。」
冷然的眸中闪过一道光彩,冷蔚云微勾唇,「决定了?」
「决定了。」韩淳淳坚定点头。
「不后悔?」
「不后悔。」
微勾的唇角逸出细微邪意,「要跟我回去,就得一切都听我安排?」
「好。」再一次绽开信任笑容,韩淳淳用力且大声响应。
苏州
「凰月山庄」建庄超过百年,为武林世家,几代下来能人辈出,除了在武学方面能力高强,连经商也有过人之处,所以山庄亦是雄据南方第一富豪之位,至今无人能比。
凰月山庄建于苏州城郊,山庄占地十分广阔,由北面依山势筑建并引川水人庄,与庄内建筑物和园林景致相互结合而成。
山庄内部屋宇连绵,阁房、高楼交错而筑,流水、小桥贯穿其间,造型不同的各式庭园与亭子以廊道相连接,整个山庄内部造景奇美,比起其它官宦人家毫不逊色的纯南方庭园中,小湖、奇石瀑布随处可见,端是令人赏心悦日。
山庄主楼「胜天楼」位居中央,是一座屋顶覆盖着琉璃瓦的气派三层楼阁建筑,为现任庄主冷昭业的寝居,至于山庄四面各式建筑庭苑则分别住着冷昭业的一妻二妾以及子女们。
冷蔚云为冷昭业的长子,因个性疏冷不喜吵闹,遂在成年后自行选择庄内东南侧一座与其它建筑相隔较远的两层楼楼苑作为寝居,并取名「孤云楼」,明令众人若无要事,少来打扰。
所以,当冷蔚云带着韩淳淳一同返回时,并未引起太多人的注意。
而直到回到自己的寝居「孤云楼」后,冷蔚云似乎也才想起一直跟在他身后的小身影,这才嘱咐随身护卫陆玄将韩淳淳交给庄内总管,要他找人对她施以训练,待她熟悉后再送回孤云楼。
跟在冷蔚云身后来到孤云楼的韩淳淳,早已被一路上所见一处又一处的庭园回廊弄得头昏眼花,一转眼她又被陆玄带出孤云楼,交给一位陌生男子,开始了她在凰月山庄被「训练」的门子。
后来她才弄清,那男子是凰月山庄管内务的邢总管。
邢总管接下陆玄传达的命令,随即将韩淳淳交给厨房管事,让她由「基层」开始学习一个仆人应该学习的事。
第一天——
「这做菜呢,庄内聘有多位经验丰富的厨子为屯子们做菜及各式咸甜点心。像你这种刚人府的丫鬟跟那些事是扯不上什么关系的,在厨房里也只有帮着整理食材、洗洗菜打杂的份。唯一要记住一点,那就是听话、服从,人家叫你做什么。你就乖乖去做,别想着偷懒,懂了吗?总之,只要安分守己,自然就能在庄里安身立命,不被人为鸡……」
管事大娘洒下一大串又一大串口水的结果,就是让韩淳淳弯着腰蹲在厨房一隅,由清晨忙到天黑,连一刻清闲也没有……
第二天——
「迎宾用的客房不一定天天住人,倘若有住人时,天天都得上这儿来打扫整理,若没住人时则是每两天清理一回,掸掉尘埃,开开窗透透气……像你现在正在擦的窗格,每一处都要仔细拭净,绝不可马虎……别忘了,我可是会在旁边盯着你的……」
某「大」丫鬟一手权腰,颐指气使地训示着「小小」丫鬟,让她踩着脚凳,高举一双小手一整天,仔细在数片窗户的雕饰窗棂上擦拭,其间还因为不小心在窗纱上戳了几个洞而被罚少吃一顿饭……
第三天——
「看清楚,这环在池塘四周,你所见到草地上的杂草统统给我拔干净,只要有一处疏失,就不算完成工作,懂吗?可别乱拉乱扯,把真正的花儿给拔了,害我被管事责备……」
另一位「大」丫鬟指着眼前面积广阔的草皮「用力」教诲着听说即将到少主身边「服侍」的小小仆人,嘴角噙着一丝恶意的笑容。
结果「小小」丫鬟直到日落西山,才在乌漆抹黑的厨房后院吞下她今天的第一顿饭及委屈的呜咽……
第四天——
再次回到厨房的小小丫鬟,蹲踞在一堆比她身形还要高的菜蔬瓜果旁边,小手忙着剥下菜叶放人一旁装着清水的盆中清洗,闪中还得竖起耳朵,留意由某处传来的吆喝声而起身,依着命令在厨房前后奔来奔去地「打杂」……
那夜,被子下的呜咽声里,委屈意味变得更深更浓……
第五天——
……
第六天——
……
孤云楼
打算外出的冷蔚云站在楼前廊上与贴身护卫陆玄交谈,嘱咐一些待办之事。
就在两人交谈即将结束之际,通往孤云楼这个院落的廊道另一头忽地传来几乎不曾发生过的蚤动,引起了他们的注意。
两人双双转首回眸,看向廊道远远的那一头……
须臾,一道小小身影以一种令人难以理解的奇特身形,脚步奇快地直向他们的方向而来——
那不是正在接受「训练」的韩淳淳吗?
两人看着愈奔愈近的小身影,脑中才刚确认奔跑的人是谁,陆玄已讶异出声。
「她学过武?」她的步伐分明就是某种轻功的脚法。
她会武?冷蔚云几不可查地勾了下唇角。一路将她带回山庄,竟然没有人发现她练过武!对她,他是不是疏忽了什么?
心思尚未沉定,那道急奔的小身影已气喘吁吁地来到他们面前,双手张开一个向前扑,抱住冷蔚云的大腿——
猝不及防的冷蔚云俊脸微变,眉心不悦蹙起,正想使力抖开她时,一阵嚎啕哭声传出,硬是僵住了他欲发的动作。
一旁的陆玄暗自惊讶地看着眼前的一幕,难以置信防人之心甚重的少主竟然会让她有扑抱得逞的机会,甚至还没有马上推开她!
僵凝半晌,冷蔚云眉心蹙得更紧,不耐的大手一探,拎住肩膀耸呀耸地小身影的后衣领,将她由自己的腿上扯开。
「哭什么?!」略带不耐的嗓音如寒风吹拂而过。
韩淳淳仰起小脸,眼泪扑簌簌落令不停,委屈地扁着嘴告状。
「小淳……要回家…‥不要……被人打头……不要一个人……没有阿姐……小淳怕……」不到两句话让她说得支离破碎,难解其意。
冷蔚云却还是听懂了她话中之意,蓦地冷下眼。
「有人打你?」他怎么不知道山庄里训练仆人是用打骂方式?
「小淳……呜呜……」她呢呢哝哝,口齿不清。年纪尚小、个性直憨的她直觉只想将这些天的委屈诉予可信任的大哥哥。
今日她被带到客居清扫,忙碌地抹窗、擦桌擦地,谁知一个不小心将几上的花瓶撞翻,幸好她反应快速地接住即将落地的花瓶,可这番「挽救」行为仍是惹火了监看她工作的大姐姐,重重地在她头上打了好几下以示惩戒。
头上的疼痛让这半个月来心中的委屈一涌而上,她愤而直奔而出,一路不辨方向地找寻记忆中的建筑物,后来问了一位在园子里做事的伯伯,她才幸运地寻到了孤云楼,还见到了很多日没见的大哥哥。
「把话说清楚!」冷冽的低喝出口,语气显示出冷蔚云愈发不耐的情绪。
「呜……小淳想回家……想阿姐……」脸上仍沾着泪水,韩淳淳小手紧紧揪住他的衣角,一边怞噎着,说着不清不楚的话。
她知道要帮大哥哥做事便要先学习,她不怕做事,却不喜欢一直一直被人责駡和被惩罚不能吃饭的饥饿感觉。
若早知道来这里「做事」根本就见不到大哥哥的人,她才不会答应来这里,还让那些大姐姐欺负她……她想回家,不想再待在这里,她要回家找阿姐,阿姐不会打她骂她,还会煮好吃的东西给她吃,她真的好想回家……
听到她口中嘟囔着想回家,冷蔚云心中蓦地生出一股莫名的不畅快,一张俊脸更加冷冽如寒冰覆盖,口中缓缓吐出话——
「随我回凰月山庄前,你不是已经答应一切听从我的安排?现下你这般哭哭啼啼,吵着要回家的模样就代表着你的『承诺』?」冷冽的目光比沉冷的嗓音更传达出他的不悦。
寒冰般的语调冻住了韩淳淳的怞噎,仰高的小脸上红通通的大眼瞠圆看着他冷冽的表情,泪水挂在睫毛上要掉不掉,祈怜的模样煞是可怜和无辜。
大哥哥好象生气了……
她的模样撞进他的眼底,令他心中蓦地一悸,可眼神却更加陰冷。
「我最讨厌不守信用的人,既已答应之事,我就绝不容许你出尔反尔!记住,在没有达到我满意的程度前,别再一次在我面前说出要回家的字眼!「他盯着她的眼,一字一句将话说个清楚。
之后他随即召人将她带出孤云楼,令她回去完成她原本该做的事。
「大哥哥……」被拉着走出孤云楼的韩淳淳一步一回首,眼睫上的泪水因他毫无改变的冷沉表情而被风干,眼底祈怜的神色慢慢淡去,被领悟以及伤心不可置信的神色取代……
小小身影消失之后,一径沉默的陆玄突然开口。
「少主?」
冷蔚云眸光微闪,蹙眉深思一会儿后才道,「先去弄清她到底是被『训练』了什么,然后你去安排一下,找个适当人选教她,让她持续练功。另外,她既已识字,就着人继续教她,剩下的时间再训练其它,一待她熟悉如何伺候主子生活起居,即将她叫回孤云楼。」
「是,少主。我这就去安排。」陆玄松开不自觉蹙起的眉。
先前看着小妹妹哭成那样,少主却连眉毛也不皱一下,他还以为少主真是铁石心肠哩!所幸……
「陆玄。」冷蔚云叫住转身。欲去的陆玄。
「少主?」
「找个合适的房间,让她住到孤云楼来。」
冷蔚云对韩淳淳的重新安排,加上陆玄的「提醒」,让负责「讥练」韩淳淳的人终于明了她并非是被「买」人山庄的下人,而是受雇而来,日后可是要在少主身边做事的人。从此,韩淳淳终于不再被视为可有可无的下人,而那些因嫉妒而恶整她的「大」丫鬟也再不敢造次。
半年后,韩淳淳正式留在孤云楼,担任伺候冷蔚云生活起居的贴身丫鬟以及当他处理商务时,随行在侧的身边人。
日子一天天过去,冷蔚云不得不承认好友段冥玉当初「胡搅」的建议达到了意外的效果,他似乎真的找到一个可以不用提防且值得信任的身边人。
七年后——
才入冬,南方的清晨却已带着浓浓的寒气,清冷的温度沁人心脾。
韩淳淳手捧着冒着热气的铜盆,沿着孤云楼主楼旁的木梯走上二楼,来到冷蔚云的寝房门口,轻巧地推门而入——
进了房,她将铜盆放在房间角落的木架上,然后转身走到垂着纱帘的寝床前,伸手撩起床头这一侧的纱帐系绑起来,回过头正想抓住另一侧纱帐时,一股奇特的感觉袭来令她小手一僵,直觉回头看向床榻,随即对上一双沉冷幽邃的眼眸,眼中的清明清楚显示他醒来许久的事实。
嗄?!韩淳淳惊诧瞠大的眼中带着一丝傻气。
糟糕!她吵醒他了……
瞪着床上的人好半晌,韩淳淳咧出一个憨笑,不好意思地开口,「少主,小淳太大声,把你吵醒了?」
冷蔚云冷眸凝住她脸上乍露的单纯笑靥,唇角蓦地勾出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徐缓开口。
「如果我没记错,以前你可不会唤我『少主』的,什么时候改口了?」以往她总是大哥哥、大哥哥的唤,他也不曾纠正过她。是由什么时候开始,她竟然已和他人一样,改唤他「少主」了?
韩淳淳因他突如其来的问题怔呆了下,拧起眉仔细想了起来。
什么时候改口的啊?她不太记得了耶,反正就是有人告诉她叫自己的主子「大哥哥」很要不得、很无礼,又有人警告她如此无礼地叫唤自己的主子是一种轻蔑、不尊重的态度,最后她就改口罗!而自此也就没有人再来跟她说些她听不懂的话了……这样不是很好吗?
冷蔚云支着额,看着站立在床前那张憨笑且傻愣愣的娇颜,心中实在有些难以理解。
她在山庄也待了七年,除了服侍他日常生活起居,还不时得随同他外出洽商,可她的个性竟然没有随着年岁增长而有所改变,仍是一径地憨直单纯,如同他七年前第一眼看到她时的印象,真是奇特。
若真勉强说有什么改变,或许就是她变得更加聪颖懂事,面对他时更为谨言慎行,不再有稚气的委屈泪水……想想那年她抱着他的大腿嚎啕大哭,该是他最后一次见她掉泪吧!
「怎么,想了半天还想不出答案吗?」冷蔚云牵动一下嘴角。
「呃……」韩淳淳顿了下,对床上的冷蔚云再咧开笑容,「不记得了耶!反正……反正也该改口了嘛……」她嗓音细细,仿佛在遮掩什么。
在山庄待了几年,她早已清楚冷蔚云在山庄里的地位可是远远凌驾在其它兄弟之上,再加上近两年来,庄主早已将山庄旗下大小商务交给他处理,他的地位更因当家主事、大权在握而变得不可撼动。
而一位高高在上的当家主事者兼且是她的「老板」,她又怎可存有私心,一径以大哥哥称之?
冷蔚云凝视她近在咫尺的憨笑小脸,这两三年来每回见到她时心中不时会泛起的异样感觉又再一次冒出来。
「总之我不喜欢你叫我『少主』,别再这么叫了。」丢出话,他兀自起身,走到屋角的铜盆前,就着温热的水洗起脸来。
某些时候,他也是很任性的,明知她改口同他人一般唤他「少主」定有其因由,可他就是忍不住要为难她。
韩淳淳果真苦着脸,跟了过去,递上白绸布巾让他拭去脸上水珠,「不能叫『少主』,那要叫什么?」她苦恼地拧起细细的眉,「不然……唤你……『爷』?」就如同外边大部分人的叫法。
眼底闪过一丝不悦,冷蔚云随手丢开绸巾,「不好。」他毫不迟疑地否绝,冷睇她一眼后走开。
不知为何,他就是不喜欢她这般生疏地唤他。即使她同庄里其它人相比,在他心中地位明显有所不同,可也仅仅只是一名「仆从」而已,但不知怎地,他就是难以接受她对他使用敬语。
他不太明了自己心中矛盾的想法,也没空去深思根由。他告诉自己,既然她的命是他救回来的,人也是由他带回山庄,自然她在他心中会有比其它人更重的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