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的时候脸湿湿的,范蕙怡张开眼看天花板,眨眨眼才会意过来——是梦。
又梦到他说分手的那天。
她静静躺在床上,等待那阵心痛过去。
连她自己都很讶异,过了一个月,那份痛楚为什么仍然那么强烈?她应该早就有心理准备了,像他那样的男人怎么可能喜欢她?就算满口说喜欢,热情到她都不由动容,其实也不过只是一时新鲜有趣,又怎能期望天长地久呢?
所以在交往的期间她一直战战兢兢,不断告诉自己不要放太多感情,这样当分开的时候到来,就不会太难过。
她多么傻,多么自以为是呵!
要不爱上他哪有这么简单,得提醒自己不要放太多感情,不就是已经深深陷入的证据吗?
她苦笑着抹去脸上的湿意,起床,开始为新的一天做准备。刷牙洗脸后,打开衣柜,里面的几件男性衬衫让她愣了愣。
早应该打包给他送回去了——她知道,却一直没那么做。
无法克制的伸出手,挽起一只衣袖,放在脸颊边,她闻到属于他的淡淡古龙水味,汹涌的记忆透过味道将她淹没。
她记得他抱着她,在她耳边一遍又一遍说着爱她;她记得一起过夜后的第二天,他缠得她好紧,好像她是他永远不想放手的宝贝……
才一个月,人事已非,尽管记忆再鲜明,不过都像梦一场。那种事情如果说给别人听,搞不好还会被当作是幻觉,再想起来又有什么用?
牙一咬,她扯下衣架上的几件衬衫,找了个塑料袋,把它们全都打包收起来。今天就把它们寄回去给他,早该这么做的,软弱跟犹豫不决本来就不是她的风格。
一个月,够了,她给自己这么多的时间,现在该是抛掉过去的时候了。
从衣柜一整排深色套装里挑出一套黑色的,她利落的换上,然后对着镜子化妆。这部分花了比较多时间,因为她得用遮瑕膏一层一层把那微肿的黑眼圈给遮起来。
走出自己买下的套房,屋外是讽刺的阳光灿烂。
跟她的情绪相反,地球还是一样的运转,太阳还是一样升起,风还是会吹,花依然会开。
她低着头急走,徒劳的想避开那太过晴朗的天空。
搭了一段捷运,她来到位于市中心的办公大楼。她有一个人人称羡的好工作,她的公司是国内著名的集团企业,事业版图广及金融、建筑跟百货,她是集团里面一个董事的助理。集团是家族企业,那名董事是创办人其中一个女儿。
走进公司,她感受到各方的眼光,那些目光带着探测、好奇,当她转过身时,后面便会响起窃窃私语声。
她很清楚他们会在背后说些什么。当初她这个没没无名、长相也不特别突出的女孩被公司的第一顺位继承人、黄金单身汉徐士凯热烈的追求就已经够让人跌破眼镜,如今被抛弃,这样大快人心的消息当然会迅速传遍整个公司。
早就知道会是这种结果——想必很多人都抱持着这样的想法,真巧,跟她想的一样。
搭电梯来到她办公室所在的楼层,她开了计算机,稍微整理一下。她的上司还没有来,这是很平常的事,熟知上司作息及个性的她决定先到会计部门去。
会计部是女生最多的部门,八卦消息也最多,她光是站在那里等文件,就听进了不知道多少小道消息。
「欸,妳有没有看今天的水果日报?」
「妳是说我们少东跟那个金控千金约会被拍到的事啊?」
「嗯,妳不觉得他们很配吗?不论外型、家世都是完美的组合耶!」
「是啊!我就觉得这个孙小姐很适合当我们未来的老板娘。」
几人七嘴八舌的讨论着,还故意把报纸上徐士凯跟那位孙小姐的亲密合照摊开。
范蕙怡看着那张照片,果然是男的英俊,女的柔美,超完美组合,她一点都不意外,她甚至知道那个金控千金叫孙依依,是徐士凯打小就认识的青梅竹马,两家还是世交,然而尽管如此,看见他温柔搭在孙依依腰间的手还是让她的心一阵紧缩。
不过她没让情绪表现在脸上。
她知道那些人当面讲这些事情的目的是什么,她们想看她的反应,无论是伤心、忌妒,她都不愿意让她们看见,让她们称心如意。
其实她们又何必这样苦苦相逼,没有人比她更了解自己跟他有多么不配。她自嘲的想。
「这笔款项妳们汇错了,正确金额应该是这样。」范蕙怡把文件放在负责的会计桌上。「希望妳今天之内可以改正过来。」
她的语气淡淡的,没有情绪起伏,可是她处理的文件总是完美无瑕,数字永远像机器跑出来的一样无误,所以虽然对于这个平常就不喜欢跟她们哈拉的董事助理没啥好感,负责的会计也只能心虚的看了眼被指正的数字,然后点点头。「是、是的。」
范蕙怡转身离开以后那个负责的会计被同事围剿。
「妳干么对她那么卑躬屈膝?」
「对嘛!徐总已经甩了她,现在我们不用忌惮她的身分了。」
「可、可是……」那会计缩着肩,小小声的说:「就算这样,她讲的还是有道理嘛,我真的做错了。」
范蕙怡根本就不管身后的那些蚤动,她回到自己的办公室,这时候上司已经来了。
熟练的泡好咖啡,掌握精准的热度跟浓度,她把一迭报表连同咖啡端进董事办公室。
「您早,这是您的咖啡。」
「谢谢。」徐雪龄是个和和气气的中年妇人,优雅稳重的气质来自于大家族的熏陶,她对范蕙怡极好,几乎把她当成女儿一样疼爱。
范蕙怡把文件按照重要顺序摆放好,在待签名的地方标示清楚,一如以往,她细心又干练。
徐雪龄边喝咖啡边看着她,早上的报纸也不知道她看了没有?看到她那个笨侄子的花边新闻她又急又气,士凯怎么会抛弃像蕙怡这么好的女孩子?蕙怡一定很受伤吧?可偏偏这些日子以来她一切都很正常,正常得反而不太正常了。
「蕙怡,妳要不要休个几天假,去散散心什么的?」徐雪龄试探的问。
范蕙怡动作停了下来。「为什么您要这么说?是我最近工作上有出什么状况让您不满意吗?」
被她那过于清醒的眼睛直视着,徐雪龄反而有些尴尬不安。
「没有,当然没有,妳一直都做得很好。」就是这样才让人更加担心。「我只是觉得妳不要把什么事都闷在心里,偶尔放松一下没有关系,大哭一场,或者把对方大骂一顿都没关系,发泄出来,这样会好过一点。」
范蕙怡低着头。「我没事,谢谢您的关心。」
「可是——」
徐雪龄还想劝她几句,但范蕙怡却微微欠身说道,「还有工作,我先出去了,有事您再叫我。」
徐雪龄看着她挺直的背脊,只能摇头叹息。蕙怡的倔强让她不由得心疼,可是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范蕙怡快步走出董事办公室,她没有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反而大步冲进另一头的洗手间,把自己锁进隔间里才捂住脸。
会计部那些女生们的冷嘲热讽伤不了她,徐雪龄的温言关切却让她几乎崩溃。她想象她说的那样大哭大骂一场,但是从小就不是这样个性的她根本就不知道该怎么哭、怎么骂。
这孩子,搞不懂她在想什么,老是一张扑克脸。
她想起妈妈曾经皱着眉这么对朋友说她,然后转头看妹妹的时候却满是宠溺的笑容。虽然她的功课比妹妹好、做的家事比妹妹多,也更听话,可是却没有妹妹来得会撒娇、会装无辜,所以也无法得到妈妈的疼爱。
小时候她还会觉得不公平,常常为妈妈的偏心偷偷哭泣,长大后却渐渐接受这个事实。她相信自己就是不可爱,无法得到人们的喜爱。
直到徐士凯硬是闯进她的世界,告诉她并非没有人爱她……
只不过最终仍然是一场空!
算了,没差,她只要再回到过去就好了,当作没发生过这些事,当作没认识那个男人。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做到,不过现实就是现实,她该学会面对它。
走出厕所隔间,对着镜子整理一下自己,她深吸口气。
争气点,范蕙怡!
走出洗手间时,她的表情多了一份坚定。
回到办公室,奇怪的气氛让她一愣。徐雪龄神色惊慌,看到她的时候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蕙怡!」
「怎么了?您还好吧?发生什么事了?」从没看过上司这种样子,范蕙怡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士凯……他出车祸了!」
刚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她脑袋空空的,一下子接受不了这个事实,所以当徐雪龄牵起她的手往外走的时候,她乖乖的跟着走了几步。
「董事,妳要带我去哪里?」
「去医院啊!」徐雪龄理所当然的说。「士凯的状况也不知道怎样,他如果清醒的话一定很想见妳。」
徐雪龄的最后一句话让范蕙怡一下子清醒了过来,她止住步伐。「不,我不用去。」
徐雪龄不可置信的回头。「为什么?」
「我不是他的谁,而且我相信他也不会想再看到我了。」
徐雪龄闻言一僵,看到她眉眼间一闪而过的苦涩,这才想起他们已经分手。
「呃……也对喔。」她吶吶的放开她的手。
在徐雪龄转身急着去看侄子的时候,范蕙怡忍不住又出声唤住她。
「董事!」
「嗯?」
「可不可以麻烦妳知道他的状况以后告诉我?拜托。」范蕙怡恳求,她的表情难得的显现出慌乱、恐惧、无助,还有真切的关心。
她的助理还是第一次那么赤果果的表达出自己的情绪,可见她对士凯还是在乎的,可能比任何人所想象的都要在乎。徐雪龄不由得这么想。
「没问题,我会的。」
给了这个保证,徐雪龄才匆匆走出办公室。
其实徐雪龄一走,范蕙怡就开始后悔了。
她好想跟她一起去医院,不管徐士凯看到她是什么反应,不管别人会不会说她太多事甚至厚脸皮,她都不在乎,只要看他一眼,确定他没事就好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就在她几乎要抓起皮包往外走时——那会是她工作以来第一次不假外出,她接到徐雪龄的电话。
「董事,怎么样?他——」看到来电显示,她立刻接了起来,紧张的追问。
「状况不是很好,全身多处骨折,现在送进手术室做紧急手术。」
范蕙怡的心都凉了,全身不断颤抖。
「妳也不要过于担心,」最后安慰她的反而是徐雪龄,范蕙怡根本就已经哽咽的说不出话来。「我们会确保他得到最好的照顾,他的主治医生是国内的外科权威,他又还那么年轻、体力那么好,我想他应该不会有事的。」
她当然不怀疑他家族的能耐,只是要她放心还是不可能。
「谢谢……谢谢您告诉我这些……」忍住悲伤,范蕙怡尽量撑起稳定的语气对徐雪龄说。
「我今天就不进公司了。」徐雪龄接着对她交代。「家族的人都在这边,虽然他现在在手术室我们也不能做什么,但总是——」
「我懂,公司的事我会处理。」
「嗯,那就这样了,有什么情况我会再跟妳说。」
「谢谢。」
挂上电话以后,范蕙怡并没有如承诺的把工作做好,一整天她都浑浑噩噩,紧盯着电话,期待着却又生怕下一秒听到不好的消息。
下班时间已经过了很久,她却还不敢离开公司,依旧守着电话。
这样做实在没什么意义,她在哪里都能接电话,徐士凯也不会因为她守在这里就复原得更好。她只是不能克制自己去想,万一进电梯、万一走到捷运地下街,没接到电话怎么办?
回拨就好了——这么简单明了的答案,她一向自诩冷静聪明的脑袋居然连想都没想过。
深夜十一点,等待许久的电话终于响起。
「董事!」依然是响了一声就立刻接起来,范蕙怡的声音甚至因为紧张而微微沙哑。
「刚开完刀,目前暂时是没有生命危险了。」
范蕙怡颓然坐倒在椅子里,这时才注意到自己的身体有多紧绷,甚至都可以感觉到肌肉疼痛了。
「麻醉还没退,现在就让他休息,再看他明天早上的情况。」
「我知道了,谢谢您告诉我。」
「妳还在公司?」
「嗯。」
电话那头的徐雪龄叹口气。「我就知道。好了,妳别躁心了,快回去睡吧!我也要回家了,晚上就留……呃,孙小姐说她要留下来等士凯醒过来。」
孙小姐——她想起了被报纸拍到跟徐士凯约会的金控千金正是姓孙。
蓦然间,宛如一桶冰水兜头淋下,让范蕙怡清醒过来。
对了,他的事情已经不用她来躁心,已经有另外一个人会陪在他身边了。
「那很好。」她听到自己淡淡的对徐雪龄说,冷静得连她都想为自己拍手喝采。「董事也请您早点休息。」
挂上电话,她嘲笑今天一整天像个笨蛋似的紧张的自己。
不是说分手以后就不能关心对方,只是他的好坏都与你无关了。
能陪在他身边,有权分享他所有喜怒哀乐的人,已不是她了。
第二天范蕙怡上班的时候已经整理好心情,昨天的事情帮助她更加厘清自己的立场跟状况。
分手——这个事实也更清楚明白的摊在眼前。原来就是这么一回事,从此两人的生活有如交叉线,往完全不同的方向前进,再没有交会。
这体认让她心痛,不过她已经很习惯去忍耐那种痛苦,所以没什么的,她告诉自己。
又是新的一天,她依然做着一成不变的工作,只是今天更忙,要把昨天心神不宁的状况下做的工作全都再检查一遍。
董事迟迟没有进办公室,虽然不正常,但也很好理解,毕竟昨天家族发生了那样的大事。
她没有想太多,不过在接近中午的时候,突然接到董事的电话。
「蕙怡!妳快点过来医院!」
她还没来得及打招呼,徐雪龄急切的声音就传进耳里。
「怎么了?」
「情况很复杂啦!唉,妳过来再说。」
听到这种话反而让范蕙怡更慌张,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情也因此起了波澜。
「是他的状况有变化吗?」
「身体是还好,可是士凯有些怪怪的,他一直嚷着要见妳,总之……就麻烦妳尽快过来一趟吧!」
抱着满月复的狐疑跟隐隐的不安,范蕙怡还是来到了医院。不用问徐士凯的病房在哪里,徐家的管家已经在医院门口等她。
徐家所有人都守在病房,虽然是头等病房,那么多人也显得拥挤。徐氏创办人、徐士凯的父母、亲戚,这些人都是公司重要的董事或主管,范蕙怡每个都认识,交往的那段时间也多少跟这些人相处过,所以她一一点头致意。
然后她看见孙小姐,跟照片中一样的美丽,但是她现在瞪着自己的表情却充满妒恨,让她稍稍有些讶异。
照理说她没有必要对一个小人物那么明显的表现出好恶。
现在是什么情形?
还没来得及问,她就被热切的男性呼唤声给夺走注意。
「蕙怡!」躺在病床上的徐士凯虽然全身裹了不少纱布,脸色也有些苍白,可是那双晶亮深黑的双眼却因为看到她而显得精神奕奕。
她走到病床前,尽管给自己打过预防针,可看到他受伤的模样,心还是一阵阵的疼。
「你……还好吧?」她的声音干哑无比,只希望不要泄露出太多感情。
她本来想礼貌的说声早日康复,却突然被他没包纱布的左手抓住了。
她吓了一跳,要挣月兑却又怞不回手,正愕然的时候,床上的男人用充满爱意的眼神看着她。
「怎么现在才来?我受伤了妳不是应该守在我身边吗?我醒来第一个看到的人不是应该是妳吗?」
啥?
这充满委屈的控诉让她一下子反应不过来,只能愣愣的看着他。他英俊的脸孔有着她曾经再熟悉不过的表情,那宛如看着最爱的女人的温柔表情……热恋时他总是这样看着她。
她的喉咙干涩,好像被什么梗住了。
不要再这样看她,他们明明就分手了,明明就已经不是那种关系了。
「为什么我得在你身边?」他的问题根本就莫名其妙。
「什么为什么?」他微微不满意的皱起眉。「妳是我的女朋友啊!」
什么
「才、才不——」
她还没说完就被一旁的徐雪龄扯扯衣角,她转身,看到徐雪龄一脸尴尬又无奈的表情。
「那个……我说复杂的情况就是这个——士凯好像丧失了某部分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