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广告代理商开会是蕙心每周的例行公事,她总是自己开车去广告公司。
今天也不例外,她把车停在信东酒店,独自步行到附近大厦的广告公司。以往去广告公司是纯为公事,但,今天仿佛有些异样,只因李柏奕在那儿。
在会议室,她见到了柏奕。
他刚和另一个客户开完会,却仍显得神采奕奕,看见亲心,他黑眸中光芒逼人。
「倒着心,」他连忙迎上去,「我原想亲自去接你的,可是刚才的会议拖得太长,真遗憾。」
「我自己来惯了,我不想被宠坏。」她笑。「还有,柏奕,谢谢你的花,我很喜欢。」
「希望是友谊的开始。」他接一按她放在桌上的手。她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也只是例行会议,讨论一点事,交换一点意见,两小时很快就过去了。
要离开的时侯,已经超过了平日下班的时间。
慧心和几个熟悉的女孩子打招呼,预备开了车就径自回家。刚迈出广告公司,李柏奕追了出来。
「蕙心,等一等,」他叫,「一起走。」
「不是因为没法子去接我而想送我回去吧?」她打趣着。
他凝视她半晌。「一起晚餐,好不好?」他很有诚意。
她想一想,点点头。
「为什么不好呢?」看得出柏奕是真诚盼望她的友谊。她也对他颇有好感,正如朗尼所说,为什么不试试呢?快乐是要自己去寻求的。
只是——柏奕和斯年完全不同,斯年不会说「一起晚餐,好不好」,斯年是根本不征求她同意的,他认为她答应一起晚餐是天经地义的事。而柏奕却斯文有礼,比较含蓄。
哎——她不该拿柏奕和斯年比,她一定要记住,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现在和她约会的是李柏奕,而不是傅斯年,她一定要记住。
「我没有车,用你的车。」他说。
「没有车还说接我?」她笑。
「我一直用公司的车,在香港开车很麻烦,又没地方停车,用公司的车却有司机,方便多了,」他说,「因为想跟你一起晚餐,所以让司机先走了。」
「我做司机。」她说。
「我开车,你带路。」他说:「我们找个远一点的地方晚餐,不要老在市区里转。」
「香港就这么小,你必须适应它。」她说:「要不然会是件很痛苦的事。」
「放心,我的适应力很强,」他笑,「为了工作,我可以勉强自己去适应,男人是事业第一。」
事业第一,斯年却因为感情而心灰意冷,把大好的事业一手放弃,唉!斯年。人与人之间毕竟有太多的不同。
「你想吃中国菜或西餐?」她振作一下,问道。「要吃西餐我们去浅水湾,吃中国菜可以去香港仔。」
「啊!吃海鲜。」他开心得像个孩子。「好,我们去吃海鲜,我非常喜欢。」
蕙心微笑不语,和他一起步人停车场。
正值下班时间,交通十分拥挤,他们排在车尤里,像蚂蚁在移动。
「香港的交通是严重的问题。」柏奕拍拍驾驶盘。「这么小的地方,有这么多的车和人。」
「所以什么专家来研究改善都没办法,反而越弄越糟,」慧心笑,「根本是先天条件不足。」
「你住哪一区?」柏奕问。
「跑马地,你呢?」她也问。
「罗便臣道。」他说:「公司租给我的房子。」
「我有个朋友和你住得很近,」不知道为什么,这话冲口而出,「他住在宝云道,不过——现在已经离开香港了。」
「宝三道,啊!我知道那儿,房子都很漂亮。」柏奕说:「是男朋友?」
「是很好的朋友,」她只能这么说,「和上次在文华碰到那几位都是好朋友。」
她有点懊恼,怎么提起斯年了呢?
「你说他离开了,去了哪里?」他问。当然不是有意的。
「比利时。后来又去哈佛拿了P.H.D,然后又去了罗马。」她用平淡的语气说:「现在大概在罗马,不过这都是听人说的。」
「听人说的?你们没有联络?」他觉得好奇。
「没有。」她皱眉,垂下头。「离开香港后我只见过他一次.就没有联络了。」
「他在外国结了婚吧?」他轻松地。「只有结了婚才会忘记以前的朋友。」
「不——他做了神父。」她黯然。
他似乎已经听出她声音中的不妥,意外之余也不敢再问下去,他不是采人,他知道,这个「朋友」该是与众不同的吧?或者——有段故事?
「哦!香港仔我去过一次,岸边很脏,上了船就很好,调然是两个世界。」他聪明地转了话题。
「这正是香港的特点。」她吸了一口气,她不能在初识的朋友面前失态。「有很多地方——我指的是香港,会给人很明显的分界,两个不同的世界,我们已见怪不怪。」
「这种现象世界各地都有,不过香港明显些。」他说。
‘’知道为什么吗?」她笑。「因为香港地方小,进步的脚步却和世界各大都市看齐.所以,它的小和人多,把各大都市中分散的东西都集中在一起,而有浓缩的感觉。」
「你说得对。」地点点头。「香港的确给我浓缩的感觉。」
「这里成功容易,成名容易,只要有机会,就可以扶摇直上。」她很透彻。「也许在别的地方要奋斗十年才有成就,但在这儿却不同,只要有机会。」
「我u白你的意思,难怪很多人都涌来香港,」他摇头,「连那些自视甚高的洋人都爱来,容易成功啊!」
「也不一定,这得看这个人有没有机会。」她说。
汽车终于驶人香港仔,车辆减少了,他们都透一口气,不觉把车速加快。
「我听公司的女孩子说,你将接替你们公司老总的职位,是吗?」他忽然说。
「不知道啊厂她笑。「我当作希望啦,出来工作的人,谁不想努力往上爬?」
「努力加上机会,是不是?」他问。
「还没有成为事实,还不知道。」她笑。「你才来香港,消息倒是挺灵通的。」
「听见有关你的消息,难免多注意点。」他望着她。
「我该谢谢你的关心吗?」她笑。
「那天在文华碰到有个高高的男孩,很斯文的——」
「你说费烈?」她立刻说。「也是‘老’朋友之一,他是剑桥的,人非常好。」
「你的男朋友?」他开了玩笑。
「我?」她呆愣了半晌,「人家的丈夫才对。费烈和我之间向来只是朋友。」
「看来是我小心眼儿了。」他笑。
「小心眼儿?」她不懂。
「要发动攻势前,总要探深对方的虚实,看看可有强劲对手。」他凝视着她。
啊?他也单刀直入呢!只是没有斯年的急进、霸道。
李柏奕——发动攻势?
当第二盒百合送到蕙心桌上时,山羊胡子老总知道了,他呵呵的笑着,翰尼也知道了,他正好来公司与几位高级职员做一次面谈,这是受总公司委托的。
「谁?谁?」山羊胡子大感兴趣,也许退休在即.人也变得更幽默风趣了。「终于想通了?沈。」
「这是人家的事,与我无关。」自心淡淡地。
「这‘人家’是谁啊?」老总不放松。
「李柏奕。」蕙心一直很大方。
「哦——是他。」老总恍然,就此住口。朗尼却含蓄多了,他只看她一眼,微微一笑。
不知道为什么,慧心居然脸红了——朗尼曾鼓励过她,幸福要自己找寻的。
但,柏奕——可是她的幸福?
「昨天下班之后找不到你。」朗尼说。
‘’是的,我去广告公司开会,然后去吃晚餐。」她很坦白,柏奕不是斯年,她完全不紧张。「和李柏变在一起,他是新调来的广告公司主管。」
「我听过他。」朗尼点点头,「他没调来之前在总公司也很出色,而且是少有的东方人主管。」
「你——别误会,我们只是半!半私的吃顿饭,」她说,‘以后会有许多合作的机会。」
「我没有误会,这重要吗?」朗尼笑,把玩着那盒百合。「他怎会想到送你百台?」
慧心、歪一歪头,她不明白。
「我觉得很贴切,你很适合百合,」朗尼又说,「或者说你和百合很相像,百合孤傲、独立、清幽、淡雅,这不正是你吗?」
「你用了太多的形容词。」她笑起来。
「事实上这是我心目中的你,」他说,「六年来,我始终无法真正接近你,即使我坐在你身旁。」
「我是这样一个人吗?」她自问。
「你的心灵紧闭,或许——你比我想象中更专一。更痴心。」朗尼笑。「总之我探不到你内心。」
「我的内心——你信不信只有一片空白?」她说。
「你不是说过‘悠然此心’吗?怎能算是一片空白?」他说。
她呆愣一下,她这么说过吗?
「你有很好的记性。」她说。
「做我这份工作,记忆力是最重要的。」朗尼放下百合,「知道吗?陈家瑞对我始终很冷淡。」
「他是斯年的同学和好朋友。」她说。
「我知道,但我很欣赏他,觉得他有很好的潜在能力,以后你可重用他。」朗尼说。
「我会考虑你的建议,」她点头,「他太大文珠是斯年青梅竹马的玩伴,也是我大学同学。」
「很复杂的关系。」他摇头。
「其实并不复杂.来来去去,就是我们几个人,」她笑,「我的生活圈子很小。」
「生活圈子太小并不是好事。」他警告。
「但是我工作的范围大,」她笑,「在工作上,我每天都会接触到无数的人,这样就可以补足我生活圈子的狭小了。」
「小不了的,朋友和工作的人不同,」他摇头,「这就是公与私的分别。」
「谢谢你的指点,一起午备?」她笑.是午餐时候了,他们不能老坐在这儿聊天。
「走吧,这正是我来此的目的。」他说。
他们一起走出了公司,她敏感地知道同事们又在窃窃私语了,说他们是很相称的一对?
「老总顾去陪你的那位同事令你满意吗?」她问。
「我知道你不可能陪我,」他开玩笑,「但至少我希望陪我的是个女孩子。」
「是男同事?」她问。
「肯尼,你知道他的忡他摇头笑。「他总带我去买东西,其实我对购物根本没有兴趣。」
「不能怪他,他是营业部门的。」她笑。「你可以照实告诉他啊!」
「我说过了,否则我会累死。」他摇头。
蕙心想一想,说:「你想到哪里?下班后我陪你。」
朗尼看她一眼.他是了解并感激的,但,他又拍拍她的手,摇摇头。
「谢谢你这么说,但你别浪费时间了,」他说,「其实我并不想去哪里,只是——一个人在酒店内感到很寂寞,我又不是个花天酒地的人。」
「我陪你聊天。」她想也不想地说。
她是把他当作朋友看的,所以也完全不在意别人的眼光、看法,六年了,她真当他是个朋友。
「无论如何——很感谢你。」他握一握她的手。
进人文华二楼,刚刚坐下,就看见一个熟人。
「啊——费烈。」慧心招呼着。
费烈犹豫了一下,才慢慢走过来。
「费烈,一起坐,」蕙心热心地。「我替你介绍,他就是朗尼,他是费烈。」
两个好风度、好教养的男孩子互相握手,很奇怪.他们非但没有敌意,而且还十分友善。
「早听蕙心说过你,」费烈温文地,「不过,六年后的今天才有机会见面。」
「我很嫉妒沈有这么好的朋友,」朗尼望望费烈又望望蕙心,「有了你们,就算朋友圈子再小也不遗憾了。」
「谢谢,」费烈微笑,又转向蕙心,「我约了文珠和家瑞,他们就来。」
「一起坐,我一直希望能认识你们。」朗尼诚心地说:「今天是太好的机会。」
话刚说完,文珠和家瑞进来了,看见朗尼和蕙心,他们好意外。
「你就是朗尼,是吗?」文殊永远是率直的。
「是,你一定是陈的太太,斯年青梅竹马的好朋友了厂朗尼果然好记忆。
「你也认识斯年?」文讲好意外。
「以前不知道。也不认识,后来——」朗尼看蕙心一眼,「后来在哈佛碰到他。」
「哈佛,他又去了哈佛?」文珠叫。
「是——」费烈点点头,原来他一直知道斯年的消息。「他今年初念完博士学位。」
「你知道怎么不告诉我仰」文珠抗议。「你太不够朋友。」
费烈看蕙心一眼,歉然地摇摇头。
「我以为——不提比较好些。」他说。
「是斯年叫你这么做的?」蕙心小声问。
「不,当然不,」费烈尴尬地,「我觉得——事已至此,不必再惹起太多的伤感。」
「我同意费烈这么做。」家瑞插口说。
「你们自私,」文珠望家瑞一眼。「别以为蕙心这么软弱,为什么不能讲?」
「反正我也知道了,」蕙心笑起来,「斯年现在调到罗马教廷工作,不是吗?」
「你——知道?」费烈神色古怪地。
是古怪,可是没有人明白为什么。
「朗尼说的。」蕙心努力装得很自然。
「其实——我和斯年也很少通信。」费烈吸一日气。「只是他每转换一个地方,他都会通知我。」
「真是凡心未死。」文珠笑骂。「还有牵挂。」
「他只不过是通知我新的地址。」费烈笑。
「出家人应该六根清净。」文珠忽然说了句国语。
「出家人?」所有人都笑了起来,除了朗尼。
「她说什么?」朗尼感兴趣。
「她说出家人,中文和尚的意思,也等于神父。」慧心解释。「但不完全相同,是语气问题。」
朗尼也笑一笑,看得出来.他对费烈、文珠他们都很有好感。
「喂,朗尼,斯年还是老样子吗?」文珠问。
「我只能说,他是最漂亮、最出色的神父。」朗尼答。「很奇怪.当我一眼看见他时,就知道他是斯年。」
「当年的情敌。」文珠盯他一眼。她在心中,还是怪罪朗尼的。
「我无意把事情弄成这样,真是抱歉,」朗尼诚挚
地,’‘当时我真的不知道有斯年这个人。」
「那就要——」文珠口无遮拦,她一定要说出心里的话。
可是费烈更快地打断了她的话,不让她说下去。
「昨天——我收到斯年的信。」他说。
「啊——真的?他说了些什么?」文珠怪叫。
慧心的脸变了,费烈迅速看蕙心一眼,「只是讲一些他在罗马的工作。」
「这斯年,好像真的把我们都忘光了;只记得费烈。」文珠抱怨着。「下次若是让我见到他,一定不放过他。」
「你能怎样严家瑞笑。「别忘了他已是神父。」
「神父又怎样?他还是斯年。」文珠说。
沉默的蕙心发现家瑞真的对朝尼很冷淡,他甚至不正眼看朗尼。
他是——哎!是老实人,他始终忠于和斯年的友谊,只是——在座的人,谁又不是呢?
蕙心只是叹息,谁不是呢?
午餐来了,他们开始迸食,讲斯年的话题也告一段落,蕙心的神色又恢复了。
费烈和朗尼很谈得来,他们还订了晚上的约会,友谊实在是奇妙的。
午餐后,他们在文华门口分手。
朗尼送慧心回公司,一路上他显得很高兴。
「我真心喜欢你的朋友。」他说。
「是否包括咄咄逼人和不友善的文珠和家瑞?」她问。
「当然。他们很真,我喜欢真的一切。」朗尼说:「还有费烈,我们很谈得来,一定会成为好朋友的。」
「我相信,你们都很优秀,你是哈佛的,他是剑桥的,大家半斤八两,门当户对。」她打趣地。
「这不是念什么学校的问题,」他摇摇头,「我和他的个性相近。」
「你们成了朋友,我也轻松了,」她笑,「早知如此,六年前就该介绍你们认识。」
「若真如此,恐怕今天也不会是这样的局面,斯年也不会离开了。」他唏嘘。
「这是命运,我们不能埋怨。」她说。
「我觉得抱歉。」他摇头。「斯年实在是我见过的男士中最出色的。」
「包括你自己?」她半开玩笑。
「包括我。他比我好,所以当年你的选择是正确的。」他说;「只可借当年你连哈佛的奖学金也放弃了。」
「当时——我万念俱灰。」她说。
「后来怎么振作起来的?」他问。
「在比利时见过做了神父的斯年.他的一些话,他送我的‘悠然草’,不知怎么的,我竟——心中又有了希望和光亮,于是我全神投入工作。」
「但你不该放弃哈佛。」他说。
「你不明白,」她摇摇头,「斯年因你而误会,虽然我和作之间并没什么,但那时候若再去哈佛——我自己的良心会过意不去,不去哈佛是因为你的关系。」
「但他自己却去哈佛,你不以为他是因为你吗?」他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因为我?」她心灵巨震。可能吗?
「或者——他以为你在那儿?」朗尼再说。
「不,不,」慧心震惊地,「不会的,他该知道我不会在那儿,他该知道——」
「他怎会知道呢?除非你告诉他。」他说。
「告诉他——又有什么用?他已是神父。」她黯然。「所有的一切都已太迟了。」
「但是你说你心中又有了希望和光亮,是不是?」他拍拍她,在她办公室外转身离去前说:「想想那‘悠然草’。」
蕙心真的呆住了,什么意思?希望和光亮?
「你知道——斯年原本也是哈佛的MBA。」她小声说。
可是朗尼没听见.他走远了。
下班前十分钟,慧心正在看一封紧急电报,秘书带着神秘的微笑走了进来。
蕙心抬头,她不明白这些女孩子为什么常常大惊小怪的。
「他来了。」秘书眨眨眼。
他?谁?那些女孩子们已替她认定了一个对象吗?朗尼?或是李柏奕?
她皱皱眉,看见门外的柏奕,他双手放在身后,把头探人门内。
「能进来吗?」他说。
「当然欢迎,」蕙心放下电报,「不用上班吗v’
「就五点钟了,我可没跟公司签卖身契。」他说。
他走进来,秘书退了出夫。
「这是送你的。」他的双手从背后伸出,手上却什么也没有。
慧心微笑,也大方地伸手接过他送的无形礼物。
「谢谢,很漂亮。」她说,很有幽默感。
「很幸运,买到最后一枝。」他笑。
‘’这一枝比上一枝还要漂亮。」她说。
两人都很默契,她知道他心目中想进什么,他也知道她明白这无形的礼物是什么。
「在中环见一个新客户,谈完之后就不想回去,因为想起你在这儿。」他说。
「不是又想吃海鲜吧?」她笑,一面收拾桌面上的东西O「你提醒我可以下班了。」
「不吃海鲜,我想——去拜访伯父、伯母。」他说,非常诚恳。
她的眉宇扬得好高,去拜访她父母?这——当年斯年也要这么做的,却被她拒绝了.是她太固执、大讲原则、大保守;相同的事,她不能错两次。
「也好,我先打个电话告诉妈妈。」她对自己妥协
了,是吧?「你第一次去,总要准备一下。」
拿起电话,她说了几句就挂断了。
他望着她半晌,摇摇头。
「我以为你一定不会同意。」他说。
「如果早几年,我是不会同意的,」她脸上流过一株黯然,‘当年我就没让斯年去见过父母。」
「为什么?」他好意外。
「当然,他们见过面,」她摇头,「不过是在找不到我,又急又气的情况下。」
「很抱歉,令你想起以前的事。」他说。
‘泪D使你不提,这些事也仍存在我心中,」她苦笑,「有些事是一辈子也忘不了的。」
「我了解。」他点点头。「我们走吧广
她拿起皮包就要往外走,他却叫住她。
「别忘了,那盒隐形礼物。」他笑。
「啊!透明百合,我已经拿了。」她摇一摇手。
他伴她走出去。
「怎知一定是百合?」他说:「可以随便是什么。」
「我很固执,早认定了它是百合。」她说。
一直到停车场,他们都没有再说话。
「认定了百合,岂不是失去了很多欣赏其他花朵的机会?」他一语双关。
「是的、我知道。」她开车。「那是没法子的事,个性是天生的O」
「我——很欣赏你这种固执,」他点点头,「我深信这种固执是幸福的保证。」
「我不明白。」她看他一眼,车已驶出停车场。
「我是说——如果能得到你的心、你的固执,幸福岂不永不流失?」他说。
「也许,不过谁也不能保证什么,因为幸福实在是虚无熟缈、来去无踪的,我们必须时时警觉,在感觉到它来时,就得抓牢,否则——就消失了。」她感叹。
他同意地点头。
这是她从自己的经历、挫折中得的经验,当然是正确而深刻的。
「一个人在一生中,应该不是只有一次机会,你认为对吗?」
「当然.」她感慨,「可是——我相信一个人生命中想抓牢的机会只有一次。」
「这么肯定?」他问。
「到目前为止我是这么认为,但以后的事谁也不知道.」她笑起来,「说不定会出现我想抓牢的第二次机t"no
’‘那么——我是不是应该祈祷?」他笑。
「祈祷是没有用的,」她摇摇头,「柏奕,我想告诉你,你的神韵、气质都非常非常像斯年,当我第一次见到你时,我真的大吃一惊。」
「是这样吗?」他反问。
「我讲的是真话,希望你别生气。」她诚恳地说;「至少——你像斯年这一点就吸引了我。」
「我是那么小气的人吗?」他摇头。「斯年能得到你全部的感情,说实话,我很羡慕他,现在你说我气质、神韵像他,我该受宠若惊,引以为荣。」
「你的口才好得令人受不了。」她大笑。
「斯年也有好口才?」他问。
’‘不,斯年的口才并不好,但他说真话。」蕙心吸一口气,提起斯年,无论多遥远的事,心湖依然波动着。「你知道,真话总是动人的、」
「并不是人人都欣赏真话,」他望着她,「有些人喜欢花言巧语、吹牛、拍马屁的。」
「那些人年轻,只看到表面,」她掠一掠头发,很动人的姿势,「我二十八岁了,人生——实在已看得很透,我喜欢实在的一切。」
他想一想,用手按住她。
「你慢慢会发现,我是个实在的人。」他说。
她能听出他声音里的诚恳,他不但实在,而且真诚。
「我会慢慢知道,」她不置可否,巧妙地怞开左手,「朗尼也很称赞你。」
「朗尼?谁?我认得他吗?」他问。
「我受训时的老师,是哈佛教授。」她说:「他一直帮助我们总公司做一些顾问的工作,也训练人材。」
「哦——是他。」他恍然。「他来了吗?」
「是,不过很快就会回纽约,」她笑,「他是我的老朋友,相信我九B去美国受训时,他又是我的老师。」
「看来你接定了老总的的位置。」他摇头。「女性越来越能干,实在是我们的威胁。」
「接不接老总位置对我的意义并不重大。」她说:’‘反正都是工作,我不再介意职位的高低。」
「哦?」他望着她。
「是个惨痛的教训。」她摇头。「斯年很受不了我女强人的意识,这也是他离开的原因之一。」
「还有个原因是为了朗尼?」他问。
「你也知道?」她大为意外。
「原本不知道是他,你刚才说朗尼是你受训时的老师,我才联想到。」他笑。
「怎会有这样的联想?」她问。
’‘在纽约总公司听人讲的,」他淡淡地,「他们说.心高气傲的朗尼居然会对一个中国女孩子那么执著,而那中国女孩子是他的学生,来受训的。」
「执着?」她摇头苦笑。「还是傻?」
「或者每个人都有傻的一刻,痴的一阵。」柏奕说:「这是人生的必然阶段。」
‘’谁说不是呢?」她叹息。
车停在大厦停车场,她带他上楼。
「这些年来,你是我第一个带回家的朋友,父母一定非常惊奇。」她笑。
「惊奇?」
’‘他们以为我是抱独身主义OW她说。
「你曾经这么想过吗?」他问。
「没有,即使在最伤心、最低潮的时刻,」她肯定地,「我只想证明,爱情并不是女人的全部。」
「有人这么说过吗?」他间。
「至少很多人这么想,许多女人也这么认为、」她说。
「那么,我来,岂不是大受欢迎?」他微笑。
打开大门,她让他进去。
「你马上可以看到。」她说。
果然,两张带笑的慈祥的面孔迎在那儿,非常热诚的欢迎,非常衷心地喜爱。
「欢迎你来,柏奕。」母亲说。
「你会使我们的餐桌上更加热闹。」父亲说。
慧心向他使个眼色,微笑着。
然后父母吩咐女佣开饭,预备这、预备那,简直忙得下可开交,但也乐极了。
「是不是?你看他们多开心、多热烈。」慧心说。
「我好像是个王子。」柏奕笑。「真过意不去,令伯父、伯母这么忙。」
「相信他们喜欢这样忙法。」她说。
「这么说,以后我可以常来?也可以多令他们高ww
「你以为啦!」她白她一眼。「可是他们高兴并没有用,是不是?」
「当然,你也欢迎我的,是吗月他说。
「我家的大门会为所有的朋友而开。」她说。
「所有的朋友?」他反问。
「是的,」她摇摇头,「以前我大闭关自守.我知道错了,我要改过。」
「为什么六年后的今天,才想到要改?」他问。
她想一想,望着他笑了。
「也许因为你的出现,这答复你满意吗?」她笑。
也许因为柏奕到过蕙心。的家,所以,再次见面的时候,蕙心觉得她和柏奕之间竟多了一份亲切感,仿佛巳是很熟的朋友一样。
或者这就是所谓的缘分吧?
斯年和她的感情那样深、那样浓、那样——刻骨铭心,但他们却不能在一起,这是无缘。
能不能试着不再想斯年,不再牵挂这个人,行吗?斯年和斯年的一切都已是过去了,再也不会复返,她这样念念不忘,又有什么帮助呢?
该像朗尼说的,再去寻找属于她的幸福,或者说——找人代替斯年在她心中的地仕——上帝,有这么一个人吗?感情能代替吗,她——她又岂能真正忘记斯年?
柏奕坐在她办公室内的沙发上,很有耐心地望着她。
「刚才你一直这么凝神沉思,我实在看不出你是在想公事?或是私事?你脸上的神情是那样深沉O」柏奕说:「蕙心,我不了解你。」
「我甚至不了解自己。」她微笑。
这话她曾对一个人说过,是不是?
多久前的事了?唉!斯年。
「你比我想像中更深奥。」他摇头。「我要花多久的时间才能真正了解你?」
「我不知道。」她说:「你——也不一定要认识我,或者了解我。」
「我已认定了,就是你。」他肯定地说:「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我就下定的决心。」
「我实在不明白你们,对一个陌生的人怎能有那么大的信』b,难道一定会会得来?」她说。
「你们?」他抓到她的语病。「还有他,斯年?」
她不出声,她巳下意识地把柏奕和斯年放在一起比较了,是不是?
「我知道我们一定合得来的,我相信自己的眼光。感觉。」他说
「就算合得来——你可知道,我已经心如止水?」她问。
「我知道,这叫作——历尽沧桑,对不对?」他信心十足。「可是我有信心、有把握能打动你心中的止水,我自认我的条件和诚意都不差。」
「我喜欢有目标的人。」她点点头。
男孩子、男士们有自信,的确给人很好的印象,至少有安全感。
「今天是周末,可容我安排节目?」他凝神望着她。
「哦——三点钟我要去送朗尼回美国,而且,晚上,我想陪妈妈去教堂参加圣经班。」她说。
「拒人于千里之外?」他不认真地。
她想一想,摇摇头。
「我当你是朋友,所以我说真话l」她说:「约好了妈妈,总不能失信,至于朗尼——你可愿一起去送他?」
「不了,」他考虑一下,「我和他不熟,陪你去送他,怕他误会我在示威。」
「朗尼不是这种人,而且——我和他之间巳是纯友谊,像师生、像兄妹,从来都是。」她笑。「至少在我这方面从来都是。」
「明天呢?」他不死心地。
「明天——好吧!你有什么好的安排个’她透一口气。实在不须拒绝他的,不是说要再寻幸福吗?
「公司长期租了一艘小游艇,除了拍广告,一些客户偶尔借用之外让它停在码头很可惜,」他说:「反正天气闷,出海逛逛很不错。」
「听来是很好,」她说,「只我们俩?」
柏奕的眉毛上扬,好一阵子才摇摇头。
「我们可以请费烈他们一起去。」他说。
「好,由我去联络他们。」她说。
他凝望着她足足有一分钟。
「对我这样没信心?」他笑。
「不是。」她想也不想地否认了。「我绝对相信你,我说过,我相信自己的朋友。只是——我很怕单独面对任何一个人,我本身很沉默,我希望人多会热闹些,否则到时会把你闷坏。」
「我宁愿被闷坏。」他半开玩笑。
「以后有机会问你。」她说:「这次——我实在想和老朋友们聚聚。」
「一言为定。」他爽朗地。「你约朋友,其他的一切由我来准备。」
她望着他一阵,突然说:「你和他最不像的地方是,他霸道,你爽朗。」停一停,她再说:「其实说你们相像,可能只是一种错觉。」
「错觉?」他笑了。「你不会因为这是错觉而拒我于千里之外吧?」
「我无意把你当成他。」她笑。
当然,他是白的,所谓的「他」是斯年。
「这样最好,」他开心地,「我希望我是自己,成功、失败只是次要问题,我不愿做他人的影子。」
「有道理。我请你吃午餐。」她说。
「不替朗尼饯行?」他问。
’‘老总约了他,我又何必做灯泡?」她笑。「我三点钟去文华酒店接他。」
「我们现在不要去文华,否则准擅个正着。」他说。
「我们去吃中国菜,就在大厦二楼那家,小菜很不错。」她说:‘’走吧厂
「你们每天吃、吃、吃,每一家餐馆都客满的,」他说,「但是在香港的人为什么都那么复?尤其好多年轻男孩子,复得——像发育不全似的。」
「可能茶喝多了,肚子里的油光了,」她说:「至于发育不良,相信是地方太小,每天困在四堵墙里,又缺少运动的关系。」
「可是女孩子就不会,真是奇怪。」他说:「公司里的女职员都嚷着减肥,个个都有发胖的趋向,难道女性不喝茶,我不明白。」
「我也不明白,可能——香港女性太得天独厚,」她开玩笑,「可是我并没有发胖的迹象。」
「你才是得天独厚呢1」他说。
蕙心办公大厦二楼是一间很出名的餐厅,当然客人也多,好在她是老主顾,侍者都认得她,很快就替她找到一张桌子。
「有熟人真好,不必站在那苦等。」柏奕坐下。「看来,我在香港必须再经过一番努力才行。」
「时间给我很大的助力,我在这儿生长。」她笑。「所以总公司若调我去其他地方工作,我一定拒绝。」
「哦——」
「我在香港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凡事都方便些。」她说:「一旦到了陌生的外地就不一定如此了。」
‘很有道理,看来我调来此处亦不合算。」他笑。「可是我不后悔。」
「为什么?」她问。
「至少,此处有你。」他柏拍她的手。「认识了你,就算没有天时、地利、人和也是值得的。」
她笑而不语。
一会儿,叫的菜都送上来,他们开始得慢吃。
「会不会滑水?或是,喜不喜欢打鱼?」他问。
她呆愣一下。
「斯年喜欢打鱼。」她说:「不是钓鱼,是潜水用鱼枪去打鱼,是吗?」
他沉默了。任何事都令她想起斯年,斯年虽然离开了,但对她来说却是无所不在,永驻心头的。
「啊——对不起。」她惊觉了,很尴尬、「我不该再提斯年的,对不起。」
「我不介意,毕竟——那是真正发生过的事。」他微笑。「如果你能那么快就淡忘,那你也不是我心目中的沈慧心了,我喜欢感情专一而固执的人。」
「很蠢、很傻,是不是?」她摇头。
「不,很可爱、很值得爱。」他捉住她的手、「蕙心,你令我更坚定自己的决心。」
「决心?」她不懂。
「决心抹去斯年在你心中的印痕。‘’他的肯定是无与轮比的。「决心追到你。」
「不要这么说,我会难堪的。」她缩回被捉住的手。
后心,相信我,我一定做得到。」他紧盯着她。
她心中是感动的,又是一个对感情执着的人,是她运气大好?或是太不好?
「无论如凤谢谢你这么说。」她真诚地。「这给我很大的信心和鼓舞。」
「你总有一天会接受我的。」他自信地笑。「将来你会发觉,其实我有很多不像别人的优点。」
「这是不容怀疑的。」她也笑。「你这么优秀、出色的人,即使没有天时、地利、人和,你也会成功的。」
「把我说得这么好,是不是已经动心了?」他开玩笑。
「你以为呢?」她不答反问。
他适可而止不再循这话题说下去。
「明天我们不滑水、不打鱼,也不玩冲浪板,我们R游泳。」他说。
‘其实我只想晒晒太阳。」她说:「每天在办公室工作,不见天日。」
‘’周末,周日呢?应该可以出来的。」他说。
「没有适合的伴儿,提不起兴趣。」她摇摇头。‘’而且公司事忙,有许多公事得带回家做的。」
「我决不带公事回家,一件也下行。」他叫起来。「公司付的钱只是八小时的时间,我决不超时工作,那样太对不起自己。」
「外国人的想法。」她笑。「其实工作做不完,第二天还是你做,有什么不同呢?」
「感觉上不同。」他坚持己见。「第二天做不完可以第三天做,为什么一定要辛苦自己?」
「大概是东、西方人观念不同的问题。」她说:「我是百分之百中国化的。」
「我也是——啊!你一定不同意。」他模着头笑。「不过在一般观念上,我还是很传统的。」」我看得出。」她点点头。「所以我能跟你谈得来。至于洋人,我和他们只是泛泛之交。」
「朗尼呢?」他打趣地。
「他对我实在太好,但我——始终当他是老师、兄长般。」她摇头,「他甚至引不起我心中一丝涟峡。」
「我呢?」他笑问。
「我们才认识多久,才见过多少次面?」她大笑。「我不相信一见钟情。」
「你和斯年呢?」他问。
「他——或许那时年纪不同,我才二十二岁,」她摇头,「那时比较有梦、有幻想。」
「现在无梦无幻想?」他笑。
「无波、无浪、无风、无雨也无晴。」她说。
「那岂下是很可悲?」他说。
「不是悲,是缺陷美。」她笑。
「缺陷美?很小说化。」他说。
「你说不是人生的缩影吗?只不过略有艺术加工的夸张而已。」她笑。
「你也看小说?」他意外地。「你看来不像。」
「外表不能代表一个人。」她不同意。「我看很多小说,中国的、外国的、占代的、近代的,我觉得看任何书都可以获益。」
「不是获益与否,你——太冷静、理智,不是看小说的那一型人。」他说。
「那是我的外表。」她说得有些无奈。「也可以说是我二十二年来造成的壳。」
「壳?」他问。
「给人家看的,真正的自我被密封在里面。」她摇摇头。「以前造壳是保护自己,现在——是无可奈何。」
「讲得这么晦涩?」他不同意。「壳是自己造的,同样的,也可以自己打破。」
「总要有些力量、有些理由才可以使我打破自己一手所造成的壳。」她说。
「你要什么力量?什么理由?」他疑视着她,十分诚挚地。「我能帮忙吗?」
她心中一阵轻颤,柏奕是好人,但——唉g他不是斯年,他永远不是斯年。
「如果你能——我一定告诉你。」她说:「能认识你真好,我喜欢有你这样的朋友。」
「你这么说,我似乎已闻到希望的味道了。」他孩子气地a
「希望的味道,那是什么?」她笑。
「成功。」他肯定地。「慧心,只要你肯给我机会,我相信我会成功的。」
「机会——始终是在那儿的。」她轻叹一声。「下是我不给,而是——也没有人给我机会。」
「慧心——」他动容了。
斯年的离去,给蕙心留下的是永恒的伤痕吧!有人能使她痊愈吗?这人会是柏奕吗?
临!沈慧心。」有人隔着桌子招呼她。「真是你吗?沈慧心。」
慧心睁大眼睛,望着那个满面惊喜.目不转睛的男孩子——不.该是男士。
「你是。」记忆的轮子转动了,六年前校园中的往事顿时全浮上七、头。
「他」该是当时最出色的助教。真是——天涯何处不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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