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颖陪了杜非整整一夜,担心害怕的坐在床边,望着发高烧,昏昏迷迷,满口呓语的杜非,心中理智与感情也激烈的交织着。
是感情与理智。二十二年来,她从来没有这么矛盾、这么痛苦、这么难以下决定,不过——也都过去了,天亮之后,她吩咐了特别护士,然后悄然而去。
她没有回家,直奔到倩予那儿。
睡眼惺忪的倩予诧异的替她开门,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个时候泪流满面的站在门口,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
「心颖,」倩予一把抓住她冰冷颤抖的手。「你怎么了?什么事?快进来,你——从那里来的?」
心颖只是摇头,不停的摇头,泪水也不停的流。
「心颖,别吓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倩予抓住她的手不放。「我昨天深夜才从美国飞回来,什么都不知道,心颖,你说话啊!」
心颖慢慢的收住眼泪,慢慢的使自己平静下来,脸色却还是十分苍白。
「我不管你有多恨他,也不管你现在是什么身份,你——必须随我走一趟。」心颖说得斩钉截铁。
「什么意恩?你要我跟你去哪里?」倩予问。
心颖深深吸一口气,怞噎的说:「医院。」
倩予皱眉。心颖没有不正常吧?随她去医院?去做什么?或者——谁?
倩予的心莫名其妙的紧缩了一下。
「什么意思?心颖,你——」倩予的脸色也变了。
「杜非——在医院。」心颖咬着牙说。眼泪又唏哩哗啦的往下掉。
「杜非?!他——怎么了?」倩予也是大吃一惊,但她还能维持镇定。
「他受伤了,神智不清,」心颖哭泣着说:「脚断了,肋骨也断了两根,还有外伤——也讦脑震荡。」
「你——没骗人?!」倩予「咯」的一声坐了下来。
「这种事我怎能开玩笑?怎能骗人?」心颖抓紧了倩予的手。「你快跟我走一趟。」
「不——」倩予坐着不动,脸色是越来越苍白。「他是怎么受伤的?」
「拍戏,从高处摔下来的,」心颖急切的。「倩予,你快跟我去。」
倩予摇了摇头。
「我不去。」她开始慢慢的冷静下来。「以前我和他的事你是知道的,现在——我不方便去看他。」
「倩予,算我求你;你去一趟。」心颖说:「有什么地方不方便,即使你已是大泽太太,你仍然可以去看一个朋友,一个受重伤的朋友。」
「心颖——」倩予的神色很特别。「不是我心硬,这个时候——我实在不方便。」
「没有不方便的道理,」心颖强硬的。「除非是你自己不想去。」
倩予呆怔一下,然后点点头。
「是,我不想去。」她直率的说:「这个时候——我不想再见到他。」
「就因为你即将是大泽太太?」心颖尖叫。
「不。」倩予对「大泽太太」四个字十分不习惯。「我从来就没想过要见他,你是知道的。」
「但是现在不同,他受了重伤——」心颖十分不满。「就算以前他对不起你——」
「他以前没有对不起我。」倩予淡淡的说:「以前的事是两个人的错,如今一切已成过去了,」
「别那么狠心,为了百合,你应该——」
「别提百合。」倩予大声打断了心颖的话。「心颖,我看你是太累了,你的脸色很不好,赶快回家休息吧!」
「我是累,是脸色不好,因为我一夜没睡,一夜坐在杜非床边,」心颖又流泪,她是个软心肠的女孩,而且——而且她喜欢杜非。「他伤成那个样子,你就忍心不去看一看他?你——冷血。」
倩予摇摇头,再摇摇头,轻轻叹一口气。「心颖,我实在——不想把事情弄得更复杂,」她轻轻的说:「我和杜非已是两个圈子的人,以后可能永远不会再见面,这次实在也不必多此一举。」
「怎么叫多此一举?他是杜非啊!」心颖叫。
「他是杜非,我知道,我也记得,但是那——又怎么样?」倩予无奈的。「过去的事我们已抓不回来,我们不能使生命重新经历一次,对于错今天已与我无关。心颖,我知道你对杜非很好,你们也合得来,该去陪他的是你。」
「我——」心颖大吃一惊,「刷」一声脸就红了。「我——」
「我知道。或许这是女人的敏感吧!我看得出,也感觉得出,你对他很好。」倩予诚恳的说:「但是你很矛盾,因为还有个我。可是现在——一切都不同了,我结婚后住在东京,我们很少有机会再见,你——可以忘记我这个人,你和杜非——会幸福的。」
「说什么?」心颖不能置信。莫非倩予早就感觉到了她对杜非的感情?这——这——
「我知道你懂得我说的话。」倩予越来越平静了。「喜欢一个人并没有错,也不该难为情,心颖,只要杜非肯跟你去美国,你就不必犹豫了,无论如何,他——是好人。」
「不,你误会了。」心颖考虑一下,咬咬牙说:「我不喜欢杜非,也不可能和杜非有什么未来的幸福,我所做的一切——是想帮助你们——你们两个人。」
「心颖,不要太骄傲,天下只有一个杜非。」倩予笑了。「你喜欢他,那么就得把属于他的好或坏,优点或缺点,你也要一起喜欢,更应该忘了他的以往。」
「可惜的是我从来不喜欢他。」心颖的语气越发肯定了。「正如你所说,天下只有一个杜非,放弃了岂不可借?」
「不是放弃,是从来没有得到过。」倩予摇摇头。
「你——绝对不肯跟我去医院的了?」心颖问。
「是。」倩予十分理智,她以前不是这样的人啊?「我不会跟你去医院。」
「但是——」心颖想说什么,却被倩予打断了。
「还有那枚钻戒,实在令我难堪,」倩予又说:「我希望你能替我退还给他。」
「我帮不了你,这件事必须你自己去做,」心颖说:「杜非的脾气——我受不了。」
「心颖,为什么你不能理智一点呢?我实在不想再见到他。」倩予说:「这件事只有你能帮忙我。」
「我想你把我占计得太高了,」心颖抹一抹眼泪。「杜非心中并没有我。他宣布退出娱乐圈,他要去美国,你不明白他是在做给你看的?」
「做给我看?我有那么重要?」倩予摇摇头。
「告诉我,你嫁大泽可是为了逃避杜非?」心颖问。「以为远远的躲在日本就可以过一世了?」
「不,不是,你不能否认大泽的优点。」倩予说。
「大泽英雄再多的优点,能抵得过你对杜非的爱情?」心颖说话的声音是尖锐的。
「爱情!有吗?」倩予自嘲的笑。「我只能说,那时候年纪太小,什么都不知道,更不懂得爱情。」
「事实呢?对老朋友应该讲实话。」心颖不放松。
「事实?好,」倩予无奈的笑。「感情——经过了那些事,经过了四年,你以为我还有多少?」
「不是时间,不是任何事,感情不该改变,」心颖说:「你说能看得出我的心思,我也同样能看得出你的心思,你对杜非——并没有变。」
「不要太天真了。」倩予摇头。「我现在觉得爱情、感情都不重要,重要的只是安全感。」
「大泽英雄能给你安全感?」心颖问。
「我相信他能。」倩予叹一口气。「心颖,替我把钻戒还给杜非,你也该回家休息了,这些无关紧要的话——也不必再说了,说了也没用。」
「我说的是无关紧要的话?」心颖似乎生气了。「好,我不再说了,反正——也不是我的事。至于钻戒,在目前他伤得这么严重的情形下,你认为适宜还给他?」
倩予皱眉,久久不语。
「他现在还是昏迷的,或者——等他清醒后,可以承受刺激时再还他?」心颖说。
「他——不会残废吧?」倩予忽然问。
「现代医学这么进步,相信可以医好,只是时间和耐性的问题而已,」心颖黯然。「小周告诉我,送医院的时候,他的脚是前后倒转的,几乎把小周吓死了。」
倩予又皱眉。
「醒过来没有?」她问。
「我去的时候醒过一阵,后来就一直迷迷糊糊,」心颖凝望着倩予。「说实话,我并不想来求你去看他,为这事我矛盾得挣扎了一夜,我——我——也许你说得对,我有自己的感情,对杜非——我矛盾,但是,我还是来了,因为我知道,如果我不来,我心里会一辈子不安!」
倩予只怔怔的听着,没有出声。
「杜非暗示过——跟我去美国之后的事,但是我心里明白,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心中仍然只有你,这不是任何人能代替的,」心颖说得十分真挚而坦白。「我喜欢他是我个人的事,但——我不会傻得抓住一个心里只有另一个女人的丈夫或男朋友,所以——我来了。」
倩予还是不语,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或是只是发呆,什么也没想?
「昨夜他昏迷呓语时,我才发现——我根本不该再骗自己,杜非不会喜欢我,勉强和他在一起,只会痛苦一辈子,」心颖的泪默默的、缓缓的流着,流着。「他对我说的一切并非存心欺骗我,你不原谅他,你要和大泽结婚,他受不了,他心理不平衡,他才找到我——甚至可以找到另外任何女孩。但是他爱的只有你,他这次受伤——想来也是精神不专注,心情不好。」
倩予缓缓透一口气。
「我不觉得事情——还会有什么改变。」她说。
「去看看他,好不好?」心颖激动得握住倩予的双手,她以为有转机了。「你知道我会到你这儿来的最大力量是什么?他——杜非昏迷中一直叫着你的名字,倩予,如果我不来找你,我——没有人性、没有感情、没有血肉。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又软又低,但清清楚楚的可以听出那是你的名字,倩予,你听见没有,他一直叫着你的名字。」
「因为觉得愧对我。」倩予说。
「为什么是愧?你不以为是爱?」心颖叫。
倩予摇摇头,再摇摇头,挣月兑了心颖的双手,缓缓站起来。
「心颖,很谢谢你来,但——很抱歉,」她平静的说:「我不能跟你去医院,而我——将结婚的事也不能改变,我不会拿婚姻来儿戏。」
「倩予——」心颖又气又急又恨又无可奈何。
「你太累了,回家休息吧!」倩予打开大门。「今天我还有好多事情要做,我不能陪你了。」
心颖愣了半晌,愤然站起,大步冲出门,头也不回的直奔下楼。
倩予——简直是冷血的,是吧!心颖看错了她。
倩予把自己关在家里一整天,自心颖含愤而去之后,她就一直这么坐在沙发上。
她努力使自己冷静,这个时候不能再走错一步路,她要冷静——她做到了,但是,冷静之中,她依然矛盾。
拒绝去医院看杜非是理智的,却太没有人情味、太冷酷,这不是她的作风。她知道心颖会怎么想,但她一定要这么做!她已经这么做了四年,总不能到最后才前功尽弃,何况她已决定和大泽结婚。
然而把自己困在家中是件痛苦又难耐的事。她无法令自己不想医院中的杜非,也无法忘记刚才心颖说的话。如果大泽也在台北就好了,那样至少可以分散她的心神,陪她到处走走。说实话,她不走出大门是因为她害怕,她怕控制不住自己的脚,她怕自己会忍不住走进医院。她怎能不矛盾呢?躺在医院的是杜非,是得到她全部感情的人,是百合的父亲。中午,她为自己做了三明治,吃了两日就咽不下去,只喝了半杯鲜女乃。电话响了很多次,她都没有接听,因为此刻她根本不想讲话,无论对谁。
黄昏的时候,门铃在响,接着有人用钥匙开门,那自然是母亲,只有她才有钥匙。
「你在家,怎么不接电话?」母亲很担心,神情也不对。「你看了报纸吧?」
「我才回来,」倩予故意淡漠的说。她不想让母亲知道她的心思。「你打过电话?报纸上又有什么大新闻?」
母亲忧愁的望着她,轻轻地摇头。
「你真不知道?杜非——受伤住院?」她问。
「啊——是吗?」倩予发现自己也颇有演戏天才。「怎么受伤的?严重吗?」
母亲皱着眉头,显然已看穿了女儿的心思。
「不必瞒我,我是为你好,」她叹口气。「我眼巴巴的老远赶来,就是怕你发傻,一时冲动跑去医院看他。」
「妈,就算我去医院看他,也只因为大家朋友一场,怎么算冲动呢?」倩予略有不满。
「我就是放心不下,」母亲永远是母亲,她有自己的一套古老固执的想法。「杜非把我们一家人都害惨了,尤其是你,几乎——几乎——唉!我永远不能原谅他。」
「还提这些做什么?」倩予的脸色也变得很难看。「那么久的事了,而且下个月我就要结婚,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结了婚,离开台北才算数。」母亲冷哼一声。「他这次受伤不知是不是在耍花样。」
「你也真孩子气,」倩予摇头。「我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杜非身边的女孩子比我好一百倍的多得是,别闹笑话了。」
「我是不是闹笑话你心里比我明白,」母亲唉声叹气。「倩予,你嫌我罗嗦我也要再说,你千万不能再傻了,好不容易现在又站了起来,你承受不了再一次的打击。」
「谁要打击我呢?」倩予眉头紧紧的皱起。「你快回去吧!百台说不定在找你了,约了人有事。」
「约了谁?倩予,该不是——」
「约了公司同事,」倩予非常的不耐烦。「一个日本女孩子,第一次飞来台北,带她出去逛逛。」
「真的——这样?」母亲盯视着她。
「妈妈——」倩予的反感一下子涌了上来,母亲还当她是十二岁的孩子呢。「你到底怀疑什么?」
「我——倩予,你无论如何不能去看杜非,我不许你去。」母亲说。
「我根本没打算要去。」倩予没好气。「就算我去——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倩予——」母亲大吃一惊。「你不能去,我就知道你会感情用事,你这孩子。错一次的痛苦、折磨你完全忘了吗?」
倩予觉得自己的耐性已经到了极点,她已经控制不了自己。
「我的痛苦、打击不必你来提醒,妈妈,当年你帮助我,拉我一把的事我会一辈子感激,但是我已经这么大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不必过分的管束我。」
「倩予——」母亲变了脸色,她气坏了,气自己的女儿怎么——怎么如此不识好歹?
「你要分清好歹,不要忘了谁对你好,谁又伤害过你。」
「我知道,我也永远忘不了,」倩予吸一口气。「你不必提醒,我也忘不了你对我的恩惠,我会永远记得,妈妈——」
「倩予——」母亲眼睛红了。「你以为妈跟你作对?故意反对你?事实上这杜非——」
「不要再提这个人,好不好?」倩予简直忍无可忍。「杜非跟我——有什么关系?」
母亲吸一口气勉强忍住了泪水,她觉得委屈,她是为倩予好才劝她,怎么这孩子不识好歹?
「好,我不再提了,只是——你上了去之后不要又哭哭啼啼,躲到那种鬼地方,你的事——我不管了。」母亲真的生气了,她觉得好心没好报。
倩予总觉得母亲不了解她,老是揭她的疮疤。
「我能管我自己的事,」她没有经过考虑就说:「你回去吧!我——还有事。」
母亲怔怔的望着她,然后又是叹息,又是低声咒骂的铁青着脸走了。
倩予坐在那儿发呆,她知道冲撞了母亲是不应该的,她也知道母亲是好意的,只是——太多的好意使她受不了,而且母亲用的方法也不对,徒令人起反感而已。
窗外暮色四合,她站起来开了灯,又为自己泡一杯茶,原本勉强的冷静也因母亲的来临而打破。也许是——物极必反吧?母亲越是怕她去见杜非,越是引起她去看一看的念头,这念头一起——简直难以收拾。
九点钟的时候,她的耐性已完全崩溃,她知道,若是她不去医院走一趟,她今夜一定睡不着,也一辈子不会甘心——而去看一看也不能改变什么,不是吗?
匆匆换了衣服,拿着皮包奔下楼,心中竟是无比的轻松,一种逃离桎梏,挣月兑枷锁的感觉。
她坐计程车到医院。
好不容易从值班护士那儿知道杜非的病房号码——大概她的模样不像是杜非的影迷吧?她迫不及待的上楼,按着号码一间间病房找过去。
已是快熄灯的时候,除了单人病房还有几个探病的人外,医院已是一片寂静。倩予站在杜非的病房门外,心跳得难以想像的剧烈,她深深的吸一口气又吸一口气,才在门上轻扣两声。
病房里没有回声,她再敲两下,里面依旧寂静着。忍不住推开房门,只见杜非沉睡在床上,房里没有其他人,特别护士也不在。
倩予全身的神经都拉紧了,紧张得呼吸也困难。她小心而轻悄的一步步走向病床,或者——别让杜非知道,她这么看一看就走?
杜非的脸色苍白中透着青,是她从没见过的颜色,他是那么一个健康、活泼的人,他是银幕上打不死的英雄,但是他躺在病床上,胸部、腿部、手臂、额头到处都是纱布,被绑得完全不能动弹。这就是杜非吗?倩予的眼泪忍不住滴下来。
杜非是沉睡或是昏迷呢?他不会昏迷这么久还不醒吧?或者因为疼痛,他们替他打了止痛安眠针?
倩予用手背拭一拭眼泪,杜非的模样更清晰的映入她的眼帘。是疼痛吧?他的眉心微蹙,眉宇之间是一抹隐隐约约的忧郁,还有一抹似真似幻的无奈无助——一刹那间,四年前的往事全涌上心头,倩予再也控制不住的全身颤抖了起来。
他们是青梅竹马的玩伴,他对她永远比其他人好,保护她、支持地、爱怜她,永不让她受欺负、受委屈。年纪太小,她不懂什么是爱情,但——每天都要见到杜非才开心、才快乐。十六岁生日那天,杜非用一块飞机玻璃磨成一个小鸡心,里面放进一张他的照片,他们都没有钱,但——那是最好、最名贵的礼物了。就在生日那天晚上,杜非第一吹吻了她——床上的杜非动了一下,嘴里呢喃着不知说了些什么话,却惊醒了床边流着泪回忆往事的倩予。她下意识地退后一步,杜非并没有醒,只是作梦吧?
是作梦,四年前的往事真如一场梦,有时半夜突然想起,会吓得一身冷汗,怀疑自己是否仍在梦中——
她再用手背拭一拭眼泪,转身往外走。她既然来过了,心里上也就舒服多了,她不在乎杜非或心颖知不知道,因为这是她自己的事,她在意的是自己的感受。
她想,从这扇门走出去之后就是真正的结束——不!该说摆月兑或是遗忘,明天早晨开始,她就要为结婚的事而忙碌,她就要奔向另一段崭新的人生道路,杜非和杜非的一切都该过去了——
杜非又在床上动了一下,又在呓语,这一次她清清楚楚的听见他在叫「倩予——倩予——」
倩予全身震撼,犹如中了魔咒般的站在那儿不能动弹。自从再见到杜非后,他表现的全是吊儿郎当,半真半假的模样,从来不让人看见一丝真诚,即使他追去新加坡,倩予仍然觉得看不透他的真正意图。现在,正在昏迷或沉睡中,他竟真如心颖所说,不停的叫着她的名字,那表示——
「情——予——」他再叫。声音低沉微弱,犹如一声无奈的叹息。
倩予再也无法忍受的用双手蒙着脸,失声痛哭着冲出病房——她——再也忍受不了。
「咦?小姐——」一个护士在门边和她撞个满怀,是杜非的特别护士吧?「你是谁?你——做什么?」
倩予没有理会,跌跌撞撞的一口气奔出医院,靠在医院外粗糙的石墙上默默流泪。
其实——她了解杜非的心思,真的,即使他的表现是吊儿郎当,半真半假的。她怎能不了解呢?他们从小在一起长大,他们相伴相爱,他们——还有一个女儿,她怎能不了解呢?是她——拒绝相信,是她想骗自己罢了。真的,她知道,杜非心中依然只有她一个人。
她轻轻握着胸前挂着的玻璃鸡心,杜非心中只有她,她心中又何尝不是只有杜非?只是——只是——她一时说不上来那些原因,是时闾、空间,再加上些人为因素吧?他们都拒绝承认这个事实。
也许杜非并不像她这么坚决拒绝,杜非在新加坡酒店曾表白过,是她的断然拒绝,她——唉,为什么呢?她真为了大泽英雄能给她安全感?
她不知道,她已经混乱了,完全的混乱,她甚至分不出这件事的对与错。
她只知道唯一的,最重要的一点,她要嫁大泽,这件事不能改变,结婚之后她要远远逃开。
她要逃开杜非,为什么?因为——因为她仍爱他?老天!为什么感情的事这么复杂?复杂得连自己也分不清,辨不明呢?
哭了很久,很久,泪终于流完了,她站着,默默为自己抹干脸颊,慢慢的向黑暗的街道上走去。
她已决定结婚,在她前面明明已摆着一条路让她走上去,为什么——她看不见那条路?为什么?
心颖的话又在心头回转,「大泽的安全感能强得过杜非的爱情?」爱情,杜非——唉!
上计程车,回家,她知道今夜别想能睡得着,虽然明天早上的班机要飞曼谷。
下车时,看见楼下大红门边站着一个人,是心颖——她的心一阵颤抖,善良可爱的心颖。
「是你?」倩予故意使自己冷漠。昏暗中,心颖看不见她哭红的眼睛吧?「来了很久?」
「不很久,不过——很高兴。」心颖微笑着,那是真诚而感人的微笑。
「高兴?我不明白。」倩予故意皱眉。
她不知道白己为什么要「故意」这么冷淡,这么拒人于千里之外,她只知道,她必须这么做。
「你去了医院,不是吗?」心颖说。
她皱眉,只是皱眉。
「不要否认,特别护士打电话告诉我的。」心颖说:「我知道你会去,你不是那么冷血的人,我也不会看错你,真的,倩予,我很高兴。」
「你错了,」倩予摇摇头。「我去过医院,目的却和你想像的不同。」
「你——什么意思?」心颖呆怔一下。
「我去看他,并不表示什么,」倩予慢慢说:「我——只是想看看他倒下来的样子,他是银幕上打不死的英雄,不是吗?」
「你——」
「这是真话,」倩予淡淡笑了。「最重要的一点,我去看他之后,更可以心安理得。」
「倩予——你——」心颖脸色变了。「你——冷血。」
「我以为我去了之后你不会这么骂我了,」倩予摇摇头。「要我去看看他,你不是这么要求吗?」
「你——好——」心颖气得再也说不出话来,便一转身冲出巷子。「你会得到报应。」
倩予没有出声,直到心颖的背影消失在巷口,她才颓然靠在门上。
她的报应——不是四年前就来了吗?
杜非的伤势略有起色,不必再打止痛安眠针,也不是整天昏睡在床上了,但是,他的脾气反而出奇的暴躁、出奇的坏,稍有不满就大吵大闹,恶颜相向,短短的三天之中,已换了四个特别护士。
最后这个护士刚上班两小时就被杜非骂哭了,说什么也不肯留下,即使付双倍费用。小周和心颖无可奈何的对望着,他们俩已疲累得筋疲力尽,尤其是心颖,脸都瘦了一圈,眼晴大而无神。
「你们俩怎么不说话?」斜躺在床上的杜非怪叫。「想闷死我或是气死我?周信义,你现在立刻给我滚,我炒你鱿鱼,快滚。」
小周轻叹一声,这个时候他自然不会怪杜非,杜非伤成这样子,心情一定恶劣、脾气一定暴躁,他很能谅解。
「那么——我先走了,」小周低声说:「晚餐以后我再回来,这儿——拜托你了。」
「还在罗嗦什么?还不快滚?」杜非咆哮。
心颖点点头,轻推小周一把。
「你走吧!我会看着他。」她低声说。
「我替你带晚餐来。」小周快步走出去。他知道,他若不走快些,准会被杜非骂得拘血淋头。
「还有你,潘心颖,你留在这儿做什么?谁要你陪?谁要你留下?你也走——走得越远越好,我不要看见你,快走。」杜非又在狂吼。
心颖转身,面对着杜非。
「你吼我有什么屁用?我不留下看着他,你以为还有谁来理你?」她凶巴巴的大声说:「不要以为你是大明星别人就怆着来巴结你、伺候你,你那狗屎脾气谁都敬而远之,你要不要试试?你拉铃叫人,看会不会有人来?」
「没有人理我就算了,谁稀罕?」杜非还是怪叫。「没有人理我最好,反正我是死不了,」
「你真以为自己是打不死的英雄?」心颖故意刺激他。「那只是演戏,你不想想自己是怎么受伤的?」
杜非气得吹胡子瞪眼,脸也胀红了。
「我的事不要你管,你是谁?你凭什么在这儿怪吼?你走,快点给我走。」他不讲理的。
「我想走的时候自然会走,」心颖完全不生气,她很了解他的心情。「现在不想走,赶我也没用,我不是小周,又不是你出钱请的人。」
「你——真皮厚,我没见过比你更脸皮厚的女孩子,死皮赖脸的。」他骂。但——暴躁的情绪已渐渐消散,语气平和了很多。
「我是死皮赖脸,又怎样?」心颖忍不住笑起来。「我不走,难道你能打我?」
杜非摇摇头,凝视她一阵,再摇摇头。
「心颖,你知不知道?这几天把你捱瘦了,」他一下子又变得充满柔情蜜意了。「你不必天天来陪我的,其实——我这个伤准死不了,真的。」
心颖心中一阵激动,却努力不使它表现在脸上。
「大家几十年老朋友,还说这些话做什么?」她故作开朗的大声说。
「说得好像七老八十似的,几十年老朋友,」他颇为感叹。「除了你,还会有谁来看我?陪我?」
「很多愁善感呢!」她开玩笑。「你想有人来,好,我打开门,看那些影迷不挤破这房间才怪。」
「我不是说影迷——」
「倩予?」她笑起来,笑得很特别。
「也——不一定是指她。」他微微皱眉。「就快是别人的太太,自然不方便来看我。」
「想不想要她来?」她似笑非笑。
「很难回答,」他考虑一下。「因为我矛盾。她来,我自然喜欢,可是来了又如何?还是要走的。」
心颖思索一下,摇摇头。
「你从来没有真正想去抓住她?」她说:「你每次都试一试,又退几步,没有表现出真诚和毅力,然会败在大泽英雄手下。」
「错了,我这次根本没机会。」他说。
「不对,你追去新加坡时不是好机会吗?是你没有下定决心。」她说。
「我已下定决心退出。」他不存希望的摇头。
「没用又没种。」她笑骂。「你就只会对小周、对我凶,见到倩予手脚就软了。」
他想一想,也笑起来。
「对许多人我都能死皮赖脸,奇怪的是面对倩予,我的自尊心和自卑感就加重。」他说。
「因为她与众不同,而且你爱她。」她一针见血的。
他呆怔一下,慢慢说:「我爱她吗?我已分不清楚。」
「你这次受伤难道不是因为心情恶劣?」她笑。
「没有那么严重,我还为情所困呢!」他强打哈哈。「我只是运气不好,时间没配合得准确。」
「正是为情所困,心神恍惚。」她打趣。
他不知道听见没有,怔怔的发一阵呆。
「不知道她现在在做什么?知不知道我受了伤?」他自言自语。
「全世界的中国人都知道你受伤,她怎能例外?」心颖注视着他脸上的神情。
「她——不知道怎么想?」他还是自问。
「为什么不去问问她?」她说。
他一震,彷佛醒了。
「什么?问她?我为什么要问她?我们已经说清楚了,以后各不相关,她安心去做日本人的太太,我们——我们不会再相见。」他大声说。
「你就忍心让她去做日本人的太太?」她笑着问。
「大泽英雄——不是普通日本人。」他不自然的。
「有什么不同,日本人就是日本人,你在电影里打倒过无数的日本人,怎么在现实生活中却败在日本人手下?」心颖是故意这么说吧?
杜非胀红了脸,又气又激动的。
「什么败!我根本——也没有争。」他说真话。
「为什么不争?你不爱她?」心颖问。
「我——不知道,我说过不知道,」他叹一口气。「四年前的往事令我内疚,我觉得——有些内疚。」
「内疚?不是爱?」她叫起来,很不以为然的。
他诧异的看她一眼,越发不了解女孩子了。心颖明明对他有意,怎么又——又拚命的帮起倩予来,如果他和倩予和好如初,心颖岂不是落空了?失望了?心颖——哎!他是不了解女孩子。
「我分不出来,」他叹口气。「是我书念得太少,所以,很多事都分辨不出好歹,也看不清黑白,更不知轻重,我——做错了很多事,弄糟了很多事,也得罪了不少人,我——唉!所以我想摆月兑一切,再去念书。」
「归根究底还是为了倩予。」她笑。
「也不能这么讲,心颖,你——也是好朋友。」他透一口气。讲出她只是「好朋友」之后,心里舒服多了。
他已经表示了心颖和倩予是不同的,不是吗?
「我是好朋友,士廉也是好朋友,」她笑。她聪明,她自然能了解一切。「但倩予是青梅竹马的恋人。」
「不要讲得这么肉麻,好不好?」他笑。
「这是事实,有什么好肉麻的?」她说。
「她就快是大泽英雄的太太了。」他叹息。
「抢她回来。」她想也不想的说。
「抢——」他苦笑。「我根本没有机会。」
「不要妄自菲薄嘛!」她说:「我知道倩予对你仍有感情,至少比对大泽深厚。」
「我不相信——有什么根据?」他说。眼中竟闪看一抹好生动、好亮的光芒。
「我会证明给你看,你肯不肯去把倩予抢回来?快回答我。」心颖顽皮的。
「我——说实话,没有信心。」他叹口气。
「我会给你信心,快回答我。」她叫。
「不要拿我开玩笑了,好不好?」他摇摇头。「我是个受伤的病人啊!」
「完全不像杜非,你那种小霸王似的霸道呢?婆婆妈妈得像个老太婆。」她大笑。「我讲真话,谁拿你开玩笑啊!」
杜非显然受不了心颖的嘲弄,变了脸,一言不发的靠在床上,也不看她。
「怎么?生气了?」心颖笑。
「我想睡觉,把我的床放低些。」他冷着声音。
「不想听倩予的事了?」她捉狭的。
「我不是给人消遣的。」他扳着脸说。
「好吧!你睡觉,」她过去摇低了他的床,让他平躺在床上。「只是——大前天被你赶走的特别护士林小姐所说的事——不知是否真的?」
他看她一眼,勉强忍住,把头转开。
「林小姐说——前天晚上,她去洗手间前后大概不过十分钟而已,可是似乎——发生了一点事。」她一边说,一边偷偷的注视他的反应。
他是竖起耳朵在听,她知道。
「发生了什么事呢?林小姐又说不清楚。」停一停,她又说「彷佛在门边撞到一个人,那个人是她所不认得的——又似乎——」
她不说了,目不转睛的盯着他看。他本来还忍得住,闭紧眼睛在生闷气。渐渐的,脸也胀红了,脖子也粗了,呼吸也急促了——突然之间,他大吼一声。
「说下去,说话一半是什么意思?」他咬牙切齿的。「你最可恶,分明——分明——」
「我分明什么?」她心平气和的。「怎么?你不是要睡觉吗?我只是在对自己说话。」
「潘心颖,总有一天我会宰了你。」他脸上青筋直冒。「你快说,快!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你真想知道?」她脸色变得非常认真、非常严肃、非常郑重的。「当然,」杜非起伏的胸膛似乎要爆炸了一般。「你快说,那天晚上谁来过了?谁?」
「其实你根本已经知道,何必问我?」心颖说:「倩予来过了,掩着面哭着离开的。」
杜非呆住了,倩予来过是个大震动,而且还哭了——倩予为他流泪?是吗?是吗?
「在她来之前,我请求过她,请她来看看你,陪陪你,她不肯,但是——后来她自己来了,」心颖轻叹一声。「想来她内心充满了矛盾。」
「她——她真的来过了?还流泪?」他喃喃自语。
「是真的,」她斩钉截铁的说:「林小姐当时立刻打电话给我,我赶去倩予家,她正下计程车,我清楚的看见,她哭过,而且哭得非常伤心。」
「那——那——心颖,我——」他像在绝望中突然抓到一块浮木,茫然失措以为还在梦中。
「这是不是足以加强你的信心?」心颖微笑。
他怔怔的凝望她半晌,突然问:「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心颖。」
她显然受到巨大的震荡,好半天才说:「我们是老朋友兼好朋友,不是吗?」
杜非的眼圈儿红了,不是因为倩予来过,而是——心颖的友谊,心颖无条件付出的感情——他感觉到了,可是他无能为力,他只有抱歉,他心中只有倩予。不论倩予回不回头。原不原谅他,有心颖这样的——怎么讲?红颜知己?是吧,就是红颜知己,他冰冷的心渐渐温暖了。
「是,我们是老朋友兼好朋友,」他激动的声音也变大了。「最好的朋友。」
「不要再说什么,够了,」心颖是洒月兑的女孩子,若他再说下去,她怕会受不了。「我们——心照不宣。」
「你怎么不是个男孩子呢?」他感叹。「你说的——像我们圈子里的义气儿女。」
「别想说动我,我不会拍戏的,」她哈哈大笑。「九月份我一定要去美国,念书的计划不变。」
「曾经——变过吗?」他问。
她吃了一惊,立刻摇头。
「不,从来不曾变过,」她用力摇头。「我再不念书,士廉永远不会原谅我。」
杜非望着她笑了,她实在是个十分可爱的女孩子,只是——一开始就有个倩予,一开始就有的。
「现在——我该怎么办?」他问。
「抢回倩予,」她想也不想的说:「那么优秀的中华女儿,总不能就嫁到日本做个小媳妇。」
「我行吗?」他很没有信心。
「绝对行,你是杜非,独一无二的杜非,你忘了吗?」她大声说:「你是杜非啊!」
「但是——」
「但是什么?你不去是你没种,倩予——也会恨你一辈子。」她叫。眼圈儿也红了。「那个日本人——不行,倩予无论如何不能嫁给小日本人。」
「是大泽英雄。」他说。
「什么好听、有气魄的名字都没用,他是日本人,」她叫。「我不能忍受倩予嫁给日本人。」
杜非考虑一下,终于点点头。
「好,反正——反正我在倩予前面已是个小丑,多出一次糗又如何?」他自嘲的。
「你不是小丑,这次——也不会出糗,」心颖的信心是无与轮比的。「我保证。」
「你凭什么——这样自信?」他问。
心颖脸上的神色变了,她看来非常矛盾,最后,她咬咬牙,用力点一点头。
「我当然有理由,」她说。那神色——严肃得有点可怕,仿佛是宣布世界大战一样。
「有一件事——你大概不知道,不,我是说你可能想像不到。」
「什么事?」他突然有点心怯,因为心颖的神色。「如果为难的话,你就别告诉我好了。」
「我考虑了好久、矛盾了好久,到现在我还不知道该不该说,」她叹一口气。「但是不说——我怕自己一辈子不安心,你——有权知道的。」
「心颖——」杜非不自觉的挺直了上半身,忘了胸前折断了的肋骨疼痛。
「倩予——有个女儿,今年三岁,叫任百合。」她说,她终于说了,她终于说了。
「女儿——百合——」杜非挺起身子,他居然坐了起来,他那满身的伤——「你是说——倩予有三岁的女儿?!那——那——」
他询问的望着心颖,她点点头。一刹那间,他心中充塞得满满的,泪水盈眶簌簌而下——
倩予竟有个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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