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江心月决不考虑,「就是他,你们养虎为患,将来麻烦可能更大。」
「有甚么证明?」曼宁问。
「我怀疑——他是那个冬姨的儿子,他们先后到顾家是有企图的。」
一直沉默不语的传宗终于忍无可忍地霍然站立,这——太过分,无中生有得简直不像话。他会是冬姨的儿子?
「胡说。」他涨红了脸,「你不能含血喷人。」
「陈菊妹是谁?」希仁突然说。
江心月的脸一下子就变了,隔了很久才勉强镇定说:
「是二十多年前的工人。」
「你知道冬姨是谁?」曼宁冶冶的间。
「冬姨……」江心月飞快的回头看卢太一眼,她无法再强自镇定,「她是谁?」
「她是陈菊妹的妹妹。」曼宁再说。
江心月呆在那儿奸半天都说不出一个字。传宗注意到,卢太也变了脸。
「那——又怎样?」她扬高了头,做出一副顽强的模样,「也不关我事。」
卢太悄悄地从一边退下,只有传宗注意到。
「你一直针对传宗,是不是因为冬姨?」曼宁一下子想起许多事。
「我只觉得他们下怀好意——他们出现后,顾家就此多事。」
「你真这样想。」
「我跟警察也这么说,」江心月得势不饶人,「事实就是事实,你们被他蒙骗了,才看不出真相,不信就问问卢太——」
卢太早已不在那儿。
曼宁心中气愤,她立刻按铃,让菲籍女佣去请卢太及冬姨出来。
「我希望你们当面讲清楚。」
希仁本想离开,想一想也坐下来,家仪静静的走到曼宁身边坐下。
「发生甚么事?」她悄声问。
卢太和冬姨都出来,江心月也在一边坐下,一种大审判的气氛弥漫着整间屋,连传宗也莫名其妙的紧张起来。
会不会如曼宁所说将会有甚么事发生?
「冬姨,你认识江心月?」希仁问。他脸上没有一丝表情,这位好好先生真的已动怒。
冬姨迟疑了一下才点头。
「你呢?你认识她吗?」他转向江心月。
「难怪越看你越脸熟,原来你是阿菊的妹妹,告诉我,为甚么要害我?」
冬姨彷佛听懂,又仿佛听不懂,只是怔怔的望着她。望着望着,眼泪沉默的流下来。
「别装作可怜,你说。」江心月狠狠地说。
传宗立刻走到冬姨旁边,用手臂围着她的肩,无言地安慰她。
「你别逼冬姨说话,她根本不能说话,」家仪看不过眼,「冬姨,我们都在,有甚么事你慢慢表达,别怕。」
冬姨把脸转向传宗又转向曼宁,曼宁突然感到一阵心气浮躁,很不安宁。
冬姨做了几个手势。
「她说——姐姐死得可怜。」传宗转达。
「甚么意思?谁害她?」江心月尖叫。
冬姨指指「心」又做了个手势,可惜传宗看不明。她重复两次,他仍不懂。
「心中怎样?不舒服?痛?伤心?」家仪一直在猜,「内疚?」
冬姨眼睛发亮,用力点头。
「你姐姐内疚而死?」家仪叫。
冬姨连连点头,眼泪大串落下来。
「胡说八道,与我们有甚么关系呢?」江心月猛烈地跳起来,「卢太,你说,这冬姨来顾家是否有企图?」
卢太退后一步,轻声说:
「我不能乱说话,我只是管家。」
「你说,说得有道理我不怪你。」曼宁说。
「那——是。妤几次我半夜上洗手间,看见她——」她指指冬姨,「她神神秘秘的在周围看,好像想找甚么似的。
大家的视线都集中在冬姨的睑上。
她益发显得苍白,身子也微微发颤。
「也许我不该说,」卢太小心翼翼的,「我曾怀疑,她昏迷,她跌下楼受伤,
是否自己不小心造成的。」
传宗霍然站直了身子,严肃的厉声质问:
「请你解释,这是甚么意思?」
「我就是不明白是甚么意思,」卢太依然极有教养的轻语细言,「试问顾家大宅里有哪个人跟她有仇?要害她?」
也许她的话有一定的道理,希仁和曼宁面面相觑,不知该怎么处理。
「所以,最好请冬姨解释一下。」卢太又说。
「你分明欺负她不能说话,难以申辩,现在你说甚么都可以啦!」传宗气极了,「若冬姨在顾家有甚么企图,愿天诛地灭。」
「殷少爷,不用这么严重,」卢太斯文的,「大家都面对面了,总希望把事情弄清楚,我只是对事不对人。」
她眼光闪了闪,极快。传宗心灵巨震,这眼光熟悉极了,分明在那儿见过,是谁?谁?传宗的疑惑化成言语,冲口而出:「你——是谁?」他指着卢太,「你那种眼神,我见过你。」
卢太下意识的退后一步。
「我是卢太,此大宅二十六年的管家,谁都可以证明我的身分。」她挺起胸膛。
「不,我见过你,在另外的环境、另外的时间,你是另一个人——」传宗十分混乱,这是他最真实、深刻的感觉。
「胡言乱语,你别想把话题扯开,我们说的是冬姨,是你,不是卢太。」江心月叫道。
「为甚么偷偷去保良局查我的资料?」
「谁?谁去过?你是甚么人?我们为甚么要查你的资料?你别含血喷人。」江心月跳起来。
「警方告诉我的,他们证实过。」
「这——」江心月过分灵活的眼睛看看希仁、曼宁,又飞快转到传宗身上,「就是担心大哥大嫂太老实,被你蒙骗,我怎能不关心顾家的事?顾家对我有恩,我也姓顾。」
「告诉我真话,为甚么要查传宗的身世?」曼宁的怀疑写在脸上,「这完全不关你事。」
「大嫂——我讲的全是真话啊,」江心月大哭起来,「我好心没有好报,你们反而怀疑我。现在外面的人多坏啊!你们竟对一个来历不明的人信到十足,我怕你们吃亏,怕大倌家杰吃亏,有的人啊,吃人不吐骨头。」
「住口。不许侮辱传宗,」希仁愤怒的站起来,「谁是谁非我心裹有数,反正警方还在调查,我等结果。」
「你还是不信我,大哥,」江心月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事情到了这一步,我已家毁人散,我甚么都不怕,我跟他拼了。」
传宗一直不怎么说话,目不转睛的盯着卢太。他真的见过她,不同的场合、不同的时间、不同的身分,却有相同的熟悉眼神,那眼神那么深刻得令人一世难忘,他真的见过-
「啊——」电光火石一闪,他终于记起了何时何地见过她,那竟是——梦中遁入墙中的黑衣人。因为太震惊,他一个字也讲不出来,背脊的冷汗却不停的流下来。
「甚么事?」家仪问。从来没见过他如此失魂落魄。
「没——有。」他尽了最大努力把已在嘴边的话收回去,现在不能说,他没有证据。
「当然没话说,自己心中有愧。天有眼,谁做了坏事自然会有报应。」
传宗心乱如麻,自从对卢太有了发现,他的心如火烧般,是不是事情即可真相大白?
「卢太,你整理个楼下房间给她,」希仁不愿讲江心月的名字,「律师说最好让她暂住这儿。传宗,我们回公司。」
江心月眼中闪过惊喜。
传宗望望沉思像入了神的冬姨,他十分郑重又认真的对家仪说:
「我请求你,在我回来之前,你一直伴在冬姨身边。」
「放心。我答应你,妈妈和我会照顾她。」
曼宁也点头应许,他才安心随希仁离开。
「传宗,刚才你想到甚么?」希仁在车上问,「你看来震惊又兴奋。」
「我有个感觉,这件事很快会结束。」他不敢说真话。
「答应我,无论事情有甚么结果,你不要离开我们。」他真心说。
「你——一点也不怀疑我?」传宗万分感动。
「从头到尾都没有。只是不明白,江心月那泼妇怎么如此针对你?」
传宗也不明白。他和江心月原是风马牛不相干的两个人。
「刚才律师告诉我,警方对你的身世很有兴趣。你的身世有甚么特别?」
「我只是个弃婴,如此而已。」
「我不明白。」希仁摇头,「律师说,家杰还是不能保释。」
传宗不便说甚么,只能沉默。
一整天在忙碌的工作、会议中度过。希仁先回家,传宗只好独自回去。
临走前打电话给嘉文,说明近日所发生的一切。
嘉文无奈叹道:
「你和顾家前世弄乱骨头?如此纠缠不清,你何不及早怞身?」
「现在怞身,全世界都会怀疑我别有企图,嘉文,请再给我点时间,总之我们的婚礼铁定六月不变。」
顾家的空气颇闷,警方、律师都没有消息来,像大雨前的烦闷,令人透下过气来。
传宗陪冬姨一会。
冬姨脸上的愁苦浩失,变成漠然冶静,她没有任何表示,一直在沉思。
「你到底在想甚么?」传宗不止一次间她,她总是默然摇头。
「你知道一些事还不曾告诉我?」传宗这么问过,
冬姨望着他,深深的眼中彷佛有些甚么又仿佛茫然。
十点钟,传宗回房休息。
好像才睡着,又像睡了很久,传宗被一阵超乎人类的尖叫声所惊醒,第一个念头是「冬姨」,飞快跳下床,冲向冬姨的卧室。
那可怕又刺耳的尖叫吵醒了大宅中每一个人,电灯一处又一处亮起了。
人人都聚集在客厅,不知所措的找寻声音出现的来源。然后,大家都奔到冬姨卧室外。
卧室门早被传宗撞开,门内的情形令大家目瞪口杲。身体看来衰弱又受过伤的冬姨,用双手紧捉住一个黑衣人,那人面向下,半跪在床边不能动弹。
房中满是哥罗芳气味。
「甚么事?」曼宁骇然。
传宗用不可名状兴奋又紧张的眼神望着希仁,他像找到一个正确答案。
「捉到了想害冬姨的人。」他的声音颤抖。
「让我看看他的脸,」希仁沉着声音,「谁会在我家做这种事?」
只是冬姨双手用力——老天,瘦弱的冬姨的双手竟像钢钳一般,一张半蒙着黑布的脸展现在大家面前。
即使只看眼睛,大家都认得她是谁。
「卢——太?」曼宁惊骇欲绝。
希仁的脸一沉,大声吩咐:
「报警。」
家仪第一个惊觉,转身奔向电话,更快的一个人扑出来,死捉着家仪不放。
「不不,不要报警,求你不要报警——」这人竟是江心月。
「传宗,报警。」希仁提高声音。
传宗迅速拿起电话,在江心月还没扑过来之前打了九九九。
警察十分钟就赶到,七八个人把冬姨卧室团团围住。冬姨——谁也不能相信,瘦弱的她竟能在十分钟内把卢太捉个动弹不得。
卢太被戴上手铐,蒙在面上的黑布也被除下。她没有甚么表情,只狠狠的瞪着冬姨,好像要把她生吞下肚。
「到底怎么回事?」警方人员问。
传宗迅速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逼。
「这卧室上了锁,她一个女人怎么进去的?」警方怀疑。
传宗脸上浮起兴奋的笑容,他把自己似梦似真、半醒半睡看见黑衣人遁入墙里的事说出来,在场的人莫不惊疑万分。
「你告诉我们是怎么回事。」警方人员说。
卢太闭紧了嘴,脸色苍白但神情倨傲。
「你为甚么要害冬姨?」传宗忍不住问。这么斯文,这么有敦养的人。
「你不先问我是谁?」卢太冶笑起来。
「你是谁?」家仪抢着问。
「心月,事到如今,是否讲出来?」卢太忽然转向她。
「不,不,千万不要,你不能说。」江心月喊得惊天动地,「不能——」
卢太轻轻叹了一口气。
「看来这次我们输了,彻底输了。」
「不不不,请别说——这只是我们的私人恩怨,与第三者无关,你别说。」江心月紧张得满头大汗。
「好,不说就不说。」卢太再叹一口气,「你们打死我也下会说。」
「你说私人恩怨?你和冬姨?」
「是。」
「你说私人恩怨?你和冬姨?」
「是。」
「你们认识并不久,哪来恩怨?」曼宁问。
「认识一刻也可结怨。」卢太摇头,「算了,我有罪,我意图谋杀,你们告我好了。」
江心月在一边偷偷的透了一口气。
传宗见到了。她和卢太之间有甚么不可告入之秘密?卢太现在分明一派胡言。
「你为私怨杀人,你不顾你的下半生?」
「我并没有杀死人,我不担心。」卢太看希仁和曼宁,「你们真蠢,引狼入室。」
「传宗和冬姨不是狼,冬姨几乎被你害死!」家仪大声说,「前两次——也是你害她的?」
「我不说,什么都不说,你们能怎样?告我也要有证据。」她说。
「人赃并获,你还想怎样?」警方人员说。
警方人员带走卢太时,江心月自动的陪她前去。走出大门,她回头望一望顾家大屋,心中充满了怨恨。
「江心月显然和卢太一伙的,卢太是内应。」希仁摇头叹息,「二十多年了,我们甚么都不知道,真可怕。」
「她们的目的是甚么?」家仪问。
「等警方告诉我们。」曼宁十分疲乏,「我们的家——唉。」
「别担心。」希仁握住她的手,「幸好这些事发生得早,我们每个人至少身体健康——」
说到这儿,他呆住了。曼宁长年身体不好,与卢太有关吗?
「明天一早把你吃的各种药物、补品送去化验。」他不寒而栗,「我们——
唉,真大意。」
家仪陪曼宁上楼休息,书房里只剩下传宗和希仁。
希仁也显得疲借,但全无睡意。
「我只是不明白,冬姨哪儿来这么大的力量捉住卢太?」他问。
「也许是——意志。」传宗这么回答。
第二天早晨,警方传来一个惊人的消息,他们查出了卢太的真名叫江中月。江中月?她竟是江心月的姐妹?
这两姐妹到底藏了甚么居心?
希仁、曼宁、家仪、传宗都赶到警署,传宗把冬姨也带了去。
警方用一个相当大的单独房间接待他们。
然后,他们带来了江心月和卢太。
「你们的管家卢太二十多年前是一间舞厅的伴舞小姐,与其妹江心月同一职业,她原名江中月,艺名玲玲,今日凌晨犯意识谋杀陈冬妹女士。」警方人员说。
「我并未谋杀人,只不过去看看她。」江中月(卢太)冷冷的说。
一夜之间她的神情、气质、态度完全改变了,不再斯文、不再文雅、不再有礼,她变得更像江心月。她真是太出色的演员。
「黑衣蒙面半夜去看人?」警方人员冷叱,「你和陈冬妹是老朋友?」
「她两次受伤都是我照顾她。」江中月强辩。
「你去看她,她为甚么反手捉住你?」警方人员不放松。
「谁知道,你们该问她,有的人是这么忘恩负义,这么反骨。」
「你对她做了甚么,令她高声惨叫?」
「尖声惨叫的是我,她一把捏住我的喉咙,想捏死我。」江中月理直气壮地说。
「事实上是你半夜意图不轨的侵入别人卧室。门上了锁,你怎么进去的?」
「我当然无法通过上锁的门,是她开门让我进去的。」江中月冷笑,「不信问她自己。」
「你明知她是哑的。」警员脸有怒意,「你最好说真话,这对你自己有利。」
「我没犯法,不需要有利。」江中月尖锐的,「我甚么都不怕。」
「你迟早总要招认,何不说快些。」
「我要找律师,我要法律援助。」她叫起来。
「告诉我,你对陈冬妹做过甚么?」
「甚么都没有,没有。」她又叫起来。
「她说没有就是没有,她从来不说谎,」江心月在一边叫道,「顾家上下连菲籍女佣、花王都可以证明她是斯文好人。」
「好,她算是好人,但告诉我黑天半夜为甚么偷进别人卧室?」
「陈冬妹身体不好,她去看她。」江心月说。
「你们以前认识陈冬妹?」
「不,她的姐姐陈菊妹是我以前的佣人。」
「陈菊妹呢?」
「我怎么知道?十多年前身体差,神经有点问题,回乡下了。」江心月翻翻眼睛。
「据我们的调查,她死在香港,车祸受伤不治而死。」
「关我甚么事?」江心月拍案而起,很沉不住气,「你们该问她的家人。」
「陈菊妹死于车祸,我们警方有很详细的资料,」警员微微一笑,「闯祸的司机很年轻,刚拿到车牌,他叫魏孝安。」
这名字一出,大家都呆怔在那儿,这魏孝安与江心月的同居男人魏孝全有甚么关系?
「不知是天意或是巧合,失踪十多年的魏孝安是三个绑架顾家杰又自动投案者之一,今天也在我们这儿。」
江心月脸色大变,奸半天才勉强说:
「我不知你们在说甚么,我甚么都不知道,完全不关我事。」
原本安坐椅子上的冬姨霍然而起,激动得脸也变红,身体颤抖。
「别急别担心。」传宗拥着她瘦削的肩,「警方会查清楚所有事的。」
冬姨深深的呼吸几次,慢慢坐下。
「魏孝安是你同居男友魏孝全的哥哥,事情是否太巧合?太戏剧化?」警员笑。
「我怎么知道?」江心月脸色剧变,「我不认识魏孝安,阿全从来没说过有个哥哥,你们不能生安白造。」
「人全在我们这儿,要不要对质?」
「现在你们要审的人是我,关江心月甚么事?她没犯法。」江中月十分狡猾。
「是啊!我又没犯法,不是犯人。」江心月仰高了头。
「那么你告诉我们真相。」警方人员软硬兼施,「反正你们是自己人,说不定陈冬妹和顾家不告你。」
江中月把视线转向没有表情的希仁睑上,又转向传宗、冬姨,最后回到警员。
「没有真相,该说的我已说完,没有甚么好说。我强调,我无罪。」
「很好。」警员站起来,走到希仁身边向他耳语一会,希仁点点头,然后那警员退出房间。
屋子里一下子沉闷起来,谁都没说话,江心月、江中月两姐妹互相对望,似在交换意见。
很快的,警员又回来,向希仁点头。
「他们已经出发。」他说。
大家不知他们弄甚么玄虚,江心月很紧张,凝望着警员半晌。
「你们到底把阿全怎样?为甚么不让我见他,绑架的人不是他,是那三个人冤枉他。」她尖着嗓子叫。
「别担心,他们兄弟叙旧,你很快就可以见到他。」
「我的律师要保释他。」江心月说。
警员不出声,仿佛在等待甚么。
还是江心月最沉不住气。
「你让我们在这儿等甚么?简直浪费时间,我要保释卢太。」她又嚷道。
希仁公司的律师来到,匆匆对他低声说了些话,又拿出几份文件给他看。
大家都望着他,只见他脸色渐变,越来越苍白,越来越坏,最后愤然把文件掷在桌上,大声-道:
「竟有——这样的事。」
众人的眼光视线都集中在他身上,他连连喘息又努力抑制自己。
「我们的好儿子。」他终于黯然叹息坐下。
「甚么事?」曼宁觉得心惊肉跳,近日一连串发生的事几乎令她负荷不了。
「「跃马国际」被证实家杰有份,近年我们所有遭横手抢走的生意全是他做的,纽约第五街大厦、德国发展的度假村——」希仁无限感慨,无比心痛,「还有一些香港生意,他故意跟我作对,还与不法之徒勾结,洗黑钱,做假账,所有的一切全证实了。」
「希仁——这不是真的。」曼宁摇摇欲坠。
「事实俱在,警方现在要起诉他,连国际商业调查组织也不放过他。
「这——他为甚么要这么做?」曼宁流下眼泪,儿子始终是儿子,血浓于水,「我们的一切难道不是他的?」
「不知道他怎么想,」希仁也袁声叹息,「现在弄得身败名裂——谁也帮不了他,」
「我知道原因。」江心月忽然说。
「你说。」希仁看她一眼。
「你们越老越胡涂,宠信外人,令他觉得没有地位,没有面子,」江心月尖声叫,「你不同意他提出来的所有意见,你对他连外人都不如,他有骨气,有理想,当然自己出来闯。你又不肯给钱支持,他只好走捷径,甚至亏空公款也是你逼出来的。」
「你——」希仁气结。
「难道我说得不对?对自己儿子这么刻薄,对外人却如珠如宝,骂你一句老胡涂绝对正确。你对不起家杰。」
「胡言乱语,」希仁大怒,「如果我同意支持他的一套,今日身败名裂、倾家荡产的是我。你给我住口,家杰是你教坏的。」
「心月,冷静些。」江中月说。
「家杰已认罪,」律师在一边说,「他会立刻被移交法办。」
「希仁——」曼宁眼泪汪汪的,「去看看他需要甚么帮助,他始终是你——儿子。」
希仁交待律师一些事,律师频频点头。
「要不要安排你们见一次面?」律师问。
「不。」希仁斩钉截铁的拒绝。
「难怪家杰不满意,要自闯前途,你们抚心自问,对他像儿子吗?」江心月又尖叫。
希仁根本下理会她。律师收拾文件迳自离开。一刹那间屋子里又安静下来,谁也不说一句话,只有曼宁伤心低泣。
电话铃突然响起来,很惊心动魄。
警员接听,连连点头,把视线移向江中月的脸上,面露满意的笑容。
「我们的同事已经找到了复墙中仅可容身的秘道,从你的卧室通到陈冬妹和殷传宗暂住的卧室。你还有甚么话要讲。」
江中月脸色僵白,一言不发,仿似呆了。
复墙秘道?是电影小说吗?
刹那间传宗知道当自己似梦似醒、似醒非醒的状态时,所见到的黑衣人由墙遁去的绝对不是梦,是真实的一切,卢太做的。
复墙秘道。
「你说甚么?」希仁完全不能明白。
「你家真的某些地方有复墙,为某些目的可秘密自由出入,懂这秘道的人是江中月女士,也就是你们家中的女管家。」警员说。
「你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希仁又惊又怒,这是不能想像,不可思议的。
卢太脸上神色不停的变化着,却始终闭紧了嘴一言不发。
「你说,」希仁突然转向江心月,声音又大又凶,「江心月,你说。」
江心月彷似吓呆了,从来没见过希仁发这么大的脾气,这么凶过,何况她从来对希仁都有点畏惧,一时之间张大了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们,」希仁指着江心月和江中月,「你们两个一定要弄清楚,这二十年来你们在顾家做了些甚么事,有甚么企图,有甚么目的,否则我绝不罢休。」
姊妹俩迅速交换了一个眼色,嘴唇闭得更紧。
「好,你们不说也罢,我完全交给警方,由他们办,最终你们都会说,」希仁一手挽起曼宁,一手拖着家仪,「我们走。」
三个人匆匆奔向门边。希仁突然想起甚么似的,转身对着传宗。
「传宗,我们回去。」
传宗正在尴尬,他应该走?或继续留下?希仁的叫唤令他的心热起来,在这时希仁还能记得他,关心他,他有说不出的感激、感动。
「不。殷传宗请留下一会,我们另外有些事要跟你印证。」
传宗停步,冬姨也挽着他的手示意她要跟着他。
「我们先走,你随后回来。」希仁只好说。
「我想留下,」曼宁的面色奇特,「希仁,我们陪传宗,好不好?」
希仁颇意外,却也同意,慢慢走回座位上。
「这是个巧合,」警员翻着资料,「因为陈冬妹多次受伤,我们很怀疑你这突然出现的人是否对顾家杰别有企图,于是查了你的身世。我们发现很巧合也极有趣的一件事。」
「请说。」传宗沉住气。
「陈菊妹在一九七六年四月五日死亡,陈冬妹在一九七六年四月六日到保良局助养殷传宗,在时间上,是否巧合?」警员认真的说。
冬姨、江心月、江中月齐齐变脸。冬姨显得激动万分,整张脸涨得通红。而江氏姐妹却是惊讶意外兼不能置信。
其他人倒没有太大反应,只不过是个巧合的日子,但他们仍听得十分专注。
「警方认为有疑点。」警员直接说,「在自己亲姐妹去世之际,谁还能有心情去助养一个孩子,除非有特别意义。你能告诉我,这是为甚么呢?」
冬姨张口结舌,当然她讲不出话,然她连手语也忘了做,只呆呆的望着那微笑的警员。
「人家有心助养小孩,还要选时辰不成?有甚么好怀疑的?」江心月尖叫。
「我们怀疑殷传宗是陈菊妹或陈冬妹的亲人,我们也查过,她姐妹二人俱梳起不嫁。」警员说,「以当时的情况,陈菊妹死亡,陈冬抹环境亦不好,为甚么还要助养一个毫不相干的孩子?而且十多年来视如己出。」
大家的视线都集中在冬姨身上,只见她呼吸急促,整张脸赤红,眼中泪盈于睫。
但她是沉默的。她永远不可能讲任何话。
「冬姨,」传宗走到她身边,双手环抱着她,「如果你心中有话,可以用手势告诉我,我转告他们知道。」
冬姨的视线在室内每一个人脸上掠过,最后停在警员那儿。
「我们可以请手语专家来帮助你。」他高声说、
冬姨摇摇头,突然站立起来,脸色由赤红转变成铁青,嘴唇微颤,仿佛就要讲话。
江心月尖叫一声扑上去,双手紧捏着冬姨的脖子下停摇动她。
「不是,不是这样,不可能——你是哑的,每个人都说你是哑的,你不能说,不许说,不——」
她的疯狂动作叫每个人都吓了一大跳,警员和传宗同时用力拉开她,谁知她有那么大的手劲,硬不肯放手。
冬姨被捏得几乎昏倒过去。
「放手。」警员逼下得已,用拳头打她背脊,痛极了她才放手。
「为甚么打人?警察打人,警察打人——」她尖声怪叫,一边仍向冬姨扑去。
「心月,安静一点。」江中月城府深沉很多,一把抱住她,用力扯到一边,
「陈冬妹又不关我们的事,你不必紧张。」
江心月怔怔的望着大家,她知道做错了,她的话和行动已引起大家怀疑。
她闭紧了嘴不再出声。
「你不许她说甚么?」警员感兴趣,「你和陈冬妹之间有甚么秘密?」
「为甚么不间陈冬妹?」江中月狡猾极了。
「陈冬妹若能讲话,两位还能安坐此地吗?」警员也不示弱。
「为甚么不能?我们没做过亏心事,谁也不怕。」江中月理直气壮,「你现在审陈冬妹,我们要求离开。」
「不能离开,你们或者很有兴趣听下去,看下去。」警员奸像胸有成竹,「你还没说为甚么半夜闯入别人卧室?」
「我是管家,我一直照顾她——」
「你来应征当我们管家,到底有何企图?」曼宁忽然问。
「我只为生活,做一份工作而已。」这话江中月大概已想过千百遍。
「你从来没说是她——江心月的姐姐。」
「你们一直歧视心月,认为出自欢场的女人都不好,我为甚么要傻得讲出来?」
「你分明有企图——」曼宁还要说,中途却被希仁打断。
「等所有你用的药物、食品化验出来后,她有没有企图就一清二楚了。」他说。
「你们——你们——」江中月脸色大变。
忽然间,蹲在冬姨身边的传宗说话了。
「冬姨表示——她去助养我是因为姐姐,也就是陈菊妹的要求。」他说。
「为甚么?」警员追问。
传宗把视线放在冬姨脸上,带着鼓励的微笑。
「因为——传宗身世可怜。」从未讲过话和出过声的冬姨突然开口,声音虽然生硬艰涩,然清清楚楚,是她在讲话。
屋子里每个人都惊呆了。
传宗张大了口不能置信,他呆呆的望着冬姨,自己反而不会说话了。
希仁、曼宁和家仪也怔住了,这不可能。
江心月、江中月姐妹更像见到从地狱里出来的恶鬼,连意识都消失了。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好一阵江心月才尖叫,那声音有如夜枭。
「冬姨——」传宗意外之余,激动的泪水流下来。他一把抱住地一边说:「原来你能说话,你不是哑的,太好太好了。」
震惊过后,等大家恢复平静,警员才说:
「现在你可以把心中的一切告诉大家。」
「陈冬妹,你是魔鬼,你——你竞骗了我们,我们竞也蠢得信了你,你——」
「她们再也玩不出花样,你放心说。」警员微笑,换一个舒服的位置坐下。
「如果我不扮哑,我活不到今天,」冬姨慢慢的,略生涩的说,「即使我扮哑,经过两次受伤和昨夜的事,也九死一生。所有的事都是她们姐妹和姓魏做出来的。」
江心月想站起来申辩,口唇只动了一下却没有行动。自冬姨出声后,姐妹俩的气焰已一下子消失,脸色死灰。
「她们做了甚么事?」曼宁第一个忍不住问。
冬姨望着曼宁半晌,眼泪夺眶而出,突然跪在她面前。
「夫人,我——对不起你。」
「这是甚么话,请起,请起。」曼宁吓了一跳,手忙脚乱的扶起冬姨,「你在我们家一再令你受伤,我内疚才是。」
冬姨又沉默半晌。
「我讲出来的事是我扮哑半生的秘密。本来我以为不可能有这一天,也没有人肯相信我,但鬼使神差,命中注定似的,情形变成目前这样。传宗竟得你们夫妇爱护重用,冥冥中必有定数,天网恢恢——这是报应。」
大家听冬姨说了这么一番话后,都模下着头脑,你望我我望你,不明白她想说甚么。
「冬姨——」传宗皱眉。
「殷传宗——是你们的儿子。」她认真无北、严肃又肯定的宣布,像宣布第三次世界大战般。
这消息一下子震裂了所有人的心。
惊愕、意外、不能置信、不可思议,又有着莫名的喜悦,释然,恍然大悟,许许多多说不清的感觉。希仁和曼宁,家仪一起望着传宗,传宗也望着他们,大家都呆在那儿。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一边又传来江心月惊心动魄的尖叫,「不可能——他不可能留到现在,不可能——」
「你说的——可是真的?」曼宁颤抖的,眼泪已唏哩哗啦流下来。
「绝对真实。我姐姐菊妹临死前告诉我的大秘密,并要我立刻助养传宗,将来若有机会可会你们相认。菊妹临死前是良心发现。」
「不——不——一江心月仍茫然尖叫。这竟然是事实,令她大受刺激。
「告诉我,到底是甚么回事?」希仁觉得自己全身乏力,站也站不稳。这事太——出乎人意料之外,这——简直——他说不出自己的感觉。
「菊妹是江心月的心月复,江心月当年和顾夫人皆怀孕,而且同月生产。江心月想的好计,硬说自己早两天出生的婴儿夭折,事实上却把你们的儿子换走,让菊妹送回乡下送给人。菊妹虽然贪江心月的钱,心却没那么坏,把孩子送到保皇局而没带回乡下。这件事本来没有见光的可能,传宗也永远不知自己的身世,但江心月不放心,找人撞伤菊妹,想死无对证,临死时菊妹良心发现,把这件事原原本本告诉我。她为我生命安全担心,便叫我扮哑,让我去助养传宗,并好好待他。这就是整个的故事。」
「不不,不是这样的,你们不要相信她,家杰确是你们真正的儿子,确确实实的。」江心月尖叫,眼泪鼻涕一起流,「求求你们相信我,家杰真的是你们的儿子,陈冬妹胡言乱语,胡说八道诬赖我。」
希仁、曼宁、家仪的眼光一起转向传宗,看他们的样子,对冬姨的话早已深信不疑,过往所有迹象,所有事实显示出,传宗和他们之间的确有奇妙的连系和感情,但是——但是——
「不不不,这要弄清楚,冬姨——一切该有事实证明,你们不能仅相信一面之辞的,不——」传宗说。
「是不是真的?」希仁老泪纵横。
「我陈冬妹一生不说假话,半世扮哑巴,为的是证明这件事,也为菊妹报仇。」
「传宗——」曼宁向前行一步。
「不不,」传宗双手乱摇,不住后退。这件事令他觉得荒谬绝轮,本能的他拒绝相信,这个年代会有这样的事,简直像个炸弹在他面前爆炸,令他支离破碎,思想都不能集中,「请不要这样,凡事都该有证据——」
泪然欲涕的曼宁停了步,但眼睛仍不离开他。以前种种一涌而上,他对顾家的特别感情,对曼宁的特别依恋,和他们有难以言喻的连系,还有三翻四次欲离开他们而不得,这算不算是无形的证据?
「你还看不出冬姨说的是事实?」曼宁哀声说,「孩子,你怎忍心拒绝我们?」
轰然一声,翻江倒海而来的巨大感情冲激在心内翻腾着,与天俱来的亲情撞击着他的灵魂,他怎能拒绝曼宁?他从来都无法拒绝她,从来不能,因为她是——他的母亲?
「很简单的事,大家可以验血证明。」很久没有说话的警员说。
「不。我要她说,」传宗忽然转向江心月姐妹,「若你还有一丝天良,你告诉我们。」
「不,家杰才是顾家太少爷,你不是,你是野种,是野种。」江心月已失控,
竭斯底里地狂叫狂笑,眼泪也跟着狂流,「你有甚么资格?只有家杰才是法定的顾家继承人,将拥有顾家的一切,谁也抢不走。永远抢不走。」
「你安排自己的儿子来谋夺顾家的家产。那时夫人身体极差,儿子由你一手带大,你说,你给顾太吃了甚么?」冬姨冷冷的说。
「你果然——」希仁脸色大变,「你们姐妹做的伤天害理事。」
「不要信她,那不是真的。你们一直爱家杰,不是吗?他才是你们的好儿子,这些外人野种才是谋夺家产,你千万别相信——」
「戏演完了,江心月女士。」警员在一边冶笑,「你最好说真话,因为我们有一个最有力的证人。」
「不可能!谁?不可能。」江心月惊叫。
深沉的江中月到这时才长长透一口气,摇摇头,一副放弃的样子。
「你想眼他见面吗?好,等着。」探员走出房门,五分钟后带来一个人。
顾家杰。
他垂头丧气,满脸苍白,已完全失去往日的气焰和神采。他只垂着头,不看任何人。
「你不是有话说吗?说吧。」警员说。
气氛很僵,屋子里没一个人出声。
自家杰进来,江心月也沉默了。眼中开始有一抹畏惧,紧紧的盯着家杰。
突然,令大家意外的是家杰跪下来,痛哭流涕的对大家说:
「我对不起大家,我知错了。」
他知错,是哪件事呢?
「你错在甚么地方?」一直没有说过话的家仪轻声问,「你到底是谁?」
家杰的头垂得更低,声音更细。
「我是顾家杰,是你的堂哥。」他终于说。
「家杰——」江心月叫得惊天动地,她扑向家杰,一把抱住自己的亲生儿子,
呼天抢地,「你不必告诉他们,没有人能证实,你不必——」
「我内疚了五年,再下去我会疯,」家杰倒非坏人,「这五年里我做错了许多事,我不能平衡,我霸占人家的地位、人家的亲情、人家的一切。我不能心安,也不能原谅自己,我竟是那么贪心、邪恶的一个人,每天都在欺骗人,尤其是对我那么好的伯父、伯娘,我不能原谅自己。请你——我们收手吧。」
「你——你这蠢人,我们已几乎成功了,不是吗?若非他出现!」江心月咬牙切齿的指着传宗,「他居然还能在香港,居然还出现,是他破坏了一切。」
家杰抬起头,恳切求恕的望着传宗。
「你原谅我们,传宗。」他说。
此时传宗恼中空白一片,甚么都没有了。一件又一件出乎人意料之外的事实打乱了他的思想意识,怎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传宗,」曼宁已站在他身边,「难道你还不肯认我吗?」
传宗热泪满盈,用力的拥抱曼宁。多么奇妙,这个令他亲切、仰慕、乐于亲近的人,竟然是母亲,亲生的,这简直是上帝的恩赐,上天对他太好太好,好到——他觉得幸福从全身每一个细胞溢了出来。
「妈妈——」他哑着声音叫。
希仁和家仪都流出眼泪,太意料之外的结局竟令他们有点不知所措。
「事情到此也可结束。」警员轻咳一声,「江中月被控伤人罪,顾家杰的案件由商业调查科起诉。至于江心月,你们要告她甚么?到目前为止,警方都无法起诉她,虽然她犯了罪。」
希仁看看曼宁,她正无限喜悦与满足的拥着传宗,家仪也握紧了这才相认哥哥的手,他心中充满了幸福感觉。
「我们不预备告她,毕竟我们也团圆了。以后我不要再看见这个人,她和我们顾家再无关系,就是这样。」他说。
「顾家杰亏空公款的事呢?」
「那是我们的家事,算了吧。」希仁宽宏大量,「他已有他其他应得的罪名,不是吗?」
「希仁——」曼宁轻轻叫。
「你不满意?」希仁间。
「你说的正是我心中想的,」她很感激,「但是家杰——你让他以后还能回公司。」
希仁看家杰一眼,毕竟有二十几年的父子情。他轻叹一声。
「如果你愿意,将来回来吧。」他说,「毕竟你也姓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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