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山镇,位于往中央山脉的半途上。由台南出发,先是两旁野蕉树林立的公路,常常因为修路的工程,弄得人一头一脸的沙子。
过了一座粗简的石桥后,就没有柏油路。车子在凹凸辙痕交错的黄土路上蹦蹦跳跳,乘客们彷佛都习惯,随着车行的震动,还能照常闭目养神。
碧山是最后一站,若要往山里去,就必须换车。
正霄到时,已是黄昏,晚霞在西边,东边的巨大山脉已黑沉沉一片。天凉了许多,他坐在最后一排,曲着长腿,摇头晃脑睡了几觉,所以精神不错。
他跟在几位老村农及脸上有彩绘的山地人身后下车,山的气味立刻袭来,耳旁还有潺潺的流水声。不知何处传来杂哑的收音机声,一个台语女嗓,夹着浓浓日本假音唱着歌。
正霄站一会,观察四周的地形。
碧山的镇中心就在车站前后左右的街道。车站是日据时代留下的建筑,尖形细格木,十分古朴。小小的售票亭,数排栏杆,新水泥地,还有六张黑亮的长木椅,在几盏微晕的灯泡下,等待来往的过客。
邮局、卫生站、派出所都在隔壁,大家共享一面飘扬的国旗。一群群归巢的鸟在天上盘旋,夹着处处升起的炊烟,一辆牛车缓缓驶过。
“喂,外地来的吗?”一位穿木屐的老警员叫住正霄。
几个在邮局门口下棋的老人都把眼光投向他。
“来找徐升的,我是他堂弟。”正霄用外省腔的台语说。
“哦,老徐!”老警员脸上的戒慎消失,换上热心的笑容,“他的杂货店往上走几步就到了。你是要上山伐木的吗?”
“上山伐木?”正霄尽量不让自己看起来太无知。
“是呀!老徐介绍不少他军中的兄弟来呢!”老警员说:“到时别忘了向我报到!”
正霄模模自己杂草般的头发和胡子,笑着点点头。
徐升的店面在一排低矮的瓦片建筑里,狭小陰暗。对面是一所小学,灰白土墙,一棵火红的凤凰树中,有隐约的蝉嘶声。
晚餐时分,正是生意好的时候。正霄等几个客人走后,才向前招呼。
“徐大哥。”正霄一面说,一面避开屋顶的灯泡。
徐升年近四十,身材粗壮,肃爽的三分头,短袖背心,露出膀臂上一朵梅花刺青。他眨眨眼,愣一会才叫:
“是陆……呀,不对,是俺徐老弟,你这身打扮,我竟一时认不出来,失礼!
失礼!”
“我就是要你认不得。”正霄笑着说。
浅蓝的花布门帘掀开,一个皮肤微黑的年轻女人走出来,后面背着一个女乃娃,手上一篮刚采下的青菜。
“我女人,阿春。”徐升介绍,并对阿春说:“看着店,我和我老弟有要紧话说。”
阿春腼腆地点点头,正霄向她说声抱歉,就随着徐升往后头去。
门帘里是个半大通铺的房间,穿过以后是大灶的厨房,有两扇柴门,一扇通向荒雾溪,一扇是泥土墙的小房间,木床占了三分之二,上面睡着一个三岁左右的男孩。
“有时嫌婴儿吵,我和老大就睡在这里。”徐升说。
“大哥结婚才四年,孩子就两个了呀?!”正霄惊讶地说。
“第三个已经在路上了。”徐升得意地说。
“真是了不得。”正霄笑着说。
“平凡百姓嘛,就剩‘做人’来增产报国了。”徐升说:“哪像你,文能建国,武能救国,文武全才,将来国家都靠你啦!”
“哪儿的话,大哥有家有业,不像我仍孤家寡人一个,一事无成。”正霄客气地说。“所以啦!这回我特别帮你找个老婆,让你尝尝结婚的滋味。”徐升挤挤眼说。
“结婚?”正霄皱眉,“你没开我玩笑吧?!”
“当然是开玩笑。以你的人品,老婆自然要才貌双全,哪能像我们这般随便。”
徐升正色说:“不过你眼前是需要一个假老婆来掩护。”
“假老婆。”正霄不解问。
“洪老大此番是千叮咛万交代,要我确保你的安全,否则要我提头见他。”徐升放低嗓门,“我不问任务是什么,但知道很严重,所以也绞尽脑汁想了一个万全之策……”
“是不是上山伐木?”正霄问。
“你怎么晓得?”轮到徐升吃惊。
“车站附近一个警员说的。”正霄回答。
“那是老张,所有入山证都要他经手,等于做了一次安全检查。所以我决定让你以我族弟徐平的身分入山,至少可以避开闲杂人等。”徐升说:“到山上就是伐木垦地,这点就请老弟多委屈了。”
“这算什么,比这更糟的都经历过,伐木反而像在度假。”正霄说:“只是我不懂,为什么需要假老婆?”
“我那些兄弟上山,通常都娶个乡下姑娘或山地女孩一起去,打算落地生根,我不希望你例外。”徐升说:“何况单身汉总是引人注意,尤其你又一表人才,有个老婆省事些。”
“有老婆不是更麻烦吗?”正霄不以为然。
“以你的情形,老婆可以避人耳目,免得他人问东问西。”徐升说:“最初我曾考虑找女同志假扮,但又不是一时半日,怕人家对你弄假成真,日久生情,所以干脆买个老实单纯的乡下女孩。哑巴最好,不是恶巴,也要沉默少言,不吵不闹的,来去才好打发。”
“听起来可真怪,有人愿意吗?”正霄问。
“有钱好办事。”徐升十足把握说:“我还托人远到屏东乡下找。买到一个叫林阿素的养女,二十岁,人很乖,就是头脑有些笨,听说小时候生病烧坏的;这样对我们反而好,人傻就不-唆。她明天下午五点钟会搭车到碧山,我们到时接人就可以。”
“妥当吗?”正霄不太确定。
“妥当啦,都是我信任的人。”徐升说:“结束后,再一笔钱送她回屏东,她养父母见钱眼开,还能说什么?!”
正霄实在很不喜欢这个主意,有个人在身边打转,总是很不舒服的事。但都安排到这种地步,他也不好再说什么,免得节外生枝。
晚餐时,徐升准备了几道山产野味请正霄。两杯米酒下肚,阿春就比较自在些,在丈夫的耳旁嘀咕不停。
“阿春说你长得有模有样,斯斯文文的,为什么还要买个傻老婆。”徐升嘿了两声:“我说你喜欢听话的女人。”
正霄耸耸肩,只有苦笑的份。
当夜,他就睡在厨房边的小房间内。山风低回,呼啸过土墙,夹着不远处荒雾溪的奔流声,像一首交响乐。
又是一个异乡的夜。
曾几何时;这样的夜总令他想起河北的老家,亲人穿过十四年的时间长河,飘到他眼前,引出一种茫茫天涯的寂寞感。
他翻个身,还是想想明天要入山安顿的事吧!但愿一切顺利,好让他能在今年底,赶到芝加哥修他的政治学博士。
君-打了个盹,差点摔到水泥地上。她惊醒过来,才想到她是在嘉义火车站前的一家旅社。
旅舍小而昏暗,用甘蔗板隔成一间间,天花板发霉,棉被潮闷,充斥着一股陰湿的腐味,她不敢睡,只和衣坐在床缘,借着走廊透进的灯泡,望着墙上林黛的月历发呆。
突然左边一阵呢喃声,像女人痛苦的低吟。门外有人穿木屐走过,用力大叫,敲门,连君-这儿都震摇,她不敢动,等蚤乱过后,才去确定门是锁着。
她愈到南部,愈觉得一个女孩子单独出门既危险又引人侧目,这旅舍的老板就用很怪异的眼光看她。
她在嘉义下车,本想去找她大学同学,但怎么都寻不到住址上的街道,天已全黑,她只好胡乱找地方投宿。
她真想不出还有谁可以投靠。大学四年,她在父亲严格的看管下,朋友交得很少。如果她当时叛逆些,接受那些男孩子的追求,今天至少还有人可以私奔呢!
黑夜似过不完,君-觉得又脏又饿。她中午急着离开邱家,饭没吃完;晚上只在火车上买了一个两块钱的便当,粗米、渍黄豆、萝卜干、豆干,勉强可以下咽。
如果能洗个澡就好了,但旅舍内只有公共浴池,男一间女一间,门户洞开,她自然不敢去。
她怎会变得如此凄惨呢?想一个多月前她大学毕业时多么快乐,她以为自己可以独立了,却有一只更大的魔手在等着推她入网。
被囚期间,秋姨是唯一同情她的人。
秋姨自嫁给父亲,取代母亲的地位后,一直设法要讨好君-姊弟。君谅年纪小,很快就被收买,君-则到现在都无法真正与她融洽相处。
秋姨曾经要写信给君诚,但金门遥远,军中规矩又多,莫说君诚不能回来;即使赶到了,也可能太迟,君-干脆自力救济,但如今连住旅舍都怕,何况找工作和房子呢?谁会用一个没人事背景又没保证人的逃家女子呢?
好不容易捱到天明,她匆匆逃离旅舍。在火车站,茫然四顾,她想的是台南女乃妈福嫂。当年绝望无助的母亲也是投奔福嫂。
她真的太累了。明知父亲搜寻的第一目标必是福嫂,她仍买到台南的票,所谓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她要和命运赌一赌。
福嫂和儿子忠义住在台南市区内,君-在那排临街杂乱的木板屋前徘徊,不敢贸然去敲门,免得父亲的人马发现,被抓个正着。
她无目的地乱走一阵,又绕回来,终于看见福嫂胖胖的身影挽着菜篮要去买菜。
君-小心地跟在后面,一直到拥挤嘈杂的市场,她才叫出声音。
“福嫂!”她说。
“君-,你怎么在这里?”福嫂又惊又急,“我担心死了,昨天阿祥在我那里等一整天呢,说你逃婚,到底是发生什么事?”
“爸爸要我嫁给江金发……”君-忍不住眼眶红。
“江金发?那个开船运公司的江金发?”见君-点点头,福嫂马上气鼓鼓说:
“夭寿哟,那个人又老又色,你一个清清如水的女孩,嫁过去,不就毁了!你爸爸心怎么那么狠?!”
“所以我只有逃了。”君-说。
这倒提醒福嫂,她左右看看,忙拉君-到一个花布摊后的小巷内。
“这边也很危险,阿祥可能还在附近搜,不是你久留之地。”福嫂忧虑说。
阿祥是父亲的司机兼亲信,黑社会出身,很狐假虎威的一个人。
“我实在不知该往哪里走了。”君-疲惫地说。
“我昨夜一晚未眠,想你母女真命苦,这辈子就和你爸爸犯冲。”福嫂叹口气说:“让你一个人在外面乱跑,我也不放心。不如你躲到碧山,我人在城内,那边的老厝空了两年,他们应该没想到你会往那里去。”
碧山镇是福嫂的故乡,也是美津最后几年住的地。
“这样好吗?”君-问。
“先暂时一下,等一阵子风声过后,我再去看你。”福嫂从小皮包中拿出老厝钥匙,又加了一些钱,“这里有二十块,够你过几天了。”
“钱我有。”君-立刻推拒。
“这不是忠义夫妇的钱,是我自己编草帽赚的私房钱。”福嫂一直塞,“出门在外,没钱万事难。”
君-拗执不过,只好收下。
“你这样还是容易被认出……”
福嫂说着,便拉着君-走过几个摊子,买了一顶斗笠和一块包头的花布巾,往君-头上又绑又戴。
“好啦,像个乡下女人了。”福嫂想想又说:“你到老厝,不要走前门,先到后门探情况。你爸心一向比别人多一窍,说不定连碧山也不放过。”
“那我还能去吗?”君-不安问。
“这样好了。”福嫂说:“明天中午十二点,我在市场等你,如果妥当了,你就不必来;如果阿祥果真搜到碧山,你快下来,我再想办法。”
有了退路,君-才放心告辞。一个小时候她已坐上往碧山的客运车了。
车子老破颠簸,路凹凸不平,偶尔还陷入黄泥地。车厢挤满人,走道放着竹篮扁担,几只鸡鸭探出头咯叫,蔬菜水果在闷热中发酵着,混着汗味,她曾经非常熟悉的气味。四年前母亲过世后,她就不曾再来,碧山一切依旧吗?
当她看到那杉木盖的尖形车站时,就忍不住想到以前寒暑假母亲在此接送他们姊弟的情景,每次都像生离死别一样,眼泪哭喊不止,记忆好的碧山人恐怕都还有印象。
然而她现在这一身打扮,大概再没有人认出,她就是当年那个老不愿回台北的小女孩了。
君-下了车,并不走大街,只跟一些转车的人进入车站,然后穿过后门,有个荒芜空地和木篱围墙。她走到一棵大榕树,往树后探,那个细缝还在,她钻了过去,这正是通向福嫂家的快捷方式,以前母亲都带他们走这条路。
小径是沿着荒雾溪的土路。今年台风尚未来,雨下不多,溪水清浅,石块垒垒,太阳晒得花白。
太约十五分钟,她走到了老厝的后门,爬一段土阶,一旁有柴房猪舍,如今都堆满杂物。快到井旁时,她就发现情况不对劲,木皮门是微掩的,并没有锁!
君-立刻身子一蹲,藏到柴房边上。不久就由两个大陶罐中间看见阿祥出来怞烟,手上还拿着一瓶米酒喝。
天呀,还是福嫂了解父亲,君-下意识仍对他存有一份父女之情,幻想他会留她一条生路,没想到连这最后一块净土,他也干扰。
阿祥一进屋,君-就仓皇地逃离。她不再走土路,而是直下荒雾溪,闪过横生纵长的树枝,在石上踏着,往下游而行。这是十五岁那年,她逃家到碧山,父亲来抓人时,母亲带她走避的路线。
下去可以直达荒雾桥,桥下因为汇集一个小瀑布的流水,水量变多,水势变急,就不再适合溯水了。
君-知道那儿有个土地公庙,既可暂避一下,又可看到老厝的动静。
她在土地公前万分虔诚地祈求着,然后坐在土阶上等。她希望阿祥能够离去,她就有栖身之处了。今晚她可不想再住旅舍了。
太阳逐渐西下,落在桥后头,把山林、溪水、稻田、菜圃都罩上一片金红。
那一次是父亲赢了。父亲站在桥上对母亲喊话:
“美津,你把君-交出来,她是杨家的女儿,与你们吕家无关,你明白吗?你若不听,我就取消你的赡养费,取消君-的继承权,看你怎么养她?!”
母亲在颤抖之中投降了。
君-当年不明白,父亲既不爱她,为何硬架她回去?如今才大悟,原来女儿大了,待价而估,可以彻彻底底地利用到尸骨无存。
她彷佛可以看到父亲站在老地方寺她喊话:
“君-,你要跟我回去,你非嫁给江金发不可。你逃不掉的,我翻遍台湾都会找到你,让你连跳海都无路。”
她打个冷颤,太阳已沉落,林间渗进暮色。东边的山脉像巨大的陰影,随时要压下来。魔爪已伸出,不,是山顶的云,山腰的岚,山下的烟,全因突然的冷,水气凝结,都混在一起了。
起雾了,溪上一层白茫茫。有名的碧山雾,总在黄昏时溯溪而来,所以叫荒雾溪。老厝灯亮了,黄黄一盏,表示阿祥要留下。
君-站了起来,她必须去赶六点半最后一班回台南的车,她没有选择的余地,她总不能在这荒山野地听一夜鬼哭神嚎吧!
雾中的溪是很危险又陰森的,有许多鬼故事。君-只好挑大马路走,她的装束依然严密,不会有人多看她一眼的。
走过荒雾桥,几片农田、住家、学校、杂货店、洋裁店、茶行、中药店、香烛店……邮局、卫生站、派出所,终于到了车站,最后一班往台南的车已经等在那里。
君-急着拨开雾,进入车站票亭买票。才走几步,她就停在原地,阿祥和另外两个父亲的手下正坐在黑亮的长椅上,闲闲地看着每一个旅客。
如果她再前进一点,眼尖的阿祥在巡梭几回后,必识破她的伪装;但她若此刻转身就跑,必然引起他们怀疑,非围上来盘查不可。
她从头冷到脚,终于体会什么叫“进退两难”和“插翅也难飞”。她已经看到阿祥他们架她回台北的画面了,就像走钢索将失足的人,要眼睁睁地面对那场粉身碎骨。
但总要死得漂亮。
她轻轻转回身子,想把握那千分之一的机会,平安走出车站。
当她跨出第一步时,立刻感觉到背后的蚤动及涌上的人气。完了!她逃不掉了,她这一生再没有机会了。
她宁可在这一刻疯、这一刻死。正当尖叫在她口中即将逸出时,有个三分短发、老兵模样的男人拉住她的手腕,嚷着外省腔的台语,一脸不耐烦。
“林阿素,你终于到了,你迟到了一个半钟头,搞什么嘛,害我们以为你坐错车,迷路了。”他说。
君-直觉想说他认错人了。但眼角瞄到阿祥的身影,她吓得发不出声。
“已经很晚了,我们快走吧!”那男人说。
他几乎是半推半拉地把她送进一辆生锈小货车的前座,她才稳住,车就马上启动。薄雾中,她看见那男人在招手说再见,阿祥呆在那里,六点半往台南的客运正闪着两盏如蛇的灯往反方向开走。
一切发生得那么快,她根本来不及思考。她竟在阿祥触手可及处逃月兑了?!真是奇迹,但她现在又要去哪里呢?
她唯一能确定的是,车不是往台南走。
她慌忙往左边一瞄,开车的男人戴着斗笠,只能看到一半的脸,皮肤黧黑,胡髭不齐,看不出年纪,一身皱巴巴的衣服,像个工人。
他是谁?他要带她去哪里?
她想问,想解释错误,但老是出不了口。这几日的奔波流离、紧张困顿,方才的惊险万状,彷佛让她失去说话及正常思考的能力。她只觉得虚弱悲哀,手不断颤抖,她努力忍住那种歇斯底里,根本管不到车往何处行,如果它是要开落海,她也无力阻止吧!
山愈近,雾愈浓,他们在尘沙滚滚的产业道路上急行。有一段沿着荒雾溪,绝崖峭壁,路七弯八拐,折转崎岖。天已全黑,寂静中,只靠两车灯指引。
她可以感觉司机的驾驶技术很好,态度悠游自在,他沉默也让她安心,能整理自己紊乱的情绪。
好奇怪,一辆陌生的车,一个陌生的人,竟令她有一种安全感,因为他救她一命吗?
车终于停下来了,有狗的唁吠声,路旁微亮的小木屋走出一个人。
“嗨,老李,吃饭了没有?”隔壁司机问,声音浑厚低沉,中气十足。
“吃过了!”老李回答。
司机突然转过脸对君-说:
“入山证给我。”
君-吓一跳,抬头看他,第一次看到他的双眼,长而明亮,有一种锐利机警,说不出的勾人魅力。一个工人怎么会有这样复杂的眼睛呢?在震慑中,她忘了他问什么。“入山证给我。”他又说一遍,并倾过身子由她手中拿过一张卡。
哦,入山证,方才在山下,那个三分发男人给她的,她竟在手中绞半天,就像绞她的手帕一样。
“对不起,老李,有点绉了。”司机略带歉意说。
“没关系,改天再和老张换个新的。”老李又念着入山证,“徐平,林阿素。
你老婆吗?”
“是呀,她很害羞,不太说话。”司机说。
君-几乎跳了起来,脑袋像被人敲了一记,整个清明。天呀!老婆?!林阿素是这个人的老婆?!
她想大叫她不是林阿素,但喉咙仍干哑,发不出声。
栅栏打开,车继续走,彷佛大势己去。
这个徐平真奇怪,连自己的老婆都会带错?!这么多天来,君-第一次有想笑的冲动,太荒谬了。
也许是天太黑、雾太浓,她又斗笠方巾的,他才搞错吧?!不管了,至少她避开了阿祥,徐平若发现她不是林阿素,必会送她回碧山,那是明天一早的事,她还可以赶去台南,赴福嫂中午的约。
她不再颤抖,心亦渐渐平静。
过了关卡,正霄总算松了口气,外人是进不来了。今天碧山气氛有些诡异,平白无故多了一些人。
他们准时五点在车站等,阿素没有到,那批人倒大摇大摆来,一看就知道是外乡人,而且不是善类,为以防万一,他一直待在卡车上。
车一班班走,灯也亮了,就是没阿素的影子,他们猜她不是坐错车,就是下错站,只能在那儿干著急。
六点半,阿素终于到了。正霄二话不说,车开了就走。一路风驰电掣的,现在应该可以放慢了。
要适应一个新身分对他而言轻而易举,这些年来他不知换过多少称呼,反而回到学校当自己,最初还不太习惯陆正霄三个字呢!
至于假老婆,他仍有微词,但为任务也只有忍耐,何况一个乡下女孩,会比枪林弹雨或毒蛇猛兽还可怕吗?
他原本不把心思花在阿素身上,但这女孩太安静了,静得有些怪异,从头到尾没说话也没有动作,像一尊石像,车子转弯跳动,她都不受影响,忍不住叫人纳闷。
徐升说她有些低能迟缓,但到什么程度呢?照目前看起来,话听不懂、反应钝、一趟车可花双倍时间搭、包得满头满脸,连眼睛都遮住,病可能还不轻呢!希望别惹出更大的麻烦才好。
关卡后十分钟的车程便到山庄。环山的谷地,一排排像营房般简单粗陋的建筑,全是木头盖的,是日据时代的林场宿舍,如今归林务局管,供伐木垦地的工人居住。
由于电线未接,整个山庄靠个小型发电机,供电有限,一入夜便漆黑一片,家中的小灯泡,明灭不定,常不济事,所以有人干脆用煤油灯或点蜡烛。
今晚上弦勾月,星星明亮,一群人坐在板凳上,凑在办公室旁唯一的一盏路灯下聊天,虫声唧唧,人语喁喁。听到车声,看到灯光,全围拢上来。
“徐平呀,老婆接到了没有?”在山庄负责开卡车的老杜说。
“接到了,车我也平安开回来了。”正霄说:“谢谢你啦!”
“你还真能开,以后缺司机就找你。”老杜说。
“没问题。”正霄嘴上应着,心里可不愿意,没事还是少下山好。
另一头有几个边哄孩子,边摇蒲扇聊天的妇人,见有女眷来,也走向前,拉着才下车的阿素问东问西。
“你就是徐平的新娘呀!”老杜的太太美珠说:“你叫什么名字……”
“……林阿素。”君-的语气有些迟疑,彷佛不确定自己的名字。
为了说话,阿素把方巾解开,夜太黑,正霄看不清她的表情,至少知道她会说话,声音细而柔软,令他有些意外。
“你是哪里人呀?!”另外住在他们隔壁,老洪的太太阿彩问。
阿素愣在那里,像答不出,只把头转向正霄。天呀,她连这么简单的问题都不会,还能搭车到碧山,也真是奇迹。她小时候发的那场烧一定很严重。
“她是屏东恒春人。”正霄只好帮她回答。
“几岁啦?!”又有一个抱着婴儿的太太问。
阿素又望着正霄。正霄暗暗叫苦,什么?!连自己的岁数都不知道,不等于是白痴吗?看徐升给他惹的祸。
“她二十岁。”为怕出更大的糗,正霄紧接着说:“阿素坐了一天车,累昏了,要早点休息了。”
他推着她往分配的宿舍走,老杜在背后笑着说:
“春宵一刻值千金呀!”
正霄只有满心无奈,但求这阿素睡相好些,别踢人打呼就好,他可对她一点兴趣都没有。
宿舍年代久远,屋顶倾斜,木头一根根的,蚀霉蛀痕清晰可见,静攀着蜘蛛和壁虎。小小的空间,一半是木板床,一半放桌子和长凳,因着泥土地的凹凸不平,看来都有些不稳。
梁上垂下一盏几乎黑掉的灯泡,连影子都照不太出来,只引得两只飞蛾缠绕。
唯一的摆饰就是墙上的一面小镜子,镜面剥落,把四周也照得支离破碎。
阿素就站在镜子旁,把包袱抱在胸前,斗笠遮住半个脸,她用她细柔的声音说:
“我不是林阿素。”
正在挂蚊帐的正霄愣了一下,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说什么?”他回头问她。
“我不是你太太,我不是林阿素。”她声音大一些。
正霄不知道他还能忍受多少意外,这几天他不断奔波,精神一直在紧张边缘,整个人体力透支,只想好好睡个觉。这阿素不但不帮忙,还要考验他的耐性,难不成她除了智能不足,还有颠三倒四的疯狂毛病?!就像台语说的“憨加肖”?
“如果你不是林阿素。”正霄很小心一字一字地说:“你为什么到碧山?又为什么跟我到山上来?”
“你弄错人了。”她只说。
“弄错人?”他压抑声音说:“在车站明明是你上我的车,现在你却说你不是林阿素?那林阿素呢?你又是谁?”
她似乎被他吓住了,正霄本不想凶巴巴的,但他实在太累了。他突然想到徐升送来的便当,说:
“我明白了,你一定是太饿了,才会胡言乱语。来,吃完饭,你又是林阿素了,对不对?”
他不清楚她的智商到几岁,但用小孩子的方式应该没错。他把饭盒筷子放好,拍拍椅子,叫她过来坐。
阿素没有动。
“你在这里乖乖吃饭,不要乱跑,外面有大山猫,会吃人。”他只好说:“我去洗澡,马上回来。”
他到了屋外深深吸口气,徐升的馊主意,害他来伺候一个话说不清的白痴,明天非叫他去退货不可。
澡堂分男女两处,日本人因为爱干净,还特别用杉木盖得有模有样,旁边一个大灶,专门烧开水。正霄冲完澡舒服多了。
回到木屋,阿素似已吃饱,便当空了,她像小学生般坐在桌前,斗笠仍没有月兑。
“你以前见过林阿素吗?”他一进门,她就问。
“没有。”他勉强回答,不知她又发什么疯。
“那你怎么确定我就是她呢?”她又问。
“是你跟我上山的,不是吗?”他决定他受够了,“别再说了,我要睡觉了。”
“我想洗个澡。”她改变了话题。
至少她还晓得爱干净,正霄指了方向给她,她拿着包袱站在门口,迟迟不前。
“好黑,你能陪我去吗?”她说。
正霄本想拒绝,但又怕一扯,又扯出一些荒谬的对话来,他只好带路。
灶里柴火还热着,阿素连盛热水都笨手笨脚,他又费心指导一番,等她进了女浴室,他就坐在石墙上等。
聊天闲坐的人都散了。乡下人早睡早起,他看看天上的猎户座,大概是八点多了。山风吹来,有一丝凉意,山里确实比平地冷,冬天就是刺骨的冻寒,可以尝到山顶飞来的雪味,希望那时他己经不在此地了。
想到遥远的芝加哥,他轻轻吹起口哨,是第二次大战后流行的“离别曲”。
“晚上不要吹口哨,会招来孤魂野鬼。”旁边突然有个轻轻的声音说。
正霄冷不防吓了一跳,他转头一看,还真像见到鬼。
朦胧的灯影星光中,一个皮肤细白、面容姣好的女孩直视着他,长长的睫毛下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犹如秋水般盈亮。
如果不是她手中的包袱,他真不敢相信这是阿素。她第一次拿下斗笠和头巾,让他清楚看见她。她的头发微湿地在她细细的眉毛上,令他有帮她拂开的冲动。
两人回到屋内,都不再说话。正霄是太惊讶了,像跌入一团迷雾中,那容貌长在一个智能不足的女孩子身上,不是太可惜了吗?不,阿素也不全然笨,她会和他辩论,会说正常的句子,只是忽好忽坏,令人莫名其妙而已。
他铺好床,把特别买的两条棉被,一东一西隔远隔着放好。他再一次看着坐在椅子上的阿素,说:“睡了吧?!”
“你先睡。”她回答。
阿素又开始发呆了,她的毛病是不是一阵阵犯呢?陌生人本就不易相处,何况是她那样的女孩。她的养女生涯一定很悲惨,很不讨喜,所以她养父母才二话不说地将她卖到山里,连对方是谁都不闻不问,想来挺可怜的。
唉,他要躁心的事情实在太多了,没必要再加上阿素这一椿。可是说归说,他一直到睡着前,眼光都没有离开灯下静坐的阿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