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四十三年,初秋,台湾北部丘陵秀里小镇。
对于晒茶而言,今天的天气是最好不过了。太阳不大也不小,天空呈浅浅均匀的蓝,透过云层所投射下的光和热,不但烘得人畅暖,也让筛子里的茶箐逐渐卷缩干萎,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清香。
敏贞随着父亲哲夫穿过晒茶厂,正在翻转茶箐的工人纷纷向他们行礼问候,哲夫也在一路颔首招呼。
有几个年轻大胆的男工,不免对这刚从学校毕业,以美貌著名的东家二小姐投以好奇及仰慕的注视眼光。
十八岁的敏贞确实是赏心悦目的,她有一身乡下人少见的雪白肌肤,加上纤细修长的身材,像古典仕女一般的瓜子脸及雅致的五官,自然让这些见惯粗壮农妇的庄稼汉惊为天人。
“敏贞是宽慧去日本旅行是怀的,当时她最爱看的是奈良正仓院的壁画;有个叫“天女散花”的,真是漂亮;看久了,生下的女儿就有那个样子啦!”敏真的祖母玉满不止一次对众人说。
然而敏贞也以个性孤僻和脾气古怪著名,她不太说话,也少有笑容,总是一副拒人于千里的态度。据说她和继母处不好,连宠爱她的祖母和姐姐都常莫可奈何,所以尽管她生的美、学历高、家世好,上门来提亲的媒婆却有顾忌,以致不像姐姐那样行情看好。
“果真是石头美人一个,一张脸臭成那款,人再娇俏也没用,有谁敢娶回家呢?”有个男工在他们背后低声说。
敏贞在跨进茶场时,正好听见这句话,她连眼也没有眨一下,仍不断在笔记本上记着父亲交待的话,由室外的明亮到室内的陰暗都没有影响到她笔下的流利。
浓浓的茶香充斥鼻间,四处夹杂着师傅们的吆喝声和机器的转动声,敏贞一直不喜欢这里。
如果再亮一点就好了。她每次来都会如此想,但从不曾真正说出来,因为黄家事业没有女人说话的余地,女人受再高的教育,社会地位仍是低微的。
假如她是儿子,她会告诉父亲,在屋顶开两排宽敞的天窗,有粗梁木垂下的灯泡要多加几个,尤其那一排排木架,放着正待蒸散发酵的茶叶的角落。
炒茶的大铁锅则应另辟一房,以免人来人往的杂乱,干扰了杀箐的温度和师傅的判断。
剩下的柔捻挤压和烘焙,应逐渐由简单的机器代劳,就没什么好建言的了。
哲夫模模熟热卷缩的毛茶,凑在鼻上闻香气。
“味道还是没有老式的焙笼好。”一个师傅说。
哲夫点点头,要敏贞记录下来。
在帮忙父亲生意的这几个月来,敏贞已看出黄记的茶厂早无往日的盛况,若不设法改革求新,几代的努力经营就要付诸流水了。
可她不敢说,不能说,因为她从未被当成黄家的香火,将来注定要冠别人姓氏的人,说了只会惹人侧目和厌烦而已。
事实上,自八年前母亲死后,她就对这个家愈来愈觉得陌生和隔阂,她所能做的就只有快点长大及想办法离开,可惜命运老与她作对,到如今仍得留在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
母亲生前预言她会比较命苦,倒像是一个诅咒了……
一阵浓郁的茉莉花香传来,这是预备要焙茶用的,毛茶要经过焙火才能成为精制茶。敏贞顺手拿起一半白花在嘴里嚼一嚼,甜腻的花气立刻布满齿间。
她和哲夫由茶厂的另一头出来。制茶的最后一道手续“拣茶”并不在厂内,而是分散在各骑楼间,当成妇女的副业。有时忙不过来,就直接运到大稻煌(现在的迪化街),让那里的女工去拣。
哲夫的下一步并没有往新盖的养菇寮巡视,而是直接往家里走。敏贞有些纳闷,但她不问,只紧紧地跟在后面。
父女俩一路无言,他们已很习惯这种相处方式,敏贞一向沉默,哲夫也不知该说什么。人与人之间的距离,若无心架桥沟通,只会愈行愈远。
但今天的哲夫有点不寻常,只见他脚步急促,脸上有掩不住的高兴,他甚至在通向后镇的木桥上停下等她。
“快一点,绍远的车子四点钟到,冯家的人恐怕都来齐了。”他催着女儿说。
原来如此,敏贞气馁地想,一切都是为了冯绍远!
绍远是继母秀子最疼爱的侄儿,是人人口中“完美”的化身,从小到大的评语不外是英俊、优秀、聪明、懂事,连哲夫都很欣赏他,喜爱他的程度比自己血亲的四个子女有过之而无不及。
敏贞却觉得绍远是全天下最虚伪做作的人,他以勤奋苦读的上进姿态来赢得父亲的欢心,不外是想藉着黄家的财势来达成他当人上人的野心而已。
哼!一个贫苦佃农的儿子,凭着未婚生子,逼死正室的姑姑来攀入黄家,除了可耻还有什么可以形容的?
“自他去服兵役,我是一天天数日子的。”哲夫没注意到她的脸色继续说:“这孩子很有一些想法,他回来帮忙,我就轻松多了。”
“他又不是我们黄家的人。”她不服气地说。
“可是我早已把他当成自己的儿子了。”他看了女儿一眼说:“秉圣和伟圣长大后有他的一半好,我就心满意足了。”
“冯绍远既然那么厉害,叫他到别处打拚呀!”她一反平日的少言,和父亲争着:“黄家有我帮忙还不够吗?”
“你一个女儿家能帮多少?莫说将来要嫁人,就是此刻,也没办法四处去露面谈生意。”他终于看出她的怨怼,用半责备的口吻说:“还有,以后当着绍远的面,不想叫声表哥,起码也得尊称人家绍远哥,这样才有礼貌。”
这未免太强人所难了。秀子曾是黄家的女工,她不择手段爬上老板娘的位子,又拉几个兄弟子侄来骗吃骗喝,还要她来尊称?这是哪一国的道理?她没给他们难堪就不错了!
“我没哥哥,我的表哥又都在朱家,我只对他们有礼貌。”她不敢和父亲正面冲突,只淡淡的回答。
提到朱家,哲夫就不再言语。他看着女儿年轻姣好的面孔,轻叹一口气。他继续往前走,也不管她又没有跟上来。
一回到茶行,敏针就看见祖母坐在门前的藤椅上和拣茶的村妇聊天,她五年前中风,靠拐杖而行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她今天的气色特别好,身穿簇新的大陶衫裤,梳齐的龟仔头髻上还插着一根碧澄澄的玉簪。
见她满面春风,别也是为了绍远吧?敏贞念头尚未转完,就听见祖母对父亲说:“秀子的阿爸和大哥一家全在厅内等你,说等一会要到车站放鞭炮接人呢!我是脚不方便,不然也要去凑热闹呀!”
天啊!看祖母欢喜成这样,又不是她的孙子!
冯家大小都在大厅由秀子招待着,黑压压一群人,大人粗声说话;小孩则到处乱钻。今天他们都把最好的衣服穿来了,"脚上甚至还套着布鞋,当他们见到哲夫和敏贞时都起立鞠躬,笑得合不拢嘴。
“你们都来得那么准时呀!"哲夫客套说。
“可不是,我大妹一家天还末亮就从山里出发了呢!"秀子说。
当时台湾人对服兵役还停留在日本人拉军夫去打仗的观念里,一旦接到兵单,无不生离死别地痛哭,大有壮土一去兮不复返的味道;及至退伍,那可是凯旋战士归来,自然要大肆庆祝一番。
敏贞并不反对他们的兴奋之情,只是绍远是冯家人,为什么要由他们黄家来张灯结彩、办桌庆贺呢?
她连笑脸都没有一个,便迳自到书房算她早上未完成的帐本。
坐在属于她的一张小桌前,望着圆润黑珠的大算盘,见数字一个个跳动着,反倒让她心神更不宁。
都是这可恶的冯绍远害的!
她乾脆站起来在房内绕着圈子。这里原本是母亲的绣房,经秀子的改装后,已经没有往日的影子。虽说人死精魂散,但很多渗入岁月和记忆的气息却久久不散,它在人的脑中,在四面的墙缝申,日日透化,不是眼不见就能净的。
像她自己,就彷佛常看到那些旧有的箱柜,堆满了各色的绸布和一络络的丝线;也看到美丽的帐幔和精致的花鸟浮在半空申,锦雉繁花、榴开百子、芙蓉鹭鸶、兰桂齐芳、海棠牡丹……然后母亲的形貌就会出现,飘飘然地荡着,彷如她临死之前的诸多叹息,教人无法捉模。
她都能如此感应到,更何况是对母亲念念不忘的父亲昵?
她知道秀子这么做,是因为绣房离主卧室近,但若认为可以因此抓住父亲。不过秀子又能如何?她精明干练有余,却敏锐细腻不足,这是冯家人的特色,贫穷让他们把现实利害看得透彻,却对百折千转的感情事一无所知。秀子和绍远都一样,衣食再好、书念再多,都是粗浅得令人受不了。
她在母亲的相片前站住。那是一张全身的黑白照,母亲穿着剪裁雅致,长及脚髁的套装,手上抱着刚满一岁的中圣弟弟。
父亲特意将它放大,就挂在正对书桌前的墙上,每回抬头便可以看到。他经常坐在藤椅上,叨着烟斗,对着相片凝视沉思。
这种公然的思念,秀子似无所谓,反正时光不能倒流,死者也不能再复生,她这拥有现在的人才是胜利者。
可秀子真的钝到不明白,过去亦能杀死未来吗?
如果敏贞记得没错,母亲这身套装是购自东京的衣料,秋香色的天鹅绒,再由大稻堤的名裁缝师亲手缝制的;中圣的小和服则是京都来的礼物,白色的软绸面绣着色彩续纷的千羽鹤。
拍照那日阳光晴和,母亲将头发中分,梳到颈后用缎带束着,还擦上有桂花香的发油;她的脸完全露出来,长而柔媚的眼睛,朱唇微启,笑得十分贞静美丽。右手抱着的中圣也很合作,灵动的阵子对准父亲的莱卡相机,活月兑月兑是长了翅膀的小天使。
谁知道那么漂亮完美的一对母子竟世间不容,先后都化为尘土了?相片中的人再也走不出来,时间在那里停顿,美也在里面残酷地僵凝了。
敏贞觉得自己又快要哭出来了,为避免陷入更低潮的情绪中,她强迫自己把双腿移回书桌前继续工作。
翻开家庭帐册,她又一楞,好几项支出都是用在冯家的。自从祖母中风以后,秀子常趁理家之便,三番两次送钱回娘家改善生活。
去年政府实施“耕者有其田”,秀子的大哥分得一些地,更公然向黄家借钱买农具;然后是她的大弟到桃园打天下要钱;小弟、小妹进茶厂做事;众侄儿外甥的学费、制服费,林林总总,无一不是向黄家伸手。
就以绍远来说,他初中和商职的花费都由哲夫一手包办,十六岁就住进黄家,吃的、用的全与黄家少爷无异。哲夫甚至计画供他去念大学,想来真教人愤慨。
历史上有所谓的"外戚专权",他们家就明明白白摆着一个冯氏之祸,这种“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事情,如此卑劣可恶,其他人怎么能笑眯眯地接受呢?
她的朱家外公就不会这么占人便宜和没有格调!愈想愈厌烦,她把帐册丢到一边,发泄似地拨着算盘,由一加到一百,如秋风扫落叶,到了八十,她狠狠一刷黑珠子骨碌碌一阵滚动后,再零零落落地停摆。
她今天为什么会这么心浮气躁呢?难道是因为绍远要回来了吗?
他回来,她绝不会高兴,只是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不安。近一年半不见,他会变吗?至少她自己是不一样了,不再是齐耳短发、白衣黑裙的女学生。
以人生阶段而言,她算是成人了。敏月怂恿她去烫了头发,额际颈旁细细的善曲,使原来的清纯加入了会勾人的妩媚。借梅姨捎来许多布料,当她去量身做衣时,她才惊讶于自己日趋成熟的曲线。于是,盯着她看的人多了,媒婆也相继的上门了,到处都有人说她“女大十八变”。
她不在乎别人的眼光,依然我行我素;但绍远不同,他总让她紧张,或许是他认识她太久,童年和少女时期,都少不了他在她面前晃荡;他有着冯家人好看的深邃眼睛,两道浓眉又衬出他聪明沉稳的气质,总是若有所思,彷佛可以看进人的心理。
她已经够讨厌秀子的眼神了,而绍远的更令她坐立难安。他去服兵役时,她简直松了一大口气,也是那时她才明白他对她的影响力有多大,有时甚至连她的呼吸频率都不放过,可见他根本是冯家故意派来对付她的!
因为想得太入神,敏月走进来时,她还吓了一跳。“都下班了,还那么认真做什么?”敏月带着一脸笑容说。
“我们这种家里生意,哪有什么上班、下班可言?”敏贞把算盘归零,稳住心情说:“不像你当老师的,一下了课就不必再躁心学校的事了!”
“咦,你今天怎么啦?是不是又和秀子姨呕气了?”敏月听出了妹妹声音中的不愉快。
“你看看,这个月冯家又来要了多少钱?”敏贞把帐册推给姊姊。
“那都是有需要才来借的呀!”敏月翻一翻说。
“借?那什么时候还呀?既没利息,也没归期,开银行也不是这种开法。”敏贞因为气愤忍不住抱怨许多。
“冯家穷,一时也还不清。不过,他们都是很苦干实干的人,不会赖帐的。”敏月很委婉地说,“况且这些都是小钱,莫说左邻右舍有困难,我们会三不五时接济;冯家是亲戚,我们更应该帮忙了,不是吗?”
“冯家不是亲戚,他们是害死阿母的仇人。”敏贞想也不想地说。
“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想不通呢?阿母是病死的,早产失血过多引起的,外公不知说了多少遍,没有人害死她。”敏月说。
“你难道忘了秀子姨如何在外面和爸偷生子,如何强要进黄家做妾吗?”敏贞又问。
“做妾也是阿母的主意,她若不愿意,不会让秀子姨进门的。”敏月说。
“她哪里会愿意?都是迫不得已的。”敏贞说:“你没有看过她如何痛哭、如何剪坏刺绣、如何焚烧书信,她是含恨而死的。你去问惜梅姨,她最清楚!”
“惜梅姨也说过,往日恩怨不要再去计较,凡事要为活的人设想。秀子姨是做法不对,但阿母身体太弱也是事实,何必都怪到一个人身上呢?”敏月极有耐心地说:“况且,这几年秀子姨也为我们黄家尽了不少心力,先是阿爸肝病住院,后是阿嬷中风,哪一个不是她亲捧汤药,把屎弄尿的?再大的罪也应该弥补过去了,不是吗?”
这些话敏贞听得太多了,她实在没有力气再争辩。这就是冯家最厉害的地方,每个人都是圆滑狡黠、擅长做人,不但黄家人、朱家人被收买,连镇上都不再有批评他们的闲言闲语。
他们为什么没想到,若没有秀子,母亲不会死;母亲不会死,惜梅姨不会离开,父亲、祖母就不会生病,他们黄家会更兴旺,一家会更和乐。
为什么每个人都千方百计要把母亲的悲剧忘记呢?
敏月见妹妹不语,以为她听进了劝告,便温柔地说:“好啦!去洗洗脸,换件衣服,晚上有客人呢!”
敏贞皱起眉望着姊姊,这才发现她穿了一件新的藕色洋装,胸前系着纯白真丝的大蝴蝶结。她早上去学校时可不是穿这一套,脸上也没有薄施脂粉,那她此时的刻意盛装不就摆明是为了绍远吗?
“晚上有什么客人?”敏贞故意问。
“有时候看你长大了,其实还像个孩子!”敏月笑着摇摇头说:“你明知道是绍远哥,他当兵回来,当然要给他接风庆祝一下啦!”
“他又不是黄家人,干嘛要在黄家庆祝呢?”敏贞说出了一直在心理嘀咕的话。
“这回可是阿爸抢着要摆宴的,我很久没看见他那么开心了。”敏月说,“你也不要小心眼了,绍远哥在家时总是最照顾你,帮你解答功课,陪你搭公路局车子去注册、上学,对你比对他自己的弟弟妹妹还好呢!”
“这太夸张了吧?那是阿爸去拜托他的,我可不领情。”敏贞说。
敏月再次摇头,嘴角一抿,露出两个酒涡。她个性一向平和、守本分,不太了解敏贞为什么老有那么多无缘无故的怨气。
虽说是姊妹,但她们两个在长相、性格上都不太相同。敏月长得像姑姑昭云,自幼就乖巧伶俐,长大了也温柔娴淑,鹅蛋脸上一双灵秀的杏眼,老漾着盈盈笑意。顺利地考上师范,顺利地当上老师,大家对她只有夸奖,像这样秀外慧中的人品,也难怪媒婆要踏破门槛了。
敏贞的模样,长辈左看右看,都说是母亲宽慧和阿姨惜梅的混合体,像到朱家人的纤秀细致。论外貌,她是胜过姊姊一筹,但孤僻的脾气和不得人缘,就把整个气质打了一半的折扣,镇上知道的人家都不敢来说亲,媒婆也只有往外乡镇,甚至外县市去找机会了。
敏月看敏贞一脸倔强,不禁又爱又伶,她深知这个妹妹其实是嘴硬心软,最富感情的,于是她假装哀求说:“难得阿嬷和阿爸那么高兴,你就委屈一下,赏个脸吧!拜托啦……”
两姊妹正在推拖,外面突然响起震耳的鞭炮声,敏月双眸一亮,也顾不得妹妹就往走廊跑。
在厨房煮饭的下女金嫂和阿娥都来凑热闹,一时厅房喧哗,连三岁的伟圣跌倒哭泣都没有人注意到。
“真是疯狂,既不是迎娶新娘,也不是高中状元,有什么好看的!敏贞一边扶起伟圣,一边低念。
她回到房内,披上毛衣,拿起画簿。大家往前头挤,她偏往后买走,完全相反的方向。
她一点都不想见绍远,能避多久就多久。
太阳已经下山了,玉石青的天空淡淡一枚新月,旁边点着一颗极亮的星星。
敏贞没有戴手表,但由天色猜测,大概是快六点了。她就着还亮的光线,画完一颗偏黄的绿袖子,长在河边孤伶伶的,略呈营养不良的样子。
这世界上只有画画能让她忘却所有的烦恼,一技笔、一张纸,就能拥有无限的快乐。这个发现是由临描母亲的刺绣底稿开始,每片花瓣、每根羽毛,甚至小小的触须,其曲折繁复都令她着迷不已。
几只倦鸟盘旋归巢,陰影落在画簿上,她抬头看看山林,警告自己不能再逗留了。
在秀里,三岁的小孩都知道,黄家西厢院的后山闹鬼,特别是在宽慧死后,一入夜就有女子的哭泣声传来。
敏贞听过,风愈大,那哭声就愈哀绝凄切。
“那真是阿母在哭吗?”她十岁时问过惜梅。
“当然不是。”惜梅回答,“只不过山上有个风口罢了。”
“可是他们说阿母死以前不是这样的。”敏贞说。
“可能以前上面有一排树挡住,后来不知谁砍掉了,就发出这种声音啦!”惜梅说。
大人说得再合情合理,都止不住孩子的好奇心和想像力。
这里的确够荒凉,斜斜的山坡乱长着一些枯瘦的树,叶子倒密得可以遮住天,一条小溪跃过乱石矮丛而下,有时干涸、有时盈沛,直直通往秀里溪。
两溪交会的一座简陋木桥也有鬼故事。
“有天晚上,我经过这里,看见一个白衣服的女人坐在桥头,把自己的头拿下来,一直梳一直梳……”赶路的夜行人说。
“有个黑蒙蒙的半溟,我起来撒尿,就看见一个白衣长发的女人站在桥上对我笑着……”住在附近的老农说。
听起来怪让人毛骨悚然的,一切都来自这片诡异的林子。
事实上敏贞曾经上去过一次,那年她十五岁,因为生病没考上师范学校,功课好的她极不服气,要求重考,却遭家人反对。
她认为是秀子从中捣鬼,就当场冲撞起来,气得怀孕八个月的秀子捂着肚子直叫痛。
她挨了一顿臭骂,就悲愤交集地故意往藏有鬼魅的西院后山跑。
当时她是气极了,完全不顾那重重的陰黑和令人生畏的暗寂。她踏着溪上的石头,涉水如飞,充满泪水的双眼全然忽略了悬吊的彩色蜘蛛和石缝间窜逃的鲜艳虫蛇。
有人在后面叫她,她知道那是以照顾她或者该说对付她为己任的绍远。好吧!不怕死就来追吧!
她一直跑,跑到喘不过气来,手上、膝盖全是碎叶霉苔。她在一个平台处稍事停留,却被眼前的景象给震呆住了。
有一棵极粗壮的树像伞一样地罩在前面,因为四周的树都是细瘦的,就更显出它的与众不同。它的根盘连张狂地向各处张牙舞爪,它的枝肆意跋扈地蔓长侵犯,俨然是此山的树中之王。
可她惊的不是这树王,而是它粗黑的树身上竟缠着一条条的藤蔓,乍看之下恍如大小不一的蛇,这也是让敏贞后退好几步的原因。
但仔细一看,那些尾端的卷须上,怯怯地长着绿如翡翠般的小叶子,似黑夜窥伺的猫眼,她这才惊觉是寄生的藤萝。
但,一旦受了惊吓,所有的恐俱便会莫名全浮上心头。虽是大白天,敏贞却觉林中陰气弥漫,每一棵树都像长了眼晴似地,远处恍榴有些白影子……
她的心狂跳,却僵立不能动。一抹天光映在一洼溪水里,可见细如红丝的吸血虫蠕动着。
有欷挲的脚步声传来,她想到追来的绍远,整个人遂放松下来。他那人八字硬、命重,一身阳刚气,众鬼看到他都要纷纷闪避,有他在就不用害怕了。
当时绍远才十七岁,手长腿长、脚丫特大,顶着一个大光头,因为一向老成持重,感觉比实际年龄大了许多。”你气够了吧?哪里不好跑,偏跑到这种鬼地方来!”他皱着眉说。
“怎么?你吓到了?怕被鬼抓?”敏贞迭声问,用以掩饰自己原先的俱意。
“鬼倒不怕,就怕久不闻人味的毒蛇、黑蜘蛛,被咬到可不是闹着玩的。”他慢条斯理地说。
她这才想到那些潜存的危险,经他一提,枯叶腐木下似乎有东西爬过,脚底也不禁麻痒起来。
她二话不说,转身就要下山,可他却楞楞地望着树王。
“这种贫瘩的土地竟可以把树养那么大,真是奇迹。”他说:“只可惜被藤萝寄生了。”
“它会死掉吗?”她担心地问。
“目前看起来是还好,藤蔓势力不大,以后就难说了,这样共生共死的情况是很复杂的。”他看她一眼说:“这使我想到一首山歌。”
“什么山歌?”她问。
“你想听吗?”见她不点头也不摇头,他便用吟念的方式迳自说:“入山看见藤缠树,出山看见树缠藤,藤生树死缠到死,树生藤死死也缠。”
她沉思半天,才能由叠乱的藤树死生中理出一点头绪。藤无论树的生死都要缠,树无论藤的生死都要被依附,听起来很惨烈,也没有道理。
“这不太合逻辑。”这个词句还是由绍远那儿学来的,她说:“树又高又大,小小的藤萝又能奈它何?最后藤萝一定会枯死落下。”
“那可不一定。有时看似细弱的东西;反而是生命力最强韧的。”他说。
“是吗?有时斗不过就是斗不过。像我想重考师范,如何说破嘴都没有用!”她又想起自己的问题。
“我可以再帮你去说说看。”他很诚恳地说。
“你?”她杏眼一瞪说:“我是黄家人都没有办法了,你一个外人又能起什么作用?少自抬身价了!”
她说完就把一脸难堪的绍远丢在后头,自己半跑半跳地下山。这种场面发生太多次了,她根本不在乎,也不会顾及他的自尊或心情。
哼!他以为他是谁?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眼!她早看透冯家人的假仁假义。绍远若想用假好心来感动她,下辈子都等不到,她可还预备了很多钉子让他碰呢!
三年后的敏贞想来,当年自己是太幼稚冲动了,瞧今天绍远退伍返乡的架式,那时若让他去说服父亲,或许还真有效果呢!
她合上画簿,拍拍黑色长裤上的灰尘,不知山上的树王和它的藤箩变得怎样了?她弯身看看枝叶覆盖下的溪床,传说中的鬼影幢幢,她却连个鬼都没见过。
她步下大石打算回家,一抬头就看见有个人站在西院的柴房边,他身材壮实,留着粗短的军人头发,穿着衬衫和卡其裤,不是绍远是谁!
她几乎是立即转过身,重新面对后山。真是冤家路窄!此刻若要回家里,必要与他打照面,他有没有可能不认得她了?”
“敏贞!”他大声叫她。
不可能了!连这么远的背影他都辨认无误,又分明是冲着她来的!
“敏贞!”他又叫一声。
这次更近了,传到她耳里倒像是赛跑前那阵口哨声,她一震便又往山上走去,她知道自己反应过度,但如果能让他以为认错人或见到鬼,也不虚此“行”了。
有了上次的经验,她懂得先拿一根竹棍东敲酉敲一番。林内依旧枝叶纠结,蛛网密布,天快速地变黑,只有月光映在溪水中的微亮带领她的路。
“敏贞,回来!那么晚你上山做什么?”绍远竟跟了上来。
其实她走到一半就后悔不已了,如果他不鸡婆追来,她早打道回府了,偏偏他一步紧似一步,把她逼得愈行愈远,还走得狼狈万状!
她到了体力真的不支时才停下来,隐隐中蛰虫交鸣,前面一片绰绰白影。天呀!白影?夜路走多了,终于遇见鬼了?
她抚心定睛一看,原来是树王和它的藤萝!
三年不见,藤萝已布满整个树身,小叶子仍然绿如翡翠,而且还开了一朵朵数不清的小白花,像栖息着许多展开翅膀的白蝴蝶,真是美得教人赞叹。
如果此刻她能画下来就好了……
因为看得太专注,连绍远走过来也没有察觉。
“你的脾气还真是没有改,老喜欢出奇不意地整弄人。”他喘口气说。
“嘘!”她喝止他,指着树王说:“你看!”
“哦!是很美丽。”他没有她那么动心,只说:“你在乌漆抹黑中模上来,就是为了看这个?”
他们之间的距离近得令她不安,她用最平常的口吻说:“你对了!藤萝打败树王,侵占它的内外,可怜的树王。”
“你怎么会认为它可怜?或许它非常快乐呢!”他又说出另一套理论,“有花在它身上长着,又香又美,恰好解了它百年来的寂寞也不一定。”
“胡说,它就要被侵蚀而死,还有什么快乐可言?”她反驳。
“你没听过一句话吗?”他淡淡地说:“死而无憾。”
突然,在沙沙的树摇叶动中,有绝对错不了的女子低语声,一阵有一阵无的传来,因为太清楚了,她反而以为是幻觉。
“你听到了吗?”她头皮开始发麻,极小声地问。
“当然。”他没有一点俱意,只是很笃定地说:“山中的地势不同,传声效果也不同。你不是背过一首唐诗吗?‘山中不见人,但闻人语响’,就是这个道理。如果我猜得没有错,刚才那些声音不是散工的采茶女,就是上山捡柴的妇人发出的!”
难怪他会百毒不侵,什么事都可以编出一套歪理,把周遭的人唬得团团转。
她偏要唱反调道:“万一你猜测错误怎么办?我还是快点下山为妙!”
“你本来就不该在这时候上来探险。”他很直接地说。
“我更不想在那一连串愚蠢的鞭炮声中欢迎你。”她坦白地说。
“所以就用这种模黑访鬼的方式来欢迎我?”他好笑地说。
“我根本一点欢迎你的意思都没有!”她凶巴巴地回答。
“不欢迎我没关系,可让大家找你、替你担心,总不太好吧!”他说。
他敢教训她?一分神下,她的脚向前滑,差点落入水里,好在绍远机警,从后面抱住她,两人往碎叶上一跌,恰巧形成她坐在他身上的亲密姿势。
她慌乱地爬起往回走,脸上一片火热,牙却恨恨地咬着。真荒谬,她长大了,怎么手脚反而没有三年前灵活了?好像人长高了,身体也相对加重许多。她想到他方才横在她胸前的手,心中顿生一股被占便宜的感觉,使她的愤怒更深一层。
总算看到西厢房的灯火了,才要跨出最后一步,就看见敏月和八岁的秉圣在找他们。
“等一下!”敏贞挡住绍远,“你先出去,我不想让人看见我们在一起。”
“在这种情况下,我宁可你先出去。”他的口气很坚持,似乎怕她又会溜回山里。
他愿意殿后就随他吧!敏贞钻出树丛,突然有一种偷偷模模做坏事的感觉,好像私下幽会……和绍远吗?才怪!她恨不得现在有个吊眼长舌的恐怖女鬼把他抓走,那才是大快人心呢!
敏贞回到大厅,免不了一阵挨骂和几记白眼。筵席三桌,正开到一半,屋内充满菜香、酒气和人语。
她才傍着姊姊刚坐下,绍远就从前门进来,打完招呼,还故意说:“哦!敏贞找到了呀?我可是绕了一大圈,顺便把思念已久的秀里巡过一遍了。”
“原来你没有找人,自己跑去玩啦!”哲夫笑着拍拍他的肩,“以后还怕没得看?不到几天,保证你会腻的。”
“故乡是永远看不腻的。”绍远举杯敬酒说。
哼!说谎面不改色,火候真是愈来愈够了!什么绕了一大圈?不过是后山几步,外加后门到前门罢了。她只叫他晚点出来,可没有要他演出个戏外戏,还编上这么动听的台词!
果真是学商的,如今经军队三教九流的磨练,加上本身的"家学渊源",以后必是愈来愈能言善道、圆滑世故了。
厅内的灯光够,她这才把绍远看清楚。他是变了,以前青涩削瘦的少年模样己褪去,军队把他养得又黑又结实,曾经淡得不见影的鬓角髭须突然浓黑起来,像一个陌生的男人。
敏贞几次偷看他,几次说不出的心惊。如果刚才她能看清他的改变,恐怕就不敢和他单独相处,讲话也不会那么态度随便、口无遮拦了。
她不再是以前的敏贞,他也不再是以前的绍远,唯一不变的是他们的关系,永远的对立阵线。
这欢迎宴真是无聊透顶又永无休止,她看到伟圣不耐烦地在秀子手中哭闹着,她便藉口要哄他睡觉,抱他离开这令人不快的场合。
对这标准的迟到早退,反正她已恶名昭彰,不在乎再多个不识大体的批评。
她的卧房是寂静的,就在西厢院,可听到小溪淌水声,也可以听到人人传说的鬼哭声。她当初选这里,就是因为离东厢及前厅最远,但求能隔绝大家族的烦杂琐碎。
结果敏月和绍远也分别住在左右,想求静读书,这一来,招惹的人气就更重。如果叔叔哲彦一家五口也回来,住入旧房间,这儿就只有用菜市场可比拟了。
新月极淡,照不进窗内。敏贞并不点燃夜晚用的煤油灯,只在黑暗中抱着伟圣来回走动。
继母生的两个弟弟里,她对伟圣还稍微有点感情,因为他那圆润的脸庞长得很像死去的中圣,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
秉圣则轮廓似父亲,却转着一双冯家人的眼睛,令她反感戒备,所以很难拥抱亲近。这对一个八岁的孩子而言是很不公平的,但她就是敞不开心胸去改正,总是自我安慰:反正疼他的人很多,少她亦无差。
她轻唱着催眠曲,伟圣很快便人睡,她将他放在床上,自己也斜歪一旁。似不真实的时空里,又彷佛看见母亲和惜梅姨在哄年幼的她睡觉,像坐一条船要到很远的地方。
一道亮晃的灯火惊扰了她,她才发现自己睡着了。
“谢谢你啦!”秀子一面俯身抱伟圣,一面说:“这孩子一闹起来,只有你这二姊有办法,他就和你有缘!”
敏贞忙起身避开,秀子从不放弃任何可以巴结讨好的机会,可惜碰到她这冷心冷面的人,只有自讨没趣而已。
秀子将么儿抱出去,敏贞又往后退一步,却撞到一个人。她是睡昏了,竟没看见绍远也在房内!
“你到我房间来做什么?”她气势汹汹地问。
他以为这里是客厅,可以随便来去吗?好歹她也是十八岁的姑娘家,他一个男人该知分寸。想到他可能看尽她毫无防备的睡姿,声音就不觉愈趋凌厉。
“我只是来送你一份礼物的。”他没有被她的怒气吓到,仍很温和地说:“我知道你喜欢画画,特别去买了一本欧洲的画册,里面有莫内、高更、梵谷的名画,你一定会爱不释手的。”
她爱画也不必他来管,连这唯一属于她的心灵世界他都要来插一脚,末免欺人太甚了。
她看也不看就说:“画册我自己会买,不用你送,你拿回去吧!"
在一刹那的沉默中,她看见他眼内流露出的挫败,她把下巴扬得更高。
“怎么啦?”在走廊的敏月正好听见,走进来说:“绍远哥送你东西是一片好意,这画册又贵又不容易买到,你就收下吧!”
“我才不希罕。”敏贞依然倔强地说。
“你不喜欢吗?”敏月一心想调解这尴尬的场面,于是说:“绍远哥也送我一本小说,是珍奥斯丁的《傲慢与偏见》,我知道你很欣赏她的作品,我和你交换好了。”
“不要,我统统不要。”姊姊的插手让敏贞更气,不好听的话全冒出来了,“反正他用的都是我们的钱,用黄家的钱买礼物送给黄家人,不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吗?”
绍远倒吸一口气,太阳袕的青筋都爆出来了,他咬牙切齿地说:“你放心,这些礼物的每一分每一毫都是我在军队埋存的钱,和黄家一点关系都没有!”
“若是你冯家的钱,我就更不能收了!”敏贞反应极快地说:“你不是该用来还债吗?”
他真的生气了,那炯炯双阵所露出的目光足以杀死好几个人。敏贞也知道自己太过分了些,但话既说出也收不回来;因为心虚,她气势转弱,唇微微颤抖,眼内也不自觉地泛出泪水。
绍远脸色一变,怒气如曝晒后的草,一下子枯萎了。
他二话不说,拿着画册大步走回自己的房间。
敏月在一旁被这两人你来我往的阵势吓呆了,半天插不上一句话,直到绍远走掉,她才发出声音责骂妹妹。
“敏贞,你怎么可以说这种刻薄恶毒的话?你怎么变得那么无理取闹呢?你不收绍远哥的礼物就算了,又何必用话去伤害人家呢?”
敏贞忍住硬咽,泪在眼眶中打转,她伤人,自己何尝不痛?但她已经没有辩解的力气了。“绍远哥虽然用黄家的钱,但他所回馈的已远远超过了。”敏月的语气中有着平日少有的严厉,“这几年他如何帮家里、帮茶厂,你都看到的,若要算薪水,我们还欠他呢!更何况他给阿爸的安慰和快乐,绝非金钱所能衡量的!若不是亲戚间有顾忌,阿爸早收他当义子,哪由得你这么糟蹋他?”
敏贞根本不在乎什么金钱、回馈、衡量,她也不管绍远对黄家有什么贡献或用处,她只想到那遥远的岁月中有他的存在那个最初、最原始,引她入今生最早记忆的就是他……
四岁,在秀里溪畔,他用泥土做成一小粒一小粒的圆球,尽六岁男孩子最大的细心与专注,像要串起珍珠与泪珠。她很高兴,送他绘了几朵樱花的捣米玩具和几颗糖果。
以后他每到镇上来,光著头、光着脚,一身褴褛,满是草味土味,手里总是拿着自编的竹叶小玩意,有草蚱蜢、竹靖蜒、扇子、篮子;有时还带活的,像竹筒里的蟋蟀、用线绑住的金龟子或夏蝉。
“给敏贞。”他总是说。
许多年不变的台词,彷佛她是他穿山越岭唯一的目的。
有些礼物她收,有些却随意丢弃。他是佃农之子,属于另一个世界,一点玩具和糖果却带来长久的感激和忠诚。她尚不解事,手中就被迫抓住一根绳子,绳子上有他一年又一年的岁月和心意。
十岁时,他终于在她内心成为一个有特殊意义的男孩子,也是那一年,秀子嫁入黄家做妾、敏贞的母亲悲愤而死,令她的生活整个翻转扭曲;她恨秀子、恨冯家,但都比不上对绍远的复杂感觉。
就像发现绳子其实是握在他手中,被摆弄串起的根本是她,这真让人一路寒到心底。
从此两人就在各种矛盾对立的状态中,常常角色混乱,他是童年朋友、敌人、大哥、臭男生、长工、偶像、伪善者、完人、邪恶的人……不定的感觉,使他们之间的迷雾愈来愈浓密,比一道隔绝的墙还可怕。
墙有高度厚度,模得着看得到;雾却漫漫一大片,不知天涯海角,常教人扑个空。
她常执拗古怪,处处与他作对;她会口不择言地讥讽绍远,摆出最坏的一面对待他,就是想戳破那层浓雾。她好急、好慌,像即将瞎眼的鸟儿,到处胡闯乱撞。
她伤了他又如何?道歉对他们两个来说都太奇怪了。
敏月回房后,熄灭油灯,在窗前发呆。
绍远的房间就在隔壁,暗黄的灯影投在院子里,她知道他还没有睡,是不是气得无法入眠呢?
不久,隐隐传来口琴声,一个极为悲凉愁邑的调子,在心情不好的人嘴上闷吹着。
只有绍远会吹口琴,透过星月下的山岗树影,也只有敏贞听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