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芸买完报纸便匆匆过马路,因为脑中乱烘烘的,差点被一辆急驶的摩托车撞到。
“你找死呀!”一阵咒语在猛地煞车声中响起。
路人惊叫,驻足围观。那千钧一发的危险令她心跳停了一拍,但,既没有受伤倒下,她继续往前走,头也不回。
“小姐,你没事吧?!”那位骑士在后面问,语调温和许多,带些困惑。
她脚步加快许多。让那些人去莫名其妙吧!他们或许会以为她是白痴、聋子或逃犯。这种场合,她竟跑得出肇事者还快!
她心里已经有太多生死之事了,实在不想多这一桩,即使撞到了,能走的话,她还是会走。
从医院侧门进去,迎面而来是饮食礼品店,一束束玫瑰、康乃馨、紫莉、葵花、剑兰………插立在走廊的大桶里。每一株嫣红-紫都伴上满天星,有点迷雾蒙蒙的味道。
她有多久没碰花了?有一段时间甚至看也痛苦,凡触手可及的花瓣,都被她沿边撕成一条条,化做零乱残红。
强迫性的心理病症,就和洁癖的洗手、克制不了的贪食是一样的,只不过她是撕花,听起来多了点凄艳感吧!
她曾看了不少心理书籍来自我治疗,已经到了看花可以不悲不喜地无动于衷,但今天她又有些控制不住了。她是有理由的!真想买一大束花好好撕个痛快,来发泄心中隐潜压抑的种种情绪。
来到三一五病房,她靠墙而立,用力压住皮包,里面有一张讣闻,是她十二年前-妻弃女的父亲,他真的是“死在外面”了。
但这些年来他并没有白活,发展出自己的事业,建立了另一个家庭,足够写个“族繁不及备载”。其中大半的人她都不认识,而女儿一栏有她和妹妹的名字,看来十分突兀,教人极不舒服。
她没有去见他最后一面,自然不去参加今天的葬礼。她最大的问题不是缺席已久的父亲,而是身患末期子宫癌的母亲。
她深吸一口气,把彷佛会烫人的皮包拎在手上,不与身体触碰。
母亲闭目躺在床上,头戴花巾,身穿新买的浅紫睡衣,深陷的脸颊已不是一年前刚入院的丰腴妇人了。
宛芸轻巧地坐下,检视一下点滴,母亲立刻睁开眼睛,瞪着她说:“我早上就从加护病房出来,你为什么到现在才来?弄什么都要叫护士,看她们的脸色,让我的癌细胞又蔓延更快,你知道吗?你应该多替我想想,飞也要飞来呀!”
“妈,对不起。家里实在有太多事要处理了,要缴水电费、瓦斯费,还要跑银行!……”
“别跟我扯那些!”文娟不耐烦地打断女儿说:“我晓得你们是嫌我了,嫌我病得又脏又臭。也不想想,小时候我是怎么拉拔你们的?!把屎把尿,弄得我一身都是,我有抱怨过一声吗?我一向是爱干净的人呀!……”
宛芸随母亲去说,那些话她已经听得麻木了,只在适当的时候,拿出一件方才在路上买的花点白睡衣说:“妈,你喜欢这个花色吗?”
文娟垂着嘴角,仍没有笑容,不过干涩的眼中散发出一点光彩,她模着衣服布料,叹口气说:“真可悲!我现在所能买的就是睡衣了!”
“妈,我念新闻或副刊小说给你听,好不好?”见母亲平静,宛芸乘机说。
“随你!听不听都一样,反正让你好打发时间而已。”文娟摆摆手说。
宛芸一翻开报纸,就看到父亲的讣闻刊登在极大的版面上。梁笕恩在台湾中部是个知名的企业家,丧事自然要办得风光,政商界有不少大老都会参加。
宛芸抑制颤抖的双手及声音,逐字念新闻,但那张半页大满是名字的版面,像火苗般,要直燃她的下巴。
“怎么啦?念个报纸也那么不甘心?”文娟当了二十年的小学老师,很容易就察觉异样。
幸好值班的医生和护士来巡房,宛芸可以暂退一旁,收拾心情。
她到厕所去洗把脸,苍白的面孔上有黑眼圈,头发久未保养修剪,长得一点光泽也没有。她很少注意自己的容貌,但青春如此耗蚀,她也觉得心惊。
回到病房,就正对上母亲凌厉的目光,宛芸看到摊在被单上的报纸,心凉了一截。母亲已经好久不翻任何纸张了,今天是什么鬼使神差,使她亲自看报?
“他死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文娟脸上有不正常的潮红,声音像割玻璃,尖得令人起鸡皮疙瘩。
“我以为你不想知道有关他的一切消息。”宛芸冷静地说。
“别的我不想,但他死了,要下地狱了,我必须知道,你明白吗?”文娟激动地说:“你不讲,就等于-脏的尾巴拖不完……。他终于死了,我总算捱到看他的下场,这种事怎能瞒我呢?!”
“我明白了,下次我……”宛芸忙住口,没有“下次”了。
“这上头有你和宛莉的名字,你们去看过他了?”文娟盯着女儿,毫不放松。
“没有,妈说不准的。”宛芸轻轻说。
“是不准,死也不准!”文娟咬牙切齿说:“他走出家门的那一刻,就不是你们的父亲了!过去不是,现在不是,将来也不是!以后入了地狱,我要吐他口水,他上刀山,我就磨尖刀;他下油锅,我就煽猛火!我……”
文娟脸胀得通红,一口气接不上来,注射静脉的左手大力抖着,突然一股脓血冲出,快速漫进针管,并往上逆流。
“天呀!”宛芸叫着,忙去找护士小姐。
接着是一阵忙乱,重新吊点滴时,文娟情绪仍然不稳定,好几次肌肉都硬得无法下针,宛芸都快急哭了。
医生再开一剂镇定处方,文娟才慢慢睡去。
夜里和请来的看护何太太交班后,宛芸拖着疲惫的脚步回家。她好累,想找个人倾吐,找个肩膀靠靠,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林名彦。
名彦是她的小学同学兼邻居,很小就父母双亡,全靠爷爷扶养。可是爷爷年纪大了,三不五时生病,名彦就常上她家吃三餐,久了便成为她家的一份子。
她步入那老旧的五楼公寓,先上顶楼找名彦。才按一下铃,她就想到,名彦“出差”去了。
他的出差,就是放下出租车不开,和一票狐群狗党去办事。办什么事,他从不说,她也从不问。
由国中开始,宛芸上前段班,他念后段班,两人的生活及前程就愈拉愈远。他变成问题学生,天天打架闹事,有一次他们的名字同列在布告栏,他是吸烟记过,她则是作文比赛第一记功,这是他们之间最常说的笑话。
林爷爷死后,名彦无人管束,更如月兑缰的野马,一发不可收拾,唯一不变的是上她家吃三餐的习惯。他在她们母女三人面前,就成了单纯善良的年轻人,义气十足,并以保护者自居。
宛芸回到三楼,一室的黑暗清寂,心情更沮丧。
剩下可倾诉的人只有宛莉了,但宛莉交了男朋友,整日“阿靖”挂在嘴边。这个时间打电话去台北,恐怕阿靖也在,又要惹一身闲气。
何况对这热情冲动的妹妹,能够不惹麻烦,宛芸就感激涕零了,要她分担烦恼,恐怕还要一段时日吧!
但空茫的黑洞总要填满,她放了cD,巴哈A小调小提琴协奏曲,如流水般在高山低谷漫游着。她觉得自己来到一个空旷的大地,有晴丽的蓝天,花草都会唱歌。
她特别喜爱第三乐章,父亲也是。他们常在屋内大声放着,其中有一段以短音在每个音阶爬着,到了顶端,低音琴和大提琴先后出现,似一泻千里的瀑布,令人心弦震动,如滑到一座绝美的伊甸园。
父亲一边听着,一边爱将年幼的她上下摇,到瀑布处再一-,几乎触到屋顶,那真是童年最兴奋美妙的记忆!
在车上听又不同花样,父亲总在悬落的-那,双手放开方向盘,举得高高的,等乐符荡平才重新展控车子,她彷佛经历一次飞升的经验。
她曾经多么崇拜他呀!他却轻易背叛,为了另一个女人。
A小调又即将演奏到那段她又爱又恨的部分,尚未滑落,她就关上,并把白色的讣闻撕个粉碎。
逝去的东西,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一大清早,名彦就来敲门,手上还拎着豆浆和饭团。
“今天我去照顾干妈,你就在家休息吧!”他进来就说。
“你不用做生意了吗?”宛芸问。
“开出租车就有这点好处,自己是老板,爱翘班就翘班,多爽呀!”名产拿碗装豆浆,一边说。
“钱总是要赚呀!”她擦着桌子说。
“钱吗?我有的是。你以为出租车是我唯一的收人吗?那点只够我塞牙缝而已。”他大口吃起饭团。
宛芸仔细看他。这个名彦,小时候长得倒眉清目秀,功课也好过一阵子,怎么愈大气质愈糟,举止尽是流氓气了呢?
“好了!别再看了!”他停止咀嚼说:“再看也挤不出你他妈的好学生书卷气。”
“你没做什么犯法的事吧?”她忍不住问。
“安啦!我林某犯天犯地犯人,就是不犯法。”他眨眨眼说:“而且犯了法又如何?本山人自有一套点袕和解袕的功夫!”
“练武的人就有被废武功的一天,我看你还是趁早收山吧!”她说:“今天你就乖乖开出租车,我妈我自己照顾,各司其职。”
“不行!再下去你就会变成一只大猫熊了!”他圈住两个眼睛说:“到时候你得改叫宛宛或芸芸,被送到动物园去了!”
“别再耍宝了!”她笑着说:“你要去医院就去。不过我得警告你,自从知道我爸的死讯,她变得有些怪,你要小心一点。”
“我倒觉得她脾气和气色好多了,好象心中卸下一块大石头。”他做个怪表情说:“瞧她,印堂上那块乌气消失了,人中的肌肉不再浮肿,以面相学来说……”
“好啦!你又懂什么面相学了?”她敲他的头一记说:“还不快去,免得何太太又-唆!”
“我只是想逗你笑而已,你老是那么严肃。”他一脸认真说:“像你这年龄的女孩子,应该欢笑玩乐,每天吃吃咯咯笑个不停,哪是你这种样子?活像生在另一个星球,重力比地球多十倍似的!妈呀!这样算来,你有二百多岁了!”
“林名彦,你再不走,我可真要生气了!”她紧抿发笑的双唇说。
“哇!两百多岁的大猫熊!”他走到门口仍夸张说。
送走这宝贝蛋,宛芸笑出了声。名彦本是很聪明的,但环境把他塑造成不学无术的小混混;就像她,本是快乐无忧的女孩子,偏偏在生活下提早老化,彷佛一朵不允许盛开的花。
这世界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她留在家里,把房子上下清扫一遍,一下子就过了十点,正想打电话给上班的宛莉,突然门铃响起。
一个西装笔挺、带着金框眼镜的中年男子,拿着一张名片对她说:“我是王复康,梁笕恩先生的律师,我们在电话中谈过,你一直不肯驾临我的事务所,我只好亲自来了。”
“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说的。”她不让他进门。
“你连你父亲的遗嘱都不听了吗?”他扶扶眼镜说。
“他十二年前就不是我的父亲了!”她冷冷说。
“梁小姐,我只是做我的工作,并不涉及任何恩怨,你让我完成我的职责,我就不会再打扰你了。”他说。
宛芸只好开门,并以不愉快的口吻说:“请长话短说,我还要到医院看护我妈妈。”
“有人喜欢看到律师,有人讨厌看到律师,但生活上偏少不了我们,不是吗?”他径自坐下,由公文包拿出一叠文件说:“你父亲过世以后,留了一笔钱给你和你妹妹,包括股票、存款和地产,总数是六千万元。”
六千万元?宛芸瞪大眼睛,以学商的本能,马上连想到后面那七个零。虽然台湾钱淹脚目,天天耳内听的都及亿兆,但对她这小市民而言,六千万是个天文数目。
“他给我和妹妹六千万,那他的……太太和两个儿子呢?”她声音反应着震惊。
“他们继承绝大部分的财产和事业。”王律师顿了一下说:“你应该知道,这有大半都是梁太太娘家的。”
“我很清楚那位‘梁太太’家多有钱有势。她就是用财富买走我父亲,硬生生拆散一个家庭的。”宛芸打断他的话说:“这六千万我不要,不仁不义的造孽钱我不收!”
王律师看着她,一脸意外,好半天才说:“六千万呀!不是一笔小钱,可以让你改善生活了!”
“你喜欢,就送给你好了!”她干脆说。
“可惜我没有个富裕的爸爸。”他自嘲说,又转为正经:“你要不要,我管不到,每个月利息钱仍照存到共同帐户中,你随时都可以领取。”
“共同帐户?”她一头雾水。
“你母亲一定没告诉你。”他说:“十二年前你父亲就为你和你妹妹开了一个户头,每个月存入一笔生活费。你母亲从不动,现在也有七百万左右了。”
她竟不知道?这些年仅靠她母亲小学老师的薪资,她们很简省地活着。她因此得打好几份工才完成大学教育,妹妹五专的学费都很困难地筹措,而她们竟有这笔财富?
“现在请你签名,表示你被通知了。”见她表情慎戒,他温和说:“这没什么,只是一道手续,你若不接受遗嘱,要直接和梁太太谈,我只能负责传话和协调而已。”
她悻悻地签了名,王律师才收拾公文,起身要离去。
走到门口,他忽然回过头说:“你父亲很遗憾没见你们最后一面,他一直很想念你们。”
“他离开的那一刻,就没有见我们和想我们的资格了!”她冷笑说。
“尤其是你,宛芸,是他最钟爱的女儿。”他彷佛没听见她的话般,继续说:“他常说你集天地之灵气,是他心目中最完美的女子化身。”
“我不相信!”她不为所动地说。
骗子!谎言!王律师走后,她仍不断在心里恨骂,再完美,也都被绝情的父亲一手破坏了。
这些年他愈成功,母亲就故意过得愈苦,彷佛要成为强烈的对比,生活才有意义。
七百万或六千万都是伤口上的盐巴,敌人吐到脸上的口水,母亲不要,她们姊妹自然也不拿。人虽苦一点,但至少是纯净的,没有受到污染的,不是吗?
宛芸来到医院,名彦正皱着眉吃院方伙食,文娟却捧着一碗泡面津津有味地享受着。
“妈,你怎么能吃这个?”宛芸忙跑过来说:“你以前最恨我们吃泡面,说有防腐剂和添加物,会致……”
“致癌,对不对?”文娟喝下最后一口汤说:“我一辈子小心吃喝,结果还是得癌症。其实我最喜欢吃零食、可乐、泡面的,只是强迫自己禁,也给你们做榜样,谁知道……”
谁知道保不住婚姻,也保不住命。以前父亲最爱偷买些色香味俱全的“不健康”食品,为此常和母亲争吵。
“现在我看开了,反正再活也没多久了。”文娟说:“我刚刚才听名产说些佛书道理,人事无常,不必执着,是很有道理的。”
“你又胡扯什么了?”宛芸瞪著名彦问。
“不过一些金刚经、华严经,粗浅入门啦!”他一派无辜。
“你懂得吃斋念佛?天会下红雨!”宛芸说:“还不快去开车做点生意才是正‘经’。”
“哇!干妈,宛芸好象我车行老板呀!”名彦叫着。
总算在一片笑闹中把名彦请走。宛芸仔细看母亲,她满脸红光,似乎一夕间胖了起来,还有精神和大家说笑,这是几个月来没有的现象,教她不知该高兴,还是担忧?不过六千万的事情仍不能透露,免得她太激动了。
“你有没有打电话给宛莉?她都两个礼拜没有来看我了。”文娟说:“再不来,怕最后一面都见不着。”
“妈,你老说那么可怕的话。”宛芸拍拍枕头说:“妹妹工作忙嘛!不是说老板很器重她吗?”
“她那孩子还不是闹着玩,何曾认真过?”文娟躺在床上说:“我看是谈恋爱谈疯了。上回的那个阿靖,说家世多好,人又多英俊潇洒,也不带来给我看看。”
“才认识两个多月,还太早了嘛!”宛芸说。
“你是大姊,一向比较聪明理智,一定要多照顾宛莉,以后就你们姊妹俩相依为命了。”文娟心有所感地说:“告诉她,别太相信男人,男人没有一个是可靠的,尤其是愈有才干的愈无情。你没听过一句话吗?‘最恨多才情太浅’,我的一生就因此被误掉了。”
宛芸不回答,只忙着清理工作。
“你和宛莉都受过教育,学有专长,不一定要结婚,反正都是注定孤独老死,又何必受那些穿心的痛苦呢?”文娟说着,眼角泛起泪水,声音逐渐变小。
“妈──”宛芸轻轻替母亲盖上被单。
“你总是不说话,宛莉在就好了,至少我知道她在想什么。”文娟看着窗外说:“想想我这辈子就剩你们两个,我累了,也老了。”
文娟闭上眼,两行泪缓缓落下。宛芸替她擦拭,她微微摇头,溢出一声轻叹。
剩下的一天,文娟都昏睡着,四周十分安静,连同房的病人及进出的护士、访客,都没有平常的喧哗。
宛芸觉得不安,一回家也不顾是夜里十二点,就打电话去台北给宛莉。
铃声响了许久,宛芸靠在沙发,让它持续催着。不知是第几十声,才有一个极不耐烦的男人怒吼着:“可别告诉我,你拨错电话号码了!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
“十二点。你又为什么不回家?难道你是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三更半夜还赖在我妹妹那儿不走?!”宛芸的口气足以冻死一只南极企鹅。
对方咕噜着模糊不清的咒语,把话筒一摔,宛芸耳中传来一记闷响。没多久,匆匆的脚步声,接着是宛莉急促的嗓音:“姊,是你吗?那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你也晓得晚了?”宛芸忽然怒气说:“你一个单身女子,这时候还有男人,像什么话?”
“那只是阿靖而已嘛!”宛莉说。
“阿靖是谁?是你丈夫还是兄弟!他若真的在意你,就该顾到你的名誉呀!”宛芸说。
“好啦!别说这些了!他马上就要走了。”宛莉很乖顺地说:“姊,你到底有什么急事?”
“妈想见你,要你这个周末回来。”宛芸说。
“这个周末呀?!不行耶!我要和阿靖去高雄谈生意。”宛莉很歉疚地说。
“谈什么生意!你和他又不同一家公司。”宛芸完全不信。
“可是我们有一笔合作计画呀!”宛莉说。
“你只是个秘书,计画没有你不会垮吧?!”宛芸稍稍和缓说:“你前两个礼拜都有藉口,这星期不回来就太过分了。妈知道爸死的消息,情况不太好,你至少回来一趟吧?!”
“可是……”宛莉迟疑着,彷佛有人在那端耳语。
“不然你叫阿靖顺道绕到台中,在医院待个五分钟、十分钟也可以呀!”宛芸又想骂人了。
“不行耶,阿靖最怕医院的味道,他从来不上医院,说会过敏。”宛莉说。
“鬼扯蛋!一派胡言!他难道不生病吗?他的亲友都是死不了的神仙吗?”宛芸生气地说。
“姊,别咒人家嘛!”宛莉哀求地说。
“我告诉你,星期六早上我就到你公司逮人,这个周末你非回来见妈妈不可!”宛芸决绝地说:“不然我就闹到你们经理室,问他为什么三番两次阻碍人家骨肉团聚?这种公司不待也罢!”
“好啦?!姊,我回来就是,别那么凶嘛!”宛莉告饶地说。
宛芸挂上电话,仍气愤难消。
她当初就不该答应宛莉上台北找工作。那五光十色的大都会,处处陷阱,连经验丰富的人都难免失足,何况涉世不深的小女孩呢?
而且宛莉一向热情无心机。记得小时候,她总把家里的东西送人,一头热地交朋友,别人使坏她也看不出来,吃了亏就回家哭诉,哭完再继续被骗。
看到妹妹,宛芸相信人绝对是“本性难移”,有了既定的天性,命运就锁在那条路上了,就像玫瑰的枝绝长不出百合的道理是一样的。到宛莉一上五专,开始交男朋友,她这个姊姊更是陷入一团混乱。
即使身隔台中和台北,她也可以嗅出阿靖浑身的狼味。只是母亲生命垂危,她实在分不开身,但愿宛莉能在一夕之间长些智能,开窍起来!
她正梦着,一片暗影,突然灭一下,又更暗了!比深黑更黑?这是什么理论?父亲离家后,她就常作这种梦,熄的既不是灯,大概就是灵魂深处的光吧!
远方有铃声响着,穿透宛芸在幽冥处的自我对话。她猛地坐起,心脏狂跳,像大祸临头般哆嗦。
“宛芸!你妈没有呼吸了,医生正在急救,你快来吧!”何太太在电话那头说。
她抖到牙齿打颤,衣服都扣不好,爬上顶楼叫名彦,鞋也落一只。
她狂敲着门,附近的狗都跟着乱吠。
“他妈的,叫阎王爷吗?”名彦光着上身,只穿一条内裤,一脸杀气地来开门。
“我妈──我妈没有呼吸了!”宛芸一见他就说。
名彦一听,立刻穿衣穿鞋,两人火速离去,留下一个披着透明黑纱的性感女人,站在客厅中莫名其妙。
在出租车内,宛芸更冷,牙齿都咯出声来。她希望哭一下,至少眼泪是热的,但双眸好干涩。
“不会有事的,不是有人停止呼吸又活过来的吗?”名彦说,不若平常的稳定。
宛芸只一径瞪着电子钟的绿色萤光,清晨三点三十二分。
“糟了,我忘了通知宛莉了!”她突然叫着。
“我待会儿就打!”名彦说,并加快马力。
“难怪她今天精神会那么好,原来是迥光返照。”她一开口,似乎便停不住。至少说话时可吐出些热气。
“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名彦急急说。
“我一直有预感,爸爸死后,妈就了了一生最大的恨事,像瀑布激怒而下,远了,平了,然后流不动了!”宛芸轻轻说,脑中响起那首A小调第三乐章。
“宛芸,这时候别做诗,会乱了我的方向感!”名彦说,彷佛坐不住。
加速的引擎声在静默的夜里显得隔外刺耳,无车、无人、无灯,如一座荒芜的死城,只有红绿灯明灭闪着,那光芒似比他们这辆幽灵般的车更具人性。
她永远记得那个夜,如在陰阳界上奔驰。
他们到医院时,医生已宣布急救无效。母亲结束了她爱恨交集的一生,享年四十八岁。
宛芸想,母亲的魂魄会真去找父亲吗?两人在黄泉路上翻旧帐,又要怎么没完没了呢?
至少她听不到、看不见,不会再揪心地难过了。
那是一个小小的葬礼。母亲的亲人,关系疏又路途远,只寄来奠仪,来吊唁的大半是母亲生前的同事。
宛莉的朋友来了几个;宛芸则因大学一毕业,就全心照顾母亲,什么人都没有联络,在场最忙的是名彦,他事事包办,像儿子般送终。
母亲的遗体火化后,她们姊妹回到家中。哭得红肿的双眼,看世界似不太相同,每样东西彷佛都被浸泡过,浮肿又褪色。
客厅里只有静静的往生咒梵唱声,烛烟在灵堂前经绕着,母亲在照片中的凝视显得很茫然。
她们大半的时间就是折冥钱,简单的是元宝,复杂的是莲花和纸鹤,这令她们心情平静不少,角落已堆了不少她们的“作品”了。
两人都是一身黑衣,头夹白纱。宛芸是直直的长发,习惯扎起,露出一张秀气淡净的瓜子脸;宛莉及肩的发则烫成外卷,爱哭的眼下有窝,爱笑的唇上扬,看来明朗活泼。
她们并不像,只有在转头的瞬间,找到眉眼间的相似。
宛莉忽然想到什么,由皮包拿出一叠钱说:“这是阿靖拿来的,他叫我们要节哀顺变。”
“他既然和你那么好了,为什么不亲自来祭拜妈妈呢?”宛芸淡淡看一眼说。
“算命说他今年流年不利,忌婚礼和丧礼,所以就不来了。”宛莉不安说。
“医院会过敏,婚丧礼会倒霉,我没见过这么怕死又-唆的男人。”宛芸冷笑一声说:“他大概连自己的婚礼都忌讳吧?今年忌,明年忌,永永远远都忌,那真是个骗人的好理由。”
“姊,你又没见过阿靖,不要把你对男人的偏见都加在他身上,好吗?这是不公平的。”宛莉抗议说。
“我凭直觉就知道阿靖是个标准的公子!”宛芸说:“不必我偏见,他本身就是个偏见的来源。”
“他的条件那么好,又有一大堆女孩死缠他,不花也被人说花了!”宛莉急忙说:“可是他本人真的很好,温柔又体贴。他说认识我才明白什么叫爱情,他的眼睛再容不下别的女孩。姊,我和他在一起的感觉真的很棒,我的生命一下亮了起来……。哎呀!我也形容不出,你又没有恋爱过,怎么能体会呢?”
看妹妹陶醉的神情,宛芸无法再苛责,只能说:“我只希望你不要被爱冲昏了头,偶尔也要站在一段距离外理智地分析,看看他是否诚心诚意!”
“他若不是诚心诚意,又为什么花那么多心思在我身上呢?”宛莉眼眸晶亮地说:“你不知道,他们柯家是北部的望族,地数不清,有自己的家族企业。阿靖一个堂堂的柯家少爷,有那么多女孩他不睬,偏偏和我交往,能说他不爱我吗?”
“如果他是存心要玩弄你呢?据我所知,有钱的少爷都是风流成性的!”宛芸浇她冷水。
“风流少爷也会有被驯服的一天呀!他说我是他生命中最大的奇迹。”宛莉辩着:“而且他是‘顶方投资集团’的总经理,每天忙得要命,他才没有闲工夫去‘玩弄’任何一个女孩子呢!”
“那可不一定,有钱少爷癖性不少,有人爱收集骨董车,有人爱打高尔夫球,就有人爱当采花贼。”宛芸说:“妈生前告诉我们的那些话,你都忘了吗?”
“你和妈都是一国的,都恨男人,这是不正常的心态!”宛莉气馁地说:“还有,你们老认为我笨、我滥情,但我活得比你们快乐!我相信自己的判断力,阿靖就是我这生的白马王子,我绝不会轻易放弃我的辛福!”
“宛莉,我是为你好!”宛芸加重语气说。
“为我好,就别说打击我的话!”宛莉倨强地说:“我知道自己一向没有你优秀漂亮懂事,但不表示我就没有人爱吧?!”
宛芸聪明地开上嘴,扯到这个心结上,宛莉一定又会落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依宛莉的脾气,不自己去碰个钉子,绝不会死心,但阿靖这个代价会大到什么程度呢?
她走到灵堂前,拈了两炷香,虔诚地拜着,希望母亲在天之灵,保佑她们这封孤苦零仃的姊妹,一路平顺。
元宝、莲花、纸鹤烧了,土黄转焦黑,墟灰上有红艳的火苗和灿金的星点,在吹入的风中,像一幅吊诡的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