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排考试不到标准的男女学生,手向前伸直半蹲著。
“你们好好看著黑板上的数字,那有关你祖宗八代子孙八代生死的联考,还剩不到九十天啦!”范老师冷著脸训骂:“读书、读书、再读书!多一分工夫就上天堂,少一分工夫就下地狱,这是你们一生中最重要的关卡……”
台上的人口-横飞说得激动,台下的人面如死灰胆颤心惊。
蓦地,窗外传来收音机杂音,一个女声清楚又哀怨地唱著一首台湾歌谣:
“雨夜花,雨夜花,受风雨吹落地,无人看见,暝日怨嗟,花谢落土不再回……”
“搞什么鬼?!”听到这等“配乐”的范老师,脸色转成铁青,将教鞭一甩就冲出去找罪魁祸首。八成又是那些三轮车夫在校墙外的榕树下睡午觉。
全班依然安静,老师有千里眼,威力无所不在哪!讲台上的同学受不了,纷纷站直了脚,有的脸颊犹沾泪水,还真有几分苦情雨夜花的味道。
不知是谁先发现这场面的荒谬,猛地爆笑出来,接著一发不可收拾地感染到全班,最后连受罚的人也笑弯了腰,升学的压力暂时被这团混乱舒解掉。
“喂!喂!”有人在走廊窗口轻叫。
涵娟转头一看,是三班的章立纯,叶承熙的头号崇拜者,人长得高挑甜美,日日换不同发饰袜子,手腕带著少有的进口儿童表,是西校门区典型的富家千金。她几乎每天都来找叶承熙,害他见了她就躲,这已是学校公开的笑话了。
这三天叶承熙请病假没来,章立纯“痴心”依旧,缠上他同桌的涵娟问:“喂,你知道叶承熙的家吗?我有一盒英国来的太妃糖要送给他吃耶。”
她同时亮出有美丽纹饰和线形洋文的精巧盒子。
涵娟尚未回答,另一边的梁如龙就粗里粗气说:“什么太肥糖?我们老大最讨厌太肥的东西,你赶快拿走吧!”
“笨死了!我的妃又不是那个肥,真是土包子……哎呀!不跟你讲了,反正又不是给你的。”章立纯不屑地说。
“哈哈!难怪你那么肥,原来是吃了太肥糖-!”梁如龙领著一千男生乱笑。
冷不防地,范老师出现,所有笑声都嘎地扭曲断掉,憋成一张张怪脸。
“你不上课吗?”他瞪著章立纯说。
“现在是下课时间呀。”章立纯把糖盒藏在身后。
“要联考了,谁还下课?”范老师板著脸说:“还不快回教室,想嫁人也得等毕业以后吧!”
学生们又开始龇牙咧嘴,因为太好笑又不能笑,太痛苦了,一级内伤呀!
三轮车夫骂过,千金小姐也赶走,范老师气消了大半,停止处罚,回到正规的作文课,要大家自由命题练习应用成语。
涵娟的心却还在叶承熙身上。这几天学校少了他,似乎缺去耀眼的太阳,变得好平淡。他是不是病得很重呢?她其实挺同情章立纯的,有时喜欢或讨厌一个人真的无法克制,也常常是解释不来的。若有所思地,她在作文簿上写著:
这星期范老师又有“锦囊妙计”,为了让我们上课“全神贯注”,将男生女生交叉坐,一个女生,周围都是男生,称为“四面楚歌”。
我还是和叶承熙同桌,真是“三声无奈”。
也没有那么糟,因为我们都很有礼貌,不像其它桌同学常用粉笔划界吵架,我和叶承熙相处的方式是“相敬如宾”。而且隔邻而坐也发现他许多优点,他的字比以前漂亮,功课也愈来愈好,再拼下去,我前三名的宝座就要“岌岌不保”了。
不过我仍希望隔壁坐的是女生,因为叶承熙手长脚长的,稍动一下就要碰到人,害我上课都“正襟危坐”,下课就尽速离开座位喘口气,免得……
涵娟倏地停笔,头昏昏的,她在写什么呀?“相敬如宾”不是只有夫妻才能用吗?再说,作文由老师批改,甚至公开传阅,原不该写真心情的,何况扯到叶承熙,别人会怎么想呢?
可能是考试太多,把人都考坏了。长到十二岁的她,向来是亲友间有名的聪明懂事。但这一年来,常莫名其妙烦闷,宛如蚕儿吐丝,一口口漂亮的线,竟是一圈又一圈地把自己捆缚起来。
这也包括了她和叶承熙的关系在内,一切压抑而隔阂。
基本上他们的对话很少,他对别人不拘小节,她对别人友善热络,一旦回到座位上气氛就凝固。有些话语是几经流转,才能传到彼此的耳朵里。
比如写毕业纪念册,不直接交给一臂之外的对方,他透过梁如龙,她则透过余曼玲,好像亲自开口会要他们命似的。这种坐得最近却又离得最远的复杂况味,还不是未历人事的她所能理解,只能沉埋情绪,让联考辗压过成长的苦涩。
涵娟动手要撕掉误写的两页时,范老师将她叫到讲桌前,给她一叠讲义说:
“我记得你就住在叶承熙家的附近,今天星期六只留校到五点,放学后你顺便把考卷作业带给他,要他好好复习,免得耽误功课,现在差一天就落后很多了。”
“我……我不知道叶承熙的家在哪里。”涵娟愣住,结巴地说:“而且我们住不同区,我在中段,他在内巷。”
内巷比中段远一些,在国际学舍后面,是围著军营区的更大片违章建筑群,走在其中常分下清东西南北,像个巨大的迷宫。
“中段和内巷不是一样吗?”范老师不清楚状况说。
“不,中段在国际学舍前面,内巷在后面……”涵娟解释。
“反正都是走南校门区的,我一直以为你们很熟,是邻居哩。”范老师说。
“我们不熟。”涵娟连忙澄清:“梁如龙和叶承熙最要好,一定晓得他家,让梁如龙去比较适合。”
“他那大个儿糊里糊涂的,就怕没办法把功课交代正确。”范老师想想说:“这样吧,若是女生不好意思,就找梁如龙几个同学一块去,也算代表全班去探望叶承熙。”
既是代表公事,就很难再拒绝了。
回到座位,她瞪著作文簿,更愁眉苦脸,仿佛是这篇怪文章惹的祸。她把两页纸撕掉柔碎,才重新下笔写著:
台湾是个美丽的宝岛,泛浮在浩瀚的太平洋上像一叶扁舟,不怕“惊涛骇浪”,更要“同舟共济”。
看哪,八二三炮战,我们三军将士如何“一鼓作气”,保家爱国。
看哪,八七水灾中我们如何相互扶倾,表现“祸福与共”的团结精神……
涵娟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还是写些义正辞严的论说文比较安全,不要再胡思乱想了。嗯,只是不知道,章立纯的那盒太妃糖还可不可以拿到呢?
叶承熙这个人,在没发生那件隐密伤心事之前,涵娟根本没注意到已经和他同班一年多了。后来努力回想,模糊中是有个坐在后排的男生,带两道浓眉和一双深深褶入的长眼睛,仅此而已。
整个四年级,她全部的心思都放在好朋友李蕾身上。
伍涵娟和李蕾,按老师们的说法,像一对双胞胎姊妹,有一样的身高体重,一样的瓜子脸杏形眼,一样的象牙白肌肤,后来连头发都剪到相等长度。那时,她们是班上的公主,爱唱歌跳舞又活泼伶俐,每天都是聚光灯的中心,使其他人都失去了亮度。
她们当然也有不同。很明显的,涵娟家里贫穷功课好,李蕾家境富裕但不爱念书,这之间就形成很奇妙的互倚关系。涵娟很尽心地教好朋友算术、自然,甚至帮忙完成作业,李蕾回报的就是大量的零食和礼物。
李蕾住在那些日式大宅中的一栋,也让涵娟有机会见识到那厚重大门后的神秘豪华。令人瞠目的,有整面手工的波斯地毯,金锦织的法式沙发,光可鉴人的原木地板,进口的水晶吊灯……每一景物都似不真实存在的童话世界。
光李蕾的卧房就比涵娟的家还大,枕头棉被纱帐美如一片紫海,深深浅浅的,把云彩和月光都带进梦里来,卧于其中恍若九天仙女。
那让涵娟震慑羡慕的物质幸福,却满足不了李蕾。李蕾父母忙于事业,兄姊年龄又差一大截,她自幼就常一个人留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只有话都很难沟通的台语女佣陪著,感觉更多的是孤独和寂寞。
直到涵娟加入她的世界,这屋子才成了探险的乐园。
她们常穿戴李家母亲的衣服饰品,假装是官场贵夫人;也曾坐在李家哥哥的床上,弹吉他听西洋唱片,过过当猫王的瘾;更常偷用李家姊姊的发卷指甲油,拿起电话模仿娇声嗲语的字句。
李蕾有许多零用钱,常口袋一怞就好几张十元,在那一元租五本漫画的年代,对孩子而言是一笔天大的财富。她们一下课就往福利社跑,嘴巴塞满东西;放学了就流连于商店,买漫画、零食、玩具……等一般孩子少有的奢侈品。
涵娟有时用得不安,李蕾就坚持而热切地说:“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呀,而且你家没钱,我家有钱,一起用有什么关系呢?”
升五级的暑假她们仍然玩在一块,有一天李蕾忧愁地说:
“我大姊从香港回来了,她最爱管我,比我爸妈还凶。她要我转到私立学校,说公立学校不好,太多没教养的孩子会把我带坏,而且连国语都不会讲了。”
“那我们就要分开了,怎么办?”涵娟只有一个反应。
“我当然不要和你分开啦,你也跟我去上私立学校,我叫我爸妈替你出钱。就这样,你去,我才去!”李蕾下定决心说,两人还用小指打勾勾。
开学后,李蕾并没有出现在教室,涵娟盼了一天又一天,甚至去李家巷口徘徊,都没有看到好朋友的身影。
约一星期后,有个留赫本头的时髦女子来找朱老师,她们站在走廊上谈一会,又把涵娟叫出来。
那女子画著精致的妆,一身香水味,开口是贵气的京片子:“你就是伍涵娟吗?李蕾这一年来学会说谎骗人和偷家里的钱,她说都是你教她,而且强迫她做的,有这回事吗?”
涵娟不懂她的意思,慌张地看著朱老师。说谎和偷钱都是错事,她向来循规蹈炬的,怎么会扯上她呢?
“伍涵娟,你诚实回答李蕾大姊的话。李蕾偷钱的事,你知道吗?”朱老师直视她问。
“我……我不知道,她说是爸妈给的零用钱……”涵娟脑袋乱烘烘的,只凭直觉回答。
“她是十元十元地偷,愈拿愈多,若不是有人指使,她哪有那么大的胆子?”
那女子一脸不信说:“我们李家是有社会地位的人,家风严谨,从没出过鸡鸣狗盗之事。李蕾本来很乖,会变成这样,一定是受了坏孩子的影响。我必需到学校来查证,如果有罪首,朱老师也必需处置。”
“伍涵娟和李蕾都是我带了一年的学生,对两个人我都很了解。伍涵娟说不知情,就真的不知情。”朱老师手放在涵娟肩上,又说:“李蕾是个主见很强的孩子,会偷钱的原因,很可能是你们给她的关心太少了。我觉得你们应该多陪陪她,转到私立学校不见得能解决问题。”
“怎么会关心太少呢?她可是我们家最得宠的小么妹,没有一个人不疼爱她。”那女子愤愤说:“除了被同学带坏外,真的无法解释她的行为。我爸妈当初就应该把李蕾送到私立学校,私立学校管教严格,学生素质整齐,怎么都比这龙蛇混杂的环境好!”
“好或不好,也要因各别差异而定。”朱老师心平气和说:“无论如何,我相信伍涵娟是无辜的。”
直到那女子离去,涵娟才忆起这位叫李蕴的大姐,曾在李家客厅全家福的照片里见过,也是嫁了做官夫人的,气焰才会那么盛。
其后涵娟也是茫茫然的,无法想像由李蕾那儿吃用的是偷来的钱,更不能接受李蕾把罪责全部推给她,只像听了一个荒谬的故事,不愿意真正去面对。
大约几天后的放学时分,她独自走在路上,突然后面一阵喧嚣,有人叫著:“贪吃鬼!贪吃鬼!伍涵娟是贪吃鬼……”
她猛回头,是一群顽皮闪躲的男生,几张脸中她偏只看到叶承熙,也不确定他有没有喊,就认定他是带头者。这恶意不快的场面,竟成为他正式进入她记忆的第一个印象。
“贪吃鬼”三个字狠狠刺进她的心底,血淋淋地成为伤口。她并没有唆使李蕾偷钱,但用了那些钱,不也等于有罪吗?她又想起绘画班事件,那种千夫所指而无力招架的感觉又来了,她必需承受这些羞辱,就因为贫穷卑微的出身吗?
事情不知如何流传出去,又如何被压制下来,她总共也就听过那么一回。或许曾经人言鼎沸,只是她开始封闭自己,听而不闻罢了。
这一生她最戚激朱老师,因为那一份无条件的信任,即使伤口会痛,内心有恨,也不曾烂入骨髓,她仍在人生道路上看到了光明和美善。
如果当时朱老师是站在权贵的李家那一方,不分青红皂白的判涵娟有罪,那么年幼好强的她,必然会因诬陷而被摧毁掉。
又隔年夏天,轮到他们班当纠察队,叶承熙已展露头角当大队长,她是小队长之一。当她在北门管理上学秩序时,突然看见李蕾站在路旁等校车。
李蕾穿著特制的漂亮校服,白长袜黑皮鞋,皮制书包,已完全贵族化。
涵娟没想太多,唯有好友重逢的喜悦,她们曾经形影不离呢!
“李蕾!李蕾!”连小队也不管了,她急忙跑过去招呼?
李蕾看见她先是一愣,立刻转过头和旁边的同学说话,恍若未闻。
“李蕾……”涵娟迟疑地停下来。
“我又不认识你,干嘛乱叫人?!”李蕾下巴抬高,瞪著她。
这打击太大,涵娟呆站在那儿。蓦地,叶承熙不平的声音由身后响起:“我们同班一年,怎么会下认识?不然我们怎么知道你叫李蕾?”
“因为我的校服有绣名字呀。”李蕾回嘴。
“校车快来了,我们待会叫司机打他们。”私校另一个女孩说。
“对!神经病,叫警察抓他们!”有人附和。
太尴尬丢脸了,涵娟忍著泪转身离去,同时瞪了叶承熙一眼,愤怒伤心错愕全在其中。为何是他?他干嘛来多管闲事?干嘛要看她困窘的场面?因为打心眼里就等著她出丑,赶著来嘲笑吗?
他一定更看不起她了,不但认为她贪吃贪玩,还是巴结逢迎的不识相女孩。
由绘画班到李蕾,改变了涵娟原本甜美开朗的个性,内心植入一种对世事幻灭的痛苦,及害怕背叛的恐惧,唯有学会筑墙防御,才能免去任人宰割的绝望。
叶承熙也不算错,只老在不合宜的地方见证她的不堪而已。
他们太年轻,太多超乎理解的事,逻辑分析的能力亦未成熟,根本谈不开也化解不来,于是成一道道暗影,横亘在岁月中,像沉默的迷障,在重要的时刻错估了人生。
个性如此顽强,命运又如此蛮横,都难以抗拒……
涵娟对内巷并不陌生,父亲有几个朋友住在里面,她自己也来找过同学,但都只限于外围,不曾深入其中错综复杂的小岔道。
对于星期六的任务,梁如龙很爽快地应允,余曼玲坚持同行,形成了二女一男的小慰问团。
梁如龙手里拿著那盒太妃糖,一副胜利者的姿态。章立纯本来死活都要跟他们来,但一到这杂乱无章的穷人地盘,就立刻被甩掉,可能已经气得回家了。
“假如她真的来,老大非和我绝交不可。”梁如龙嘿嘿笑地解释。
若没有梁如龙的热门熟路,涵娟就是走到天亮,也找不到叶承熙的家。内巷的主道路本身就九拐十八弯了,到了底是个大广场,有水井大树废墟小庙,如果蒙块黑布转几圈再打开,保证连自己来的方向都搞不清。
像中了巫法八卦阵,两个女生只能紧随著梁如龙的脚步,再跨一条大水沟,经一棵老榕树,然后左弯、右弯、右绕、左弯、直行……终于有个三合院,堆著木块废纸,还有生锈的脚踏车和三轮板车。
“叶承熙!”梁如龙停下来,在院子中央大叫。
连著好几声,引来一些探头探脑的人,接著一只长毛的上黄色牧羊犬飞奔而来,吓坏两个女生,涵娟忙扶稳曼玲。
“来福!”有人吹著尖锐的口哨,牧羊犬兴奋地转三圈,紧盯著来客。
哨声发自叶承熙,他穿著粗布的汗衫裤子,左脚踝裹著厚纱布,有点野气,比在学校的他更大人样。他看到涵娟非常意外,仿佛天上的星星掉落,只能手足无措地拉住大狗,一时语塞。
“范老师要我拿作业来,我已经标明要写哪几页,你到学校才不会赶下上。”涵娟略微腼腆说。
“我带伍涵娟来,因为她不认得路。”梁如龙赶紧说。
“我陪伍涵娟来的。”曼玲也加一句。
黄昏落日在连片的屋宇后方挥著满天的红霞。少年人,多忌讳,原本交代好就可以说再见,也算脸红心跳地完成一项任务。
偏偏正煮饭的叶妈妈玉珠,背小孩又拿锅铲,热心地跑出来说:“是阿熙的同学喔,进来坐坐啦!”
看得出叶承熙豪爽的个性哪里来了。玉珠的招呼让几个孩子不得不遵从,赶羊似地全进了屋。
叶家住处是三合院分划出来的,破落的墙瓦长著青苔小车,虽然简陋,又比涵娟家大,厨房客厅俱全,还奉著点长明灯的神桌。
四个孩子坐在散置的椅凳上,各自拘谨地喝著玉珠倒来的自制冬瓜茶。气氛非常尴尬,涵娟只有再讲一遍功课,叶承熙专心听著。
“老师叫你在家也要订时间表念书。”她最后说。
又是不自在的沉默,冬瓜茶喝完该告辞时,突然某处传来非常刺耳的号角声。
“是阿兵哥在训练吗?”梁如龙睁大眼睛说。
“是他们降旗时间,可以从我家窗口看到。”叶承熙说。
“我能看一下吗?”梁如龙很兴奋。
曼玲也想见识,涵娟只好跟过去。叶家还加盖二楼,隔成一间间的,靠兵营区的窗口在承熙小阿姨的卧房里。
那儿空间极小,只够放一张单人床和小桌子,衣服挂在四壁。他们先让曼玲坐在床头看,梁如龙站著,头都碰到屋顶。降旗的队伍并不壮观,但军乐响彻云霄,听起来很特别。
涵娟倚在门口,不想挤入小地方,但身后就是叶承熙,进退两难。视线左右都是男生的情况下,唯一能瞪的就是墙上贴的明星照片。
“我小阿姨爱看电影。”叶承熙清清喉咙说。
“她喜欢林黛吗?”涵娟指著一张画报回应说。
“对,她现在很迷黄梅调,天天唱‘江山美人’的李凤姐。”他心血来潮又说:“你很像乐蒂。”
这是赞美吗?乐蒂画报旁注明著「古典美人”四个字,涵娟本能抗拒说:“我不喜欢乐蒂。”
喔,说错话了,唯有闭上嘴。
这算他们第一次谈功课和公事以外的东西,也绝想不到所提的女明星,会在几年后因爱情受挫而相继自杀身亡,引来了涵娟许多唏嘘。
再次下楼,来福摇著尾巴钻在他们的脚间,女生还是拚命躲开。
“它不会咬人,只想和你们玩。”承熙保证,涵娟仍不放心,最后竟躲在他身后,他笑出来说:“我一直以为你很大胆哩。”
“我不喜欢狗。”她勉强回答。
“对不起。”他搔搔头,将狗赶到屋后头。
第三度要告辞时,梁如龙才想起带来的太妃糖,表情夸张说:“这是章立纯送给你的。”
“我不要,星期一拿去还她吧!”叶承熙看了立刻皱起眉说。
“我还她,她又会塞回来,烦死人了。”梁如龙说。
“那你们就统统吃掉吧!”叶承熙说著打开盒子,将包装精致的糖分给他们,还有邻居及家里的弟妹,不一会就吃个精光,像过新年一样。
涵娟很讶异,那样果断不容分说的行动,不似平常的叶承熙。他除了出锋头、讲义气、负责任,加上对她彬彬有礼之外,仿佛还藏著某些她不了解的部份。
名贵的糖随便吃完不打紧,他还进一步将漂亮盒子递到涵娟面前说:“给你。”
“我不要!”涵娟忙摇头。就那么急著月兑手吗?
“给我好了,我喜欢。”曼玲伸出手说。
“你要就给你。”叶承熙很干脆说。
回程的路上,涵娟想著章立纯,觉得她挺可怜的,巴巴奉出一盒糖,人没见到也不被感激,叶承熙脑袋里到底装什么念头?是一种绝情吗?
也不顾脚伤,他坚持要送他们一程。天渐渐黑了,蜘蛛网似的巷弄更是扑朔迷离,暗黄的灯冥冥亮著,透著一栋栋叠砌的违建有如噬夜的怪兽。
两个男生前面,两个女生后面,不知不觉已到信义路上,可清楚看到中段那长长一排如蛇的灯光。
“再见。”各人说完回各人的住处。
涵娟在过马路时才发现,今天走这一遭,对如何到叶承熙家仍没有一点概念。不过她是愉快的,因为感觉他对她,或许不是她以为的成见和轻蔑吧。
承熙拿出了百米夺魁的冲劲,卯尽全力向前跑,书包一甩一甩的,迟到是免不掉了,问题是迟到多久呢?
范老师才刚规定,每天早上七点整到学校考试,考不好就打,做为一日之始的暖身躁,让他们的战斗力能在联考前达到顶峰。
他准备周全,课本和习题都念得滚瓜烂熟,考一百分绝没问题,只要……只要公平地给他足够的时间。
气一长一短的,几乎快喘不过来。沿途有个公家机关,院子种满万紫千红的小花,他用力弹跳高过围墙,刚好可看到正门挂的罗马数字钟指著七点七分,大事不妙哇!
“臭小子,你又想来偷摘花呀?!”浇水的工友骂。
他才没那个美国时间呢!承熙恨不得此刻摇身一变,人就在教室里俐落地写考卷,但老天爷似乎不赐给他这个奇迹。
奇迹两个字是他从教堂牧师那学来的。牧师们仰望奇迹,说只要顺服上帝,勤于祈祷,任何心愿都能够达成。承熙想的是有一双洁白翅膀的美丽天使,就像卡片画的一样,亮晶晶的,代表人心目中永远的光明。
他们叶家祖上拜神佛,会去教堂,都是因为有罐头面粉等美援物资可领。小孩更好玩,除了唱歌说故事外,还附送文具糖果,每次牧师来内巷招人,总跟去一堆流鼻涕光脚丫的小朋友。
记得第一次报到时承熙才八岁,牧师在他面前按惯例问:“你承认你是罪人吗?”
他傻住,把罪人想成“醉人”,脑海立刻浮现抱酒瓶发癫的父亲,连忙用力摇头。在仪式中被问者要谦卑地回答“是”,但承熙拚命说“不是”,害牧师重复好几次,脸都胀红,以为自己碰到了小魔鬼。
在孺子不可教的过程中,他对天使却极有好感。
十岁时他得到生平的第一张圣诞卡片,满天星斗的深蓝夜空,飞著一个洋女圭女圭似的天使,美得不可思议。穷人家的孩子有了这自以为稀奇的宝贝,当然带到学校去炫耀,那一天他成为众人瞩目的中心,同学们都来争看。
后来他发现伍涵娟也靠近,眼眸流露对卡片的喜爱。
一直以来,承熙都认为涵娟是全班最漂亮的女生。她总穿著很特殊的白上衣,有泡泡袖及缀著蕾丝细花的小圆领,黑色的百褶裙熨烫得平整服贴,与一般学生制服的粗劣脏绉很不相同。
另外,头发无论长短,她都整整齐齐夹到耳后,露出清爽秀气的脸庞,脚上的鞋袜虽旧,也都尽可能干净。总之呢,涵娟和他们南校门区这一带常发长头虱、脚踩破鞋的女生,有明显的差异。
凭心而论,以涵娟的一身穿著,若放在西校门区那些富裕孩子中,还嫌寒伧;但由中段内巷的贫民区走出来,却有著一种无法形容的动人心弦,仿佛浑水浊塘中的一朵莲,使人联想到贪脊地中传播美善的小天使。
至少对承熙是如此。当时才十岁的他并没有什么审美观念,只觉得涵娟为这一份“不同”,要比别人下更多的工夫。在污水臭秽中要端执著洁净灵秀,眼眸里必需有机警的早慧,举手投足也要时时克制分寸,那样表现出的亭亭玉立,对承熙就形成一股带著光环的吸引力。
比起来,常和涵娟一起的李蕾,由富贵娇养著,衣著模样各方面肯定比涵娟强,但因为天生就有,不需费力,没有来自内心的渴望和光辨,终流于无亮度的平乏,就是一个吃穿较好的孩子罢了。
天使就是涵娟。承熙见她喜欢;心里有莫名的兴奋,忍不住扬手说:
“谁要卡片?谁要我就送给谁!”
“给我!给我!”同学们又叫又闹的。
他将卡片挥几圈,突然递到一直安静旁观的涵娟面前说:“送给你。”
涵娟吓了一跳,看看他又看看卡片,忙摇头说:“我……不要。”
“我要,就给我了!”那瞬间,李蕾伸手抢去卡片。
承熙本想抗议,也讨厌李蕾的霸道作风,但再一想,李蕾和涵娟是好朋友,她有,也不等于涵娟有吗?
然而那天放学的时候,他在教室前的花圃发现被丢弃的卡片,沾著泥渍和踩踏的脚印,天使都被毁容了,他像被人揍了一拳般,有说不出的痛。
那痛,远超过父母拿竹枝打他的皮肉痛,而且还持续许久,结成了一条无形的长鞭,驱使著他改变。从那天起,浑沌收起且心窍顿开,承熙突然胃口变佳猛长个子,读书的脑袋大大灵光,身高、成绩和人缘都成正比大增,后来竟成风云人物,有了他自己都想不到的锋芒。
每个人都急于和他做朋友,甚至导师主任偶尔都可以嘻哈几下,唯独涵娟仍难以亲近,什么话都不对盘,只能短短结束,留下一些迷惑的心情。
她还是瞧不起他吗?一个曾经灰仆仆、不值一顾的男孩?
他怕她吗?不,怎么会?他现在高她一个头,又是班长和级长,威望可大了。如今只差功课,他需要再努力点,成为名次超过她的优等生,才能去掉曾有的卡片之耻,大方地在她面前侃侃而谈。
但想考试赢过她,目前这情况可比登天还难呀!
送奇迹的天使呢?他抬头仰望清晨澄净安宁的天空,有一架银色飞机经过,拖著细长的白尾巴。哎,人为什么不能长翅膀飞呢?
终于南校门在望,承熙冲过一群群学生,训导主任叫住他:
“跑那么快干嘛?急著救火吗?来,帮我登记一下服装不整的名字。”
“今天不行,我要考试啦!”承熙停都不停地回答。
六年级那排教室静悄悄的,只有几下断续的早蝉声。承熙由一班跑到五班,如飞的身影惊动了一些苦读的人。他要编什么迟到的理由吗?不!欺骗不是他的格调,被揍就被揍,反正他骨头硬得很,死不了人的。
由教室后门溜进去,范老师竟然不在,四十多个学生都振笔疾书,只有最后一排的人注意到他的晚来。他太急了,书包差点打到隔座的涵娟,她瞧都不瞧他一眼,专心一致考试。
摊开考卷,哇!那么多算术题,他死定了!整整差了十六分钟,就是铅笔会飞也没有用。被老师用教鞭打犹可忍,但待会交换改考卷,他怎么有脸从涵娟手中拿回那丢脸的分数呢?
涵娟感觉承熙的心慌和叹息,本以为他今天请假,没想到又冒冒失失出现,是睡晚了吗?一个有责任心的人怎么会迟到呢?而且不是第一次了。
这份考题没有太多技巧,练的就是速度,他才开始写,再快也来不及了。她脑海里不自觉浮现他被处罚的模样--一个俊挺出众的男孩,头手靠墙,让比他矮的老师打,说有多难看就多难看。
向来当领头的人,不是很伤自尊吗?连她都不忍……涵娟愈想愈心神不宁,眼往右角微瞄,见他僵硬的侧脸,额际和唇角都冒汗,一粒一粒地显示著紧张。
也不知是哪根筋不对,她一时冲动,竟把考卷挪过去,超越桌子中线,到他目光不得不看的地方。
承熙惊讶极了,望向涵娟,她头低低的依然继续作答,象牙白的肌肤泛著隐隐红晕。他那因跑步而急促的心跳方才平息,这会又乱起来,宛如她下了一道命令要他抄答案,他只有中蛊般的乖乖照做。
作弊!涵娟真不敢相信自己的举动。她一直是循规蹈炬的学生,连和李蕾最好时也只帮忙写作业,考试这关绝对各过各的,不许破坏校规。为何此刻会为叶承熙违反原则呢?
作弊?以承熙磊落的个性,即使会被打得天昏地暗,也不屑做此无格之事。但涵娟……他就是没办法拒绝。
两人在荣誉考试中无言地共谋,班长和副班长,如果被抓到可是大祸一桩,范老师铁会气得七孔生烟,说不定还按校规严办。
承熙想到卡片上美丽的天使,还有花圃里那毁损的天使。涵娟是他的天使吗?
“谢谢你。”抄完后他轻轻说。
那天涵娟考了满分,承熙故意错几题,九十分也至少不必打了。
这件事后,她仍是完美的好学生,他仍出他的锋头,作弊成了一种心照不宣,口头上不曾提起,很自然地,也就纳入他们沉默不可解的秘密记忆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