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芳在阳台的小暖房里哄着小立睡觉,玻璃外是一弯朦胧的月,星子在层云厚烟下,只能看到欲明欲灭的两、三颗。玻璃内是翠绿的植物,点缀着淡雅的花朵,她喜欢这样,没有名贵的花,没有浓郁的香味,只是舒畅人心的健康花卉。
这是双月花坊的设计,她和姊姊都非常喜欢那位柔得似水的女老板沈月柔。
小立张眼望了她几次,大大的眸子终于不支闭上了。
“再过一阵子,阿姨就抱不动你啦!”盈芳换个姿势说。
客厅内,信威、敏敏和云朋仍在讨论舜洁基金会上半年的财务报表,文件摊了一桌一地。
盈芳悄悄地走过,进入主卧室,把小立轻放在他淡蓝色的小床上。一岁半的孩子,双颊仍胖胖鼓鼓的,又俊俏又逗人爱,她左瞧右看,半天还舍不得离开。
“小立睡了吗?”敏敏小声地出现。
“睡了,到梦里去叫周公了!”盈芳用唇形回答。
敏敏痴爱地看着儿子,又将已严密的被褥再盖一次,才关上一旁的大灯,只留夜灯的室内,更加柔和如梦了。
盈芳正要往外走,却眼尖发现梳妆台上的紫晶水仙不在原处了。
没有流亮的紫,凝睇的动人光影,那一块地方似乎特别黑暗。
盈芳惊恐地问:
“紫晶水仙怎么不见了?”
“前天信威的大嫂借去了。”敏敏不慌不忙地回答。
“她借去做什么?她怎么知道你有这宝贝?”盈芳迭声再问,口气不很愉快。
“嘘!你会吵醒小立。”敏敏轻轻推妹妹出丢,又合上门才说:“她是在小立一周岁庆生照片上看到的。她又听说紫水晶有灵气,能改运治病,所以就借去了。”
“她生病了吗?”盈芳问。
“没有。我想是改运,但又不好意思问她。”敏敏说。
“姊,你的好心毛病又犯了。这可是你和姊夫的定情信物,你怎么可以随随便便就借人呢?”盈芳批评说。
“那原本就是身外之物,而且大嫂来借,我能说不吗?”敏敏说。
“姊夫有没有生气?”盈芳抱一线希望问。
“他才无所谓,说有我就够了。”敏敏笑着说。
是呀!他们是有情人,神仙眷属,就以彼此最重要。
盈芳内心仍是怅惘,忍不住嘀咕说:“我真看不出堂堂俞家大媳妇,有什么运要改的?
再说,紫晶水仙附了三滴血,还能带来好运才有鬼呢!”
“别那么小心眼了。”敏敏拉着妹妹说:“快来帮我们核对支出吧!我都一个头两个大了。”
盈芳接下一份帐日表,正要计算,忽然想到一件该办的事,忙清清喉咙说:“呃,各位,我和刘家志订婚了。”
三双眼睛瞪着她,一个比一个大,彷佛看到尖山拔地而起,世界再没有的怪景像。
信威先甩甩头,问:“我有没有听错?你说你和刘家志……呃……订婚?”
“没有错,我和他订婚了。”盈芳亮出手上小小的心型K金钻戒说:“这就是我们的订婚戒指。”
“你们……你们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我怎么都没有看出一点征兆呢?”敏敏的声音不曾提高,但脸色有些苍白。
“我不是早说过吗?不和刘家志画清界线,迟早会出问题的。”云朋神情凝重地说:“果真是一颗煞星煞到底。五年前他害你走投无路,五年后竟诱拐盈芳去当他的黑道夫人。如果你早听劝,这些都可以预防的。”
“我也不知重复多少遍了,敏敏就是不相信。”信威说:“她老认为刘家志秉性善良,是个人才,可以像兄长一样尊重,没想到他对盈芳有这种可怕的不良居心。”
“我还是不懂!你不是帮他和文佩凑对吗?怎么会变成你和他?太教人意外了。”敏敏仍在震惊中。
“你总算看清刘家志的真面目了吧!”信威一旁说。
“他终究对何家庞大的财产有兴趣。”云朋接着说。
“盈芳,你不是在开玩笑吧?”敏敏忧结着眉问。
他们三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字字刺心,把盈芳要进一步解释“订婚是假”的意念都打消了。她没想到这个宣布会造成如此大的反弹,更没想到这么多年来,看似接受家志的信威和云朋,心里仍对他存着极深的偏见和轻视;而敏敏,一向最说家志好话的敏敏,在这节骨眼,仍然选择了怀疑及排斥的立场。
他们对家志实在太不公平了!
“我怎么会开玩笑呢?戒指都在我手上了!”盈芳太气了,说完两句就接不下去。
“盈芳,这是你的终身大事,你考虑清楚了吗?”敏敏的眉皱得更深了。
盈芳内心有一股龙卷风,无处宣泄,她无法回答姊姊的问题,只狂啸着说:“你为什么要反对他呢?你不是一直说他努力、负责、上进、讲义气又重感情吗?你不是一再强调他对我有好处,鼓励我尊敬他,和他做朋友吗?现在我想嫁给他,又有什么好不可思议,大惊小怪的呢?”
“盈芳,你姊姊反对的不是刘家志这个人,而是他的人生态度和生活背景,和我们都太不相同了……”信威试着说。
“你是说他出身贫困,没有财势逼人的老爸,让他耀武扬威吗?”盈芳愤怒地说:“别忘了,我也是来自那种肮脏的下层社会,但我从不忘本,也不会仗势欺人、嫌贫爱富到认不清楚自己是谁的地步。”
“我们不是嫌刘家志的出身,你看看我,你忘了讲我,我也是从贫民区出来的;甚至是你姊姊、你姊夫,没有谁比谁高贵。”云朋维持一张冷酷的脸说:“我们只是说他黑社会的背景,从抢劫、聚赌、勒索、杀人、围标,到现在仍替北门帮做事效劳,俨然是他们的明日之星,下一代的帮主。这些不清不楚,如定时炸弹的复杂关系,你能忍受吗?如果你能忍受,又能掌握吗?”
果真是名律师兼市议员的一张利嘴,说得盈芳直跳脚,最后也只能回驳一句说:“所以我才要跟他结婚呀!一旦结了婚,家志就能够月兑离北门帮的是非恩怨,真正走回人生的正途了。”
三双眼睛再一次像铜铃般瞪着她,信威首先发话说:“这就是你要嫁给他的原因吗?盈芳,你太天真了!黑社会是个大染缸,有去无回的黑洞,到时候你不但不能拉他一把,反而会和他一起沉沦,你知道吗?”
“你是要以你自己去阻止家志娶程玉屏吗?”敏敏几乎触到真相,“这绝不是结婚的理由呀!”
“信威说得没错,嫁给刘家志只有沉沦,而且我还怀疑这根本是个陰谋。”云朋精密训练过的头脑,又开始织网。“程子风不是一直想和我们攀交情吗?上回为了高雄的那一批建地,他又请客、拜帖、游说的,烦不胜烦。如果盈芳嫁给家志,成了他的义媳,不就成了大大方方登堂入室的亲家吗?”
“你们都弄错了……”盈芳急着说。
“没有错,事情或许就是程子风一手策画的。”信威打断盈芳的话说:“据说程子风想出来竞选下届立法委员,他那选区的最大对手就是议堂有名的‘女神龙’何咏安,到时他就可以把这门姻亲关系拉到十万八千里远了。”
敏敏吓白了脸,舜洁有个官至部长的大哥何舜渊,咏安就是他的女儿,也算是敏敏的表姊。如果何家因此而沾上北门帮,以他们保守刚正的作风,一定很难谅解的,但她目前最关心的还是妹妹。
而盈芳只愤怒地叫着:“不要给我扯什么建地、生意、政治或选举!我和家志之间是很单纯的,是我要嫁给他,他不愿意,我强迫他的,还押他去买戒指,你们还能说他有陰谋吗?”
这一回,是三个张大的嘴,下巴都快掉下来了。
“若要说有陰谋,那是我的,我要帮忙家志。”盈芳继续慷慨激昂地说:“而且只是订婚,纯纯粹粹的订婚,还不一定会走向结婚礼堂呢!看你们说得那么丑陋!”
“盈芳,婚姻不能当儿戏呀!”敏敏苦劝着。
“你是在玩火。”云朋沉重地说:“即使是订婚,程子风都能变出花样来。”
“为刘家志这样做,值得吗?”信威忧心地说。
“你们不要再说了!反正我决定了,没有人可以把我的订婚戒指摘下来!”盈芳说完便冲大门。
她在黑暗中愤怒的走着,一心为家志委屈。这世界上,除了她,没有人真心要帮助他。
瞧!她只不过要求一点做戏的支持,就闹成这种结果。如今不管真订婚或假订婚,都没有差别了,反正高贵的俞何两家都怕沾到一点腥臭。
难怪家志老说自己是一匹孤独的狼,在阵阵的围杀中,也只能发出悲鸣的声音呀!
第一次,她不觉得他是怪胎,而且有为他哭的冲动。
北门堂灯火通明,笑声晏晏。程子风带着几个义子和手下在喝茶聊天,当然用的不是潮州茶具,而是一般的老人茶组。
有几个人已不甘寂寞,架起赌桌在玩牌了。
程子风一提到立委选举,话就特别多,也格外兴奋。他这个从鱼市场一穷二白出身的小混混,能有今天的局面,也真值得骄傲。回顾一生,他没啥好抱怨的,唯一的遗憾是,三个大小老婆,竟没生出个儿子来,五胎都是没“种”的千金。但他也看开了,反正被人骂太多“绝子绝孙”的话,算是他的报应吧!
不过他也不是随便向命运低头的人,五个女儿可招五个女婿,他有本事把半子,变成五个完完全全的儿子。
想到此,他把眼睛瞄向他最小,也是最宠入心的关门义子。家志正喝着茶,玉屏挤着他窃窃私语。这两个男的俊挺、女的美艳,不正是珠联璧合的郎才女貌吗?
呃,或许玉屏离过婚,又有些幼稚娇纵,是差了一点……如果家志真的不情愿,他还有老五,只是雁屏年纪还小,难伺候的程度是姊姊的好几倍,连他这横眉竖目的老爸都要举双手投降,何况是年轻的家志呢?
这时,他的另一个义子蔡明光坐到玉屏的旁边,破坏了他的幻想画面。他忍不住高声说:“家志,你和玉屏那么卿卿我我,什么时候要向她求婚呢?”
全场有两秒寂静,接着大家闹热起哄,只有蔡明光一脸的怏怏不乐。
“对呀!你们该请喝喜酒了!”有人吹口哨说。
“那要看他负不负责呀!”玉屏忸怩作态的说。
家志知道事不宜迟,他深吸一口气,说:“对不起,要让大家失望,因为我已经订婚了。”
如丢出一颗手榴弹,炸哑了所有的声音,连如火如荼拚斗的牌桌,也停顿下来。
子风脸色铁青,暴跳着说:“你和谁订婚了?”
“江盈芳。”家志不自在地说。
人人期待一阵如雷的狂骂急吼,但子风的手僵在半空中,脸由青转白,又到充血的红,然后凸暴的眼眯起,一张嘴弯了起来,戏剧性地化为笑容。
“妈的!我没白养你,你终于帮我攀到这门亲了!”
众人尚未回过神,就听见玉屏哭嚎着嗓子说:“什么?你竟然赞成他们订婚?”
“当然呀!家志能娶到盈芳,等于娶到了俞家和何家的财经政治地位,正好可以提高我们北门帮的形象呀!”子风得意地说。
家志急着摇头,盈芳姓江,和俞何两家都没有直接关系啊!他想着要如何委婉暗示时,玉屏早拔高声调哭闹说:“那我怎么办?家志应该是我的呀!”
“谁教你是我程子风的女儿呢?”子风走到蔡明光身边拍拍他的肩说:“不过也不错,你还有明光可以嫁呀!”
“我才不要嫁给他呢!”玉屏跺着脚说。
“那你们两个就去商量啦!反正家志是盈芳的。”子风过来揽住家志的肩说:“来,我们去讨论如何办个风风光光的婚礼,北门帮三个字一定要金光闪闪,总统和院长们的红布联都不可少,何家那边八成有部长级的贺客……”
家志愁容满面地随子风进入里间的私人办公室。
帮主一离开,外面的人又浑哄起来,都是针对玉屏和蔡明光。
“你们再说,我就一个个把你们的嘴缝起来!”玉屏冲到蔡明光面前,恶狠狠地说:“尤其是你,瞎了狗眼,聋了狗耳,竟敢动你老娘的歪念,你去死啦!”
她说完就开始摔茶杯茶壶,远的近的都难逃“毒”手,连赌桌上的人都不例外。最后她月兑下脚底厚重的高跟鞋,用力一扔,一只打到神坛关公的脸颊,一只则敲到“北门帮”三个字,再直直落地。
现场众人奔逃,只剩玉屏站在原地,全身发抖着。她自幼要什么有什么,天地都不怕,除了小妹雁屏煞气太重不敢招惹外,任何人她都不让,她怎能败在江盈芳的手下呢?
哼!那个不知死活的女人,竟敢抢她的男人,就该尝尝她北门帮四小姐的厉害。她要整得江盈芳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连下地狱都没有脸见人!
盈芳从医院出来时已经十点了。照顾李妈妈的看护七点就交班,淑美不见人影,两个多小时后才姗姗来迟,还浓妆艳抹,边修她的手指甲。
盈芳也懒得讲什么,只说了几项医生交代事项,就背着皮包走出来了。
外面的空气清新许多,即使是漆黑的夜,也比病房内的惨白日光灯活泼有生气。
她在台阶上站了一会儿,四方顾望,有点期待家志来接她,但没有,他大概又被工作绊住了。
他们订婚四天,戒指也带了四天,心中有种说不出的微妙改变。敏敏找过家志,知道一切是权宜之计,不反对,也没有赞成的态度,而程子风那里也过了关。
但,家志的心情并没有比以前更轻松。
盈芳不想考虑太多,先应付程玉屏再说,下一步就是劝家志月兑离北门帮了。
她伸直手指,在眼前亮了亮。心形的莹白钻戒,闪着细致又怯怯的光彩,像天上采撷下的星星。嗯,真奇怪,那时随便挑的戒指,怎么会愈看愈美丽呢?
正如她此刻的心惰,愈来愈振奋。
一蹦一跳,她步行回家。有的路段很黑,是家志多次警告的不宜夜行之路。管他呢!谁教他不来接她!
公寓附近正有一整排房子改建,泥水横流,板架满地,连路灯都故障了。五月的夜并不冷,但走到这里,老有陰风惨惨的感觉,原本一颗无所谓的心,也警惕起来。
当她看到两个人从蒙暗处朝她走来,就知道情况不妙。果真夜路走太多,碰到鬼了。她的第一个反应是回头往另一端走,结果那里也出现两个人,把一条窄窄的巷子堵死。
唉!她的运气可真好,竟要以刀光血影来结束这美丽的一天!
她模模皮包中的刀,自从上次拜访过李妈妈的家后,她都习惯带上两把,或许可以当个左右双刀妹。
可是一对四总是吃亏,如果家志在就好了。
“哼!不要他的时候,像黏皮糖;需要他了,就不知死到哪里去了!”盈芳暗咒着。
也有可能这四个人不是针对她,但看起来她是错的。如果面对现实,用武力蛮干,对她并无好处。
盈芳灵机一动,钻进工地。这地方她来过几次,因为敏敏有意帮她买一间新公寓,内部的格局虽不很熟,但总比外面那四个笨蛋好。
她躲在钢筋木板的暗处,见那些人在搜寻。
“妈的,怎么一下子就不见了?”抱怨的声音响起。
“找呀!就这么小的地方,她能躲到哪里去?”有人说。
范围虽小,但因为地上都是铁钉木屑,处处都难走,他们没多久就显出不耐烦。
“真够蠢了,竟找这种地方来动手!”又有人说。
“江盈芳,你快出来吧!你不能躲……”
“嘘!你他妈的别说名字好吗?”另一个人说。
他们知道她是谁?所以是有预谋的?盈芳心一沉,牙咬得死紧,不是一般宵小混混,她要格外小心。
有一个歹徒走到她面前,背对着她。既是存心来找麻烦,盈荐下手也不留情,拿了一条钢筋,使出空手道破砖之力,往他背后击下。
那人惨叫一声,狗爬式地趴在地上,无法动弹。
这一下惊动另外三个人。盈芳轻悄地绕到左边梁柱后,趁他们尚未发现她,又一记钢筋棒,把最靠近她的倒霉鬼打得哀爸叫母的,跌到台阶底。
但她也同时爆了光,剩下的两个人一起扑上来,盈芳被奇大的力气箝制住,人摔了一跤。
“你们到底要干什么?”她凶狠地说。
“没什么,玩玩你而已。”有人压住她的上半身说。
冷静!冷静!盈芳不断强迫自己,但往日被人触碰的恶心感又回来,像浑身在臭水沟里,爬满了蛆样的虫。
“你们要强暴我吗?”她挣扎地吼叫,想去掉那些肥白的蛆。
“正是。”另一个人要剥她的裤子,“事实上是轮暴,一个接一个,让你爽死!”
从未有的愤怒,如千年火山轰爆!
他们竟敢动她?碰她的肩、模她的腿、触碰她的身体……那些牛肉场的滢客,人面兽心的叔伯,无所不在的变态狂,都一起对她狰狞笑着。
她要撕破他们的脸,砍断他们的手,再彻底阉了他们!
盈芳厉声而叫,四肢齐发,以从未有的大力气,抖掉那两只禽兽。他们还在惊愕中,她的两把刀出鞘,乱砍乱杀,眼中露出疯狂的凶光。
“哎哟!我惨啦!四小姐没说她有武功呀!”一个被划好几刀的人说。
盈芳浸在血腥味中,一听“四小姐”,更是全身肌肉紧绷,熊熊怒火直烧眉顶。她右脚一踢,有人落到积水的地下室,哀嚎不断。
剩下最后一个人,手脚都是血,她从后面死掐他的脖子,两沿刀锋齐上,吓得那人簌籁颤抖。
“是程玉屏那个贱货叫你们来的吗?”她大吼。
“是……是……”他感觉那刀的冰凉。
“你们是北门帮的吗?”她手臂箝得更紧。
“是……是……”他脖子都快折断了。
“你们知道我是刘家志的未婚妻吗?”她声音极冷。
“知……知道。”他怕透这个女人了。
“你们不怕他生气吗?”她心中已沉得如一块冰。
“四小姐说……没关系。呃,一切有她,呃……她逼我们的,我们不来就会很惨……”
他跪下说:“求求你,饶了我,我再也不敢惹你了……”
“报上你们四个人的名号。”她冷硬地说。
“我……我……”他迟疑着。
“如果不说,我就把你划成你妈都认不出你的尸体来!”她轻轻一按刀锋,血流了出来。
“痛呀!我说!我说!”那人结结巴巴的回答:“先前两个被你打昏的是阿标、蔡蛋,掉到地下室的是天狗,我……我是阿龙……你不会报复吧?”
“我只要程玉屏,她正在等你们的消息吧?”她的刀仍没有放松,用毫无人气的声音说:“她人在哪里?”
“在少主那里。”阿龙说。
“刘家志?”她睁圆眼问。
“四小姐是这么说的,她叫我们办完事打电话到少主的家。”阿龙设法避开刀锋。
盈芳一掌推开阿龙,他摔了七、八里远!
她无法再忍受了,她在此地受人凌辱,家志竟和程玉屏在一起!那么晚了,一对孤男寡女能做什么?
他不是和她订婚了吗?竟还被那蚤货牵着鼻子走,连未婚妻都无暇保护!难道……他真贪恋程玉屏的秀色可餐吗?
那些杀千刀的臭男人,天下的乌鸦果真是一般黑呀!
盈芳冲出工地,手脸是血,衣服撕破,心中有千万恨。但她也够陰毒冷静,先踅回家换掉这一身的不堪入目。
她宁可死,也不愿任何人看到她这“残花败柳”般的凄惨景象。
家志不耐烦地关上电视,对着玉屏说:“十二点了,我送你回家。”
玉屏斜躺在沙发上,露出撩人的姿势。她瞟一眼钟,慢条斯理地说:“人家肚子还疼嘛!一站直就想吐。”
今晚义父在附近有个喜宴,才一半玉屏就一副肠绞痧的模样,硬要到他这里来休息。
“已经两个多小时了,再不好,我看最好送医院。”他没好气地说。
“不要啦!再等一下下嘛!”玉屏噘着嘴说:“难道你不喜欢我陪你吗?”
家志正要回答,外面有人轻轻敲门,一声声如游丝,他深觉奇怪,都半夜了,会是谁呢?
打开门,盈芳站在那里,面色雪白,眼眸并不看他,幽幽的,彷佛梦游般,掉了三魂七魄。
“盈芳,你怎么了?生病了吗?”家志担心地问。
她并不回答,只往客厅走,看到玉屏,立刻变了脸色,整个人像张扬的刺。而玉屏原本病痛得不肯起身,一见盈芳,竟然跳了起来。
家志尚未弄清楚,盈芳就一巴掌击出,还送上所有的拳头拳脚,一记记俐落地往玉屏身上打。玉屏左右闪不过,挨了好几下,直抱头哀叫。
“打死人啦!她疯了,要打死人了!”玉屏哀嚎不已。
盈芳一句话也不吭,就是拳打脚踢。家志没看过她那样子,彷佛要杀人般。他阻止不及,只好挡在玉屏前面,替她接过几拳。
“盈芳,你冷静点,告诉我怎么回事好吗?”他抓住她的手说。
“你问她,你问她,看她做了什么好事!”盈芳用力咬着家志的手臂。
他一痛,弯下腰来,一排齿印出血。
盈芳又扑向玉屏,这次更不容情,指甲往她脸上抓,一拳揍出她的鼻血。
“血呀!血呀!要杀人了呀!”玉屏恐惧她哭叫。
“是的!我要杀你!”盈芳由皮包拿出小刀说。
“盈芳,住手!”家志由背后抱住她,紧紧箍着,像要挤出她的五脏六腑。
“问她做了什么!”盈芳挣扎不出来,凄厉地叫着。
玉屏见自己安全,马上捂鼻回嘴说:“我哪有做什么?家志喜欢我,深夜招待我,你就狠成那样,爱男人也不必爱得像花痴!”
盈芳咒一声,动得更厉害,撞痛了家志的肋骨。
“你还说!”家志骂玉屏,“你还不快躲进房间!”
盈芳眼睁睁地看着仇人关门下锁,眼睁睁地看着家志与对方同声一气,心像破了一个大洞,所有寒冷、孤立与无助不断挖着掘着,彷佛要穿透她。
“你居然帮着她!”她恍如陷入铁夹的动物,无望又痛苦地叫道:“你果真心向着她!”“我没有帮她,也没有心向着她。”盈芳的愤怒令他不安,手不自觉地放开说:“我只是希望你不要冲动……”
“好!好!我总算认清楚你!我们从今天起一刀两断!”她把戒指丢向他,人往门口走。
“盈芳,别这样。”他急慌了,拉住她说:“如果你是为玉屏深夜逗留的事,我可以解释。她在附近喝喜酒,因为肚子痛,所以……”
“她根本没有肚子痛,她是在等……”盈芳突然感觉到一阵窒息的心痛,再也说不下去,只低低命令,“放开我!”
“不!你这个样子,我不能放!”他坚持着。
“好,那我就用刀断。”她说着,拿刀刺他的手腕。
他可以躲开,但因为迟疑,手臂划过一道细长伤口。
盈芳的刀掉到地上,泪模糊了眼,转身就要离开。
“盈芳!”他按住流血处,仍要挡住她。
“你需要再来一刀吗?”她退到门外,人在陰暗中。
“我十刀都给你砍。但你要判我死刑,也该有个理由吧!”他咬着牙说。
“她,就是理由。”她指着卧房,再指着他说:“还有你,还有该死的北门帮!”
他一步向前,她的第二把刀就飞出来,但她故意偏歪一边,家志轻易闪过;然而巧中之巧,飞刀恰恰射向出来看热闹的玉屏,她的大腿被刺了一个洞,血喷涌而出。
“呀!”玉屏痛得倒地,“杀人了!杀人了!”
盈芳冷冷地看着她,没有一丝慌乱,走之前只说一句:“果然是报应不爽!”
家志愣住了,一边是恩人的女儿,一边是盈芳,他想追下楼去,但玉屏流了一地血,还哭喊道:“我快死了!快送我上医院!”
对面邻居听到蚤动,望向门内,看到血,也惊慌的说:“要不要报警?要不要叫救护车?”
警察来就麻烦大了。家志当机立断,先放下盈芳,来安抚玉屏,免得事情闹开,三个人上报,成了争风吃醋的男女主角,会影响到何家及舜洁基金会的名誉。
大街上盈芳踽踽而行,夜实在凄凉,她的步伐也愈来愈无力,到必须贴着墙走的地步。
所有愤恨发泄后,心是疲累的空虚,身体的伤害也一一击向她脆弱的神经。
那四个人意图轮暴,如果她不带刀,又没有武功,不会保护自己,如今不就伤痕累累,甚至死状凄惨地躺在那无人的荒地吗?她无法想象被施暴、蹂躏、戳戮……种种毫无尊严的凌辱……
超过脑子所能忍受的限度,就成为空白无形的痛楚。
她站在街角,望着空旷的街,如世界末日。突然有摩托车声传来,远远她就知道是家志,骑过她眼前,后座是抱着他的程玉屏。
急着上医院吗?那她差点被强暴,又全身瘀青,谁会来关心她、怜惜她呢?
忍不住哽咽,她哭了出来。那声音,在寂寂的夜里,如含冤几世的陰魂,哀哀泣血。
说什么任何事都可以告诉他,说什么只有他能保护她;到头来,她无法开口,而他却去保护她的仇敌。她终究只能靠自己,永远孤单无依的自己呵!
信威他们说得没错,家志是个有去无回的黑洞,他不想自救,她又何苦为他牺牲呢?
看!他最后不又选了北门帮和程玉屏吗?
雨丝丝滑落,由散雾,成水滴,再浸透她的发肤。她茫然地走着,天涯路无止尽,但空了的心,能走多远呢?
这是他们北门帮常来的张外科诊所,医生熟练又不多问地为玉屏止血包扎,还缝了十几针。玉屏从头到尾都哀嚎咒骂,尤其看到她保养按摩得漂亮的美腿伤成那样,更心痛不已,她要多久才能穿迷你裙呢?
程子风人一来,她更是大声诉冤,她自幼保镖围绕,没损过毫发,当然不甘愿被盈芳整成人不像人。
“她看我和家志亲热,一把刀就捅过来,连家志都受伤了呢!”玉屏怨恨地说。
子风一脸震怒,他当场拍桌咆哮说:“太可恶了!竟敢伤我程子风的女儿,传出去有多难听呀!我不讨回公道的话,人家还以为我北门帮垮了,以后我在台湾还能混吗?”
张医生忙将滚动的针筒拿走,清出桌上更大的空间。
“义父,都是我不好。盈芳是针对我来的,争吵之中,不小心伤到玉屏,她绝不是故意的,一切由我来担待就好。”家志赶紧说。
“才不是呢!江盈芳根本就要杀我,要不是家志挺身而出,我就死定了呢!”玉屏拉过家志说:“我今天终于明白,你还是爱我的,对不对?”
从喜宴到以后发生的种种,家志已经受够她各种频率的声音。可惜她的嘴巴没受伤,否则缝上几针,天下会太平多了。
他不理会她,只设法说服子风说:“盈芳是我的未婚妻,义父就处罚我,别再和她计较了。”
子风沉默不语,内心算计着。
“程老要不要开验伤单呢?”张医师问。
“当然要!”子风又拍一下桌子说:“愈严重愈好,身上每一处青肿都要伤到骨髓;腿上的刀伤,就说有残废之虞……对了!还有脑震荡……”
“义父……”家志急着说:“我和盈芳都订婚了,何必彼此伤和气呢?”
“还订什么婚?她都杀你了,当然要解除婚约啦!”玉屏在一旁煽火说。
家志想瞪她,又怕事情恶化,只有忍着。他一心记挂盈芳,至今他仍想不透,她为什么要发那么大的脾气?彷佛有很深很深的痛苦和委屈……
她把“一刀两断”说得那么决绝,甚至用行动表现,是真的吗?他知道她难测、暴烈、倔强,这几年也体会出一套接近她的方法。只是这一次真像火烧到眉睫,她真以为他重视玉屏更甚于她吗?若是如此,他等于白花了这许多呕心沥血的功夫了。
可惜他现在不能飞奔到她的身边,她该明白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道理吧?
他深陷于自己的思绪,没注意到义父又说了什么。
“我是说,婚约当然不能解除。”子风看他一眼才又说:“但我女儿也不能白白被欺负,这公道总要讨的。”
“这件事全是我的错……”家志再次强调。
“不管是谁的错,验伤单就是我的筹码。到时候,商场上、政坛上,俞何两家都不得不礼让我几分,再也不会那么高姿态了。”子风得意地说。
“你真要拿这件事来做文章吗?”家志激动地说:“义父,我们不是正当做人,不走旁门左道了吗?”
“所以我说你女敕,还有几年要磨练。”千风教训他说:“黑白两道的大人物,谁不有几张护身符?有人幸运,有光明正大的权势当后台,我们这种只有来陰的险招。”
“我还是反对你的做法。”家志脸色陰沉地说。
“男人别太感情用事,你要顾盈芳,我也要顾玉屏吧!”子风有些不高兴地说:“何况这种拿刀杀人之事,我不去表示一下愤怒和不满,像话吗?”
家志知道再说无益,义父一旦下定决心的事,很难再更改,辩下去只会愈来愈糟而已。
他们离开诊所时,天已大亮。家志发动摩托车,并不随着程子风的宾士轿车。
“你要去哪里?”子风在车内问他。
“去看盈芳。”家志实话实说。
“她把我伤成这样,你还去看她?”玉屏生气地说。
“去吧!”子风摆摆手说。
家志点个头,人就往另一个方向行去。
今晨有薄薄的雾,它是湿的,他情不自禁地在车阵中穿梭,脑海只想着,要如何把这件事情的伤害,减到最低的程度呢?
盈芳不在自己的公寓。
家志沮丧地晃了一会儿,才打电话到敏敏的家。
“盈芳有没有在你那里呢?”他开口就问。
“有。”敏敏的声音有明显的忧虑,“我也一直在找你。你们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盈芳清晨四点多就坐在大厦的台阶下,全身湿透了,还是管理员发现,把她带上来的。到现在,她一句话都不说,只是发呆。盈芳一向是个活泼开朗的女孩子,我从没见过她这样,真把我急死了。”
敏敏每说一句,他就更心痛一分。清晨四点?全身湿透?那盈芳不是在外面流浪了一夜吗?该死!他应该去找她,而不是在诊所陪玉屏罗唆个没完。
他悔恨交加地说:“她没生病吧?都是我不好,一切都是我引起的……”
“到底发生什么事呢?”敏敏打断他的自责说。
家志简单地把事情的经过说一遍,包括盈芳如何发现他和玉屏深夜独处,如何发怒,如何动刀要切断两人的关系,结果误伤到玉屏。
“我是刚从诊所出来的。”他抹抹脸疲惫地说。
电话那端久久没有声音,好一会儿才听敏敏不稳地说:“怎么可能?盈芳怎么会动刀杀人呢?”
家志无言,盈芳隐瞒太多事,她的秘密,他不能说。
“还有,盈芳和你是假订婚,不会吃醋到失去理智的地步,我实在想不通……”敏敏几乎说不下去。
“对不起,真对不起……”他只能说:“我想见见她,可以吗?”
敏敏控制好情绪,才说:“我去问问她。”
像等了千年万年,敏敏才回到那一端说:
“她不愿意见你,而且听到你的名字就很激动。”
家志捏紧话筒,良久才挤出字句说:“她气我,不肯原谅我,对不对?”
“她还是什么都不说。”敏敏已镇静下来,“程玉屏那里如何?你义父有什么反应?”
“他很生气,可能需要你和信威出面谈谈,不过,你别担心,我会扛下一切责任。”家志说:“请告诉盈芳,我和程玉屏真的没有什么;还有,我没去找她,是因为要安抚程家,免得把事情闹大了……”
“我了解,我会告诉她的。”敏敏说。
“我……我很对不起……”家志又再说一遍。
“不要再自责了,无论如何,动刀子总是不对。”敏敏温和地说。
“你千万不要怪她,要骂就骂我吧!”家志忙说。
“这种事,我也要好好想想了。”敏敏叹口气说。
挂上电话后,家志仍把机车骑到敏敏住的大楼外。仰望那十二层高的豪华大厦,还真像公主的城堡。
盈芳就在八楼的某扇窗户内,她不肯见他。当然,她不是第一次拒绝他,他也不是没被人拒绝过,只是都不曾有过这种茫然失措的感觉。
他伫立许久,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