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不是说她们不能阅读课外读物,但是应该有选择性。其实这一点,不需要我说,车老师,你应该知道的。」
其实自其实以下的每一个字,将近一个小时内,范伯淹已经重复了不知多少次。
范伯淹是若蝉任教的女中的校务主任。他这老半天叨念了些什麽,她大概只听进了三分之一。
她满脑子都是雾水,淹在里面一团迷糊的,是昨天那个莫名其妙冒出来,又不明所以失踪的男人。
後来再次在屋里做了一次彻底搜索,确定他走了,若蝉立刻把门上能锁的地方全部反锁,包括每一扇窗子和落地窗,以防他从隔壁露台爬过来。
直到她好不容易困极人睡之前,她一直坐立不安、心神不宁。
她打电话把这件怪事告诉丁倩。
听了若蝉对那男人的描述,丁倩大叫:「你被一个『绝色』男人吓得魂不附体?车若蝉,你写的是恐怖小说是不是?!」
「喂,同学,你有没有一点同情心啊?换作是你,你会怎麽做?」
「你先告诉我,牡丹形容女人,男人,你用什麽形容?」
「这和那有什麽关系?」
「大作家,『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有没有听过?」
「你简直是花痴!」若蝉骂她。
星期一早上出门时,若蝉至少检查了三次,以确定所有门窗都锁了。往学校途中,她提心吊胆地一路东张西望,唯恐他又冒出来,脑海裹不停想著《致命的吸引力》那部电影。
她发觉「致命的吸引力」用来形容他所散发出来的危险魅力蛮合适的。
第四堂课上到一半,范伯淹在课室外面向她招手,要她午饭後到校务处,有要事商谈。
而所谓要事,原来是她班上有学生上课时偷看其他书籍,被老师当场发现没收。
「这是我们班主任要在自修课和我们讨论的课外读物。」学生振振有辞地辩解。
她们的班主任就是若蝉,而她想不起最近曾要她们看什麽课外读物,以便自修课讨论。
这时,范伯淹递过来一本书。
「请你看看,车老师。这真的是你指定学生阅读的吗?」
若蝉接过来,尚未看到封面,目光被校务处内不知几时多出来的一个人吸引过」。
和那个人四眼一相对,她差点从椅子上弹起来。
又是他!那个「致命的吸引力」!
她转头看看背後的门。根本没看见他走进来嘛。他彷佛是平空冒出来的。
但当然一个人不可能变魔术般地冒出来,而且他竟一声不响走到范伯淹坐的座椅後面,身体微微弯倾,双肘靠著椅背上方,一手支著下巴,看著她,舞动一下手指向她打招呼。
他出现的那一刻起,若蝉呆若木鸡地挺直著背背,范伯淹的声音在她耳边消失,剩下她自己慌乱的思维的声音,对她耳语:他怎麽会出现在校务处?而且那麽自在。范伯淹丝毫不在意他不请自来的「打扰」,继续对她说个不停。看来,他们很熟呢。
那麽,表示他不是第一次来学校,或到校务处罗?她以前怎麽都没有见过他?
这麽说,他昨天说他们见过,竟不是说谎了。
哦,老天,幸好她昨天没有拿菜刀,不然他告诉范伯淹她要砍他,岂不是个天大的误会吗?
「我知道她们说谎,」范伯淹继续说著。「你不可能允许并鼓励她们看这种书。不过她们的态度令锺老师很生气,她对你恐怕不大谅解。车老师?!车老师?」
范伯淹奇怪地循著她怔怔然的目光,转头看看他的後面。
若蝉则在他连连叫唤数声後,急忙望向他。「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们是朋友。他没说。这是个误会。」
范伯淹愣了几秒,脸孔微微涨红。「嗯,」他乾咳一声。「对我来说,每一名老师都是朋友。我当然明白不是你纵容学生放恣,只是有机会的话,我想你最好和她们沟通一下。唔,就这样了。」
他站起来,若蝉松一口气,也起身。
「抱歉,车老师,占用了你午休的时间。」范伯淹做个请的手势,送她到校务处门外。
「致命的吸引力」跟在他後面,又对她露出那杀手式的笑容。
若蝉一阵耳热心跳。「不要紧,主任,我中午反正很少休息的。」
「那麽这件事我就交给你处理了。我觉得那几个态度恶劣的学生应该向锺老师公开道歉,不过,你看著办吧。」
「嗄?」「致命的吸引力」开口了。「道歉?我看不必吧?」
他今天穿了件细格子水蓝衬衫,配淡紫领带,吊带下是深浅不一的蓝色相间格子长裤,既有优皮风格,又具绅士的优雅。
这个时候她还注意到他的魅力,实在有点荒唐。但没办法,他太迷人了。
「好的,主任。」她唯唯应道。
「谢谢你,车老师。」范伯淹宽慰地微笑。
「哪里,应该的。」
额首之後,若蝉移步走开,茫然地想:主任为什麽要她的学生公开向「致命的吸引力」道歉?
等等,范主任称呼他「钟老师」!哎呀,原来他也在此教书。他和她居然是同事。
若蝉意外极了,她转身——虽然她不知道她转身干嘛,险险撞到他身上。
她站定,看住他。「钟老师,你能不能不要一声不吭的跟在人後面?」
他呆了呆。「钟老师?」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有教我那一班。你昨夭就是要跟我说我的学生的事,是吧?」
他眨眨眼睛。「你的学生?」
她叹一口气。「你应该早说嘛,拐了半天弯,开了我半天玩笑,害我以为……」她闭上嘴。
他又眨一下眼睛。「以为什麽?」
「没什麽。」她难为情地咕哝一声。「你教哪一科,钟老师?」
「没有啊。你为什麽一直叫我钟老师?」
「你不姓钟吗?范主任不是这样叫你?」
「他说的钟老师是谁我不知道,但不是我。我不姓钟。」
轮到若蝉不解地眨眼睛了。「那你姓什麽?」
「我姓……」他搔一下今天改成旁分的头。「我不知道。」
若蝉张一下口,闭上,然後严肃地说:「不要再乱开玩笑了。我很抱歉我的学生在你上课时看其他书,我会和她们谈……」
他挥一下手。「看书有什麽关系?来学校不看书,难道要打架吗?」
既然不介意,何必没收她们的书,又去向校务主任告状?她想。
「总之,我会和她们谈谈,假如她们真的太过分,我会带她们来向你道歉。」
她往教职员办公室走去,而他仍跟著她。
「你真奇怪,她们看了什麽书你知道吗?人家叫你道歉你就道歉啊?」-
,有道理。她的确还不知道哩。若蝉这才举起范伯淹拿给她的书。
不看则矣,一看之下,她大吃一惊。
那是本浪漫小说。是她写的。
她发愣时,他把书拿了过去。
「咦,是你写的小说嘛。」
若蝉夺回书,反手藏到背後,脸庞绯红。但是,哎,藏什麽藏呢,他都看见了。
她张大眼睛。「你怎麽知道?」
除了她那几个死党,认识她的人很少知道经常在排行榜榜首的浪漫小说作家「文心」就是她。尤其学校里的同事。
杀手式的笑容再次浮现。「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他小声低语。「除非你希望我说。」
「当然不……」若蝉顿住。「喂!你该不会企图利用这件事威胁我吧?」
「威胁?!」他冤枉地喊。「你想到哪去了?」
「想?事情很明显嘛。你逮到我的学生上课不专心,又显然早就知道你没收的书是我写的,你昨天本来打算以此达到你的……唔,某种目的。不知为了什麽,你最後自知如此太不光明磊落,所以悄悄溜走,今早跑去向校务主任告状。」
他呵呵笑。「真不愧是作家,想像力这麽丰富。」
她可笑不出来。「你说吧,你想怎样?」
「什麽怎样啊?」
「我不知道,所以问你呀。不过我可以先告诉你,我不怕你去宣扬我写……这种小说。我保密,只是因为没有必要说得人尽皆知,这个——」她挥挥小说。「不过是我的兴趣,业余嗜好而已。」
「很好的兴趣和嗜好啊。借我看好不好?」
若蝉又把书放到背後。「你交给范主任之前一定早就看过了。」她懊恼得要命。「你要告诉别人,尽管请便。不论你有何企图,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你威胁不了我的。」
语毕,她迅速走开,走进办公室。这次他没有跟来,而且当她回头时,他已经不见了,走廊两头都没有他的人影。
学校几时来了这个新老师?长得这麽潇洒出众,竟没有人在茶馀饭後提起他,真奇怪。
更奇怪的是,当她用漫不经心的闲聊口吻,向一名包打听型老师询问时,她一脸的茫然和十分不服气。
「新来的男老师,有狄龙的明星气质,成龙加李小龙的功夫身架?没有啊。有的话,我绝绝对对不可能蒙在鼓里。」
若蝉只有说外型突出,身材高佻,很会穿衣服,其他的是被加油添醋,不过形容得蛮好的。这位老师有个外号叫CIA。假如有,她不但不可能蒙而不知,她会在新老师报到之前先得到消息,并广为散布,请大家告诉大家。因此她说没有,就是没有。
接著,若蝉在走廊遇到了钟老师。教数学的钟老师她是认识的,不晓得先前为何没想到她。
钟老师先向她道歉。「对不起,车老师。听说范主任找你去谈话。我本来没收了小说,要私下拿给你的。可是那几个学生把书传来传去,让我在她们的座位之间找来找去,走迷宫似的,她们还乐不可支的大笑,让我当著全班的面很难堪,忍不住就大声吼她们,范主任正巧经过课室外面,所以他就把小说搜出来拿走了。」
不论小说是如何到了范主任手上,总是学生们有错在先,若蝉赶忙连声的赔不是,呱啦呱啦的钟老师总算心情平和了些。
她班上有她的小读者呢,若蝉不知该高兴还是担心。高兴嘛,是有点虚荣心作祟啦,就不必了。她写的又不是文字粗俗或火热赤果的香艳小说,所以呢,担心亦大可不必。
但既然校务主任表示深切关心此事,她身为班主任,就不得不过问一下了。
下午自修课时,若蝉走进了课室。
自修课通常老师不需要在场,若蝉多半待在教职员办公室,快下课时才露个脸,因此她的出现,而且难得一见的板著脸,加上她当天被校务主任召唤已是人人皆知,课室内便一片寂然。
她站在讲桌後面,环视底下一张张写著「哎哟,不知有什麽」的睑。
慢慢地,她双手举起那本小说,封面朝向她们。立刻,好些人都有了反应。还不少哩。有的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有的把脸转到一边;有的用手盖住脸。
「我以为你们还是侞臭未乾的黄毛丫头哩,」慢条斯理地,若蝉以她一贯对学生的幽默口吻说道:「原来你们都偷偷的发育成熟了。」
底下的紧张气氛为一阵阵叽叽咯咯的笑声化开。盖著脸的把手放下了。大家都望著被她教过的学生们有口皆碑的好好老师。
把小说放在讲桌上,面带微笑,若蝉双手按著桌面,不特别针对任何人地对她们说:「既然情感面向成熟迈进,恭喜啊,思想和行为也应该并进,才能平衡发展成完整的人格,是不是呀?」回应她的是鸦雀无声。
「令天和钟老师玩迷宫,当魔王的人,我有些悄悄话想娘你们说,请移驾躁场司令台。其他同学继续自修。」说完,若蝉步下讲台。
不料,全班女生统统起立。
她呆住,停步转身。「统统有奖啊?难怪钟老师找一本书找得团团转。」
「不是啦,老师,」离她最近的学生垂首坦承。「大家都有轮流看那本小说,只是今天轮到的比较倒楣,被逮个正著而已。」
这是什麽话?上课偷看小说给抓到,还自称倒楣呢。
「哇,你这个老师做得真成功,学生都这麽团结一条心。」
不用回头,若蝉已经认得这个声音。
「致命的吸引力」闲闲倚在门边,双手抱胸,对著她笑。
若蝉瞪他一眼。这个人——不管他是谁——简直陰魂不散。
先处理当前的事情再说。她走上讲台,回到讲桌後面。
「大家坐下。」她挥挥手。同时,「致命的吸引力」走进来,到一扇开著的窗子旁边,跃坐在窗台上,两条修长的腿自在地晃呀荡的。
若蝉很想请他离开,但是很可能是范主任叫他来的。对於范伯淹为了这麽一件小事,派个人来「督察」她,她不觉生气,反觉好笑。
督由他去督,察由他去察,她关心的是学生。幸好学生们都对他视而不见,没有因他在场引起蚤动或表现出好奇什麽的,个个规规矩矩端正的坐著,看著她,瞄也没有瞄「致命的吸引力」一眼。
呀!这些女孩太争气了。若蝉好不为她们感到骄傲。
「听说我们要在自修课上讨论这本小说。」她的语调轻快。
扯谎的人慢慢红著脸站起来自首。「对不起啦,老师。我以为这样说,书就不会被没收。」
「勇於认错,敢做敢当,不推卸责任,很好,可以将勇抵过。请坐下。」若蝉说。
不仅是坐下的学生,其他人一起松了一大口气,都露出轻松的笑容。
「其实你们想和我讨论你们喜欢看的课外书籍,可以事先和我沟通说明,就不用说谎,更不必在课堂中偷偷模模了。对不对?」
「对。」大家齐声回答。
「那麽做,使一本本来无害的课外读物,变成了『毒』物,」她在黑板上写下「读」和「毒」。「又使你们变成对老师不敬、不尊。对不对?」
底下一片寂静。
「嗄?不对啊?」若蝉望著她们。
一个学生站起来。「老师,钟老师抓到的是我,是我把书传给别人藏起来,我会去向她道歉。」
另一个也站起来。[我是帮忙把书传走的,我也会向她道歉。」
「我也有传。」
「我也有。」
「还有我。」
十几个学生一一起立认罪。
「统统坐下。」若蝉柔声说。「谢谢你们的坦白和团结。这样吧,下次钟老师来上课,我挪出个五分钟过来,我们全体一起向她道歉,好不好?」
「好。」她们大声答道。
「老师,范主任找你去……是不是要记过处罚我们啊?」一人提出她们担心了一个下午的事。
「我没听说。」若蝉挤挤眼睛。「要记过的话,我也难逃『罚』网吧。我说要和你们讨论这本书,却今天才看到它,我第一个失责,不是吗?」
下面扬起趣味和难为情的笑声。
「好,我想我们就来讨论讨论吧,看看这本小说如何引人入胜。」她举起书。「看过的人请举手。」
馀下的时间,课室里充满了热烈的发言声和笑声,大家都觉得这是她们有过的最精采、愉快的一堂自修课。
下课时,若蝉把小说还给了它的主人。当然了,她得到学生的保证,绝不再在自修课以外的课堂上偷偷在下面看小说。
学生们都快快乐乐地走了,若蝉拿起粉擦擦黑板上的字,背後响起一阵鼓掌声,吓了她一跳。回头看见「致命的吸引力」,她又吓了一跳。
「啧,居然浑然忘记了我的存在。」他看著她笑,抱怨道。
她还真的把他给忘了哩。
若蝉朝他微微弯一,讽刺道:「希望『督察大人』对你察看到的感到满意。」
「满意,满意,太满意了。」他又用力拍著手。「有你当我的老师的话,我愿意回去做一个永永远远的学生。」
「过奖了,大人。向范主任报告时,还请口下留情。你刚才都看到了,我的学生们并不是怙恶不悛的坏孩子。」
「我干嘛要向那个道貌岸然报告?说到你的学生,你对管教她们可真有一套。」
「我并不管教她们,我和她们是师生、朋友和姊妹。」
她拍拍手上的粉笔灰,走出课室。他和她并肩而行。
「你想到你的愿望没有?」
若蝉瞥他一眼。「你还在玩哪?」
「玩?不不不,我很认真的。你看不出来我很认真吗?」
「我看得出来你很认真得好像要跟我过不去。」她停住,看他。「你到底是谁?」
他也站住看她。「我是来给你三个愿望的人。哎,目前只能给你三个啦,另外三个我还没想到要如何做才妥当。不过我看你连一个也还许不出来。你可真奇怪。不不,也许应该说你与众不同。别人听到有愿可许,许了能实现,马上就……」
「停。」若蝉阻止他的口若悬河。「我不知道你这算是语无轮次,还是寻我开心。两者都可以到此为止了,好吗?」
他朝她瞪眼。「你不相信?你不相信我有能力让你的愿望实现?」
她在胸前交叉双臂。「这是什麽?追求女人的新招吗?」
他学她环抱双臂。「你许个愿试试看,就知道我是不是唬人。」
这大荒唐了。但他那麽一本正经,她若不玩一下他的游戏,似乎他就打算没完没了的和她罗唆下去。
「我许了愿,你就不再到处跟著我,同时保证不到范主任面前说我学生的坏话,不再到我课堂上督察?」
「任务没完之前,我跟定你了。啧,这种机会,别人求还求不到呢。你怎麽把我当一条惹人厌的臭虫似的?」
她莞尔。「我倒没想到,不过你的形容蛮好,挺贴切的。」
「什麽东西?」
「说你自己是臭虫啊。」她举步。
他立即跟上。「喂,你不可以人身攻击。好心没好报嘛。」
她翻个白眼,叹口气。「你做了什麽好事了?」
「我要让你的愿望实现啊。」
烦不烦啊。若蝉不理他。他却像他说的,跟定了她。他跟著她进教职员办公室,到她的座位,等她收拾桌子,拿了她的手提袋,和她一起离开,一起走出校门。
「拜托你不要如影随形好不好?」她喊,加快脚步。
他步伐未变,轻松地继续走在她旁边。「拜托你许个愿行不行?」
她停,他也停。
「干嘛?你是神仙不成?否则你有什麽能力让我的愿望实现?」
「我非神非仙,亦神亦仙。许个愿为什麽这麽困难啊?」
「你要我许什麽愿?」她叉腰质问。
「我怎麽知道!」他怪叫。「我替你许就不算了嘛。」
「你好烦人。」若蝉随便把手一指。「好,我希望……」
「要许了吗?你现在是要许愿了吗?」
「你让不让我许啊?」
「让啊,让啊,可是你要说『我衷心希望』,这是密码。」
她翻个白眼。「我衷心希望你把那棵树变成人。」
他瞪著她指的那棵路边的树。「不行。」
「哈!」她提脚走开。
「你有毛病啊?干嘛要许愿把一棵树变成人?」他著急地在她旁边跳脚。
「有何不可?许愿还规定许什麽愿吗?」
「全世界人口暴涨,到XXXX年,地球上就没有供人立足之地了,你想提早毁灭地球吗?」
「什麽XXXX年?」
「不能告诉你,这是天机。」
若蝉掀著眉瞅他。「我看你不是这里有问题,」她指指脑袋。「就是满口天花乱坠、胡言乱语。」
「你不讲理,反过来说我不正常。」他埋怨。「你在课室里不是这样的嘛。」
「我在课室里怎样?」
「善解人意、甜美可爱、温柔亲切、是非条理分明、口才流利、美丽大方、幽默优雅……」
「好了,好了,说得我像是个亲善大使。」嘴上这麽说,其实她心里蛮高兴的。
公车站到了,她站住。他看看车牌,看看她。「你可不可以借我钱坐车?」
她失笑。「你有能力让人愿望实现,却没法坐公车?」
他播播头。「这是两回事嘛。」
若蝉摇摇头,从手提袋里拿出装零钱的小钱包。「你住在哪?」
「和你一样。」
她拿钱的手顿住。「我们是邻居?」
「差不多。」
她给他车钱。「我没见过你。你最近才搬去的?」
他眨眨眼。「是你把我搬去的。」
她白他一眼。「你看起来不像油嘴滑舌的登徒子,为什麽要表现得如此不三不四?」
「你为什麽对我没有半点幽默感?你对你的学生就可以天马行空?」他又抱怨。
「你不是我的学生。她们是半大不小的女孩,你一个大男人,应该懂得分寸。」她教训他。
「我又没对你怎样。」他委屈地嘀咕。「好心好意来帮你实现愿望,你把我当疯子。」
「我许了愿啦,你做不到,怪谁?」
「你许那个什麽怪愿嘛!」他喊。
「那是……哎,」若蝉跺脚。「我干嘛跟你鬼扯啊。」
「啊,我想起来了。」他忽然大叫。
这时公车来了,若蝉上车,投了币,转身,却不见他上来。
她由车窗向外望,哪里有他的影子?说不见就不见了,怪人。
车子开了一段路,她还忍不住朝站牌伸颈望了望,仍然没看见他,彷佛他忽地就遁走了。
过了一会儿,她发现和她在同一站候车,一起上车的几个人,奇怪地,看……神经病似地看她。
她尴尬地把脸转开。真是的,和「致命的吸引力」那种对白,怪不得别人用这种眼光看她。
下了车,经过巷子时,她神经质地回了好几次头,老以为他又跟在她後面。
她用钥匙开门时便听到屋内电话响个不停。她很快地跑进客厅接听。
只「喂」了半声,秦佩就紧急地在电话彼端哇哇大叫:「若蝉,你总算回来了。赶快到仁爱医院来,丁倩自杀了!」
若蝉丢下话筒就奔出才跑进的家门。
赶到医院,秦佩在病房外呜咽,见了她,抱住她哭出声。
「别哭,别哭。」平时天塌下来照样嘻哈过日子的秦佩痛哭这般,令若蝉心慌不已。「她死了吗?」
「还没死,快了。」秦佩答。
接著,两人同时顿足。「要死啦,我们说的什麽鬼话!」
至少秦佩停了哭泣,哽咽著。「笨死了,这麽想不开。」
若蝉环视走廊。「怎麽你一个人在这?她干嘛自杀?现在情况如何?」
「她早上打了通电话给我,说些怪里怪气的话。我後来越想越不对劲,可是一个上午忙得昏天暗地,中午休息时间才赶快打电话给她,她同事说她今天请假没上班,我马上全身起鸡皮疙瘩,赶到她住的地方,敲门敲得手都歪了,最後找管理员打电话找锁匠开的门。她……她……」
说了半天没说到要点,秦佩抖颤地又要哭了。
若蝉抓住她摇一摇。「她怎样?说完再哭呀。」
「她半截身子挂在床外面,床上、地上都是血。她吃了一整瓶安眠药,又割了手腕,找死嘛!」秦佩边怞泣边骂。
「废话,不找死,她难道是想好好睡一觉不成?天哪,我也跟著你语无轮次。」若蝉拍一下自己的脑袋。「她受了什麽刺激?我昨天就觉得她怪怪的。」
「她没说呀?我看她等著和你一起走,以为她要告诉你,倾吐一下。吐一吐就什麽事都没了嘛,割得那麽深,简直像要把手腕切开,痛不痛啊!不知道她是先吞药还是先割腕?」
若蝉推她一下。「等她醒了你问她了。她为什麽事寻死啊?」
「一个死男人、烂男人、臭男人,没良心、没肝没肺没肚肠,该下十八层地狱的下三滥!」秦佩喘一口气。「应该把他刹了才对。」
若蝉呆了呆。「什麽男人?」
「我也觉得骂得不够痛快、爽快。作家,你来想些狠毒、恶毒的话。」
「骂死他也无济於事。丁倩几时有个男人了?」
「她不敢说,怕挨我们骂。她实在受不了时,跟我透露了一点。都是我不好,我把她臭骂了一顿。」
「秦佩,说重点行不行?」若蝉急道。
「我正要说呀。那个王八蛋有老婆的。男人满街都是,爱上个有妇之烂夫,不是自找苦吃吗?」
若蝉不语,走到病房门外,心痛地望著里面病床上的老同学、好友。
丁倩,值得吗?值得吗?她无声地喊。
秦佩走到她後面,泪眼婆娑地也望著里面。「我还不知道要不要通知她在离岛的家人。」她低声说。
若蝉看著病房内那名护士。「她的情形到底怎麽样?」
「医生说不乐观。」秦佩的声音再度哽咽。「这个笨蛋除了安眠药,不晓得还吞了什麽东西。伤口割得太深,流了……太多血。她是抱著非死不可的决心的。都不管我们没有了她,会有多痛苦。」
「我想还是通知她的……」
护士的表情和连续拉几下叫人铃的动作,截断了若蝉的话。她马上推门进去,但立刻被挥手阻止。
「请留在外面。」当若蝉仍往病床走,护士把她推出去。
「她……」
「医生马上会来。」
「我是她的……」
走廊响起一阵纷沓的脚步声,医生跟著另外一名护士赶到,匆匆进去。
秦佩紧紧抓住若蝉的手。「怎麽办?怎麽办?」
若蝉心乱如麻,屏息望著里面的医生和护士紧急地为了情急救。
过了宛似地久天长的一会儿,医生边走出来,边取下口罩,对她们肃然注视。
「你们是她的家人吗?」
秦佩已经掩嘴啜泣起来。
若蝉含著泪,摇头。「我们是她的好朋友。她……她……」
「很抱歉,我们尽力了。最好马上通知她的家属来。」
医生走了。接著,两名护士也陆续离开。
秦佩靠墙痛哭。若蝉慢慢进病房,走到病床边,俯视丁倩纸白的脸。
「为什麽这麽傻?」她哽咽低语。「为什麽做这种傻事嘛!」
接在丁倩身上,通往短暂地曾协助她持续她坚决地要结束的生命的管子,都拔掉了。
若蝉轻轻握住好友已无生息的手,泪水滚滚而落。
「你还记得昨天你问我如果能够许愿,我会许什麽愿吗?」喃喃念著,她脑际灵光一闪。「丁情,我现在要许个愿。」
她抬起头,对著空中说:「不管你是神是仙,或非神非仙,不管你是否听得见,我要你听著。」深吸一口气,她响亮地说:「我衷心希望丁倩复活,忘记发生过的事,只当不小心受了点伤,好好地活下去。」
她知道,这是无稽的。但这一刻,她多麽希望,不,衷心希望,这个愿望能实现。
然而,丁倩并没有活过来。她仍然没有呼吸,没有心跳,没有丝毫生命气息。
「骗人!我就知道你是个无聊的疯子!」若蝉愤怒地对空中吼。
她放下了情的手,泪眼模糊地走出病房。
秦佩充满希望地看著她。「她没死,对不对?」
若蝉泪如雨下。「谁去打电话给她爸妈?我没办法。我……」
「哦,若蝉。」秦佩抱住她,两人抱头痛哭。
半晌之後,秦佩说:「我去打好了。」
「我去。」若蝉用双手抹抹脸。「你一急就说话没头没尾没重点。」
「好,你打给她爸妈。我通知其他人。」
若蝉点点头,走了几步,发觉只有她一个人,便回头,但见秦佩仍站在病房门外。
「你先去,我……在这多待一会儿,说不定她只是……一时来不及换气呼吸,说不定她……」秦佩说著又泣不成声。
若蝉沉重地走开。教她如何告诉了伯伯、丁伯母这个突来的噩耗呢?丁倩是他们的独生女呵。他们生了六个儿子,好不容易才盼到一个女儿。
丁倩,你怎可如此便轻生?
到了公众电话前面,若蝉对著话机,就是没法拿起话筒。当她终於拿起仿如有千斤重的话筒,插进电话卡,却无论如何举不起另一只手去按号码。
她很慢很慢地抬起右手时,忽然背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奔过走廊朝她而来。
同时,秦佩狂喊著。「若蝉,若蝉,你电话打了没?打了没?别打,别打,别打!」
若蝉刷地挂回话筒,飞快转身。
秦佩气喘吁吁跑到她面前,脸上泪未乾,但她欢天喜地的笑著,抓住若蝉的双肩,兴奋地摇晃她。
「她活了!她没死!她活了!她没死!」
电话卡弹出来之後的话机哔哔哔地响著,若蝉瞠然呆立。
丁倩活了。她活过来了。
这是巧合,还是她许的愿真的实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