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顿晚餐平萍吃得胃怞筋、肠子打结。
从上第一道菜开始,平萍面对杨哲颐高深莫测的陰沉眼光,左边坐的是老董事长杨林秀莲,宣布退休后的她第一次公开跟大家见面,情绪显得特别兴奋,席间不停邀平萍向来宾们敬酒。
她的右边坐的是小郭,这个老实坦率的男人从来也不怕表达对她的好感……
「小郭啊,难得你去了大陆三个月,竟然没有把我们杨氏忘记,还特别回来参加聚餐,我真是太感动。来,陪老阿婆喝一杯!」杨林秀莲举杯道。
「妈,-喝太多了,节制点,不能再喝了……」杨哲颐浓眉纠结,以担忧的语气劝道:「身体要紧,酒可不是好东西。」
「你不要阻止我啦!」杨林秀莲显然已有点微醺,她一把挥开儿子的手,-起眼对小郭说:「你啊,千万别学我这个不肖子,学人家当什么不婚族!哼,搞到现在我一条腿都踏进棺材里了,连个孙子也没得抱!」
「妈!干嘛在这时候提这事?」杨哲颐面带愠色,疾言厉色对母亲道:「我们回家再讨论,客人面前不要提私人的事。」
「呵……董事长,别急啦!婚姻靠的是缘分,小杨董只是缘分还没到,这种事情很难说,说不定哪天遇到他的真命天女,一下子媳妇、孙子全给您备齐了也说不定。呵,现在流行满月酒跟婚礼一起办啦!没有就没有,有就一次全搞定,呵呵。来来,别动气──我敬您。」小郭有点尴尬地举杯一饮而尽。
总是生意上往来的朋友,但还不够熟悉到可以谈论人家家务事的程度,小郭把酒喝掉,转移了话题。
「你们哪一天也到我们大陆工厂来参观吧?我负责全程招待。吃老板娘,睡老板……呵呵,保证有吃有玩,尽兴而归。」
「什么啊?还吃老板娘咧?」小芳忍不住吐他槽。「小郭,请问一下你的老板娘在哪里啊?」
「嗯,这个嘛……呵呵呵,老板娘目前从缺啦!」小郭咧开嘴,露出他招牌憨厚笑容,腼腆地又望了平萍一眼。「啊就一直没有人来报名咩。」
「哪会啊?刚才不就新郎新娘进场了吗?怎会没人报名?」小芳调皮地对平萍抛了个媚眼。「平萍,他工厂听说有三千个员工喔,上次-不是才提到算命的说-命中注定要管理千人以上的大公司吗?」
「哎,算命的话哪能听啊。」平萍回瞪了小芳一眼。「-惦惦吃饭啦,话那么多……」
于是,气氛又尴尬了起来,平萍开始觉得胃好痛──
「呵呵呵,吃菜吃菜──去大陆三个月,晚上想到台湾料理会掉眼泪呢。来,大家别顾说话,吃啊吃啊。」小郭举箸挟菜,热烈招呼大家,倒像主人了。
「郭先生难得回来,尽量多吃点,别客气啊。」杨哲颐客套地为小郭斟酒,十足应酬的语气。「以后还要麻烦你多帮忙,我刚回来台湾不久,请多指数。」
「哪里,小杨董太客气了。」小郭抓了抓头发,他不擅说场面话只好把话题又丢给平萍。「你们家平萍那么优秀,有她在啊,什么麻烦事情都可以搞定,您大可安心。」
「是啊!她很聪明能干,多亏了平萍帮忙,我才能在最短的时间内上轨道。」杨哲颐说着又把深沉的眸子投向她,不见底的黑瞳充满难以解读的深意。
他的眼神委实叫她坐立难安,吃到一半她已经什么都吞不下去了──
席间,趁着大家纷纷离开上洗手间、怞烟的空档,她借故离开。
带着一杯冰沁的饮料,她想到外面去好好透透气……
月色皎洁,星光依稀,晚风习习吹拂,荷花池边映出一抹纤柔的倒影。
平萍端着饮料,没等聚餐结束便借机遁逃,她一个人坐在凉风拂面的池边,默默仰望天边洁白明月──
「-今晚心情不错?」她在池边独坐了好一会儿,估量着聚餐应该结束了,突然一道冷冽的声音划破宁谧,杨哲颐不知何时竟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她身后──
「喔,是你。」天色黝黑,平萍好一会儿才认出是他。「散会了吗?你还没回去?」
「-呢?小镇的晚上行人稀少,一个人在外头晃荡,胆子挺大的。」
他话说得很和缓,锐利的眼神闪动深不可测的意图。
又来了!他到底想表达什么啊?
借着月光,平萍偏着头看了他好一会儿。「你……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呵……我是随意走到这儿,恰好也想观星赏月,跟-有志一同──」
杨哲颐看看月亮,再低头看看她,欲言又止。「我……呃,我偶尔也会一个人在月下沉思,尤其是面临人生难题的时候──」
「是啊,在喧闹的都市里生活久了,很少能拥有像眼前这般宁谧美好的时刻,我喜欢这种「遗世而独立」的感觉,不管人世间多少烦人的鸟事,夜幕低垂时候,星光一样灿烂……想想做人不就是这么回事,实在没什么好计较的。」
「晚餐有吃饱吗?-没吃完就离席了。」他侧过脸问道:「放着美食不吃,宁可跑来赏月,-还真有雅兴。」
「呵,是心情好才有雅兴!刚吃过一顿美食,喝了些美酒,这家店的环境如此幽雅,外面月色又如此美丽……我有什么理由心情不好?」
她根本是言不由衷──没有老实说出她之所以跑出来透气,是因为他的关系。
「心情好,是因为他吧?」杨哲颐低下头,修长的腿轻撩草地上的露水。「感觉得出来他很喜欢-……好男人现在不多了,-很幸运。」
「啥?你在说谁啊?」平萍疑惑不解问道:「小郭吗?我跟他只是业务往来而熟悉的朋友罢了。除此之外,根本没有男女情愫。」
「是吗?方才吃饭的时候,他几乎是当着大家的面对-表白了。」
「你想太多了……小郭一向喜欢嘻嘻哈哈地开玩笑,不能当真的。」
平萍斩钉截铁地撇清。「平常大家工作压力都大,开点小玩笑无伤大雅,若为了玩笑话而认真,那就显得太无聊了。」
「哦?听起来-对他是没意思?」杨哲颐必须以认真的态度确认这件事。
在进行「计画」之前,他总要把她的感情状况搞清楚。「那么,-……目前没有稳定交往的男朋友?」
「男朋友?」平萍揪结的眉头更皱了。是怎样?他特地来找她做身家调查吗?
「-只要回答我有或没有?」杨哲颐像法官问案似的,——的眸光逼得人无法闪躲。「我希望-说实话。有没有?」
「你……」平萍被问急了,——不知该如何回应?
他凭哪一点可以逼问自己的个人隐私?有没有男友这件事跟公事一点关系也没有!
「这个问题,应该没有很难吧?」杨哲颐向前跨两步。「我希望-能够实话实说。」
「没有!」平萍用肯定决断的语气告诉他。「我没有男朋友。但是,我不认为你有资格过问这件事!那是个人隐私……」
「是,个人隐私。」他仰天,长长吁了一口气,态度软化。「对不起……是我失礼了。平萍,我来找-是因为有件事──想请-帮忙。」
「什么事?」这时,她突然看到他脸上的愁容,好奇问道:「你看起来心事重重的?」
「是关于我母亲……」杨哲颐叹息复叹息:「我母亲她……得了胃癌。」
「啊?真的吗?什么时候的事?」平萍讶异地往后踉跄退步。「她……她自己知道吗?」
「我母亲知道,她很坦然接受了事实,也做好跟病魔搏斗的准备。」杨哲颐以哀愁的眼眸望她。「可是情况不乐观,我怕她撑不过──」
「有、有这么严重?」平萍终于了解董事长突然搬公司的原因,原来她真的是病了。
「是的,很严重。」杨哲颐抑郁点头。「医生说,发现得太晚,恐怕连半年的时间都没有。她一直很在意我不结婚生小孩的这件事──-也听到了,刚才在客人面前她又提了一次……我实在不忍心看她失望,在她有限的生命中,我希望她拥有所有她想要的。」
「所以,你要我帮你什么?」
「帮我演一出戏。」杨哲颐直接了当。「请-暂时假扮我的女朋友,甚至是论及婚嫁的女友……总之,让我母亲相信我打消了不婚的念头,万一她……她真的只有三个月或六个月生命,至少让她看见我找到了可以相互陪伴的另一半。」
「演戏?太荒谬了吧?要我变成你女朋友?这好奇怪喔。」她摇摇头,一时无法接受。
「或许吧?人生本来就是荒谬的。」杨哲颐看她的眼神变得柔和。「我已经没有精神去探究人生到底有多荒谬了,我只希望母亲活得快乐满足,-愿意帮我吗?」
「可是,为什么是我?」她蹙起眉头,星灿的眸子对住他的深沉黑瞳,不解地问道:「为什么要我来演?你生长在国外交游如此广阔,五湖四海的朋友都有,随便也可以找到比我更好的人选啊?」
「我知道-一时可能没办法接受,可是我没有多少时间。每一天过去,我的心就增加一分痛楚和担忧,我真的很怕……哎……」
他停顿了一下,抬起头仰望皎洁的月色。
「真的,时间太紧迫,想来想去只有-是最合适的……平萍,希望-看在我母亲一直都很照顾提携-的份上,帮我这个忙,好吗?」
「不。我不能。」平萍摇摇头,几乎没怎么多想就拒绝了他。「董事长这么好的人,我不能恩将仇报地欺骗她。对不起,我办不到。」
「平萍,不要拒绝我!」杨哲颐激动握着她的肩膀,以几乎绝望的语气哀求着她。「能不能再考虑一下,我妈对-像亲生女儿一样,-忍心看她在人生最后的一段路含恨以终吗?」
「我……」平萍哑口无言,她确实无法拒绝。
「平萍,谢谢。」见她不再反对,杨哲颐向前拥抱她。「我知道-不会那么狠心,-一定会帮我的。」
靠在他的胸怀,平萍所有思绪都停住了,事情来得太突然──
她根本来不及仔细考虑,即使她愿意为董事长做任何事,包括假扮杨哲颐的亲密女友,但是她仍然没把握能控制自己啊!
她最害怕担心的是……万一,演着演着,变成自己假戏真做了,那怎么办?
其实,她发现自己根本没法抵抗这男人的魅力,早在不知不觉中,她已经喜欢上他了。
就在她努力想逃开这种喜欢的感觉时,偏偏他跑来跟她说要演戏?!天啊,这怎么演下去呢?
平萍靠着他的胸膛,听着他怦怦的心跳,感觉自己的心一阵阵揪紧,她想自己完蛋了,戏还没开始,甚至连剧本都没拿到,她已经入戏太深……
高级夜店里,一片欢乐笑语。
悠扬低回的爵士乐,在昏暗灯光下传递着暧昧的讯息,在这里不管是谁,彷佛都该在如此气氛下坠入情网,否则就枉费了这凄美的灯光、颓靡的气氛……
这是为美国来的买主──史考特先生饯行的第二摊,本来只预计请他吃一顿丰盛的泰式料理就可以将他扔回饭店里,未料他意犹未尽地表示,非要见识一下台北的夜生活不可。
夜生活,不外乎迷离灯光,外加穿着细肩带的性感美女,在暧昧气氛中晃动窈窕动人的身躯──
杨哲颐和平萍都不喜欢那种型态的交际场合,但客人的要求使身为地主的他们只能照办不误,于是杨哲颐勉为其难地把池珈珈也找来,有她来炒热场面大家不至于干瞪眼。
平萍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她跟杨哲颐坐在软绵绵的沙发上,在彩色霓虹闪灯闪个不停的昏暗中好奇张望。
「无聊吗?」杨哲颐自己斟了些威士忌,加入冰块拿在手中摇晃。「想不想去跳跳舞?我可以奉陪。」
「不不不……」平萍的头摇得像波浪鼓。「我没有任何的运动细胞,跳起舞很像一只怞筋的企鹅,很恐怖的。」
「是吗?怞筋的企鹅?我还真想看看是什么样子。哈哈哈……」杨哲颐用怀疑的眼光望着她。「-的生活里,除了工作还剩什么?不上夜店跳舞、也不上KTV唱歌,现在还有单身女孩子这样过日子吗?」
「我算是比较无趣的那种人啦。」平萍耸耸肩,无限感慨。「小时候生活苦,学校一毕业脑子里只想赶快赚钱,好不容易赚到钱也舍不得花,久而久之就变这样了!」
「喔,原来如此。」杨哲颐点点头,听她描述着自己,心里不禁有些恻然──突然对她产生疼惜的感觉,相较于一向富裕的生长环境,可以想象平萍一路走来是多么艰辛。
「看!你表妹多疯啊……真是个万人迷!」平萍拿着饮料,比了比正在场中央热舞的池珈珈,了解地笑道:「难为她回台湾这么久,这地方才能带给她放松和快乐,叫她规规矩矩穿上套装讲国语,根本是要她的命。」
「她啊,骨子里根本是个老外了。」杨哲颐直接下了结论。「台湾女孩子谁像她?随便跟陌生男人扭麻花似地缠在一起?呵,败给她了。」
「谁叫你做哥哥的不好好管教她,女孩子太活泼开放总是危险!」平萍再把眼光投向舞池中大跳「黏巴达」的池珈珈,有感而发。
「别开玩笑了,我哪里管得了她!」杨哲颐意味深长地看着她,缓言道:「既然我们要成为『男女朋友』,有些事情告诉-也无妨……其实,她是我阿姨收养的女儿,我们是没有血缘关系的表兄妹。」
「哦──怪不得……」平萍恍然大悟。「我总觉得她对你的感情不寻常。」
「是吗?」杨哲颐无所谓的两手一摊。「小女孩的感情世界我不了解,不过我从她小时候到现在都没改变过──我对她,就是一般哥哥对妹妹的感情而已,过去如此、现在如此、将来也是一样。」
「呵……你是在跟『女朋友』宣示效忠吗?」平萍挖苦道:「没关系啦,我这个『女朋友』不会那么小心眼。」
「是吗?-这么大方?」杨哲颐促狭地对她眨眼。「这样不行呢,对自己的男人太大方可不符合常理,这样演就太不像了,没人会相信。」
「大方也不行?」平萍露出不耐烦的表情。「太难了,我怕我演不来──恐怕你要另请高明。」
「不难,是-没认真。」他又为自己斟上半杯酒,深深瞅住她,他意有所指。「把我当作-真正深爱的男人……懂吗?-不这样做,绝对演不像。」
刷地,她整个脸全红了,烧烫得像煮熟的虾子,心跳完全不按节奏,话也答不出来……
他的这句话,像火星点点落在干枯的草堆上,轰地在她心田掀起燎原大火──然而,平萍哽在心口的一句话却问不出来:如果真爱上了,他负责吗?
就在彼此陷入沉默的同时,灯暗下了,轻柔的抒情歌曲响起,舞池里多了好几对缠绵相拥的男女──
「嗨,美女!我在台湾的最后一夜,能有荣幸邀请美女跳一只舞吗?」
史考特已经喝得差不多了,魁梧的身材活像七爷八爷似,颠颠倒倒往平萍身上靠过来。
「史考特亢生,你喝多了……」平萍闻到他身上令人作呕的酒臭,本能地往后缩了缩身体。
「呵呵呵,我开心嘛!好久没来台湾见我的小美女-──」史考持借着酒意发起酒疯,很没礼貌地将平萍从沙发上拎起来。「来!我们好好跳只舞,陪我过完在台湾的最后一夜。」
「不!我不会跳舞!对不起,请你不要这样!」平萍吓得拼命挣扎,惊惶的眼神投向杨哲颐求救。
「史考特先生!」杨哲颐二话不说跨向前,硬是把平萍从他手中拉回来。「您喝醉了,我送你回饭店休息吧!」
「呵……小美女竟然不陪我跳舞?有没有搞错?」他火大了,目露凶光瞪着平萍。「-不是说,我来台湾一定好好招待我的吗?这就是-的招待?」
平萍害怕得一句话都不敢说,整个人躲在杨哲颐身后才有安全感。
「你!」史考特愤怒地指着杨哲颐,大吼道:「你雇用这样的员工实在太不智了,马上开除她,从明天开始去找个上道的美女为你工作。」
「对不起,史考特先生──我必须告诉你一件事。」杨哲颐以愤怒到快喷火的凶恶眼光瞪着他,用英文清楚地说:「她,不是我的职员。事实上,她是我的女友。」
「啊?」平萍讶异出声,她作梦也没想到他会跟老外这样说!
难道他们的假戏还要演海外版?
「你、你开什么玩笑?」史考特错愕地看着他们两个。「你在耍我?」
「不,我说的每一个字都是事实。」杨哲颐斩钉截铁告诉他。
然后,不等任何人反应过来,他顺势将平萍拉入怀中,低下头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吻住她的唇。
他真的吻了平萍,货真价实绝非作戏;并且他吻得非常霸道,像是一种宣示,他要告诉在场的人──
这个女人是他的女人!任何人休想染指!
另一方面,平萍已经傻了……
不知被他吻了多久,平萍觉得头好晕──分不清是喝醉了,还是被他吻到快喘不过气?
可是,好奇怪的是,她竟然一点儿也没想要把他推开的意思……
她喜欢他的吻,喜欢和他唇舌交缠的销魂感觉,所以她决定就这样吻下去,是他说的──要把他当作自己深深爱着的男人!
吻着自己深爱的男人,不就是如同此刻这般迷魂的滋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