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后
鸟瞰中央公园,许芳茵住在视野最好的高级公寓顶层。
现在是早上七点半,依惯例,她每天早上都在落地窗前的健身跑步器上卖力奔跑,认真跑完一个半小时,什么都不理会地任汗水一滴滴滑落,直到湿透身上的薄棉运动衫为止。
她喜欢看自己被紧贴的衣物衬托出完美的曲线,身为艺术爱好者,美好的外表堪称她最大的信心来源。
她,许芳茵,是赫赫有名的钛勇集团千金,然而,再显赫的身分到了美国也只是一介平民。
在纽约,她什么头衔也没有,单纯是个纽大艺研所的选读生,一个热爱电影艺术的台湾女孩。
在美国生活的一年里,许芳茵过得比在台湾任何一段时光都充实快乐,她终于可以暂时逃避父亲施加的压力,可以避开走到哪都被当做许家千金的歧视与偏见,最重要的是──她终于可以真正踏进电影艺术的世界。
在这个不到二十坪,租金要价超过高级上班族一个月薪水的顶级公寓中,许芳茵只是个经济不虞匮乏的电影爱好者,有疼爱自己的父亲供应足够的物资,她不必像其他留学生得以劳力换取兴趣,还可以幸福地看着中央公园的盎然绿意,一边跑步健身,一边思考一天的行程。
下午,她要参加一场华裔导演的座谈会,晚上,她约了同学与几位电影制片洽谈新片合作……
铃、铃──
正想着,屋中的电话突然响起,许芳茵调慢了跑步器的速度,伸手接起挂在墙上的话筒。“喂?”
“茵茵哪,我是爸爸。”电话彼端传来在遥远台湾父亲的声音。
“爸?怎么了?一大早打电话有事吗?”许芳茵不自觉纠紧黛眉,大白天接到父亲的国际长途电话,直觉没什么好事。
“你那是什么口气?我是你老爸,没事不能打电话找女儿吗?”许天豪似乎心情不太好。“唉,下个月我要进医院做一次彻底的健康检查,我希望你可以回台湾一趟。”
“爸……”听到父亲命令式的要求,许芳茵无奈讨饶。“我怎么能说走就走?我还在修学位,况且,我手头上还有工作──”
“你那是什么工作?”许天豪嗤之以鼻。“你的工作比得上我每天要养活全球几万员工伟大吗?哼!全是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废物,早知道你这么沉迷,我打死也不会让你念什么艺术系!”
“我们不要再吵这个了好不好?”许芳茵沮丧地关掉健身器,擦着汗走下来,她实在不愿和父亲起冲突,再怎么说,他总是疼爱自己的父亲。
只是,父亲近来一直逼她回台湾,可说是什么奇怪的方法都用尽了,许芳茵简直快被父亲逼疯了。
“不吵可以,你趁早别再搞那些没营养的玩意儿,马上收行李给我回来!”许天豪在电话里咆哮。“我老了,已经没什么体力再打拚了,钛勇集团愈来愈大,我一个人担不了那么多责任,你是我女儿,应该为我分担……”
“不,我喜欢拍电影,做生意的事情我一点儿也不懂,也没有兴趣!”许芳茵坚决回道:“何况,我不喜欢所有人目光都盯在我身上的日子,我讨厌‘钛勇千金女’这沉重的头衔,回台湾我一定不快乐──爸,请您给我一点自由的空间,好不好?”
“哼!拍电影?就那些不务正业的人渣在镜头前作怪,这叫艺术?你就非要搞那些无病声吟的鬼东西才会快乐?你有没想过老爸快不快乐?做人家女儿的可以这么自私吗?”
“爸──”父亲的控诉刺伤她的心,许芳茵哀伤低下头,微微哽咽。“您就是要这样逼我,明明知道你的女儿做不到,为什么要逼我……”
“别说那么多了。”许天豪这次铁了心肠。“最近台湾公司这边要派一个人过去纽约分公司,他会帮忙安排你回台湾的事情。”
“派人?您又要派人来扰乱我的工作?!”许芳茵整个人激动得跳起来。“拜托您不要这样好不好?我又不是通缉犯,爸,当初是您答应我让我修完学位的。”
“唉,女儿,老爸怕是来不及了。”
“来不及?什么来不及?我只要再两年──”
“不说了……”许天豪重叹了口气。“唉,电话里说不清楚,总之,你尽快回台湾。”
喀──
许天豪匆匆挂断了电话,许芳茵茫然地挂回话筒,呆坐片刻,接着整个人沮丧地倒卧沙发,她不知道父亲口中的“来不及”是什么意思?
过去的半年里,许天豪也曾经派人到纽约,以他身体不适为由要她回台,但事后都证明仅是一场骗局。
这次,显然父亲再次故技重施,又要派出他在台湾培养的新锐菁英,以视察美国业务为由,进行逼迫自己放弃电影之实。
许芳茵委实觉得灰心丧志,为什么口口声声说爱女儿的父亲,却不愿意成全女儿毕生的心愿呢?
管他是谁?!要来就来吧!我许芳茵照样可以过我想过的日子。
勉力打起精神,许芳茵在心里为自己加油打气。
怕什么呢?反正这也不是第一次了,以往来过的几个都能被自己解决,这次想必也不会例外。
台北
“敖副总,您真的要调派到美国纽约的分公司?”敖星野的秘书一边帮他安排机票饭店,疑惑问:“听说,之前调去纽约的几位前辈,他们……后来都离开‘钛勇’了──”
“嗯。”敖星野埋首在他离开台北前必须完成的工作,没有回答。
“去过纽约分公司的,没有一个有好下场。”秘书忧心忡忡,她端来咖啡,放在他面前。“我听说,被派去纽约的高层主管都有特别的任务──”
“嗯。”敖星野依然什么反应也没有,他端起咖啡,缓缓啜了一口,平和道:“派员出差当然有任务,总不是白花银子请人去那观光游览。”
“敖副总──你真的一点儿都不担心吗?”跟随他许久的秘书沉不住气了。“你在台湾做得好好的,自从你入主营运中心的决策小组之后,‘钛勇’的营运蒸蒸日上,未来还大有可能竞争营运长大位,为什么副总不婉拒总裁的要求?难道副总不怕──”
“怕什么?怕我踏上几位前辈的后尘,去了纽约就气数已尽?你怕我再也回不来这间办公室?”敖星野从咖啡杯中抬起头,看着满脸忧愁的秘书。“亏你跟了我这么久,竟然对我的能力这么没信心?”
“也不是没信心,只是……前面的例子都不太好。”秘书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地接着道:“其实……我也是听其他秘书说的,许总裁的独生女在纽约,之前的人会离开,似乎都跟她月兑不了关系。据说许总裁很希望女儿能回台湾、陪在他身边,可是大小姐一心只想搞她喜欢的电影艺术,为了争取自己的自由,她不惜牺牲掉那些为钛勇打拚的好员工,唉,她实在太任性了啦!”
“呵,你听说的事情还真不少。”敖星野淡淡一笑。“那是人家的私事,做员工的只需要把分内的事情做好就好。对了,你先把这几天的行程表给我看看。”
“最近有很多重要的会议──”秘书翻着行程表,认真地逐项检查。“还有,下星期您约了金小姐替她过生日,可是您飞美国的班机是下午……”
“那就打电话取消。”敖星野俐落地下结论。“记得帮我送一束花给她。”
“好的。”秘书遵照他的指示在行程表上做记录。
“还有,我调去纽约的事情,不管任何人来询问都不要回应。”敖星野郑重叮咛。“你自己也要注意点,不要随便跟其他秘书大嘴巴。”
“知道了,我不会乱说的。”秘书恭谨答应。“敖副理,您自己要多小心。”
“呵,干嘛那个表情?一副我准备要去赴死的样子?”敖星野轻声嗤笑。“放心,事情没有外面传的那么可怕。我只是奉总裁命令行事,没有人会为难我的。”
“可是……大家都知道的,在纽约的许大小姐确实难侍候。”秘书依然觉得敖星野的前途堪虑。“我想,许总裁会在那么多高层经理中选中你,是因为你有超越别人的出众外表,他老人家大概没辙了,只能用帅哥来蛊惑自己的女儿。”
“你认为我没办法成功蛊惑她?”敖星野从椅上站起来,潇洒地将双手插进西裤口袋。“既然许总裁如此抬爱,我也不该让他老人家失望吧?”
“如果以敖副理的外貌人品还不能成功,我看许总裁也不必妄想他女儿会回来了。”秘书偏着头,以欣赏崇拜的眼光看着他。“说真的,副总大概是我在钛勇集团里看过最帅的单身汉了,再加上你过人的智慧,以我是个女人的角度来看──应该没有任何女人能抗拒得了的!”
“这不就对了。”敖星野拿着文件轻敲她的头。“凭我内外兼俱,去到纽约没什么搞不定的,我很快就会带着许家千金光荣回总部报到。”
“带着许家千金回来……咦?”秘书低声嘟囔,瞠大眼睛指着他。“这话听起来,怎么好像你要当驸马爷似的?敖副总,你──”
“呵呵,天下事很难说的。”敖星野神秘地笑了笑。“你就自己留在这里慢慢想,我得去处理出国的事了。”
踏出专属办公室,敖星野不露痕迹地跷了两个小时的班,他一个人开着车子直往台北郊外的山区去。
当车子陷进大台北难以月兑逃的车水马龙时,他的思绪也掉进长久来难以逃离的过往记忆……
一星期后
黄色计程车停在一座豪华饭店前,敖星野提着简单的公事包下了车,候在一旁的门僮殷勤地为他提起两只行李,谦逊地弯着腰引领他往大厅柜台前去。
钛勇集团的分公司为他安排的饭店是纽约知名的“华尔道夫”,这家饭店已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不仅以它的一流设施与服务闻名世界,也是各国元首下榻纽约的第一首选。
钛勇集团在美国有相当大的投资事业,敖星野算是钛勇集团的领导核心人物,这趟来美国,身负公事和私事两方面的重责大任,由此不难理解他到达纽约以后被施予高规格的接待。
“敖先生,贵公司预订的是行政套房,在本饭店最高楼层。请您在这里签名,谢谢。”
柜台小姐亲切地为他办理入住手续,当敖星野亮出护照及公司识别证时,负责办理的小姐对他露出特别和善、亲切的微笑,显然钛勇集团的名声真的不小。
“敖先生,从台湾飞过来一定很累了,待会儿是否先用餐?然后您可以好好休息,我们有特制的中菜──”
“不,我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处理。”敖星野一口气拒绝了柜台小姐的好意,他脸上带着些许疲惫,但双眸依然-亮有神。“可不可以麻烦你,我需要车子──”
“啊?先生您要去哪?现在已经很晚了。”柜台小姐不解地瞠大眼。“您是要拜访客户吗?”
“呃,这……”敖星野思索片刻,简要回答。“没办法,上头交代的事不能迟疑。麻烦你,帮我把行李送到我房间,然后请帮我安排一部车子。”
“好,我马上处理。”见敖星野意志坚决,饭店人员只好照办。
当饭店安排的豪华座车缓缓驶向那早在脑海深烙的地址,敖星野平静的外表下隐藏沸腾澎湃的热血──
终于要跟她见面了吗?熬过这么多年,他想过各种可能再相遇的场景,以为会在钛勇集团的某个会议室,或者是一年一度的董事会……然而,人算终不如老天爷一算,敖星野预想过的情景都没发生,倒是没料到自己竟会被许天豪相中,派他出任纽约分公司代表,又赋予他求之不得的任务。
呵,时也,命也,运也,由不得人也。
敖星野暗自思索,不由微微牵起嘴角,他一向自信十足,不管面对如何艰难的挑战,在这关键的时刻,他相信自己可以轻松达成“任务”,无论是公事上,还是私底下──
夜幕已低垂,璀璨纽约的精采时刻才刚要开始。
敖星野看向车窗外繁华的街景,当目不暇给的一景一物如流星划过,他发现纽约这让很多人痛恶的文化大熔炉其实非常绚灿迷人,如同他喜欢征服各种别人达不到的高峰,在融合全世界最尊荣和最堕落的纽约城里,一定有很多值得挑战的好玩事物等着他去探索。
“先生,前面那栋楼就是了。”当他还沉浸在纽约美丽的街景时,司机出声提醒。“请问我需要在楼下等候,还是明天过来接您?”
“请你在附近等我,应该不会太久。”他促狭地对司机眨眼一笑。“通常美丽高雅的女士是不会让外面的男人留在房里太久的,不是吗?”
“呵呵,通常是。”司机也咧开嘴笑。“不过,像先生这么英俊又幽默的帅哥说不定就例外──放心,我会等你的,不管多晚。”
“谢谢。”敖星野掏出一张美钞给司机当小费,笑容满面。“偷偷跟你说,我准备给我心仪的女孩一个大惊喜,现在我紧张得不得了,还好有你为我加油。”
“别紧张,你这么英俊迷人,连我都忍不住快爱上你了。”司机收下美钞,谄媚阿谀地发挥美式幽默。“去吧、去吧!今晚想办法留在那,千万别下楼。”
“哈哈哈,谢谢你的恭维。”熬星野被他夸张的表情逗得发笑。“不过,你还是要等我啊!万一我被扫把扫出来的话。”
其实敖星野早有心理准备。
在按下门铃的那一刻,他已经预知许芳茵可能的反应──
“你是谁?这么晚来有什么事?”
果不其然,当敖星野通过严格的门房管制,好不容易用对讲机和许芳茵联络上了,但当她一听是钛勇集团派来的人马,立即以严峻态度拒绝。“先生,不管你有什么天大的事情都明天再说吧!现在很晚了,我不方便见客。”
“许小姐,我是奉许总裁命令,一下飞机就赶过来,他特别要求我亲手将他的心意交到您手上才行。”
“明天再说,总之我父亲若问起,我会告诉他东西已经收到,不会害你的。”
许芳茵铁了心,一想到是父亲派来要胁迫她回台湾的人,不管他有什么理由,就是令她觉得反感。
“许小姐,请别为难我。”敖星野放低嗓音,婉转请求。“我肩负许总裁的托付,无论如何一定要切实做到,只耽误许小姐两分钟时间,您不必为了这两分钟浪费半小时来跟我争执吧?”
“你──”许芳茵当下无法再严拒,因为这男人似乎真的会为了面交父亲的东西,不惜跟她耗上一整个晚上。
“你放心,东西交到你手上,我马上走人。”敖星野一再保证。
“好,你上来吧。”许芳茵选择相信,她不想赌上整个晚上的安宁。
敖星野得意地露出胜利的微笑,他手上提着一小包物品,其实是他自己在台北买好的台湾零嘴,这一切早在他的计画之中,他要她第一次就印象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