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宁,你的气色怎么这么差?”
和华宁宁一起在育幼院中长大的龙兰棋关心地为她递上一杯温水。
“昨晚贪喝了几杯乌龙茶,所以睡不安稳。”华宁宁接过水轻啜了一口。
失眠不是只有昨夜。几天前那个海盗所说的话,让原就不易入睡的她,着着实实地度过了好几个辗转难眠的夜。
他怎么会知道罗莎的事?自己与海盗不过是一面之缘。
他怎能将她对罗莎的内疚那么一针见血地说出口?他又如何能在二十四小时内将她的过去调查得钜细靡遗?
他为什么要来扰乱她的心绪!
他当真是个警探?当真是为了侦察毒品的来源而混入“面具之舞”?
他又为什么提出那样的要求?
她,适合当个诱饵吗?诱惑严少强?他是谁?
“宁宁,你待会的表演没有问题吧?”龙兰棋学生般清丽的脸庞有着关心。
“我不会有事。”曾经在三十九度高烧下上场演出的她,不会被脑中的这些杂讯所干扰。
“院长说要到后台来帮你加油的,怎么还没来呢?”
龙兰棋倾身望了望入口。相对于外头一群舞者纷扰地共用着一大间化妆间,华宁宁的个人休息室更显得尊贵。“对了,你这次回来表演,院长很高兴呢,她老说你是她学生里表现最优秀杰出的一个。”
华宁宁十三岁时,因为表现杰出而拿到了英国皇家舞蹈学校的奖学金。出国之后,她过人的舞蹈天赋,更让她在未满二十岁之前即享有了盛名。
“院长是我的恩人。”华宁宁简单地说,理了理头上为表演而戴上的白色羽毛。
如果龙院长没有为她的生命带来舞蹈,她早在被送入育幼院时就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十岁的她,却不幸地懂得死亡二字的定义。
“我待会再来找你好了,我是代表大家来问你问候一声的。等你表演完,我们再到后台来找你。外头是人山人海的一片呢,我的上司也和她的朋友一块来了呢。”有着甜美笑容的龙兰棋并不介意把她的兴奋之情分给华宁宁。
“替我谢谢大家。快回座吧,表演快开始了。”华宁宁就着梳妆镜看着龙兰棋离去的背影。
她羡慕兰棋那种毫无陰影的微笑。同样在“新光”长大,两人却是全然不同的个性。她曾经想过,如果她和兰棋一样甫出生就被送到育幼院,那么她的个性会不会比较开朗些?
十岁,懂很多事了。她记得爸爸和妈妈的笑脸、记得家里的摆置、记得家人出游时的欢乐。所以她不爱笑,开怀的笑声只出现在她十岁之前的生命里。比较懂得微笑,是在英国学舞认识罗莎之后的事。罗莎总领着她走遍那些童话故事中的古堡……
对谁都没有太深的感情。在乎的,不过是心头那股莫名的愧疚感。对于那位曾经在异国对她嘘寒问暖的朋友,她总觉亏欠。就像替院长筹募公演经费来还清院长的养育之恩一样。
她想替罗莎做些什么,即使罗沙已死。
也许该说,她想替自己做些什么吧?她禁不得失眠,偏偏又是心头一搁了事,就一定得失眠。
华宁宁盯着镜中的脸庞,伸手搬上自己苍白的脸颊。她看起来多么地心虚啊!
“宁宁。”龙贞婉的笑脸出现在入口。
“院长。”她站起身迎向前,握住院长的手,
“什么事让你烦恼?上场前应该只想着舞蹈。”曾经是舞蹈界极出名人物的龙贞婉关心地拍拍华宁宁的肩。
这孩子一向早熟,也就甚少将心里的情感搁到脸上。今天会皱起眉,想来是有些事情是她难以释怀的。
“院长,记得我告诉过你,罗莎因为吸毒过量而过世的事情吗?”见院长点点头,华宁宁覆在院长手背上的手心微微地泌着冷汗。“我一直觉得我亏欠了她。”
“那并不是你的错。”龙贞婉摇头。
“我可以帮她的。如果我多关心她一些的话。她原本是那么开朗的女孩。”
“为什么突然想起罗莎?”
“想排除心里的内疚。”华宁宁低声地说。
龙贞婉沉思半刻后,缓缓地说道:“你想做些什么呢?”
事宁是个实心眼的孩子,有足够的毅力,却也固执无比,自己认定的事,别人就别想更改半分。
“有人要我当诱饵,引贩毒者出来。或者该说,他要我去试探某个男人是否有吸毒倾向,进而确定和那个男人接头的人是不是毒贩。”
“太危险了。”龙贞婉直觉说道。
“但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这几场表演结束后,我有接近两个月的休息时间,正好可以去调查这件事。”
“如果真觉得内疚,可以去当戒毒所的义工。”她希望院里的孩子都平平安安的。
“我的个性不适合辅导他人。”这样冷淡的性子,只怕会让人心生抗拒。
华宁宁询问的目光注视着院长。她可以不告诉院长这些事的。说出口只当自己这次的举动是种可能致死的危险任务。院长扶养了她,有权利知道她“可能”命丧于何事。
“你其实早就做了决定,不是吗?”龙贞婉替她整了整舞衣的肩带。从宁宁的脸上看到她不更改的决心,她也只能这样地交代着:“那就千万千万小心。”
怎么最近与“毒”这个字月兑不了干系呢?龙贞婉原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还是闭上了唇。
华宁宁看出院长的欲言又止,她低声地问:“院长,您怎么了?”
“舞团里有人吸毒被捕。”龙贞婉皱着眉叹了口气。
“现在打算怎么办?不是下个月要开始宣传了吗?”舞团的形象会影响票房。
“华小姐,请准备上场。”场务走到她们身边说道。
“院长,我待会再和你谈。”华宁宁站起身,为身上的雪白纱服做了最后的检视。
紧握了下院长的手,她闭上眼,让自己陷入一种半催眠式的冥想状态。她现在是奥特罗公主,不是那个为罗莎的死烦恼的华宁宁,她是奥特罗公主──优雅的天鹅公主……
轻轻张开眼,她微扬起下颚,以一种属于她的个人优雅走到白色帘幕之后,等待出场。
熟悉的乐音响起,她踮起脚尖,翩翩地旋身出场。
每一次的旋转、每一次的高跃,她轻盈自若的身子都为她赢得了满堂采。
全剧完毕,她知道自己的表演很出色。
这样就足够了,观众的掌声只是额外的肯定,她对自己的肯定,才是她脸上微笑的真正原因。
华宁宁抱着花束,在群众的掌声中与王子并肩谢幕,退回幕后,浅浅的笑靥挂在颊边,她并不明白自己此时有多么地耀眼,她只听见掌声愈益地加大,不肯散去的群众用他们的双手表达出他们的赞许。
“再去出谢幕吧。”王子拉住她的手,爱恋的眼光追逐着她。只有在表演成功的时刻,宁宁才会融化娇额上的冰霜。
华宁宁点点头,与舞伴在掌声中再度踏上舞台。
平稳了兴奋的心跳,她向群众行了个体,澄澈的目光扫视着舞台之下。海盗说过他会随时在人群中注意她。他也在这个地方吗?
站在聚光灯下,她并不容易看清楚底下密密麻麻的人影,找出熟人都非易事了,何况她只认得那人的狂妄神态。
敌方在明处,我方在暗处。打从一开始,她的情势就居于劣势。
海盗会用他真正的面貌和她联络吗?
她抱住了臂弯中的花束,胸口倏然一紧。已经有很久一段时间不曾对任何事情感到好奇了。
此时,她竟有些想看看海盗的真面目……
龚允中为他的女伴杜亚芙端了杯果汁,两人并肩坐在宴会一隅的双人沙发之中。
“华宁宁刚才的表演非常出色。”杜亚芙望着甫踏入会场即引起一阵蚤动的华宁宁。
“所以,她才能在不到二十岁时就踏上国际舞古,成为芭蕾舞界最美丽的公主。”龚允中肯靠着沙发,不明白自己的目光为何无法自华宁宁的身影上挪开。
他们只见过两次面,不是吗?
他们的生活并没有丝毫的交集。
那──她为何一连好几个晚上都出现在他的梦境中呢?
“她和伊棱有些像。”杜亚芙望向那位被簇拥在人群之中,却依旧显得淡漠月兑俗的女子──华宁宁。
“我前些日子在餐厅中见过她。”他收回自己的视线,专心地看着自己手上的那只水林。
不爱喝酒,因为酒精容易引人失控。
伊棱告诉他她有了男朋友的那一夜,他不也喝了六、七分醉?前些日子,他参加“面具之舞”,却什么也没查到,不也正因为他不谙酒性却贪喝了几杯,所以才老是昏昏欲睡吗?
酒精容易引人失控呵。
“你被她吸引住了?”杜亚芙看着她的大学学长,无法自他的面孔中找到线索。
“吸引?!”龚允中乍然抬起了头,语尾的轻微上升代表了他的讶异。
“别告诉我,你从来不曾被女孩子吸引过。你和伊棱订过婚,也曾经交过女朋友,不是吗?”她轻声问道。
“那和吸引是两回事。有些事似乎只要时间一久,就会变成一种既定事实。男人和女人的交往会被认定为异性间的吸引,循规蹈炬的人就会被冠上生活无趣的牌子:太顾忌他人的想法,你就只能困在面具下过完一辈子!”
袭允中灰黑色的双眼无焦距地看向前方,用一个叹息为自己的话做结束。
“有时想想,我们是两个笨蛋。”她说。
“我同意,两个画地自限的笨蛋。”龚允中侧过身和杜亚芙相视一笑,笑容中有着彼此才能理解的苦。
杜亚芙望着两人同样合宜的穿着打扮、同样有礼的言行举止,只觉得悲哀。她从小便知道自己是被杜家领养的孩子,所以必须谨言慎行,成为父母眼中所谓的“淑女”,以期回报杜家的养育之恩。
然而,她不明白龚允中是为了什么才成为这样一个喜怒不形于色的男子。
“为什么你要限制住自己?”杜亚芙突然开口问道。
“人生有太多责任,你没有办法说放手就放手。”轻描淡写了两句话,他转动着手上的水林,望着玻璃杯上反射出的灯火辉煌。
母亲临终的期侍是个沉重的包袱、父亲的期许是种包袱、他对自己的高标准要求也是包袱。也许有朝一日,他会抛开一切,成为闲云野鹤一族,自在随风去,什么也不在意。
也许在未来的某一天吧。
反正,他现在的生活没有太多可以挑剔的。他事业成功,颇有名气,从事的工作也是份自己不讨厌的工作。
他只是不喜欢这样虚情假意的自己。除了微笑之外,他的喜怒哀乐全收进了心坎裹。没有人看得见,也没有人弄得懂。
“伊棱和那个人还好吗?”杜亚芙问道。
龚允中微拧了下眉。“对洪迅而言,伊棱只是场游戏。他有妻有子,而且显然不打算离婚。我曾经寄过一份关于洪迅的报告给伊棱,她只冲进我办公室大哭一场,甩了我一巴掌后离开。”
“甩了你一巴掌?”
“没错,她说她讨厌我的扑克脸。”龚允中靠向沙发,自然扬起的眼睑正好对向一双清冷情调的眼眸──华宁宁!
他偏侧过头,无声的嗤笑自己无聊。只是两双眼某恰好对上罢了,他的心口何必慢了下节拍?
“记得我告诉过你,伊-也许就是因为太过在乎你了,所以才会想谈场恋爱来引起你更多的注意?记得她第一次见到我们两个在咖啡厅谈天,她甚至激动地直掉眼泪?”杜亚芙回想着,双手优雅地置于双膝之上。
“我知道,所以我更加过意不去。”龚允中碰地一声将水林放在茶几之上,微眯的眼瞳中有着隐约的怒火──对自己而发的怒火。
“感情不是平行输出,不是她付出多少,我就会爱她多少。我最大的悲哀是,即使伊棱用了全心来爱我,我却依然无法回报她的爱。如果有所谓的情感低能症,我绝对是病入膏肓了。”
龚允中瞪着自己交握的十指。
这双手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却因为他的心无法爱人而无形地扼杀了未婚妻伊棱的热情。
“不要怪责自己。”杜亚芙轻触着他的上臂。“我相信你不是情感低能,你只是大压抑自己了,而伊棱不是那个激起你生命中光与热的女子。”
“光与热?”龚允中注视着她近来削瘦的下颚。几年前,亚芙的丈夫商涛帆像把火一样地燃起了亚芙眼中的光宋,只是这把爱情的火并未燃烧太久,商涛帆在婚后外遇不断,“光与热也下尽然全是好的,燃烧殆尽的爱反而是种伤害。”
杜亚芙低头不语。
灯光在下一瞬间从刺眼的明亮转为旖旎的昏黄,龚允中与社亚芙同时抬起头看向宴会厅前方的小型舞台。
近来流行故弄玄虚、散作浪漫。
举凡新娘、新郎、公司总裁、舞会贵宾出场,总流行来上这么一套。仿佛不把台面上的人弄得好似模特儿走秀似地装模作样,看起来就不够隆重一样。
“各位亲爱的来宾,谢谢各位今天的大驾光临。宏观艺术中心今天能够成功地举办这场表演,首要感谢辜氏集团……。”
主持人一长串的话无非又是一堆歌功颂德,龚允中却直起了身躯,目光搜寻着辜氏集团的年轻总裁辜方文。
卢凯立所说的毒品交易,他现在还没个谱,或许直接帮卢凯立弄张邀请函反倒快些。
龚允中依恃坐在暗处的优势,肆无忌惮地打量辜方文皮光肉滑的面孔。瓜子脸庞配上姣好的五官,无怪乎媒体总为辜方文冠上“潘安”之名,末了还不忘暧昧地影射这人有断袖之癖。
辜方文对女人不屑一顾,是商圈公认的事实。.
面无表情的辜方文,在聚光灯下没有特意微笑,年轻的脸庞显得沉重异常。传闻中辜方文一笑,就代表了另一场商场并吞的开始。
龚允中交插着双臂,端详着那张看似冷静的脸孔,和华宁宁不同形式的冷。华宁宁的冷看来是种天生不受搭理世俗的情调;而辜方文的冷则像是飘在火焰上的一层冰雪,你无法预料冰雪何时会融化。
龚允中不悦地抿起唇。他与华宁宁并不熟识,可怎么老想起她?!难道真如亚芙所说的:他被华宁宁吸引住了?
“要不是杂志上刊登了辜方文果着上身的照片,我还真不相信他是个男的。”几句低声私语传入龚允中的耳间,打断了他的思绪。
“人家天生细皮女敕肉,你少虎视眈眈地叮视着人家,况且他对女人不感兴趣,在场的女人没有一个飞得上枝头当凤凰。”
“嘘,好像要开舞了。对了,怎么没看到那个华宁宁?”
随着女人的问句,龚允中开始找寻那抹白色的身影。舞台的投射灯替他觅得了人,华宁宁坐于角落一隅,正缓缓地站起身。
刺眼的光线,甚至没让她皱一点眉头,想来是习惯舞台的人了。
“让我们现在用最热烈的掌声欢迎华小姐为我们开舞!”主持人的话语及人群的鼓掌声没有进入龚允中的耳间,因为他眼前有着更震撼的事情──
华宁宁正走到他面前。
“很抱歉,我能够邀请你的男伴和我跳第一支舞吗?”华宁宁询问着眼前一身粉色旗袍的女子。
“我不介意。”杜亚芙摇摇头,礼貌性地回以微笑。
“龚先生愿意陪我跳这支舞吗?”知道他眼中闪过打量的神色,她却还是站在他面前。
舞者的优雅让她即便只是单纯的站立,也显得仪态飘然。
龚允中站起身,拒绝的话只在脑间一闪而过。
他向来不为难任何人,大庭广众之下尤其如此。
镁光灯闭起。龚允中执起她的手腕,走到舞池中央。
“我并不擅长跳舞。”他轻揽住她的腰,感觉她沁凉的气息。
人特别,就连选用的香水都让人难忘。只是,龚允中凝睇着她的眼,想在其中找到任何两人曾经熟稔过的线索。
他肯定自己曾经闻过这种薄荷似的淡香。
“现在并不是在舞台上表演。”她回视着他。
“我以为只要有人观看的公开场合,就可以定义为表演。”他轻描淡写地瞄了眼周遭的媒体及观看的来宾。
“那么人生也该定义成一种表演喽?”握住她的手掌倏地一紧,她看出他目光中的诧然。
“那么我很荣幸能成为你这段表演中的主角。”在音乐声中,龚允中拥着她踩出华尔滋的华丽舞步。
华宁宁不是那种空有美貌的女子,她有双聪慧的眼。所以,他不认为她找他当舞伴只是纯粹的一时兴起。
“我想你会是个称职的主角。你的舞跳得不错。”右手轻搭在他的肩上,一任他拥着她起舞、旋转。
“如果不要一直让我想到我正在和一个知名舞者跳舞,我也许可以领着你在舞池中翻筋斗。”并不清楚她邀自己共舞的目的,因此他说的话全是笼统的客套笑话。
在舞池内纷纷加入了几组共舞的人群时,他领着她跳到了舞池的边陲。
“如果你的眼神再认真一些,我会相信你的话。”华宁宁两道柳眉微扬起。
“我们谈不上认识。”
“没错。”
“为什么挑选上我?”看着她,他突然发现她让人觉得骄傲的原因──
她总是这样微仰着下颚、直着背脊,十足骄傲的女王架势。
为闪躲一对甫入舞池的男女,华宁宁朝他靠近了些,直截了当地说:
“请你当舞伴的第一个原因,因为你对我没有大大的兴趣。再者,你看来有着足够的社交经验,不至于踩痛我的脚,我不想在这种应酬场合中扭伤脚踝。不值得,”
“如何断定一个男人对你没有兴趣?只因为这个男人带了个女伴?”放眼望去,有多少男人的注意力始终专注在自己的女伴上头?他怀疑。
“前些天,我在‘面贝之舞’看到了你。我知道你故意侧开了身子,避免跟我打照面。今天,你也是一见到我就立刻把眼别开了。”她看着他脸上闪过一丝尴尬,“我想这些事足够证明你对我并没有兴趣了吧?”
龚允中手势一绕,让华宁宁的身子以抛物线的圆弧旋转了出去。侍她再度转回他的怀抱时,她的整个身子几乎全偎在他的胸膛上,龚允中动了下唇,方正下颚的线条有些僵硬。
他不相信她此时的举动该归类于投怀送抱。华宁宁不是那种热情的女人,她的依偎彷若带着几分试探的意味。
只是,试探什么呢?
“你认得严少强吗?”她突然冒出了一句话,半仰起的眼眸瞅视他不曾有任何情绪起伏的眼睛。
若不是她手心下的肌肉曾有半刻的僵硬,她真会相信这个男人的骗术,以为他的本性一如表面的风平浪静。
柳眉下的星某,转为一种更漠然的冷僻。
找了他当第一个舞伴,为的只是再确定一次。咖啡厅内只是匆匆一瞥,她当然有可能做出错误的判断。她对人体有着异常的感受力,她觉得龚允中的背影、体型都和另一个狂妄的男人过分类似──
海盗。
“华小姐,需要我介绍严先生给你认识吗?严先生向来仰慕长发女子。还是,你早已经认识了他?”龚允中话说得含蓄,呼吸频率却转成谨慎异常。
这个冰山美人正在射出她的冷箭。
“我现在并不认识他,但是不久后他应该会主动过来介绍自己。他的眼光从方才到现在就一直盯着我瞧。我想,我如果想和严少强认识,不需要任何人的介绍。”她轻薄的唇瓣似不经心说着:
“我只是觉得你应该跟他有些交情。”
一长串的话从她口中说出,却是没有一点声调起伏,彷若外在的一切事物都与她无关一般。
“这话怎么说?”严少强正是卢凯立要他调查的第一个对象。难道华宁宁和他手边要调查的这些事也有关系?
一曲结束。
“我觉得你看起来有些紧张。”华宁宁在他半强迫的引领下远离舞池,才抬头,便见到严少强的身影朝他们而来。
“紧张的人是你吧?你从刚才到现在好像都在试探什么似的。你是要传递什么讯息给我吗?”龚允中扣住她纤细的腕。
“谢谢你陪我跳这支舞。”几乎是在两人一开始共舞时,她就确定了这个看似亲切斯文的律师,必然曾经与她有过肢体上的接触。
而这些天,除了舞者之外,唯一拥抱过她的男人是──海盗。
华宁宁冷眼注视着龚允中高她约莫半个头的身高,突然又皱起了眉。
海盗男人似乎比龚允中还高一些,而且海盗的身上有种白麝香的古龙水气息……。难道她的直觉出了差错?
如果龚允中不是海盗男人的话,他又为何对严少强这个名字有反应呢?
“华小姐,愿意赏光陪我跳一支舞吗?”严少强挡住两人的去路。
“对不起,我想休息了。”华宁宁甚至连望都没望严少强一眼。她思考时讨厌别人打扰。
海盗要她在“面具之舞”上引诱严少强,而现在不是。
“不过是一支舞,华小姐连这点面子都不肯给吗?”严少强稍嫌流气的眼瞟过她的轮廓及那头缩成髻的长发。
愈是得不到的东西愈容易引发人的征服欲。
“严先生会参加‘面具之舞’吗?”她明知故问地说。
“我会为了你而参加。”严少强谄媚的笑着。
“那么想必你可以在一群面具之中找到真正的我。明天见了。”华宁宁脚跟一转,没有留下任何微笑供人回味。
不过──目光在龚允中脸上多留连了一会。
“严先生对华小姐有好感?”龚允中开口问道,目光看着严少强发亮的眼及良好的气色。
他不认为严少强有任何吸毒的症状,充其量有些纵欲过度的轻微黑眼圈吧。
卢凯立打过电话给他,告诉他严少强前几天都在南部的一家高级俱乐部“丽苑”中流连忘返。丽苑的老板恰好是那个和辜氏集团月兑不了关系的关正杰。
“我看她对龚律师倒是比较感兴趣嘛。”严少强自侍者手中拿了杯鸡尾酒。
“她有一些法律上的问题问我。”不想和严少强解释什么,遂找了最一般性的理由。“近来严先生的名字经常见报,想来事业方面挺成功。”
“好说好说。”严少强得意地将酒一饮而尽。“老一辈不知道做生意就是要好好宣传,我只是多办些艺文活动,替公司一些新的工地打打广告而已。”
龚允中含笑点头,不想戳破这个二世祖的牛皮。宣传费当然是必须的,不过要是宣传过度,变成叫好不叫座,那可就不怎么实际了。
华宁宁离开会场了。
和严少强说话的同时,他同时也注意着华宁宁的动向。她接近他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会要卢凯立调查一下华宁宁。
龚允中收回了视线,若无其事地替眼皮泛红的严少强拿了杯酒。酒会误事,但绝对不是误他的事,而是别人的事。
酒精容易让人口风松动,而严少强的酒品据说不是太好。
“严先生的酒量不差嘛。”他客套地恭维着。.
“好说。”为答谢称赞,一杯刚到手的酒又立刻见底。
“严先生和辜方文很熟吗?”龚允中口气自然,恰似闲聊。
“几次面吧,你想做什么?”严少强警戒起来,口气不友善。
“没事的。只是有位记者朋友向我询问关于你们两个人的事。他不晓得打哪知道的消息,说是你和辜方文在‘面具之舞’里头相谈甚欢……。”龚允中未将话说尽,斯文亲切的脸庞有着等待他人解释误会的意味。
“胡说八道。我对男人没有兴趣。”严少强做了个厌恶的表情。“你帮我转告那个莫名其妙的记者,我和辜方文是有要事相谈,我可不是他的什么爱人!我有些麻烦,辜兄帮了我一些忙,事情不过就是这样了。”
“我就说这些记者太多心了,我也不相信严先生会有同性之间的癖好。若当真要与辜方文有什么流言传开来,也应该不是你。”龚允中仍然是闲话家常的语气,却已经探得了辜方文的确曾与严少强有过联络的事实。
说他心机深沉也好,说他居心叵测也罢。他知道自己无害的笑容,可以为他带来许多胜利的筹码。龚允中将手放入裤袋之中,完全是一种聆听的神态。
三兄弟都是律师,他打起官司来却最常大获全胜,因为,他最不会被人防备。
“就是啦,要写也写他跟那个关正杰,他们两个人才真的是──”
“严先生,你可能喝多了。”龚允中拍拍严少强肩膀,对于经过他们的几位朋友报以微笑。
“你以为我真的喝醉了吗?我告诉你,那两个男人是玩真的──”严少强的声音稍大了些。
袭允中摇着头,再度制止严少强开口:
“严先生,这些事不方便在公开场合谈论吧?你该知道辜方文先生的脾气难捉模,如果被他知道你在背后这样谈论他,我想他一定不会太愉快。严氏建设是我们事务所的老主顾,刚才你说的话,我自然不会张扬。酒,还是少喝些。”
龚允中取走他手中的酒杯,交代服务生为严少强送条冰毛巾过来。
龚允中的话让严少强的酒意醒了几分。他的确没有和辜方文玩的本事,何况他还有麻烦要辜方文帮他解决。
“龚老弟,谢了,算我没白交你这个朋友。”严少强伸手回拍他的肩头。“你大客气了。”龚允中微扬起嘴角,在墙壁镶嵌的镜面中看到自己虚伪的笑容──一如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