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阳当空,火热的烈焰不留情地曝晒大地。白净云朵,绵絮似的轻抹于晴蓝天空一隅。
这种日子的午夜,除了绿色的田亩间挥汗耕作的辛勤身影外,整条发热的泥土路上,就只有几只懒洋洋倒在地上、似被晒昏的黄毛小狗。
当然,凡事皆有例外。
八月天正午,总也有人好兴致地蹦跳吟唱着: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概当以慷,幽思难忘……」
十四岁的小女孩扎了两条长辫,含着糖饼的口中兀自吟唱着不属于她这年龄的感伤。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呦呦鹿鸣,食野之──之艾──之──嵩──」女孩白细的小手扯住颊边的发辫把玩在手间,鼓起了塞满食物的脸颊,含糊不清地咕哝道:「天知道接下来是『之』个啥东西。不背了,大哥没事叫人背这什么东西,也不肯让我尝尝那『杜康』的味道,说什么小孩子不能喝酒,改天我要娘偷给我喝一些。」女孩把口中最后一口食物咽下,豪气而大声说起话,惊起路旁草丛间一条小狗抬头望了她一眼。
女孩走到草丛旁,蹲在小狗身旁,很高兴总算有「东西」理她了──
「你说我们接下来往哪走啊?」
半刻前,她趁侍女阿春在市集上贪看脂粉时,偷偷从人群中溜了出来。这下阿春肯定会被骂,而且是骂得很惨。
这叫做──她回想爹、大哥、二哥曾说过的类似语句──护……什么的?
「护主不力。」女孩水灵灵的大眼一亮,唇边的小梨涡若隐若现的,煞是动人好看。
谁教这个阿春总爱在大哥、二哥面前搔首弄姿、又抹水粉、又插红花的。虽说颇习惯侍女们在见到大哥及俊美的二哥时所做出的羞人答答状,可她就是看不习惯阿春那么不知羞耻地偎进大哥的模样,也不喜欢阿春那么明目张胆地与二哥眉来眼去。
她讨厌阿春,所以才趁着阿春陪她出来逛市集时逃到外头玩。
女孩犹豫地扯着身上的云绡衣衫,望着前方的三条大路。
哪一条可以回到家?
出门是乘坐马车出来的,而且坐车时一径贪看街道上的花花绿绿,所以也就忘了回家的路程。
虽然她觉得自己记了也不大有用──一个原地绕三圈就忘了东南西北的人,哪记得何时左拐、何时右弯。
「管他的。」女孩拍拍小狗的头,把腰间最后的一块饼喂给狗吃。「你会帮我对不对?」
见小狗摇着尾巴,咬着饼吃,女孩呵呵笑地拍拍小狗的头。捡起地上一颗小石子放在手中,端视了一会后,她站起身,走到三叉路口。
「让天意决定吧,我会迷路,神明总不会吧。」忘了天神没帮她忙的必要,女孩拉起衣袖,专心地擦拭着石子上的污泥,直到石子亮着灰白,她才满意地放下衣袖。
虔诚地把石子握在手心间,交握双手,紧闭着眼,她很严肃地学着女乃娘祭祀时口中的喃喃自语:「我是李紫华,因为偷跑出来玩迷路了,所以没法子回家,希望上天指引我一条回家的路。」
言毕,她站在原地让自己旋转了五、六圈,在转得头昏目眩之际,便举起手随意地将石子朝一个方向丢抛的出去。
「石头在哪儿呢?」她颠摇着身子寻找石子。「在那!」她惊喜地喊了一声,在右前方的一条小路上找到那颗石子,开心地回头朝仍和饼奋战的小狗道别,又哼起方才那首未背熟的歌行:「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娇女敕的背影渐行渐远。
「这ㄚ头倒有趣。」一名红衣女子口中衔着枝小草,自路旁一株巨柏后站了出来。「她真以为那么念念有词一番,那颗石子就会有魔力指引她回家的路啦?天真得近乎蠢笨。」
「她不过才十三、四岁吧?怎能要求她太多。」另一个温婉的声音靠近了红衣女子,一身的素白恰与鲜红成为明显对比。「不过,她肯定是走错路了。」
「没错。天神不在家,她那颗石子报错路了。她那一身穿着是富贵人家才有的打扮,不朝王族富商居住的永嘉坊走去,反朝玉器工匠所居住的延寿坊走去,回得了家才有问题哩!」吐掉口中的小草,红衣女子挥手要白衣女子跟着她。「欹云,我们跟着她走,看她挺有意思的。」
「咦?」红衣女子顿住了脚步,看着前方那一道鹅黄色身影走入草丛之间。「她又在和狗说话了吗?」
「会不会遇见坏人?」被唤作欹云的女子,清水般淡雅的脸颊浮现了关心的神色。那女孩跪的模样,似乎与人攀谈着。
「我先去看看。那女孩不知天高地厚,容易被骗啊。」背着自己的木箱,红衣女子往前跑去,直到望见那女孩的后背,才停下了脚步。
李紫华蹲在一名摀着偌大肚月复、口中不住痛苦声吟的妇女身旁,焦急地问道:「妳家在哪里啊?快说啊?不然我怎么去找人来帮妳?我不会生孩子啊!」
「妳说的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话。」
一阵讪笑声引李紫华回头。
李紫华看着背后一身红裳如火的女子,张着神气的美丽杏眼,一副骄傲的气势。她直觉问道:「妳是谁?」
「妳管我是谁?反正妳也不知道躺在地上的这个妇人是谁。」红衣女子努努嘴,明艳脸孔却有着男子率性而为的神气。
「说的也对。」向来粗枝大叶的李紫华耸耸肩,注意力又回到眼前即将生产的妇人身上。她可人的俏脸皱成一团,手掌安抚地按握在妇人身上。「我要怎么帮妳呢?」
「我住在东坊的──啊!」妇人痛得大叫,手指紧紧地掐住李紫华的手心。
「痛啊!」李紫华也跟着大叫,因为手被妇人捏出了一道红肿印子。
「哈,妳这人真好玩。」见李紫华急得满头大汗,红衣女子大笑起来。「是妳生孩子,还是她啊?」
「妳这人真坏,怎么不过来帮忙!」李紫华鼓起颊,不高兴地瞪着她。
「我与她非亲非故,干嘛帮她?」红衣女子不在意地把木箱甩到肩后,低头又拔起了一根草,含在口中。
「妳是大夫,妳不帮忙,谁帮啊!」李紫华忙着用衣袖擦去妇人额间大量泌出的汗珠,又忙举起袖子替妇人搧风。
「妳怎么知道我是大夫?」红衣女子好奇地扬起眉,朝她们靠近了一步。
「妳背了个医箱,我见过许多大夫都背的。」
「不过,我是个女子。」红衣女子唇带一抹傲然的笑,等待着她的回应。
「女子又如何?妳难道不知道『玉面神医』也是个女的吗?」李紫华奇怪地瞥了她一眼,带着大人的命令口气说道:「妳走开好了,帮不上忙,就只会瞎哄乱扯。」
「我偏不走。」红衣女子不怒反笑,回头对几步远的欹云招招手。「我欣赏她,妳过来帮忙她吧。」
说完,红衣女子好整似暇地席地而坐,一径地笑吟吟。她这辈子最厌恶别人因为她是女子就否定她的努力。男何尊之有?女又有何卑呢?
欹云一笑,轻轻地走到李紫华身旁,以手绢为她拭去了快流入眼中的汗珠。「别急啊,我们一定可以帮她的。」
李紫华感激地朝她一笑,对那双眼中的温暖感到安心。「谢谢妳,呃……姊姊。」
「我叫欹云。」她打开了自己随身的医箱,拿出一段小木棍递给李紫华。「待会让她咬在口中,免得她伤了自己。」
「我是紫华。」帮着几近晕厥的妇人移到陰凉的树荫下之后,李紫华坐在一旁,被医箱中的各式瓶罐看傻了眼。「原来欹云姊姊是个大夫啊。」
「可以说是吧。」欹云柔柔地笑着,凝神为妇人把着脉,低声问了几个问题后,从医箱中取出了个药丸,抬起妇人的颈让她和着水吞下。「师父,这妇人是初次生产。不过,体力上大致可以应付。」
「先升个火吧。」被唤作师父的红衣女子斜倚着树,悠闲地说。
「妳是她师父?!」李紫华不能置信的目光打量着这两名年龄相仿的女子。她们大约和阿春一样十七、八岁吧,身为大夫已经够奇怪了,还自称为师徒。她不解地又把玩起自己的发梢。
「紫华。」欹云细软的声音唤着:「妳帮我到前方的溪边拿些水来,好吗?愈多愈好。」
李紫华瞧着这初识的欹云姊姊,愈看愈是喜欢。淡雅的眉眼,乍看并没有特别惊人的美丽,只是娟秀;但在她眉宇间温柔而聪慧的特质,却让人不由得想接近。在家中从没人要她帮过什么忙,总说她还是个孩子。可以替别人做点事的感觉真好,李紫华漾着嘴涡,笑得甜蜜。
「我去拿水喽。」拿起妇人置于身旁的浇水木桶,李紫华小跑步地走向溪边舀水。
如果她的姊姊像欹云这样就好了。
李紫华咬着牙,吃力想抬起盛着半满的木桶。「怎么这么重!一、二、三。」她用了全身所有的力气去提那只木桶,但木桶还是不合作地只挪动了一丁点。
她拨开掉落在脸颊上的发,擦去额上泌出的汗,双手因为过度用力而疼痛着,不服输地又握紧了木桶的提把。
「我帮妳吧。」欹云走到她身边,弯与她一起拿起木桶向前走着。
「姊姊,妳真好。不像妳师父──」李紫华咽下即将出口的批评,抬起眼却望见红衣女子已升起了火,且不知打哪变出了一个锅子。「哪来的锅子?」
「师父在旁边的田间小屋里找到的,恰好可以拿来烧热水。」
「妳们怎么这么厉害?」李紫华张大了眼,看着红衣女子拿起一把发亮的薄刃在火上烤着。
「妳也有妳的优点啊,妳那么热心、那么可爱。」欹云真诚地对她笑了笑。「如果不是妳,这个妇人可能在田间独自一人产下孩子,而没人发现。这就是妳的功劳了,不是吗?」
李紫华摇摇头,不置可否。小小声地开口问:「她怎么一个人挺着大肚子到田里工作?」
「太平之世,还是有贫苦人家的。」欹云敛去了唇边的笑意,看着李紫华那双未染俗尘的圆眸泛上水光。「家里头的人也许都有其它的事,所以她才需要提个水桶到田间工作。」
「她的丈夫不能帮她吗?」与欹云二人共同把水倒入锅中,拎到火上烧煮着。李紫华仍有不解,家中粗重之事皆是由男丁躁作,不是吗?
「也许就是她的丈夫要她出来下田的。」红衣女子冷哼一声。
李紫华安静下来,屈起膝看着眼前一红一白的身影,忙碌地打理着一切。她没吃过苦,也没干过什么活,活到十四岁最大的痛苦不过是娘叫她绣花。爹和大她十来岁的大哥、二哥都宠她,她是幸福的。
李紫华红着眼眶,突然有些后悔她对阿春的举动。阿春一定很焦急吧,到别人家做仆佣已经够苦命了,还碰上她这么一个作弄人的大坏蛋。
「笨蛋──」欹云唤醒发呆的她。「水烧开时,帮我舀在这个盆子里,好吗?」
「好。」她挤出一个笑,专心地看着火,想证明自己其实不是那么没有用处。瞪着火炬,李紫华突然面带羞涩地站起身,悄悄地跑到欹云身后,拉了下她的袖子,踮起脚尖小小声地说:「是不是看到水冒出热烟,就是水烧开了?我不知道怎么样是烧开的水?」
「我的天!」红衣女子回头翻了个白眼,手却不曾停止按摩妇人月复部的动作。「妳还真是个千金之躯啊,连烧开水都不会,妳过来。」
李紫华扁着嘴,靠在欹云身旁,不愿意过去。
「过去吧,师父只是嘴巴利了些,人是很好的。」欹云鼓励着。
「没错。我嘴巴是利了些,不过总比脑袋里装了豆腐渣的人来得好些。」红衣女子语带讽刺。
「我只是没机会学而已,脑子里不是豆腐渣!」李紫华大声反驳着,黑白分明的大眼转动着泪水。欹云姐姐的师父怎么这样坏嘴巴!
「好,如果妳不是豆腐渣,那就过来,我教妳如何帮这位大婶按摩肚子。」
李紫华一愣,随即满眼发亮地看了看欹云唇边春风般温和的笑意。掩不住脸上的兴奋,李紫华一个起身就立刻朝着红衣女子跑去,脸上忧愁一扫而空。
「妳下回再到处乱跑看看!今个要不是恰巧被顾春明找到,妳可能被恶人捉去、可能被人杀了直接丢弃在荒郊野外之中,或者直接被卖入妓馆之中生不如死!妳到底知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李伯瞵冒火的眼瞪着被他打几下,却咬着牙努力不让泪水滑出眼眶的么妹──李紫华。
全家人都疼爱她,舍不得说上她一句、两句的。结果──她却在市集上演失踪记,被带回家还一脸不知悔改的模样,她只急着向娘说她的冒险事迹。李伯瞵愈想愈恼火,用他命令军队的口气凶恶地吼着:
「告诉妳多少次了!顾春明、顾夏明专门负责保护妳的安全,妳出门一定要带其中一个在身边。妳当我是随便说说的吗?趁他们在练武时,妳就带个婢女偷溜出门,妳还真是聪明啊!妳给我听好──下回再有这种事发生,妳就不要回家了!」
李紫华倔强地咬住唇,吸了口气,哽咽地说:「爹不会让你那样对我。」粉红的腮帮子仍旧气鼓鼓的。
「妳试试看啊!长兄如父,不知道吗?爹就是太顺着妳了,妳才会愈来愈不知好歹。」二十五岁却已列为本朝明将的李伯瞵,容不得她的反驳。高大的身材威胁地走近她,却见她又红了眼眶、鼻头。
「大哥──」她终于怞怞噎噎地叫出声来,连李伯瞵胸前都不及的娇小身子奋力地向前一扑,抱住了他的手臂。「你别这么凶嘛,我不是故意让大家担心的,我以为我会找到路啊,要不然──天黑也会有人把我送回家的。」
「天黑,谁送妳回家!妳真以为有神仙啊!」仍然生气地吼着,手却已安抚地拍着她的背。
想起刚才紫华衣服上沾染的血渍,他就一身冷汗。
「你说长安城有巡街使巡逻,夜晚击鼓后还在街上乱跑的人会被捉去。我想如果我被捉去的话,我只要说出我们家,他们就会把我送回家的。」这种想法错了吗?
「真是聪明啊,如果那些衙役根本不理会妳所说的话,把妳直接丢入牢房中,妳该怎么办?夜间仍在街上乱晃者,衙役可以先用棍棒捶打以示警,妳知道吗?妳怕疼,挨了两下棍,可能连家在哪都不记得了!还想别人送妳回来!」看着妹妹可怜兮兮的小脸,李伯瞵皱起眉心。
「我没想到──」说话声很小声。
「就算我们出面了,妳这种行为难道不会让爹娘沦为整个长安城的笑柄吗?妳就这么想让别人说我们李家疏于管教,所以出了妳这么一个为所欲为的小妖女吗?」李伯瞵脸色青黑地瞪着那张愈来愈低垂的小巧脸庞。
「我没想那么多。」她的音量愈来愈微弱。
「妳这个月不许出家门半步。」李伯瞵下了结论。
一般十四、十五岁的姑娘大都已经出嫁,她也该学着懂事了。
「不要。」她直觉地反驳。
李伯瞵瞠目以对,直到李紫华扁着嘴,满脸不甘心地低下头看着地板。两个哥哥为什么总是这么凶?尤其是大哥,一板起脸来绝对可以把孩子吓哭。
如果有个不会凶她的姊姊在身旁──那该好了。
「大少爷、紫华小姐。」万管事站在门口喊着,高扬的语调带着兴奋。「老爷和夫人请两位尽快到大厅。」
李紫华率先冲到门口,朝着万管事猛笑。「发生什么事了?」她得赶快逃离大哥的势力范围,好向爹娘求情。
「三小姐,现在在大厅啊。」
「青芸姊姊,回来了?!」立刻忘了方才要和大哥赌气的想法,她又蹦又跳地跑到大哥身旁,扯住他的手臂。「姊姊回来了!」
「算算行程,是该到达了。」李伯瞵向来冷静的脸也浮起了笑意。十年前失散的大妹,在百经艰难之后,上个月总算在肃州一带找着了。没有要求大排长龙的迎接,失散已久的青芸只要独自一人踏上归程。
十年的等待都熬过了,又何需在乎这等的数月呢?
「大哥,快走啊。」紫华扯着他的手臂往前跑。
「慌什么呢?以后就长住家中了,还怕见不着吗?」
「没错啊,可是我四岁时候姊姊就不见了,已经十年了,我想看看她长得什么模样啊?和我像不像?和娘像不像?」李紫华一边喘着气,一边拉起裙摆,不甚雅观地三步跨成二步向前走。
李伯瞵摇摇头,不赞同地止住她毫无女孩样的动作。「面貌会因所处环境而改变,别期望太多,也许她不是妳想象中温柔美丽的好姊姊。」
「姊姊过得很苦吗?」想起今日挺着大肚子在田间工作的妇人。
「上个月来通报的探子说,青芸生活的那个乡村以务农为生。大半年前的一场热病夺走了许多人命,朝廷救援是到了,不过整个乡村还是处在一片待援的环境之中。这样的日子,妳觉得苦不苦?」看着李紫华用力地捏紧了衣裙,他叹了口气。「家毁国亡,常只是在一瞬之间,何况这种无法预测的天灾呢?就端看个人心态如何调适罢了。」
「没关系。」李紫华安慰地说道,已然开始以保护者自居。「姊姊回家了,我会照顾她的。」
走向通往正厅的曲型长廊,李伯瞵就着长廊边燃起的明亮烛光打量着李紫华。「才出门一趟,口气也大了。」
「大哥,我觉得自己太幸福了。」她习惯性地把玩自耳边垂落的发辫,望向长廊外的一处花圃;它总是四季如春地绽放,因为有仆人维护。
「知福就该惜福,人生是短暂的。没有人能把握下一刻会有什么事发生?」在战场上,人命就像阵烟。
「难怪你要我背那个『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李紫华朝他皱皱鼻子,脚步却愈来愈缓了。
李伯瞵随之止住了脚步,看着这ㄚ头又绞起了裙带,一脸的悲情。
她望着几步外烛火已燃得满室光亮如昼的正厅,突然说道:
「其实我会害怕哩,十年没有见过姊姊了,我不知道她现在会是什么样的人?我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习惯在大哥、二哥之外,又多了一个兄弟姊妹出来?可是,我又真的很想见见她。我记得她小时候很爱逗我笑,可是,我又怕……又怕……」
「又怕什么?」李伯瞵无奈地笑,从来就弄不懂女人的心思。所幸至今为止,尚无人让他费心去弄清楚过。
「怕你们会少爱我一些、少疼我一点。」李紫华蚊蚋般的低鸣出声,光洁的膀子又缠上了大哥的手臂。「不许笑我,不许!每次跟你还有二哥说正经话,你们都笑我。」
「那是因为我们都在乎妳,而且会一直在乎妳。」他轻敲了下她的额。
「真的吗?真的吗?」她眉开眼笑地像三月盛开的牡丹。
「真的。所以一旦妳行为不轨,我和仲麾就更要负起管教督导之责。譬如说,今天妳裙子上沾到的那些血迹究竟是什么人的血?」
李紫华放开李伯瞵的手,双手插腰瞪着大哥认真而严肃的眼。姊姊一定比哥哥好,心里当下做出结论。
「不──跟──你──说!」她转身就跑入正厅。
「瞧,紫华这不就来了吗?我常说府内只要有人叫喊的地方,她就离不远了。」李王爷转头对着身旁穿着纬锦丝衫的王妃白秋凤说道。
「爹、娘。」李紫华朝正位上的二人一笑,左右张望着。「姊姊呢?咦──欹云姊姊!师父!妳们怎么来了?」
李紫华笑开了两个酒窝,朝着坐于厅堂侧平榻上的欹云跑去,亲热地拉着她的手臂,视线在红衣女子与欹云之间打转着。
「妳们怎么知道这是我家?」
「谁知道这是妳家来了。」红衣女子交握着双臂,洒月兑地盘着双腿坐于平榻上,不似一般女子温婉地跪坐。「还有,谁是妳师父。」
「妳们见过?」李王爷威仪的双眉扬起。
「是啊,今天我到外头,嗯……」在父亲的一瞪眼之下,李紫华低头吐了吐舌尖。「今天出去时,碰见欹云姊姊和这个师──红衣姊姊。她们俩好了不起哦!她们帮了一个妇人──」看见进门的大哥,她突然想起自己冲进来的目的何在。「对了,青芸姊姊呢?」
李紫华的目光绕着厅内一圈,绕过双亲含笑的眼,绕过仆役们祝贺的笑,绕过大哥微扬起的嘴角──最后,绕到欹云与她师父的身上。
不会吧……她震惊地放开了握住欹云的手。
李紫华盯着红衣女子烈火一样的明亮美丽猛瞧。
这个可以跟大哥、二哥比跋扈的女大夫,竟然是青芸姊姊?!她微张着嘴,发起愣来。自己确实十分雀跃有一个姊姊,可是眼前红衣姊姊那两道挑起而显得不驯的眉梢以及星空般的闪亮眸子,怎么都让她无法联想到小时候的青芸姊姊啊!
「ㄚ头,闭上妳的嘴,我不是妳姊姊。」红衣女子突然仰首开心地笑起来──这ㄚ头的喜怒哀乐全写在脸上。她拇指向旁一指,说道:「欹云才是妳姊姊。」
「欹云姊姊?!可是,我姊姊叫青芸啊。」李紫华立刻说道,俏丽的小脸转向一旁抿着浅浅笑容的欹云。
「怎么?不相信我啊,还是妳宁愿我是妳姊姊?」红衣女子笑骂道。
「不不不。」数声短促的字语自有意志地溜出口来。李紫华捧住自己胀红的脸颊,懊悔地抬眼看向爹娘及旁边的一群人,她指指自己惹祸的嘴:「是它自己说出口的,不关我的事。」
「妳这孩子总是莽莽撞撞的。」白秋凤宠爱地朝女儿摇摇头。
「红衣姊姊,对不起。」李紫华慎重地朝红衣女子行了个大礼。
「不用了,我喜欢妳这性子;还有,我不叫红衣。」
「是。」李紫华再次抱住李欹云的手臂,直绕着圈圈。「青芸姊姊,我真没想到妳竟然会是我的姊姊,我好开心啊。我想妳好久好久了,妳还记得我们小时候吗?早上遇见妳时妳怎么没告诉我?」
「我也不知道我的妹妹叫做紫华。」
她的话让一室默然。
李紫华不解地问道:「不知道?!可是妳是青芸姊姊啊,怎么会不知道──」她喊着喊着眼睛就酸涩了起来。
「她不记得过去的事。若不是身上的一串珠炼始终挂在身上,你们永远不会找到她。而她也永远就是那个平凡的欹云,不会是什么王族之女。」红衣女子站起身,朝向王爷、夫人及门边那个轮廓深明似城外男子的高大身影。
李紫华的眼泪雨点般的洒下。姊姊受了多少的苦啊,竟连儿时的记忆都完全抹灭。她紧紧地握住姊姊的手,心中暗誓着再也不让她受一丁点的伤害。
「我会保护妳的!」李紫华稚弱而哽咽的声音带着坚决。
「别哭。」欹云低下头,眼中闪过一丝微微的不安。「我回来了,不是吗?以前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在肃州时大伙都唤我欹云,这名字跟了我十年,我想一时半刻是改不了的。」
「若真不习惯青芸这名字,那我们便以欹云唤妳吧。名字只是个形式人平安回来就好。」王爷扶住妻子颤抖的肩,知道她与自己同样心疼这个流离在外十年的女儿。打从青芸六岁那年于肃州别业外头被人掳走之后,将她寻回一直是他们夫妻俩最大的心愿。
「紫华,擦擦泪。妳这么哭怎么保护我呢?来,这是我师父──纪绫。妳该听过她的名号,你早上提过她,不是吗?」
「天啊!天啊!我的天!」泪珠还挂在脸颊之上,惊吓已取代了方才的悲伤情绪。她捉住欹云的手,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红衣女子──人称「玉面神医」,行踪不定,脾气难以捉模,却有着惊艳容貌及深不可测的高明医技。
「华儿,闭上嘴巴,好吗?」白秋凤以手绢拭了拭眼角的泪,笑着俯身轻声向王爷说:「如果麾儿也在就好了。」
青芸也好,欹云也罢,总之一个会被「玉面神医」收为徒弟,悬壶济世的医者不会是个欺骗者。王妃慈爱地望着眼前两个交握双手的女儿。
王爷与立于门口一直静默以观的大儿子相视一眼后,一起望向那三名早已热络交谈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