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如以往,梦境开始于她在林中奔跑。
风在耳边狂肆吹过,却掩不住她急促的喘息,和身后追兵沙沙的脚步声。
她的手被人握住,眼前是男人宽厚的背,看不见男人的脸,但直觉告诉她,那是她决定要追随的良人,也是此刻她奔逃的原因。
他俩穿过黝暗陰沉的密林,前方豁然开朗。那是一处悬崖,对岸有尖耸入云的小岳,悬崖下是奔腾的溪水,他俩站在崖边,往前一步,便是万丈深渊。
自崖底传来轰隆隆的猛烈水声盖过她的喘息,淹没了天地间的一切。
怎么办?她问自己。
回头吗?束手就缚?这么一来,她就不得不和男人分离……
她不甘心,身后愈来愈近的脚步声已不容她再有犹豫。
“一起跳吧!”她对男人说。
相握的掌心传来男人的震动,男人沉默。
她却更坚定了自己的决定。”这样比较好吧!”她轻柔地说。”与其被拆散,不如我们死在一起。”她往崖边踏出一步。
蓦地,一声尖厉的鹰鸣划破天际——
她停下动作抬首,与苍鹰的锐利目光相遇。
那外表凶恶的猛禽并不令她感到畏惧,鹰是她的好友,她直觉地知道这点。
眼前出现许多画面——有她对鹰诉说她寂寞的情景,有接到情人书信时她抱着鹰狂跳狂笑的兴奋……
鹰一直是冷傲、不耐的,却不曾真正走开。她对鹰有比亲人更多的依恋与不舍。
“再见,鹰。”
鹰似乎懂得人心,不停地尖鸣,在她上空盘旋。
狂风中,她对男人说道:”千万别忘记我,下辈子,我们也要的好相守终生,我们一定要找到彼此喔!”风声飒飒,水声轰然,她听不真切男人的回答。
咬紧牙,她闭上双目,往前迈出一步。
天上的苍鹰哀鸣,向她俯冲而下。
她的世界变成一片无尽深渊,往下,再往下……终被黑暗吞噬。
***
办公室里有忙碌的键盘声、电话铃声。影印机呼噜噜的声音。脚步声,突然之间,插入了一个突兀至极的声音。
“啊……啊……”一声凄厉的尖叫让一切声音瞬间停顿下来。
寂静之中,女孩蓦然直立起来的身影分外引人注目。
那女孩绑着二根俏丽发辫,一身青春洋溢的T恤加牛仔裤,原本像红苹果一样圆润的脸孔现在变得苍白,水漾灵动的大眼如今木然瞪视前方,涔涔冷汗自她细腻的肌肤滑落。
“小舞!”吼叫发自办公室的总务经理,有名的凶婆娘。“你搞什么鬼?”
名唤小舞的女孩震了一下,自恶梦中醒过来,却发现自己陷入更可怕的梦魇之中——
面目狰狞的蒋小姐正瞪着她,四周是同事们悲悯的目光。
“对……对不起,我只是作了个恶梦。”小舞频频点头道歉。
可是不说还好,诚实的下场却更惨。
“作梦!?你居然给我在这里打瞌睡?”蒋小姐厉声道。“你知不知道大家有多忙?你这个小小的总机居然有空打瞌睡?有时间不会去打扫样品室吗?”
“可是我一早上都在外面跑,送信、送样品,中午又要帮忙整理要寄的邮件,人家只吃了一个三明治,根本没时间午睡。”好不容易下午闲了一会儿,自然就想睡嘛,小舞委屈地想。
蒋小姐可不会接受这种说法。“你这丫头,要你做点事就哀哀叫,你知不知道现在有多不景气,凭你一个专科毕业的,能到我们公司工作就该偷笑了,还懒懒散散,成什么体统!”
“对不起,我知道错了。”小舞咽了口口水,垂下头。
她忘了,蒋小姐在训话时是不能顶嘴的,否则只会被削得更惨。
蒋小姐见她没话好说,这才哼了一声。“别再偷懒了,再有一次,我就报告江姐炒你鱿鱼。”
“是。”小舞垂头丧气。
蒋小姐扭着腰,大摇大摆地走开后,陆续有几个同事走到小舞身边。
“喂,别泄气喔!”
“别理那女人,她只会乱吠。”
小舞在公司里的人缘很好,她是有点迷糊,有时天真率直到无可救药,却也因为这样,让人觉得分外亲切可爱,尤其她做事一向认真,又不会跟人斤斤计较。
这是一家小贸易公司,员工大约十几个人,因为小,所以总务经理也管会计、船务和人事,而小舞直属于蒋小姐,说穿了,就是全办公室的助理、总机兼打杂。
经过下午那场瞌睡事件之后,小舞的日子更难捱了,蒋小姐妇似在惩罚她地交给她一大堆事做,让她忙都忙不完。
下班时间到了,同事们一个个陆续下班,经过小舞桌前都拍拍她的肩。
“小舞,ByeBye。”
“别太累罗!”
最后连蒋小姐都走了,办公室只剩她这区和后面的总经理办公室灯还亮着。
她正忙着将最后一笔资料输入电脑,身后传来关灯的声音,然后是一串清脆的高跟鞋声响。
“小舞?你怎么还在?”
“呃……”小舞抬头看向来人。”江姐。”
江若曦是公司的总经理,是个让人觉得很舒服、没有压迫感的女强人。
“我快好了,你先走吧!我来锁门。”小舞说。
江若曦摇头。“我等你。”
小舞在打电脑的同时,江若曦放下名牌皮包,主动帮忙整理档案。就是她这样平易的作风,让全公司的人都打心底尊敬这个上司。
小舞一向最崇拜她了,也喜欢跟她聊天。
她们一边做事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等小舞完成关机手续,她们一起走出公司大门。江若曦按下铁门按钮,她们一同等待铁门落下。
“江姐,”小舞偏着头,眼神有些茫然、有些无措,她问:“你相信有所谓的前世今生吗?”
江若曦微愕。前世今生?她从没想过这回事。
于是她笑着敲敲小舞的额头,“小女孩还是那么爱幻想呐!”
小舞模模额头,腼腆地垂首。她不是爱幻想,而是真的作了那个梦。相同的梦从她童年时就不时出现;只是最近更频繁,几乎只要她一合眼,就会重演一回。
她害怕入睡,为的是不想再经历一次那样的绝望与恐惧;可是她同时也有一丝期待,为的是想看清楚梦中男人的长相,想解开谜团,知道梦中的自己是如何跟那男子相恋,又为何最后要以死相殉。
“江姐,你认识的人多,能不能告诉我,你知不知道有哪个算命师父对解梦比较厉害的?”
“你真的有兴趣啊?”
“嗯!”小舞用力点头。
江若曦耸耸肩。”我很少算命,不过听说南京东路那边有个师父还蛮厉害的。啊,对了,”她从手提包里拿出记事簿。”上次我朋友抄了这个电话、地址给我,你想去的话,这资料给你。”江若曦撕下那页,交给小舞。
小舞将那纸片小心收入口袋中。她决定要找出答案。
***
请了一天的假,小舞来到算命师父的地方——位于巷弄之中,那幽暗的小屋内有盘香镣绕,看来十分诡谲神秘。
“宿世的孽缘啊……我看是前世的情爱纠葛太深,要这生来化解。”
老算命师摇头叹息的模样,让小舞紧张地手心冒汗。
“师父,您可不可以告诉我,我前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还有,为什么最近一直作这个梦?”
老算命师的表情莫测高深。“既是宿世的孽缘,要躲也躲不过,依你的梦象出现的频率看来,最近你就可以遇见梦中人,相遇之后,自然一切就会有答案。”
“可是我一直没看清楚他的长相啊!世界上有这么多人,我又怎么知道他在哪里?只怕相见了,也认不出来啊!”
“放心,年轻人,一切自有定数,你只要一眼,就能把那个人认出来的。”老算命师老神在在地说道。
这是什么答案!小舞一点都不信。
也许是她的表情太明显,算命师又加了一句。“别急,既然你会作这个梦,表示你有很强的感应力,你会找到他的。”
小舞莫可奈何地点点头,付了钱走出算命馆。
出了巷子,外面是热闹的台北街头。她随着人潮盲目地往前移动脚步,前方号志灯变了,她跟着停下等红灯。
她想着算命师父的话……不可能嘛,想也知道是骗钱的,茫茫人海,她哪里知道哪个是她前世的恋人?
感应力?世界上真的有那种事吗?
就在她胡思乱想之际,无意间抬起头,对面大楼有座巨幅的电视墙。
那一刻,小舞觉得自己的心跳停止了,全身血液好像在一瞬间冻结。
电视画面里出现一个男人,那男人有一双跋扈的剑眉,挺直的鼻梁,抿紧的薄唇,最令小舞震撼莫名的是那双眼睛——锐利、冰冷、孤傲,仿佛天上的神祗般漠然地睥睨着世间的一切。
只要一眼,你就能把那个人认出来——
算命师的话在她脑中浮现。小舞用力深吸一口气屏住,闭上眼睛,过了一秒再睁开。
电视画面里那男人还在,他带给她的冲击也一如方才一样强烈。
错不了,奇迹居然降临在她身上!天哪!上帝啊!观世音菩萨!妈祖!真神阿拉……她在心里把所有的神明都念了一口——
她真的找到”他”了!
***
“小姐,请问你知不知道电视上那个男人是谁?”她急急拉住路过的行人焦急地问道。
问了好几个人,总算有位看来像上班族的中年男子有比较明确的答案。
“喔,好像是做电脑的,很厉害,叫杜天羽,这个节目是G台的现场节目。小姐,你如果要找这个人的话,可以去电视台等等看,说不定他还在。”
“谢谢,谢谢你。”小舞感激地摇着那男士的手道谢。
太好了,她不但知道他的名字,还知道他在哪里。她必须立刻见到他!
小舞急急转身,她知道哪里可以坐公车直接到那个电视台,于是她大步狂奔。
她在穿过巷子时,经过那算命师的房子。一种强烈的兴奋急欲与人分享,她打开门,冲进去。
“师父、师父,您说的好准耶!我真的遇见那个人了。”
老师父正低头数钱,小舞的闯入让他瞠目结舌。
“喔!那好,很好。”他及时收起错愕的表情,换上职业的神秘笑容。”好好把握难能可贵的机缘,前世你们没有好结果,这世既然能相遇,自然会白头到老。”
“谢谢师父指点。”小舞听他这么说,不但再无一丝怀疑,更是对师父的神机妙算佩服得五体投地。
看她兴高采烈的离去,老师父的笑脸消失。
“有影咽影,我青菜讲讲耶,哪有价嘟好耶代志?”他喃喃自语。
***
“杜总经理,什么时候有空,可不可以再跟您约个时间做访谈?”前一秒在节目里正经八百的新闻女主播如今媚眼如丝,娇柔地倾身向前,毫不掩饰对杜天羽的爱慕。杜天羽不悦地蹙紧眉峰,她太靠近了,身上刺鼻的香水味和化妆品的气味几乎令他窒息。
“不用了,我不想再接受访谈。”他毫不留情面地回绝了,对于这种不必要的纠缠,他一向表现得冷淡而绝情,为的是不给人任何误解。
他拔下别在领口的麦克风,起身离去。
“杜总经理。”另一个女人满面欢欣地向他走来,那是号称电视圈最美丽的节目部经理。“您刚刚的谈话真是太精采了,实在很感谢您百忙之中还怞空过来,让我请您吃个饭,算是谢谢您好吗?”
看似公事化的邀请,若加上女子娇滴滴的声音和诱惑的眼神,就显得不那么单纯了,显然她想要的不只是”吃饭”那么简单。
“我没空。”杜天羽面无表情,依旧答得冷绝。
女子尴尬地愣在当场,这还是她第一次遭到拒绝,而且是这么彻底的拒绝。
同一时间,杜天羽已转身走开。
“喂,刚刚那位小姐可是有名的美女耶,才色兼具,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追。”
跟上杜天羽的步伐,并且是唯一享有特权走在他身边的女性,是一位年近五十的中年妇人——江月香,杜天羽重金从某外商集团挖角过来的资深秘书,从他草创事业之初便跟着他。
她不只是个优秀的助手,更重要的是,她不会像别的女人一样,见了他有如蜜蜂见着蜜一般死缠不放。
会有这层顾虑不是没有原因的,杜天羽拥有的不只是俊朗挺拔的外表,更有一颗价偿不菲的聪明头脑。他出身豪门,自小就聪慧过人。父母为了让他受更好的教育,因此结束台湾的事业移民美国。
他果然不负重望以资优生的身份完成大学、研究所的课程。毕业后,他独自回台成立天擎企业,从事电玩程式设计,短短数年他的公司已成为业界翘楚。
要不是他行事刻意低调,以他的经历足以成为家喻户晓的传奇人物。这样的男人,也就无怪乎会成为所有女性趋之若骛的目标了。而他本人对这种”关注”,不耐烦到了极点。
“女人还不都是一样。”杜天羽嗤道,一点都不认为刚刚那个浓妆艳抹、刻意讨好的女人,有什么”美”可言。
“唉,你就是这样,人家女孩子对你示好,你却一点机会也不给人家。”江月香叹气。”再这么下去,哪讨得到老婆。”
“老婆?”他挑眉。”我不需要那种东西。”
女人对他而言是麻烦的同义词——既麻烦,又无用。
江月香闻言只有猛翻白眼。”你啊,话别说太满!我倒想看到是哪样的女孩可以抓住你的心。”
杜天羽撇撇唇,不置可否。
他们在谈话的同时,出了电视公司大楼的电梯。大厅里出入的人很多,其中不乏俊男美女,但杜天羽一出现,立即吸引了大多数人的目光。
“小沈应该已经把车开到大门口了。”江月香说道。
就在他们往大门走去的时候,一团彩色的影子向他疾冲而来。
杜天羽尚未反应过来,右手臂就被一双小手紧紧缠住。定睛一看,是个绑着二根发瓣的年轻女孩,她仰首看他,双眸迸出异样的狂彩。
没有令人惊艳的五官,女孩顶多只能说是白白净净,看起来很舒服。
“嗨,是我啊!你认出来了吗?是我啊!”女孩兴奋的神情令他错愕。
“小姐,我想你认错人了。”杜天羽皱眉,淡漠地拉开那缠住自己的小手。
那女孩自然是小舞,她怔愣地看着他冷漠的表情,一颗雀悦的心沉了下来。
怎么回事?他认不出她来?他怎会没有和她相同的悸动?
那明明就是他,那双眼睛如此熟悉,仿佛亘古以来就是她一直追寻着的。
如果像算命师父说的,他不是应该也能认出她来吗?
一瞬间,她幻想的情景破灭了……怎会这样?她原本以为他们的对视会是石破天惊、惊心动魄的,而他居然认不出她来?
“你看清楚我,真的一点感觉都没有吗?难道不觉得似曾相识,好像……像梦里见过?”小舞不放弃,仍急切地试图唤醒他的记忆。
“你在说什么?”杜天羽的眉皱得更深。什么”似曾相识”,什么”梦”的,看来这女孩是个疯子。他不再理会她,自顾向前走。
“先生,你别走,请你听我说。”小舞拉住他的衣角。
杜天羽动了怒,转身瞪她一眼。”放手。”
“听我说,求求你,让我把话说完。”小舞苦苦哀求。
杜天羽眯紧俊眸。不可否认,这女孩确实让他有一丝莫名的熟识感,尤其是此刻她可怜兮兮求他的模样。不,哪有可能,他立刻否定心头那抹不确定,他是过目不忘的人,不可能他曾见过她而忘记。
“……梦……”在他失神的片刻小舞不知说了什么,只听她接着说道:“我一直作同样的梦,梦见前世,当时我跟一个男人正被追赶着,到了一座悬崖,进退不得,于是我们约好了来世要再相遇,然后就一同跳崖殉情死了。我刚刚在电视上看到你,天!我本来不相信有这种事的,可是见到你那刻,我整个人都愣住了,没有错就是你,我要找的人就是你。”
她说的认真无比,相对于她,杜天羽的脸却愈形冰冷陰沉。
梦?这女人是白痴还是疯子,居然说出这么荒诞的故事。或者,换个角度来说,她既不疯也不傻,这只是她用来吸引他注意,甚至接近他的一种方法。
不是他太过自负,而是从以前到现在,确实有许多女人试过各种光怪陆离的方法,要得到他的青睐。
“我不得不佩服你的想像力。”他讥诮地扬起唇角。
“你不相信吗?”小舞怎会听不出他话中浓浓的讽刺。
差太多了,跟她预期的相差太多。他怎会不相信她,他们不是前世就相约了要在一起的吗?她没忘,他却把她忘记了……怎么会这样呢?
她失魂落魄的神情并不能引起杜天羽的同情,一如以往的冷漠,他越过她,走出大门。
感觉到他的离去,小舞一下回过神来。她追了上去,却正好见他上了车。
不能就这么让他走了,她还有好多话想告诉他。
“开车。”车里的杜天羽冷冷下令。
车外小舞急得紧抓住车窗,对着窗里的人大吼:”没关系!你现在不记得我没关系,我会努力的,努力唤醒你的记忆,我叫小舞,今年二十岁,我……”
“开车。”尽管窗外女孩奋力的嘶吼,杜天羽的反应仍是一派冰冷。
黑色的宾士车缓缓驶离,小舞再也抓不住、追不上,她将双手圈在嘴边,对着远去的他大喊,一点也不在意旁人异样的眼光。
“我会让你知道,这辈子我们注定要在一起的。”
车内——
“那个女孩子还蛮有意思的。”江月香说。
沉默。
“你说她说的那些有没有可能是真的?”
回应依旧是沉默。
“你真的没作过什么梦……”
“够了!”一声暴吼打断她的疑问。”我不想再讨论这个话题。”
江月香眉眼一挑。不正常喔!凭她对杜天羽的了解,他不该因一个陌生女孩有这么大的情绪起伏。
杜天羽没理会江月香富含兴味的注视,他将视线调往窗外。
眼前浮现的画面不是过往的街景,而是那女孩微泛红晕的小脸,和那双乌黑晶亮的眼瞳。他的脸沉了下来,胸口涌起一阵难明的抑郁烦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