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家老宅非常老旧,到处都有漏雨的痕迹,不过却打扫得很干净,也很有家的味道。
阳光倒是一点也不吝啬,将这老宅子内外照得一片透亮。
阳光暖暖的,晒得拓拔雷的心里也很温暖。
窗外,裴静正站在牧场上,灿烂的阳光在她身上洒下一片金黄,似乎连她穿的破棉袄也成了金子做的。
她似乎浑然未觉脚下穿的两只靴子并不一样,呵呵……
他的嘴角扯起满足的微笑,眼睛亦不禁舒服的-了起来。
「砰」的一声,门被大力的撞开,裴静冲进书房,踉跄了一下才止住过猛的势子。
「你、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她一进门就质问。
「告诉-什么?」拓拔雷睁开半-的眼睛,不解的道。
「你是拓拔将军的事。」
「我早已不是拓拔将军了。」他淡淡的道。
拓拔将军早就死在应天府的那场大雾里了,不,事实上,当他以诈死诱敌的时候就该死了。
「可、可是……」
「对-来说,是不是将军很重要吗?」他轻轻的问。
「不、不是很重要。」裴静来到他身前,轻轻的跪下,伸手揭开他盖腿的毡毯。
从外型看,他的腿还是完整无缺的,可这双曾经驰骋沙场的腿,再也无法依靠自己的力量站起来了!
他曾经是叱咤风云的大将军呀,现在却……
裴静的眼睛酸涩极了,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她将小脸埋在他的腿上。
「……怎么弄的?」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含糊不清。
「中了毒箭,又没能及时救治。」他简单的解释,没再多说什么。
「对、对不起!」裴静伪装的坚强终于崩溃了,泪水决堤般的滑下。
「傻瓜,那时-还只是个孩子呢!」拓拔雷不禁失笑。「再说我受伤根本不关-的事啊!」
「当然……」关她的事了!
裴静永远记得五年前那个夜里,十三岁的她为了寻找一匹走失的小马,不知不觉中就远离了裴家牧场。
不料那夜正好有瓦剌人前来偷营,于是她被扯进了混战的双方人马里,混战中,一柄雪亮的弯刀如闪电般向她砍来。
她本以为自己死定了,却被一只胳臂扯进一个混杂着汗味、马革味,以及淡淡血腥味的怀抱里。
黑暗里,她听见有人喊他「拓拔将军」。
承受不住战争的血腥,她很快就晕了过去,等她再次醒来时,已经回到了裴家牧场。听阿爹说,是拓拔将军派人将她送回来。
后来她再也没有听过他的消息,只辗转听到他受了重伤,以及拓拔军解散的消息。
她的命是他救回来的。她曾以为这辈子都无法报答他的救命大恩,谁知老天竟在多年后给了她报恩的机会!
「怎么了?」拓拔雷觉察到她的肩头耸动着,遂轻抚她瘦削的肩头,关切的问道。
「没什么。」她吸吸鼻子。
「看着我说话。」他伸出大手,抬起了她的小脸,强迫她面对自己。
「我很好。」裴静直视他,被泪水洗过的眼眸分外的清亮。
他戏谑的轻捏她的小鼻子。「狡猾的小东西,-究竟在打什么鬼主意?」
「没、没什么,我只是决定接受你的聘礼而已。」话落,裴静的脸都红了。
「终于还是决定要嫁给我了?」拓拔雷爱极了她脸红的样子。
「唔……」她按捺又按捺,终于忍不住问道:「她是怎样一个人?」
「谁?」他不懂她在问谁。
「你的未婚妻……」
「未婚妻」这三个字才出口,裴静就察觉到他温暖的目光变得像刀一般锐利,几乎割痛了她。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提起她让你难过的。」她嗫嚅着。
现场一片沉寂。
「她……是一个娇小美丽的江南女子。」就在裴静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他竟然开口了。
「这样啊!」
她早知道配得上他的不会是什么庸脂俗粉,可是听他这么一说,一颗心仍不由得沉到了底。
她忍不住想起流浪艺人口中风光旖旎的江南,生活在如此山水之中的江南女子必然也是雅雅不凡吧!
「怎么了?」他感觉到她的情绪不复刚才的高昂。
「没什么。」裴静勉强笑道。「我们还是签个契约吧!」
「契约?」拓拔雷不明白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两条浓眉不自觉又拧在一起。
「嗯,既然我们是各取所需,还是定个契约比较好。」裴静忍住内心的疼痛,故作镇定的道。
「各取所需?」拓拔雷柔和的眼神变得凌厉了。
「是、是啊,定了契约,我会比较好安排些。」她颤声道。
「哦,-想怎么安排?」
「如……如果日后你觉得不适合,可以休妻。」她低下头,不敢直视他。「当然,如果我觉得不……呃,不合适,也、也可以……」
「如果-发现更适合-的男人,自然也可以选择休夫了?」拓拔雷的语气冷硬,就算再迟钝的人也可以察觉不对劲。
「嗯。」她轻声的应道。
她没说的是,她永远都不会抛弃他的。定下契约,只是不希望他们的婚姻会阻挡他日后追求幸福的权利罢了。因为他不但是她的救命恩人,也是她从十三岁那年就爱上的唯一男人。
可是她的好意,拓拔雷显然不能领会,他的脸孔因气闷而扭曲。
「你怎么……」裴静想抚平他眉间的皱褶。
谁知轮椅一闪,他灵活的躲开她探询的手,只见她的手尴尬的僵在半空中。
她被拒绝了?
裴清有些不知所措。
「对、对不起,我只是……」她试图解释,可她的话还没说完,他已毫不留恋的离开了她的书房。
这样就算结束了吗?
裴静忍不住苦笑。
她并不想被他讨厌呀!她趴在地板上默默的流着泪,连站起身的力气都没有。
地板很冷,甚至连温暖的阳光也变得冷飕飕……
☆☆☆
不知过了多久,几声咳嗽唤回了裴静的神志。
她下意识抬起头,看见申元一脸怜悯的表情。
「有事吗?」她胡乱的擦着脸上的泪水,觉得尴尬极了。
「呃,这个……」申元有些为难,不知该如何开口才好。
「没关系的,我一会儿就去告诉大姊,让她马上将贵城的骏马送回去。」裴静以为他正在为如何开口要回那些骏马而为难,于是主动开口道。
「送回去?」申元十分诧异。
「是啊,拓拔城主不是要你来传达婚事取消的消息吗?」裴静心情低落不已。
「不是,大哥他要我来谈婚礼的事。」他难得老实,不再捉弄人。
「呃,你是说婚礼没有取消?」一听到这消息,裴静无神的大眼立刻大放光芒。
「大哥说有一些文书要我来处理。」金乌城关于契约条文的事都是申元在负责。
「其实也没什么大事,我只是想在婚前定下契约,这样日后如果觉得彼此不合适,还有反悔的机会。」裴静说出自己想法。
「啊?」申元嘴张大得都合不拢了。
难怪大哥的脸色会这么臭,原来是他的小娇妻还没成亲就想着要离开他呀!
不过,这也未免太搞笑了吧!
申元忍笑忍得肚子都有点痛了。
「我……是不是做了件蠢事?」看他如此夸张的表情,裴静有些不安的嗫嚅道。
「确实不太聪明。」若要他说实话,岂只蠢啊,简直就是白痴嘛!
这世上根本没有哪个正常的男人能接受如此荒谬的契约,更何况是多年前感情曾受创的大哥呢?
这些年来大哥都太过冷静了,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能牵动他心绪的人,谁想到……
唉,兄弟难为呀!申元忍不住叹息。
蓦地,一个念头闪过了他的脑海:大哥也不是能用常理去推断的人,或许这不按牌理出牌的裴二小姐正是他的绝配呢!
毕竟大哥恼怒归恼怒,却还是没有打消要娶她的念头,可见得这事还是大有可为的。
「呵呵呵呵……」他愈想愈乐观,不禁傻笑了起来。
「申爷,有什么问题吗?」裴静好奇的看着他。
「没问题、没问题,什么问题都没有,不过……」
「不过什么?」她好奇的问。
「不过申爷这称呼好像不太好听,听起来比较像『声吟』。」耍宝一向是申元的最爱。
「声吟?哈……」裴静终于被逗笑了。
书房门正大大敞开着,她清脆的笑声毫无阻碍的传到了外头。
「该死!」男人诅咒着,大手不自觉握紧椅子的扶手,上好的花梨木被捏得格格作响。
「那你说叫什么才好呢?」还是娇笑的声音。
「不如就叫申哥哥好了。」又是申元耍宝的声音。
「我看还是叫申小弟比较适合。」蓦地,一个比严冬冰雪更冷的低沉男声插进来。
「申、申小弟?」太过分了,他可是堂堂金乌城副城主呢,谁敢把他当小弟?!
申元正想找人算帐,谁知一仰头──
「大、大哥,你怎么来了?」天哪,大哥恶狠狠的样子,活像要把他吃了似的。
他也太不幸了吧!
「砰」的一声,椅子翻了,申元四脚朝天的跌在地上。
「怎么跌倒了?是申小弟这名称太好听了吗?」拓拔雷冷笑,这申元居然敢趁他不在场时调戏他的小妻子!
「是啊,大哥起的名字怎么会不好听呢?」申元苦着脸,唉,居然被大哥当场抓包。
不过,如果这就是大哥所谓的幽默感,他还是宁愿大哥永远都酷酷的好。
「你们两兄弟的感情真好。」看着他们兄弟俩耍宝的情景,裴静忍不住抿嘴笑了。
「你们还是讨论契约吧。」拓拔雷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是多么幼稚,一张严肃的脸竟难得的胀红了。
太棒了,大哥终于有点生气了!申元感动极了。
「申──呃……」裴静怎么也喊不出「小弟」这两个字,只得含糊其辞。「那我们可以开始了吗?」
「好,先说说-的要求吧!」申元整理了一下情绪。
虽然他也很满意这个未来的大嫂,不过他身为金乌城的副城主,自然得先保障大哥的权益了。
「我希望彼此能保有再次选择的权利,还有婚礼得在沙城举行才行。」这样也算是对裴家的列祖列宗有个交代了。
申元注意到拓拔雷的脸黑了一半,不过,他还是聪明的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原则上没问题,还有其它的吗?」他故意问,也如愿的看到拓拔雷连剩下半边的脸也黑了。
「就这些了。」裴静再无多余的要求。
「那好,我这里也有些条件要和-说清楚。」申元是在战场、商场里泡大的,自然也是打死不吃亏的难缠角色。
「嗯,很公平。」
对于裴静来说,无论生活上还是生意往来,公平始终是她坚持的一项准则。
为此,她不知被那些奸商欺负过多少次,不过她还是执迷不悔。
「该死!」拓拔雷低咒一声。
以他对申元的了解,那家伙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准会将人生吞活剥了,以裴静的单纯,哪会是申元的对手?
「既然我们取得了共识,那就先做个时间上的界定吧。」表面上申元是对着裴静说话,但他的眼睛却在偷看拓拔雷的表情。
兄弟做了那么多年,他哪会不知道大哥的心里在想些什么?不过,他就是想看看他的反应嘛!
「时间上的界定?」裴静不解的问。
「金乌城需要一个正统继承人,换言之,未来的城主夫人得证明她有生育能力才成。」
「嗯。」她喜欢孩子,更希望能生下他的孩子。
「那这契约就以一年为期,-若能生下一男半女自然皆大欢喜,如果不能,这婚姻就自动终止。」既然婚姻的原始目的是为了生下子嗣,他自然要把话说得愈明白愈好了。
「可……呃,可以。」裴静稍稍犹豫了一下就答应了。
该死,她居然想离开他!
拓拔雷的五指紧握成拳,额角的青筋乱跳。
「婚姻一旦终止,-不得提出任何赔偿的要求,也不能再纠缠不清。」看到拓拔雷的表情,申元真是暗爽在心啊!
「可以。」这次裴静毫不犹豫的同意了。
该死,她竟然答应这种荒谬的要求?!
真是个让人心怜的傻丫头呀!
拓拔雷又气恼又心怜,不过脸上的表情倒是缓和了不少。
大哥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真是精采呀!申元看得不亦乐乎。
以他的恶劣性子,哪可能见好就收?他可是一向以挑战大哥的忍耐底线为乐的呀,呵呵……
「根据我们之前所说的,即使-已经生了孩子,如果我方打算单方面终止契约的话,-也得离开,当然,孩子还是得留在金乌城。」申元又下了一剂猛药。
「『我方单方面终止契约』是什么意思?」裴静实在听不懂他那些绕来绕去的话。
「就是说我大哥不要-啦!」他挑明了说。
「闭嘴!」
拓拔雷的声音和申元的同时响起。
虽然裴静早就想过他将来可能会抛弃自己,可真的听到这句话,她还是觉得心里一阵刺痛。
「-怎么了?」看见她的脸色一片惨白,拓拔雷伸手扶住她。
「我没事。」裴静给了他一个苍白的微笑,然后转向申元。「还有其它条件吗?」
「当然有了。」申元舍不得放弃折磨这小两口的机会,装模作样的看看手册。「下面一条是……」
「住嘴!」拓拔雷喝止。
申元一向狡猾至极,她则太过天真纯良,若让他们再继续下去的话,她铁定会被剥得连骨头都不剩。
「这不太好吧?」申元假意道。
「是啊,你的权益还没得到完全的保障耶。」搞不清楚状况的裴静,还在一个劲儿的帮他争取权益呢!
「傻丫头。」忍不住的,拓拔雷伸手抚上了她的长发。
也许是因为营养不良,她的长发微微有些泛黄,尤其是发尾部分,不过触感很好,软绵绵的,就像婴儿的发丝。
裴静圆滚滚的大眼舒服的-了起来,身子往后靠在他的身上。
「大嫂,我们好像还没讨论完喔!」坏心的申元唯恐天下不乱,硬生生的打断他俩的温存。
「是啊,我们还没……」裴静迷迷糊糊地道。
「这契约已经够长了,不需要再加入更多的东西,一切就到此为止。」拓拔雷径自宣布。
「可是……」裴静有些不甘心,对她来说公平才是最重要的。
「没有可是!」拓拔雷断然道。
「哦。」裴静心不甘情不愿的,不开心的噘起了小嘴。
呵,真好玩!
申元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这笑声提醒了拓拔雷,屋里还有闲杂人等,得赶紧清场才是。
「申小弟,你还有什么事要禀报吗?」拓拔雷横了他一眼。不识相的家伙!
「没、没事。」
申元努力想控制住自己,却又止不住嘴角往两边咧开,一时间忍得好辛苦。
「你先下去吧!」看他还没有退下的意思,拓拔雷只得下逐客令。
他的第六感真是很灵呀!这傻丫头果然是打开大哥的心灵之钥呢!
申元愈想愈有趣,一边往外走,一边还频频回头。终于──「砰」的一声剧响,撞得他昏头转向的。
「申小弟,门在那边呢。」拓拔雷嘲讽的提醒道。
「哦唔唔~~」申元痛得龇牙咧嘴的,一张脸扭曲得分不清是在笑还是在哭。
「他怎么了?」裴静担心的问。
「以后看得多了,-就会习惯的。」拓拔雷在她耳边轻道。
「以后?」她的小脑瓜子一时还转不过来。
「是啊!契约不是定好了吗?」他的呼吸暖暖的吹在她的耳后。
「是、是啊!」裴静口吃的应道。
根据商场上的规矩,契约一旦定下,买卖也就谈成了;换言之,她已经是他用四十匹马换来的娘子了。
「等成过亲,我们就回金乌城去。」寒冷的气候一向是他伤腿的大敌,所以他希望能尽早回到气候温暖的金乌城。
成、成亲,也就是说,她将和眼前这男人结为连理,同床共枕、肌肤相亲……
想到这,一种混合着恐惧与悸动的复杂感受,悄然袭上了裴静的心头,她的脸颊亦因此染上一抹晕红。
「我、我是没意见啦!」她低着头轻声道。
「看着我。」拓拔雷要求。
「嗯。」她抬起头,一双灵动的黑眸瞅着他。
平心而论,裴静算不上美丽,可拓拔雷就是喜欢她这偶尔月兑线的俏模样,而她罔顾自己的权益,一心只想为他争取权益的样子,更是让他心生怜惜。
「放心,我会好好待-的。」他看着她纯真的眼眸,保证道。
他那灼灼的目光似乎要将她整个吞噬,裴静承受不了如此的灼热,下意识的后退半步。
在他的注视下,裴静的双唇不知为何干燥起来。
「你……」她不自觉的伸舌恬了恬唇。
潋滟的水光沾上干燥的双唇,平添了三分媚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