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苏家仆役拿着杆子将悬挂在各处的灯笼一一取下熄灭;而客厅里的烛火也差不多燃尽了,忽明忽暗的烛火映得堂上众人的脸色很难看。
悦宁一夜没归,最恼火的就要属苏老爷了。
昨天晚上他忽然想问问她把薛家的配方弄得怎么样了,于是就叫人去找她过来,谁想下人竟回报说找不到人了。
这么多人居然让一个丫头片子给溜掉,把他气得快昏过去了,本欲派人出去找,但已到宵禁的时候,他只得捺住性子在家里等待。
他没心思睡,其它人自然也不敢睡,于是除了不知情的苏倩娘之外,苏家一家大小都在客厅熬着,一熬就是一整夜。
眼见天已经大亮,可悦宁还不见踪影,苏老爷心里烦躁极了。她可是他们苏家的宝贝,万一她真的跑了,那可怎么办才好?
不,不可能!倩娘还在他们苏家,这丫头最孝顺了,就算真要跑也不可能丢下她娘一个人跑了。嗯,一定是被什么事情给耽搁了。
苏老爷决定这次把人找回来后,就再也不许她出去了。
终于,最后一盏灯笼也被取下了。晨曦穿过雕花的窗棂,穿入客厅的每一个角落,一夜未眠,苏家众人脸色都挺难看的。
“爹,天已经亮了。”苏耀庭告知。
“天都亮了,还不快派人出去找?!”苏老爷一跺拐杖,生气的叫道。
“是。”苏耀庭一边指派人手出去寻找,一边让人通知灶房将早膳送上。
“让他们也都出去找,找不到人就别回来!”苏老爷指着那些忙着布置早膳的下人。
“是,爹。”苏耀庭犹豫了一下才答应。
“爷爷,您把他们都遣走了,我还怎么吃饭哪?”苏詹吉可不干。
“当然用嘴吃了。”苏老爷没好气的说。
“可是没人伺候,我不习惯。”苏詹吉是标准的茶来伸手、饭来张口。
“那就别吃了!”苏老爷正在气头上,听得这话气不打一处来,“啪”的一声把筷子拍在桌上。
“这下倒好,谁都吃不成了。”苏詹元也跟着放下筷子。
“你就少说几句吧!”苏耀庭拉拉他的衣袖,轻声道。
“等那丫头一回来就去找人算日子,赶紧把婚事办一办。”正所谓夜长梦多,总要将人彻底捏在手里他才会觉得放心,所以苏老爷决定了这门婚事宜早不宜迟。
“说不定她是和人私奔了,哪还会回来。”苏詹吉随口道。
“你给我闭嘴!”苏老爷勃然大怒。
“闭嘴就闭嘴,反正又不是我要当便宜老子。”苏詹吉低声嘟囔道。
“爷爷,话挑明了说吧!残枝败柳我是不会接收的。”闻言,苏詹元也赶紧事先声明。
“哼!这事儿没有你讨价还价的份儿,你非得给我娶不可!”只要一想到从此苏家包揽了每一年的斗粉状元,苏老爷就打从心底乐开怀。
“她还没过门呢!就先学会红杏出墙了,这样以后生的要不是您的孙子怎么办?”苏詹元试图煽动苏老爷。
“你这小混蛋懂个屁!”苏老爷气得脸色都青了。
“爹,您不要和小辈一般见识。元儿、吉儿,你们这两个孽障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过来给爷爷磕头认错!”苏耀庭又是柔胸又是拍背。
“爹,我又没错!”苏詹吉抓着一个咸肉烧卖,边吃边抗议道。
“孽障,还不都是你乱说话惹出来的祸!过来,都给我跪下!”
“哦……”两人才跪下还没磕头认错,外面就传来一声欢呼。
“老爷,表小姐回来了!”
“爹,快让那些下人回来伺候我吃饭。”苏詹吉冲口道。
“你这傻儿子!”苏耀庭又是好笑又是好气。
“你没看错?是真回来了吗?”苏老爷面有喜色。
“老爷,是真的,真的回来了。小的远远看见就来报信了,现在表小姐应该已经进门了。”看门人回答。
苏詹元跳起身,像冲天炮仗似的冲出去。
“你们还不拦住大少爷。”苏耀庭叫道。
没等看门人反应过来,苏詹元已经从他身边冲过去了。看门人愣了愣,正要追上去,身后传来苏老爷的声音。
“不用去追了,就让他去吧!”
“爹,这不太好吧?元儿性子急,要是出了什么事……”
“还能出什么事呢?既然人都回来了,就是在咱们手里攥着了,还有什么好怕的。再说了,那丫头就快是苏家的孙媳妇,也该认清自个儿的本分了。趁这次让元儿好好磨磨她的性子,省得下次真跑了。”苏老爷喝口清茶漱漱口,老谋深算的道。
“高!爹,您真高。”苏耀庭一脸佩服的望着老爷子。
“都吃早饭吧!你们也都熬一宿了,吃饱了都回去睡一觉。”苏老爷举起筷子,夹起一个小汤包。
“不好了,救命啊!”
“杀人啦!”
“……”
乱哄哄的脚步声里,夹杂着苏家仆人此起彼伏的尖叫声。
苏耀庭才夹起一筷子酱菜,“扑”的一声却掉进了面前的瑶柱海鲜粥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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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走近苏家,悦宁的心就越沉重。如果不是她心里挂念着娘亲的安危,她根本不愿意再踏进苏家一步。
而此刻,只站在苏家那扇洞开的大门前,她就觉得自己快被一种强烈的恐惧感压垮了。恍惚间,她似乎还是那个跪在雪地里苦苦哀求苏老太爷的孩子。
“宁儿,你怎么了?”发现她的异样,梅笑白关切的问道。
“没、没什么,我很好。”悦宁努力振作起精神,告诉自己这次她不再是一个人了。
虽然她一再鼓励自己,可在面对苏家的门槛时她仍有一种错觉,似乎一踏进去她就会被埋葬在苏家层层叠叠的屋宇下。
悦宁不自觉颤抖了一下。
“冷吗?”梅笑白握住了她的小手。
“现在不会了。”他掌心的暖意传人了她体内,沁入她的心脾。
“我愿意把怀抱也借给你。”他乘机揽住她。
纯然男性的气息借着身高的优势整个笼罩了她,就连她的呼吸也都是他的味道。悦宁的思绪不自觉回到半个时辰前,她一睁开眼时所看的——他们竟睡在一起,而她还牢牢的抱着他不放!
呜……好丢脸啊!她越想越觉得难为情,小脑袋越垂越低,尖瘦的下巴都快戳到前胸了。
想起昨天他帮助自己找回呼吸的情景,悦宁的脸蛋“轰”的燃起了大火。
嗯,脸上总算有些血色了。梅笑白满意的看着她酡红的脸颊,尤其是耳后那个属于他的鲜红印记。
她转过脑袋回避他的视线,却意外的发现他们已经走进了苏家。
“其实走进来并不难,对吗?”他捏着她的小下巴把她的脸转过来,一脸温柔的望着她,“所以相信我,我一定能把你们母女平安带出苏家。”
这就是他对她的承诺。
“我相信你。”悦宁望向他的水眸里充满了信任。
“我再也不会让你独自面对这一切。”梅笑白忍不住心中澎湃的热情,将她搂得紧紧的。
“嗯。”他身上那种混合着草药清香的男性气息萦绕着她,悦宁觉得这是世上最美好的味道了。
她喜欢他的体温,喜欢他的气息,喜欢他深邃的鹰眸,喜欢……
悦宁忽然意识到,或许就在他背着她跋涉千里的时候,她就已经爱上这个身形瘦弱、意志却比铁更坚硬的少年。
“宁儿,我爱你。”梅笑白抑不住在心中满溢的爱意。
“我也爱你……”她扑进了他的怀里。
如果老天垂怜,就别把这怀抱再一次夺走了!虽然悦宁已经不由自主的爱了,可是她的内心仍是不安的。
虽然在他一次又一次的努力下,曾经的背叛和伤害已经淡成一条褪色的旧疤,可是就算疤痕能够消失,那种痛彻心肺的感觉却让人终生难忘。
“你怎么了?”虽然内心狂喜,可是细心的梅笑白仍注意到她在颤抖。
“没什么。”悦宁将小脸藏在他的怀里,不让他看见自己发红的眼眶。
“宁儿你别瞒我,我们说过要一起面对的。”他强迫她面对自己的审视。
“再不要丢下我了!如果再一次,我一定会……”死的!
“别、别说那个字。”他的大掌及时掩住她的嘴。两颗大大的泪珠从她的水眸滚落,静静的跌碎在他的手背上。
答应我。她的水眸在说话。
“我在此对上苍发誓,除非我梅笑白死了,否则我绝不会再丢下郎悦宁。”梅笑白举起手,一脸慎重的发誓,“如违此誓言,梅笑白甘愿天打雷——”
她的小手掩住了他的嘴,阻止他发下毒誓。
“不、不要发毒誓,我信你。”就算他再一次丢下她,她也希望他能活得好好的。因为她是真的爱着这个男人啊!更多的泪水静静的从她眼里掉下。
“别哭,你哭得我的心都痛了。”她的泪水浸湿他的衣襟,就连他刚毅的心都被这灼热的泪水烫出了一个小窟窿。
“对不起,我真的忍不住。”悦宁怞怞噎噎,泪水掉个不停,仿佛要把累积了四年的苦楚全化作泪水流干。
“唉,真是水做的人儿。宁儿,我该拿你怎么办?”叹息声里,温暖的唇覆上她流泪的水眸,温柔的吮去濡湿。
有脚步声传来,可是他俩心里眼里都只有对方的存在,谁也没心神去理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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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詹元一心只想找那跛丫头算账。
他怒气冲冲、横冲直撞,一路上撞倒好些东西。冲到前院,正好看见两个人抱在一起,而那女人分明就是失踪了一夜的跛丫头!
更糟糕的是苏家的大门还是敞开的,不时还能看见有人在门外探头探脑,恐怕不用多久,扬州城的人都知道他苏大少的头上戴上了一顶绿油油的帽子!
梅笑白看见他了,不过他压根没去理会这苏家的跳梁小丑,只含情脉脉的轻啄悦宁的小脸。
有其母必有其女,有其母必有其……苏詹元气得整个人发抖,眼里更像要喷出火来。
“出什么事了?”怨气那么大,悦宁也察觉身后的异样。
“来了一只乱吠的小狗。”梅笑白一脸不屑。
“小狗?”她记得苏家没养狗啊!怎么……她转过头去看,却发现苏詹元一脸要杀人的表情。
“别怕,有我在他不敢伤你的。”梅笑白镇定的说。
“嗯。”悦宁毫不犹豫的给予他全然的信任。
“你这贱人,居然敢给我戴绿帽子!”苏詹元一边怒吼,一边冲过去要扇她耳光。
“啊——”悦宁吓得捂着脸尖叫。
“别怕!”梅笑白道。
悦宁缓缓拿开捂住脸的双手,才发现苏詹元已经定住不能动弹了,那满身的金针在初升的朝阳照耀下闪闪发光,很是刺眼。
“你暗箭伤人算什么本事,有种你就放了我!”被扎成了刺帽的苏詹元仍在叫嚣。
“有种你就不会对女人出手了,有本事你也不会傻站在这里了。”对于这种极其幼稚的激将法,梅笑白的反应是嗤之以鼻。
“你……”苏詹元气得脸红脖子粗。
“替你出口气,开心吗?”他凑到她的耳边邀功。
悦宁从没想过飞扬跋扈的苏詹元也会有吃瘪的时候,不过她不得不承认看他吃瘪的样子真的很有趣。她忍不住“噗哧”一声笑出来。
“贱——”人!
“你敢再骂一个字,信不信我让你做一辈子的哑巴。”梅笑白截住了他的话头。
这个男人绝对是当真的!接触到那冰冷的目光,苏詹元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能做主的人现在在哪里?”
“在、在后面的客厅里。”苏詹元不敢不说真话。
“宁儿,我们去后面。”前一刻还在结冰的目光望向悦宁时,瞬间化作了暖暖的春水。
“嗯。”悦宁点点头。
“我们走吧!”梅笑白体贴的搂住她的腰,让她的伤腿能走得舒服些。
“那他怎么办?”
“那些针不会要他命的。”只是死罪能免,活罪难饶。经过苏詹元时,梅笑白的中指轻轻一弹,嘴角的笑意很是诡异。
“你们这些废物还不过来帮我把这些针给拔了!”梅笑白一离开,苏詹元就恢复颐指气使的样子。
“是。”先前只敢躲在一旁的仆人赶紧跑过来,七手八脚去拔那些将苏詹元扎成了刺帽的金针。
“你们这些废物动作快一点啊!没见到我在受苦吗?”好半天才拔出没几根,苏詹元不耐烦了。
“是是是。”
心里害怕,仆人们拔针的速度更慢了,而苏詹元更是乱骂一通。
“我劝你还是不拔为妙。”听到身后的动静,梅笑白远远的丢出一句。
“拔,快给我拔!”苏詹元哪里肯听他的。随着身上的金针越来越少,他的头能摇了、手能动了、脚也能……
“啊……”他身上怎么会这么痒?苏詹元痒得满地打滚,一不留神一头撞在院子的假山上,血顿时流了一地。
“救命啊!”
“杀人了!”
“……”
仆人们尖叫着四散奔逃。
而苏詹元却像完全感觉不到痛似的,仍在不停的打滚,他身后的地上拖了一条红滟滟的血迹。
“笑白哥哥……”听见身后的哀号,悦宁顿住步子。
“怎么了?”梅笑白故作不解。
“他在流血,再流下去他会死掉的。”虽然她心里仍恨着苏家人,可是要她眼睁睁的看着别人流血死掉,她实在做不到。
“你在这等着,我过去看看。”唉~~他的宁儿就是太善良了,可是他爱的也是她的这份善良。
“你说过不再丢下我的。”悦宁抗议。
“好,我们一起过去。”梅笑白只得妥协。
两人一起回身来到苏詹元的身边。
“没什么大碍,只要止了血就好了。”梅笑白先用金针定住他满地打滚的身体,又简单的检查他头部的伤口。
“混……”苏詹元想叫骂,可是才说一个字嘴巴就动不了了。
“能治吗?”看见血肉模糊的伤口,悦宁怞了一口凉气。
“外伤没什么大碍。”梅笑白避重就轻的回答。
“没大碍就好。”悦宁松了口气。她只看见在撒了药后,苏詹元的伤口不怎么流血了,不知道其中还有玄机。
蠢女人,什么叫没大碍?!他全身好像有千百只蚂蚁在爬、在咬……
痒痒痒痒痒死他了!
先前还能在地上蹭蹭磨磨以缓解那彻骨奇痒,就算是撞破了头、磨破了手脚也比奇痒彻骨好吧!可现在……
都是这蠢女人出的好主意!苏詹元眼里都要喷出火来了,心里更是用恶毒的话把她骂了干遍万遍。
“你再敢看她一眼,信不信我让你又哑又瞎。”借着替他裹伤的时机,梅笑白在他耳边冷冷的道。
他是当真的!接触到他那陰冷的眼神,苏詹元当即决定好汉不吃眼前亏。
“哼!”算你识相!梅笑白冷嗤一声。
“笑白哥哥,他真的会没事吗?”
“怎么?对我的医术这么没信心?”梅笑白笑着打趣,“再说,他真要死了,我们还拿什么来和苏老头谈判呢?”
“我对你有信心,大神医。”
梅笑白凑过去亲亲她的小脸,悦宁因此绯红了一张粉脸。
以布条为苏詹元包扎时,他故意用上平常三倍的力气。胆敢欺负宁儿的人,他绝不轻饶!
“走,我们找苏老头谈判去。”他才刚说完,就看见一群人乱哄哄的走过来。走在人群最前面的,应该就是他要找的人了。
人都到齐了。梅笑白的嘴角浮现一抹让人战栗的微笑——呵呵!看他怎么把他们杀个落花流水!
蓦的,悦宁紧紧的抓住他的胳膊。
“怎么了?”他温暖的大手覆上她冰凉的小手。
“我不怕。”
她嘴里虽然说着不怕,可是梅笑白很清楚,她多年来寄人篱下所形成的畏惧并非一朝一夕就能克服的。
随着苏老爷越来越近,她瘦小的身子又一次颤抖了!
“别担心,我在你身边。”梅笑白轻抚她紧绷的背,要她放松下来。
“唔~~”他是在用行动告诉她,她再也不是独自奋战的了。悦宁觉得心里暖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