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Regen小姐,听说你拍摄宣传照时昏倒,是不是怀孕了,工作太累,体力不支?”
“Regen小姐,请问罗煌先生知道他要当父亲了吗?”
“听说罗煌先生凌晨抵达加汀岛,是不是要来拜访你的双亲谈婚事?”
“什么时候公开喜讯?”
这个时节,加汀岛天气多变,船只顶着烈日出航,载着乌云返航,没一秒,闪电骤下,雨也就倾泻如奔流。登陆的人们急急走避,上接驳车,只剩那些职称“记者”的家伙戴着可笑大伞帽,像系缆椿杵在码头边岸,举着镁光灯爆闪的摄影器材,朝私人医疗艇猛拍。
海英不喜欢当名人,虽说他年年在帆船赛事里得奖、看病技术一流、复制克林姆画作的功力无人能及,早是个文武双全、才华洋溢的加汀岛杰出人士,十足帅气的照片时常登上加汀岛水上运动报头版,只可惜他生性低调,不爱这么多人迎接他的船入港。
“你们挤在这里,是要本医师摆姿势让你们拍个够?还是怎样?想陪本医师体验雨中诗人的多愁善感走一段吗?”
海英连伞都不撑了,兀自挤过伞下几条人影,直挺挺站在船舷登陆桥进出口,对着那些敬业——敬业追探名人隐私的家伙,提出散步邀请。
“请你让一让,你挡到镜头了!”拼劲十足的家伙几乎要冲上船,没人理海英讲些什么。
“喂!”海英粗声吼叫,暗空落下雷电,巨响轰不散对死无畏无惧的家伙。他感到背后兴起骚动,前方不怕死的家伙拿高摄影器材狂按猛闪,闪过他这个挡路的大个子。他回头瞧。
是何蕊恩被雷击吓到,缩躲在居之样胸前——依眼睛所见理解,应该是这样,表面如此这般,实际上,海英记忆深处有幅女孩在暴雨日子顶着雷电,愉快奔跑于空旷草原的景象。
这女人铁定又在搞花招!
“请小心自重。”居之样撑着大伞,单手抓住回头撞进他怀里的女人。
何蕊恩双手捣着耳朵,仰起脸庞,咬咬唇,可怜兮兮地瞅望男人,彷佛她真被五秒钟前的雷击吓坏了,怕得急寻庇护。
“那些镜头正朝着你,”居之样不管她是否听得见,警告的嗓音在骤雨落打伞面杂响中说:“你应该更注意自己的形象——”
轰地再传惊天巨响,闪电穿透伞布似地打亮伞下,女人像只小鸟瑟缩在大树一般的男人怀中。天然电光赛过镁光灯,这真是一幅极致雨景!
啪嚓啪嚓啪嚓……
“Regen小姐,请问这位先生是谁?”
“是新欢吗?”
“你们交往多久了?”
“Regen小姐同时和两名男士交往吗?”
“那么,孩子真正的父亲是谁?”
“罗煌先生知情吗?”
七嘴八舌的提问与镁光灯同调,闪跳个不停,杂声围合,像绕在耳朵飞的烦人蚊子。
“不要在这边吵了。”海英转回身,长指挖挖耳朵,一台相机没有礼貌地往他肩上靠摆,当他是脚架!
“装得过火了。”居之样正欲扒开黏在身上的何蕊恩,手劲未施,她先仰起埋藏在他胸口的小脸,隐颤湿湿的睫毛与目光,真是可恶透了的神情!他沉定一下,说:“你会怕这小小雷电?”
轻蔑语气,摆明了他不信。他当然不信Regen会怕这她出生地常有的天候型态,她可是雨啊,与雷电并存,哪会怕!
簌簌的细微抖动,从她身上传至他身上,宛若秋天枝头要掉不掉的枯叶,他是那枝头,而她是枯叶!他大概也疯了,才会这么想!这女人鲜润亮丽得很,怎会是枯叶?
居之样表情复杂地盯着何蕊恩含泪欲泣的脸庞——还真有点羸弱,毕竟这女人中暑昏倒是事实……想着,他告诉自己,算了,他在荆棘海出生,也不可能每天穿着短裤短衫,自在游逛无国界低温寒冷的市街。他偶尔也会怕冷,躲在清晨的被窝里赖床。
“你觉得我在假装在演戏。”女人低下头,委屈的嗓音也在颤抖,完美的嘴唇一寸寸发白。
居之样有点吃惊,正要开口。
就在这时,一个应该是今日最大的雷电,翻天似地将乌云劈打开来,响声像厉鬼咆哮。
女人明显震了一下,几乎又要往男人怀里缩躲,顷刻间,她坚毅地伸直柔荑推远他,回身走离。
“雨势这么大,你们见鬼了还不退!”海英才拨开肩上莫名其妙的相机,一只白皙手臂就伸到他胳膊,示意他让路。
他偏头一瞥。何蕊恩这个疯妞,要害他似的,站在伞外淋雨。“你这是在干什么?”他问。
“我今天不是中暑热过头吗?”何蕊恩行过海英身侧,站往他前方。
没停的镁光灯、啪嚓声,更加放肆螫刺眼睛、耳朵了。
“Regen小姐,你要不要说明一下?”
“后面那位先生和你是什么关系?”
“大家都很关心你的幸福——”
“谢谢关心。”
海英正想将何蕊恩拉离那群一举一动像枪炮口喷射弹药的家伙前方,这疯妞竟然主动迎上去响应。
“他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医师,我们没有任何关系。”何蕊恩说:“其它问题,容我暂时保留,有句话说——好事刚成,千万别弄得人尽皆知,招来嫉妒。所以——”
一手食指作个噤口动作,一手抱腰环月复,装弄神秘,搞得那些家伙睁大眼睛啪嚓啪嚓猛按快门。
“行了吧。”海英撑了把伞,罩在她头上,强硬地带着她穿过人墙。“帆船祭即将开始,到时一连串赛事,希望各位不要忘了来采访。”他先抛下预告,再对何蕊恩咬牙低语:“你真擅长捣乱,没有一个孕妇会淋雨——”
“那你就把伞撑好,我的身体都湿了。”何蕊恩打断海英,像在命令奴才。“我要回饭店。”
“客气一点。”海英嗤了声。“一副我欠你似的——”
何蕊恩瞬忽跑了起来,一下就跑出海英撑的伞外。
这疯妞非得跟他作对!海英低咒一声,追上她。
他们甩开纠缠,上了一辆停在码头坡道的接驳车。
居之样直到她上车前,都还望着她的背影。
雨的港口景象,萧索地映在他灰蓝眼底。他一直找不到他的眼镜,他是想看清楚这一片雨景,还是隔绝?
“先生——”背着摄影器材的女子像在仰望一尊雕像地凝视着他。他的伞被加汀岛高调锋头人物——海英抢去为Regen遮挡大雨,孤单单一个人呆站在这儿,真可怜。
“医师,”本来叫先生,改口唤医师,她说:“辛苦你了,医师。”她胸前名片上标着“艾丝琪”。
这位艾小姐一定是新手,没有一个追明星八卦的狗仔记者会把识别证明白挂出。
她居然还对他说:“你一定是海英先生的助手对不对?你运气真差,同他一起工作根本就是吃苦当喝水吧……”当他跟她一样是新手。
居之样点了个头,没回应她的说法。他跟她没任何关系,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医师。
“抱歉,告辞了。”他从她身边擦过。
“他们好像在等你上车,你快去……”朝他挥挥手,新手狗仔艾丝琪说:“我也要收工了——”
怎能收工?!
居之样回过头。那些家伙被雨敲松了意志,各自退散。他真想叫住那位艾小姐。她应该穷追猛打,挖出Regen的原形!
巨细靡遗地告诉人们,Regen不是什么崇高女神、圣洁天使,即便出道以来有个男人的名字一直跟她相连地被提及,人们理所当然视他们为金童玉女,她私底下却是对别的男人——几乎陌生的男人——进行挑逗诱惑!她是个会趴坐在男人身上胡乱搞的女巫!
她还将舌头伸进男人嘴里、告诉男人她是肉欲派、在他掌心写下她住的旅店名称房号!
居之样举起左手,盯着雨水落在掌心。那女人仅差没把钥匙给他,让他直接开锁!
雨水带电似的,滴得他的掌心刺痒泛疼,他收掌握拳,紧紧地握着,像要握住这使他麻痛的雨水。“既然会消失,何必写在这儿。”他迈开步伐,在雨中没了踪迹。
那家伙在找麻烦!
“我为什么非要换到这边来?”
旅店Segeln顶楼客房,每一间都是公寓套房,极隐私,豪华程度更是媲美皇宫,吊灯、壁灯宝石镶花,灿灿亮,起居间木质地板定期打蜡,保养良好,扶桑花样的手工丝织毯一张张,由玄关铺到客厅、铺到阶梯、铺到过道,鲜活璀艳,花开茂盛直达每间房门口,高挑的窗边,乳白色大理石梁柱拱柱,垂坠一缕缕温馨唯美布幔,像晨曦洒露。那架白色的平台钢琴,也有扶桑花。
“我讨厌这么多扶桑花。”她娇怨。看了都觉得热,她今天才中暑,不是吗?
何蕊恩一脸不开心,走进客厅那座螺旋梯下的小吧台内,她打开冰箱,发现里头全是她喜欢的饮料和点心。“我为什么非要换到这边来?”用力地关上冰箱,她又嚷了起来。
“因为你不肯回家住。”海英扒掉身上潮湿的外衣,随手丢,接着踢除鞋子,任它歪倒在玄关。
“我在Kaiserin饭店住得好好的——”
“我为什么非要担任你的临时保母?”海英打断她的抗议声,停下拨发的动作,抬起头,瞪着她,像个野蛮人,走一步月兑一件衣物或配件,最后光着上身,双手往吧台面一拍,拱肩,恶声恶气地说:“Kaiserin饭店的员工有人出卖你的行程给那些狗仔!有什么比住在自家旅店安全保密?”
“所以,你负责监视我?”何蕊恩昂起下巴,不甘示弱地斜睨海英。
“我巴不得丢掉你。”海英冷冷嗤笑,径自拿起吧台角落的无线电话筒。“我这就请未央小姐赶快把你那群习惯打杂、甘心当跟屁虫、擅长收拾大明星烂摊子的助理保母女乃妈丫鬟婢女给派过来。”发泄似地说完,他马上拨号。
何蕊恩微眯美眸,静待他出招。
“我是海英。杜先生那个学生进来了吗?”看了何蕊恩一眼,海英行至落地大窗前,掀撩长帘。
“外头天气很差,那家伙是外地人,他热衰竭的身体应该尚未恢复,你们派个人出去找,免得他出意外挂在街边。”他真是个好人,时时不忘病患状况。
“假好心。”海英收了线,一转身,听到何蕊恩这么说。
“我立刻让你知道我多好心。”他又拨号,一边拨,一边读出号码。
她绕出吧台,趋向他,抢走话筒。“在加汀岛工作,家人比较好用,不需要那么多跟班。”
“你真好意思说家人好用?”海英讪笑,夺回话筒。“你何时听过舅舅、舅妈的话了?”
“我这不是回来代言帆船祭活动!”何蕊恩生气地算起旧帐。“昨天还出席慈善派对,就在这个旅店花园的外滩举办的慈善派对,辛苦讨好半天,人家大手一推,拒绝我的募款!那家伙拒绝Regen!”
“难道你以为所有的男人都会买你的帐?”海英扬眉,总算搞清这疯妞做什么整那个无国界来的漂亮男人。“我看那家伙很聪明,知道在第一时间拒绝麻烦人物——”他存心刺激她。
“对!”何蕊恩飞快讽道:“他很聪明,是个真正的医师,不像你——曾经把剪刀留在伤员肚子里的庸医——”
“有本事你也可以像我一样啊,医学教育没修成的逃兵!”要挖疮疤,大家一起来。海英瞟睐他亲爱的表妹,她气得美颜烧红,身上雨水的湿气恐怕也蒸发了,很好,他不用担心她中暑后反着凉,对舅舅难交代。
“去把衣服换一换。”手朝房间方向指去。
何蕊恩偏不照表哥的话做,反方向走往客厅的沙发椅落坐,湿答答的长发披在椅背上,发梢水珠滴在地毯的扶桑花长蕊,脏污的便鞋一月兑,往铺了泰丝桌巾的桃花心木船形桌摆放。
海英懒得管她的嚣张娇蛮,反正这旅店是她爸的,就算她喝得烂醉,把秽物呕吐、排泄在雕花嵌钻的法兰西宫廷四柱大床上,也没人敢说什么。
“你就在这儿把桌椅都翻了,”海英凉凉地说,旋足往过道小厅走。“我还有一幅人家预约的克林姆要画——”
“专搞冒牌货。”何蕊恩刺他一句。
海英脚步立停,回过头,凶瞪两眼,咬牙切齿。“复、制、画——”
“假货。”何蕊恩冷声又道。
“哪里假?看得到、模得到、用力认真还闻得到颜料气味,哪里假了?”海英暴跳如雷。“哪里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