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玥在东郊清晓山山腰处的废弃山神庙里找到花朝。
当时花朝身边散置著数个酒坛,全身都是酒味,在风雪降临的寒夜里,从头到脚居然是滚烫的,急得戴玥冒著风雪背他回官,不仅惊动了徽音公主,连皇上和太皇太后也赶来探视,太医院里的群医有一大半被召唤来会诊。
这件事其实是有些古怪的。
花朝回京当天还是个大晴天,谁知当晚便浓云密布,狂风大吹,隔日清晨已是风雪交加。就因为如此,花朝的失踪才会让人更放心不下,皇帝非但派出了大批御林军,还要京城守备军也加入搜寻,两天下来,京城都被翻遍了,才教戴玥从清晓山下的小酒铺处打探到花朝的消息,方寻到山神庙。
但人是救回来了,情况却很糟糕。花朝不仅是醉死了,同时也因为受寒太久而从风寒变成肺炎,御医们针药并施,才将他从鬼门关抢救回来。
醒来之後,花朝一句话都没说,仍是闭著眼。有人喂药、喂汤、喂饭,他都会张嘴,但就是不说话,不搭理人,如一具行尸。众人以为他身体还没恢复,不以为意,但这种情形从十日延续到十五日、二十日,便很不对劲了。
「侯爷体内风魔已除,脉象也很正常,为何变成这样,臣也无法理解。」御医们束手无策。
「花朝,你到底怎麽了?」朋友们来来去去的劝慰,他回以木然。
「朝哥哥,关於慧姊姊……」
但当朝阳公主一开口,花朝却疯了似的吼叫起来,拿起东西就丢,还差点掐死叶续日,吓得她花容失色,落荒而逃。
直到房里没有东西可以丢、可以摔了,直到无人敢进去搭理他,花朝才渐渐安静下来,倚靠墙面闭眼休息,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大著胆子进去看他的情形,发现他哭著睡著了。
之後,他依然木然,如一具行尸,但只要有人提到与赵千慧有关的事,都会引发他的疯病。他叫著、吼著,嘶哑难辨的声音让人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麽。
这种情形持续了一个月,宁国公花捷决定侄儿应该疯够了,带领从人走进他房里,说了一个字。
「泼!」
一桶刚从结著浮冰的井里汲上来的水毫不留情地泼向花朝。
当时他身上穿著温暖的棉袍,像一尊泥塑木偶般坐在暖呼呼的炕床上,没提防到会有一桶冰水往头上浇来,在哗啦的水声响起的同时,惊人的寒意从他脑门往脚心里窜,花朝本能地跳下床,冻得直发抖,证明他不是真的泥塑木偶,而是具活生生的血肉之躯。
「再泼!」
第二桶水又泼了过去。
这次花朝闪了开,但仍然被部分的水泼到,他又惊又怒,瞪视向胆敢泼他水的人。
花捷挡在从人面前,承受他的怒气,诏气轻描淡写,「你醒了没?如果还没醒,我不介意多泼你几桶水。」
花朝激动的用手指向他,嘴唇抖了又抖,却连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我以为除了赵千慧以外,没有其他事可以刺激你,没想到一桶冰水也可以。」花捷故意在冰冷的声音里注入一丝嘲讽。
听到「赵千慧」三个字,花朝脸上的表情扭曲了起来,激愤的眼眸射出如炬的怒火烧向花捷,他紧握住双拳,似乎随时都想挥拳打人。
但眼前的人是他的伯父,不是任何人。
花朝只能任泪水灼痛眼睛,尽管拚命吸著气,仍然压抑不住汹涌在封闭的心房里激荡的悲痛,终於那股悲和痛无法控制的化作一阵气流,激射出紧抿的嘴巴。
「痛的人又不是你!」
「只有你才会痛吗?其他人都不痛吗?」花捷严厉地诘问。「如果你真的这么想,就太自以为是了!」
「我……」他没有错,遭到背叛的人是他,被抛弃的人也是他,别人哪里能理会那种心肝被撕裂、抓出来在地上被人踩的痛!
看出他仍冥顽不灵地沉浸在自已的痛苦中,花捷轻喟出声,语重心长的接著道:「你知道你在天马潭失踪,多少人为你焦心、痛心?你娘的悲痛自是不在话下,她听到消息时,当场就厥了过去。太皇太后虽然比较坚强,暗地里却掉了不少泪。皇上更是泪洒金銮殿。
「等我亲自下了天马潭一趟,证实你不可能生还时,皇上依然无法相信,直说你不可能会死,坚持死要见尸,不肯为你发丧。好不容易你生还回来,众人为你高兴,你去了坤玉宫一趟,就闯出了连番祸事。赵千慧被你那麽一推,月复中胎儿差点保不住,幸好御医抢救得宜,但躺在床上安胎不到一月,孩子仍然不足月便产了下来,而且是难产,後来虽是母女平安,她因失血过多,如今还不得下床……」
「她……她……」花朝脸上惨白,一颗心疼得厉害。
以为自己必然是恨她入骨,恨她的背叛,也恨她这些日子来的不闻不问,直到此刻才知她因为自己的关系,险些掉了孩子,缠绵病榻,连下床都不能……心里哪里还顾得及怨恨呀,有的仅是深深的自责与疼惜。
「皇上不但没有因此怪罪你,在你失踪的那两天,还派人四处搜寻你的下落。戴玥好不容易找到你,冒著风雪救你回来,皇上也召集御医为你诊治。但你病好了,却为了赵千慧发狂,连好心来探望你的朝阳公主都被你打跑,你这麽让大家为你躁心、痛心,羞不羞愧!」
花朝是羞愧,但仍嘴硬地道:「我让娘和大家躁心是我不该,可是这个大家应该不包括皇上吧!」
「你这是什麽话!」花捷气得浑身颤抖。「皇上拿你当亲手足看待,对你的用心满朝文武百官都可以做证,你竟说出这种不忠不义的话!」
「我不忠不义?他才假仁假义!如果他真顾念手足之情,就不会抢了千慧。」花朝红了眼睛。
「果然又是为了赵千慧。花朝,伯父要怎么说你才懂,才能放下她?别忘了,赵千慧进宫是在你『死』了後!」
「我没死!」他低吼,紧握著拳头朝空气挥舞,彷佛想打倒什么。「我没有死!」就算他死了,他也不准!何况他现在是活著,知道这件事只会让他生不如死!
「从定国公传回你掉进天马潭里的消息时,你就死了!到我亲自下天马潭,只是更证实你的死讯罢了!」花捷毫不留情地吼回去。「不管你对赵千慧进宫谅不谅解,我都要告诉你,不管是赵千慧,还是皇上,都没有对不起你!」
「他们一起背叛了我,还说没有对不起我?」他杀气腾腾、咬牙切齿地说。
「什么叫背叛?他们以为你死了!」花捷再度提醒他,「虽然我不清楚皇上为何会安排赵千慧进宫,当时我仍未赶回京中,但我亲眼见到皇上和赵千慧是如何代你在微音公主和太皇太后面前尽孝道!你娘在你失踪後,终日以泪洗脸,身体一日比一日差,是赵千慧亲侍汤药,是皇上在她床畔逗她开心,她才能活著等到你回来!」
「什么?」他错愕地喊道,身躯摇摇欲坠,眼里心里都交错著复杂的情绪。
「不然你以为你娘是怎么活到现在的?打从你父亲过世後,你就成了你娘活下去的唯一指望,你死了,教你娘怎么活得下去?」
「娘……」他悲呼出声。
「你却为了一个女人,连相依为命的母亲都置之不理,一味的沉浸在失去的痛苦中,完全不去想深爱著你的家人为你的情况有多痛心疾首,这麽做应该吗?」
花朝羞愧得无以复加,可是……
「你根本不了解失去所爱,为自己所信任的人背叛是多大的悲痛!你知不知道,当时我身中奇毒,又掉进河里,被冲进天马潭……如果不是为了千慧,不断地告诉自己一定要活著回到她身边,我早就死了。我顺著地底伏流来到神农谷,却因所中的奇毒而导致瘫痪,如果不是心里惦记著千慧,如何熬过将深入骨髓里的奇毒驱出体外的痛苦,重新站起来?但我回来了,千慧却进了宫,早知道这样,我宁愿当时便死了,还快活些!」
「你说的是什么浑话!」花捷气得脸色铁青,「蝼蚁尚且偷生,你却宁愿死了快活!你知不知道多少人想活下来却没有机会,你却想死?」
「你不了解失恋的痛苦,你不知道我……」
「你以为就你一个人失过恋,尝过那种痛,其他人都没有吗?」
花朝惊骇地瞪他,彷佛无法理解伯父会说这种话。
「我也曾经年轻过。」花捷自嘲道,脸上有种饱经世情的沧凉,目光越过侄子,像能穿透墙面,看到沉埋的年轻岁月。
那是段有欢笑,有甜蜜,但更多是泪水、生离死别,及血腥。
即使已经过去了许久,但忘不掉的,依然是忘不掉。
「那时候我只是御林军的一员,还不是统领。太上皇,即当时的明帝,他意气风发,预定十五岁那年亲政,但辅政的诸王不但不愿意还政给他,还打算废了他,取而代之。
「眼见一场政治斗争将血淋淋的展开,多次逃过暗杀的明帝,在太后的运筹帷幄之下,展开反击。这段期间,你父亲与长公主徽音相恋,蒙明帝不弃,将长姊下嫁,花家感念恩德,更是戮力效忠。而我也在同时候爱上了叛党的首领齐王的女儿秀林郡主。」
说到这里,他眼光显得缠绵、温柔。
「秀林是个识大体的好女人,她痛恨她父王为了私利,想要谋夺明帝的江山,造成民心动乱,偷偷的帮起明帝,我们便是在这种情况相识的。」
他停顿了一下,语音转为悲沉,「齐王麾下有个爱将戴峻杰,对秀林也极为仰慕,齐王为了笼络他,便要把秀林嫁给他。当时秀林曾要求我带她走,我却为了大局,反而让她嫁给戴峻杰,为我偷取更多的机密。我看著她戴上凤冠霞帔,她两腮的泪痕比腊波还要灼烫的滴进我手心,也滴进我心里。我还看著花轿载著她嫁进戴家,那些喜庆的闹乐声犹如一千根锤子敲击我的心,但我仍忍下来,没有带她逃走。後来,她为戴峻杰生了儿子……我……还是让她为我偷取齐王阵营的机密。终於,我们与叛军正式对决,秀林为了救我而挨了戴峻杰一刀。我抱著她,在她脸上没有看到痛苦,只有安详的笑容,而且是那几年来我在她脸上看过最甜、最愉悦的笑容。可惜我当时太过悲痛,无法了解那抹笑是因为秀林终於得到解月兑,那些年来她活得实在是太苦了。复仇的意念使我失去理智,不但将戴峻杰杀了,更想杀他们的儿子,若不是孩子肖似秀林的脸唤醒了我的神智,我可能真的做了……」
「伯父……」花朝震悸不已,这是段他从未与闻的往事,没想到在伯父刚强的外表下,也曾有如此惨痛的过去。
「我将秀林埋了,当时全国都因叛臣被歼灭而欢天喜地,我却因为失去手足至亲与挚爱的女人而陷进悲痛里。有一长段时间,我徘徊在墓园里,不敢怆呼,也怕惊忧,只是静静的俯身拥抱秀林的新坟,摩挲唯一的胞弟的墓碑……」
「伯父……」
「是你娘带著你和那……孩子将我劝回去。看到徽音公主强压著悲痛、故作坚强,看到三岁的你,及与你同龄的那孩子天真无邪的容颜,我抚模著墓碑的掌心蓦然发烫。冥冥中,好像有声音在我耳边低语,要我振作起来……要我用馀生照顾你们……」
「伯父……」花朝眼眶灼热,迷蒙的视线下,向来被称为铁汉的伯父竟然泪流满脸,刚烈耿直的脸庞有著他不曾看过的脆弱,甚至在他眼角发现皱纹。
他登时领悟到,伯父老了,在他离家的这段期间,伯父居然老了,不复之前英俊、不老的形象。
「我想这些一定是秀林和弟弟给我的启示,看著他们留下来的孩子,我知道必须振作起来,不让徽音公主独自扛这样的重担。然而,面对那孩子……太多的伤痛让我无法面对他,也没把握能善待他,便将孩子托给了叶智阳……」
「是……戴玥?」花朝恍然大悟。
「没错……」
「他知道自己……」
「我跟叶智阳约定好,等戴玥满二十岁,就把他的身世告诉他。就算他要找我报仇也无妨……」
「那戴玥……去找您……了吗?」他志忑地问。
花捷默默擦乾泪水,嘴角微微扭曲。
「他是来找我了。」
「他……没有……」
「没有报仇是吗?」花捷苦笑,清亮的眼睛里有种混合著复杂情绪的灼热。「他是在我又去秀林坟上的那夜找上我,当时我沉浸在哀悼的情绪中,并没有察觉到他的到来,直到一柄寒气逼人的宝剑架在我脖子上,我惊怔在当场,但在月光照射下,看清楚那张肖似秀林的脸,反而能坦然无惧了。」
「那他没有……」这不是废话吗?如果戴玥动手了,伯父岂能活生生的站在眼前?但花朝仍忍不住问出口。
「他看了我好一会儿,只说:『如果我想杀你,你已经死了。』接著便收剑。我不晓得当时的白己是松口气,还是什麽表情,却听见他嗤的一声笑道:『我不杀你,你反而看起来很失望的样子。所以我不杀你是对的。』我讶异他这句话是什麽意思,戴玥却表情森冷地瞅了我好一会儿,道:『有时候杀死一个人,对这个人反而是种解月兑,一刀杀了你,是便宜你,倒不如让你的馀生都活在懊悔之中吧。』说完,他便走了。」
「戴玥他……」说得一点都没错,但花朝不认为任何人都能像戴玥一样因为这番体悟而放下仇恨,毕竟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戴玥是如何办到的?
「朝儿,伯父会跟你说这些,只是想让你知道,与其将来活著的每一刻都在後悔,倒不如现在别去做会让自己後悔的事。」花捷语重心长。
「伯父後悔了?」
「没错。」花捷沉痛地回答,「我後悔当年没有带秀林走,反将她推进痛苦的深渊。我也後悔既然让秀林嫁给别人,为何不能成全她的幸福,反而还要利用她!这些年来,我重复想著这些事,如果当初我带秀林走,或者让她专心去爱戴峻杰,设法策反他加入勤王的阵营,秀林如今仍会活著。可是我没有那么做,因为我有私心,我既要利用秀林减少对付叛军的阻碍,又以为事後能带著她白首到老。但我错了,这么做却让夹在我的私心与对丈夫的情义下的秀林活得痛苦无比,所以她在为了保护我而死在戴峻杰手上时,反而感到解月兑。如果事情能重来一遍,我……一定会以秀林的幸福为首要考量。」
最後一句话,重重击在花朝胸坎上。
这是伯父以岁月为刀,懊悔为能量,在脸上、心上镌刻多久才有的体会?可对年轻的他而言,却是不可承受、也不想要领会的重呀!
以所爱的人的幸福为首要考量,虽然仅是简单的几个宇,可是他……他……做得到,放得下吗?
「朝儿,伯父不希望你犯下跟我同样的错误。我们都做错一些事,伤过一些人,趁来得及时回头吧!」
他全身一震,「您是要我……」
「能看到她幸福的活著,不是比只能在她墓前忏悔一生要好吗?」
不,他不想到千慧的墓前,一点都不想。他想要的是……是……如今这渺小的希望已经变得不可能,她生了公主,她……天呀!
狂烈的痛楚凌迟著他的心,花朝逸出惨笑,那笑比哭还要难看。
「罢了……从今而後,我远远的去,再也不见她……」
「朝儿,你不能这样!」花捷连这点也是不准的。「伯父不能让你因此颓心丧志,甚至放逐自己!你忘了自己是花家的孤苗吗?而保护天朝皇帝是花家人的宿命。你爹为了尽忠皇室而战到最後一滴血,你娘为了尽忠皇室而失去挚爱的丈夫,甚至差一点连儿子也没了。而我……也为了尽忠皇室而辜负心爱的人!你不能让我们的牺牲都白费!保护皇帝将是你的职责!」
「不……我不能……」他无法面对夺走他挚爱的人,无法面对背叛他的爱的女人,更无法看著他俩亲亲热热、幸福的过下去。天哪,他做不到!
「朝儿,你听我说!」花捷喘了喘,轻握住他的肩想说服他。「只有真正将赵千慧给放下,你才能快乐。」
「我放不下……不要教我放……如果能放,你为何放不下秀林郡主,娘为何放不下爹……所以,不要叫我放!」他暴躁地喊道。
「因为我对秀林有亏疚,你娘对你爹有怀念,但我们不会因此而消沉,荒废了自己的职责!」花捷一宇一句的道,深深看进花朝的灵魂深处,看得他羞惭得别开眼,但他不许他逃,紧盯著他不放,语音喑哑。
「朝儿,我跟你娘都没有时间了!那天,我从天马潭回来,看到你娘病得厉害,那孤单的身影竟是那麽的憔悴、苍老,不再是我记忆里高贵、美丽的公主。她看到我回来,看见我脸上的悲痛,知道我没在天马潭找到任何你可能存活的线索,她顿时崩溃,像个无助的孩子般哭倒在我怀里哀哀低泣。而我……抱著她,心里也是诸般的懊悔。懊悔对你太严厉,懊悔为了锻链你,让你跟著大军去酉里国……总之,我懊悔极了,懊悔没有保护好你!但你娘没怪我,她只是……好像失去了活下去的力气……无法看她这样下去,我……开始陪伴她,与她聊著共同的往事,蓦然发觉她这些年来就跟我一样不快乐,她只是为尽自己身为长公主的职责,身为你的母亲的职责而活著,她就像困锁在金笼里的鸟,虽然衣食无缺,心里却是寂寞的。我於是跟她说,等到找到可以接替我保护皇帝的人选,我将陪伴她离开宫廷,也许到太上皇那里去,也许去天涯海角,只要她想去哪里,我们便去哪里……她,虽仍是病著,眼中却开始有了光彩……现在好不容易盼到你回来,朝儿,能不能让我安心带著你娘,在她剩馀的生命里,陪她去做她想做的事、看她想看的地方,让她也能为自己活下去?」
彷佛嫌他之前受到的震撼不够大,花捷又说了这些。
然而,花朝却无法对这些话产生反感。他看进伯父眼中,那里有的仅是一名平凡男子为了所爱提出的真挚恳求,可这个恳求……天哪,他愿意见到母亲快乐,也愿意见到伯父快乐,可要他放掉心里的怨恨,以及所有的爱恋,去担任守护他原该怨恨、嫉妒的皇帝的御林军统领,看著他与千慧双双对对……天呀,他……
能看到她幸福的活著,不是比只能在她墓前忏悔一生要好吗?
花捷先前说的话,又在花朝脑子里回响一遍。
如果这麽做能让母亲快乐,还有……她快乐,那他……
可是……闭起眼,花朝彷佛看到了与千慧重逢那日,她不顾一切地朝他奔来……
她脸上的欣喜是那麽的真实,无法斥之为虚伪;她为他淌下的热泪彷佛仍在他指尖留有馀温;还有自己决绝地推开她,那声声求他留下来的呼唤……天哪,既然负心,为何面对他时还能如此的柔情万千,没有一丝的心虚、羞惭,有的仅是见到他历劫归来的欣喜若狂?
她应该不敢见他,而不是欢欢喜喜的迎向他……
花朝想不明白,他有种冲到她面前把所有的事问清楚的冲动,但一想到再去面对她,心便疼得厉害,更担心真的见到她,心里的恼恨会让他失去理智,做出伤害她的事。为什麽要背盟?
难道你忘了鸳鸯衾里,信誓旦旦的说要等我回来吗?
花朝痛苦无比,有一千一万句话想问千慧,但却一句都不能问,因为她已为皇上生了个女儿……一个女儿……
「朝儿,放了吧,只有放手,才能做回自己。」花捷轻拍著他的肩安慰。
花朝猛然睁开眼,视线是模糊的,脸上冰冰凉凉。
他想到千慧的泪,是烫的,而在她眼中闪耀的并不是愧疚,而是见到他的喜悦。为什麽明明背誓,还能用那样深情、真挚的眼神看他?
「朝儿,真的爱一个人,就该以她的幸福为幸福。只要她过得好……」花捷意味深长地又说,眼神复杂,「就是你过得好。放手吧!」
放手?
放手,自己就能过得好?放手,心就不会再痛?放手,所有的怨恨、嗔怒都能消失?真是这样吗?但为何想到要放开她,放掉两人的鸳盟,身却似浮云、失去重心,心如飞絮飘流,呼吸也虚弱了起来?
放开她就能做回自己吗?但他已经忘了自已是什麽了,只知道从此後,眼前像是一个永远都不会有白天的黑夜,紧紧的将他包围。
☆☆☆
视线,亮了起来。
尽管他很确定这时候应该是月华高挂天际的夜里,依稀记得才看过那弯明月,想著缺角的部分藏到哪去……现在,他不确定了,在以为该是永夜的心头上顶时候却是高挂著金轮,连陰晦的往事都被照亮了。
往事?
他同样不确定。
或者,那只是一场恶梦?一场让他心成死灰,活在黑暗中的恶梦?
还是现在的是一场美梦?一场令死灰复燃,感受到生命光热的美梦?
怀中的温润提醒他不久前的那场激越是真实的存在。
那如海潮升腾般高张的几乎榨乾了他的体力,将他吞没,就像那如梦似幻又真实无比的一晚,她把他拥在怀里,热烈的唇舌以绝望的热情堵住他所有的迟疑,柔软的臂膀紧紧拥住他,用她的温香,用她诱人沉沦的女体,将他包覆。
他伏在她鼓胀的侞房,像个饿了不知几餐的婴儿饥渴的吸吮,女性的馨香比任何村药都要强烈地鼓动他体内的欲火。
他吻著她,吻遍每一寸的柔腻,从她香馥潮热的小嘴,丝滑的颊肤,贝壳般优美的耳轮一路下滑,在她配合地仰起的玉颈上留下吻痕,在她的帮助下卸尽两人累赘的衣衫,然後……整个视野都被眼前的美丽所占满,无法抗拒的,他以手、以唇膜拜著她,那每一寸的丝滑,都令他疯狂。
她的侞尖在他的抚触下震颤著,并不断地挺起偎向他。感官的热浪同时扫中他,两腿之间饱胀著一阵蚤动,他因需求而颤动著,在对她的渴望和兴奋令他无法呼吸之前,他继续膜拜之旅,不断地往下往下……经过平坦纤细的腰月复,探索那香草掩覆下的深渊……
他的脉搏急促,一种压迫自鼠蹊部源源不绝的膨胀,延伸成不可遏止的海潮。他想要到深渊那里,好想,好想。所以当她丝滑的腿交缠上他腰月复,他没有迟疑地,鼓噪的坚挺地展开探索,可那洞口好小又好紧,阻碍著他的前进,并感觉到千慧的牙齿深深啮进他接近心口的肌肉。
但他不在乎,也无暇理会那微不足道的疼,只是专注地感受著千慧的一部分逐渐开始接纳他,并湿热地包围住他,带给他一波接著一波、像是没有尽头的愉悦,也让他失去所有的自制力,顺著男性本能激烈地发射……
喷射的力量是那么强大,他忍不住嘶喊出声,觉得有某种东西不断地在体内爆炸又爆炸,炽热的光焰令他有短暂的盲目,接著一切化为沉寂。
等到他恢复一丝力气,从千慧身上翻下来,一丝歉疚随之而起,他将她娇弱的身躯拥了过来,感觉到她身上就像他一样仍在发烫,而那微微疲惫、却仍清亮的眼眸依然柔情万千地回视著他,比起先前的激越还要教他悸动的温热情感顿时涌至心房。
我等你……
这句誓言化作亘古的缠绵,深深烙印进他的灵魂深处。为了这简单的三个字,他可以承受任何痛苦,历经生死挣扎,也要回到她身边。
可他是回来了,誓言却如烛火,风一吹就灭,他的世界从此陷进黑暗里。
意念转到这里,所有的梦魇又回来了,花朝悲痛地领悟到,刚才经历的一切并不是那晚的延续,而是历经生离、背誓之後,突然的……
什么呢?
他不知道该把这一切归为什麽,看向怀里的人,发觉千慧不知何时也醒了,睁著一双娇慵、迷茫的眼眸凝视著他。
那双眼里依然有著撼动他神魂的柔情,往事的残影同样在她眼中闪过,他知道她同样想起从前,就在她投向他,义无反顾地投进他怀抱,与他一同坠进这场无边绮丽的温柔漩涡里时,她与他一样逆著时光之河共同探寻了两人的过往。
可是,为什麽?
他想不出她这么做的用意,她应该可以怞身的!他也给了她怞身的时间,可她非但没有怞身,反而投向他,撩拨著他的欲火,瘫痪了他的意志,让他……
该死的,他做了什么,他……他……
瞬间领悟到两人所做的事是法理难容,不知要牵累多少人的极恶大罪,怀里温润、诱人的女体登时像一尾冰冷的蛇般令人畏惧。花朝迅速爬起身,但体力显然尚未从之前的激越里恢复过来,头仍有些晕沉。
「你後悔了?」她被他的态度刺伤,话音哽咽地问。
「该後悔的人是你吧。」花朝陰郁的回答,「这种事,女人所承受的永远比男人多。何况,你不是普通女人,是皇上的贵妃。皇上大不了要我一条命,至於你……赵氏家族枝繁叶茂,都要被你连累了。」
「他不会那么做。」千慧摇头。
花朝莫名地感到气恼,她就那麽有信心皇上就算知道,也不会对她怎麽样吗?在她心里,尊贵的皇帝究竟是……究竟是……
他忽然觉得整件事既荒谬又可笑,一个背著皇帝偷情的贵妃,一个违背皇帝交托的御林军统领,他们一起背叛了皇帝,而在两年多前,遭人背叛的皇帝联合著如今背叛他的贵妃一起背叛了他这位御林军统领。
这是什么跟什麽呀!
是现世报吗?
花朝还没想清楚该如何收拾这现世报造成的残局,便听见混杂著谈话声的脚步声来到门口,这让他全身一阵紧绷,目光犹疑地看向千慧,後者仍躺在床上,明媚的眼眸同他一样闪过一丝警觉。
「啊,在这里!」
什麽在这里?!是指他和千慧吗?花朝一颗心提到喉咙。
「仙贝公主怎会睡在这里?」另一道声音扬起。
花朝跟著听得一头雾水。
「一定是刺客事迹败露,为了月兑身方便,才把公主给留在这。」
刺客?花朝急忙拨开床帐,寻找散落床上、地面的两人衣物。
「刺客会不会就在附近?」
「我们四处搜搜!」
「你们在做什麽?怎麽不进屋里搜?」
「王爷……」
接下来的话,花朝无心听闻,与千慧火速为自己著装。该死的,平常一下子就能穿戴俐落的衣服,这时候却因慌张而手忙脚乱,越穿越乱,系紧的衣带并随著门砰的一声被人踹开,而又松了下来。
「花朝,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做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为首的华衣男子目光如炬的笔直射向床榻方向,冰冷的声音带著一丝幸灾乐祸。
咦,他怎会知道他们做出大逆不道的事?虽然从帐外依稀可以看见里头人的身影,但这位王爷的眼光也太厉害了,居然能从身影便猜出他们的身分,花朝疑惑了起来。
「来人呀,去把那床帐给拆了,搜出那对奸夫滢妇!」
「是。」尽管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卫士仍依照尊贵的亲王旨意往床帐方向而去。
花朝哪能容得他们这麽无礼,自己怎样都没关系,身後的千慧绝不能受辱。
但在他出手之前,一道权威的声立隐隐带著薄怒传来,阻止了众卫士。
「你们在做什麽?!」
「参见皇……」
「吾皇……」
「启禀皇上,微臣在这里找到仙贝公主。」不耐烦听那些有的没的,主导行动的亲王打断众人对皇帝的参拜,不仅目光是睥睨的,语气更是得意洋洋。」并且逮到花朝与贵妃通奸,正打算把他们抓出来以正视听。」
「这是成何体统?孝亲王,别以为你是朕的堂哥就可以做这种越俎代庖的无礼事,还不快点带这些人给朕滚!」
「皇上,微臣说的是……」
「滚!还需要朕说第二遍吗?岳翕、戴玥,把他们都给朕赶出去!」
「臣遵旨。」
两人虎视之下,孝亲王只好悻悻然的离去,等到闲杂人等都走光了,皇帝才清了清喉咙,虽然不明白自己怎会比他们更不好意思,但一张俊脸还是忍不住地涨红起来,可嘴角处却溜窜起一丝顽皮的笑意。
「你们……整理好就出来喔,福星会在外头等你们。」
说完,他便转身离开,还体贴的命人将门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