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您都没有看到天朝的迎亲队伍进城时的场面有多浩大!我看光是鼓乐手就有一百名,载送聘礼的马车络绎不绝,足足有一百辆!两旁护卫的兵士加加起来……怕不超过好几千人!尤其是领头的代娶新郎——”
“什么代娶新郎呀?”另一道莺声燕语不客气地打断前一道莺声燕语,“是天朝皇帝派来的迎亲使!不知道就不要乱讲!”
“还不是一样嘛!阿柑,你就爱找我的碴!”
“不是我爱找你碴,你叫阿橘,我叫阿柑,要是有人说柑跟橘都一样,便喊我阿橘,喊你阿柑,或是阿柑做的坏事说是阿橘做的,你也认为一样吗?”
阿橘一时语塞,心虚地左顾右盼。妹妹会说这种话,是有原因的,因为她常常在做坏事时,便说自己是阿柑,结果就……哎,不能怪她嘛,谁教那些人分不出来她们哪个是姐姐,哪个是妹妹嘛!
“哎呀,那些都不是我要说的重点啦!”阿橘急忙转移话题,“我要说的是代……”在阿柑的瞪视下,她赶紧改口,“迎亲使啦!他长得高大威武,丰神俊朗、温文尔雅、器宇轩昂……”
“丢脸死了!还不快把你的花痴样给收起来!居然边说边流口水,我都不敢认你是我的姐妹了!”
“谁、流口水嘛!”阿橘恼羞成怒,情不自禁地伸手碰触嘴角,果然有些湿,她连忙抹去,“臭阿柑,就爱找我碴!不晓得在城楼观有时,是谁看得双眼发直、嘴里喃喃念着好俊、好俊……喔!”
“那可不是你嘛!”阿柑傲然道,嘴角噙着抹诡异的笑。
“谁说是我?明明就是你,还不承认!”
“我承不承认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其他姐妹们认为是谁呀!”
在妹妹幸灾乐祸的笑意暗示下,阿橘发现果然一双双眼睛全往她这里瞧。
“阿柑你……”
“够了!”威严的声音自门口传来,侍女长桂香指挥一队侍女将成箱的物品搬进屋内,“没看到公主正在批阅奏章吗?还在一旁吵闹广
是有看到啊。
阿橘偷偷扮了个鬼脸,可是公主都没说她们吵,桂香姐凭什么骂人呀!
“公主,这些都是天朝皇帝派人送来的成亲用的凤冠霞帔、各式服装和首饰等物品,桂香打开来给您看好吗?”
“搁着。”清洌冷然的音韵简洁地响起,众侍女你眼望我眼,都觉得公主对这桩婚事好像太冷淡了。
“公主,我们都久闻天朝物阜民饶,皇帝送给公主的嫁裳不知又好多看哩,公主为何不看?”桂香小心翼翼地劝道。
“对呀,公主!”阿橘附和得兴高采烈,一双杏眼好奇地在那些箱笼上转了又转,“这可是高大威武、丰神俊朗、温文尔雅、器宇轩昂……的那位迎亲使辛苦送来的耶,您怎么能忍心不看一眼嘛。您可知道这位高大威武、丰神俊朗、温文尔雅、器宇轩昂……的迎亲使不是别人,他是王上寿宴时,代天朝皇帝来拜寿的安国公的儿子耶。您当时不也称赞安国公有名士的风流、重臣的仪态,威武中藏着温文,潇洒又不失威严,谈吐文雅,气度恢宏……就可惜年纪稍长。现在他儿子来了,安国公的优点他都有,而且年轻英俊,更胜安国公……”
“阿橘,你说这些干吗?公主要嫁的又不是安国公的儿子!”阿柑赏她一个大白眼。
“啊?可是我听人说,迎亲使是皇帝的表哥耶。外甥多少会像舅舅,迎亲使又像安国公,迎亲使这么好看,皇帝自然差不到哪里去呀。”
“万一那个皇帝外甥一点都不像他的安国公舅舅,跟这个迎亲使表哥呢?”
“不会啦!我们在市集里买到的那本‘贵妃出墙’不是把皇帝描述得俊秀可爱,俊美无俦吗?”
“你少呆了!那是小说,又不是真的!”阿柑嗤之以鼻。
“书店老板明明告诉我,这是得自天朝的真人实事,是宝瓶公主和御林军统领花朝的爱情故事。这桩凄怨缠绵、幸好在皇帝成全下才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婚事不但传遍天朝,还随着这本书销往海外,举世皆知!我想皇帝一定像书上写的那么可爱、善良、好看啦,这样的皇帝才配得上我们公主呀。”
“你是老天爷呀!想怎样就怎么样吗?”
“臭阿柑,不要尽跟我抬杠,难道大家不想公主要嫁的皇帝是这么好的人吗?况且我们都在城楼上看到天朝迎亲队伍进城的情况,除了迎亲使外,那些护送聘礼的侍卫们哪一个不是雄赳气昂的?阿堇还说要是伴嫁过去,能嫁给其中一人,就会好幸福喔……”
“你思春啦,这么想嫁人?”
“是阿堇,又不是我!”阿橘委曲地嘟起唇,美眸气恼地瞪大,在众姐妹身上绕了一圈,“难道你们都不想嫁给像迎亲使那么俊的郎君吗?”
众人面面相觑,情不自禁地逸出做梦般的轻喟。
那位迎亲使呀……
芳兰公主手一抖,笔竟歪了去,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流窜在方寸间,让她再也静不下来。
她闭了闭眼,“你们出去。”
“啊?”
公主向来是好脾气的,可一旦开口,没人敢违抗。
众侍女默默朝她福了一礼,在侍女长的带领下全都退出房外。
耳朵终于清净下来,芳兰公主的心情却没有恢复平静。
书案上的奏章再引不起兴致,她颓然放下笔,呆呆坐了一会儿,起身往设在窗台下的软榻走去,坐了下来。
从这里可以看到落日的情景,天空染上一层醉人的烟霞,层层迭迭的绿意连绵向远方的山峦,成群的鸟儿飞过天际,正是倦鸟归巢时候呀!
想到这里,祈善善寸心芳绪堆拥着丝丝酸楚。鸟儿要回巢,因为巢里有正等着喂食的雏鸟,而她的雏鸟已经长大了,不再依赖她的喂养了吗?并打算将她献祭给一股更强大的力量,好护佑这脆弱的鸟巢?
不,她不该有这么偏激的想法。
祈善善凄楚地摇头。
就像父王说的,女孩家长大了,总要嫁人的。父王不是有意要将她远嫁,他曾经希望她能在国中俊彦里择一为婿,是她怎么也看不上眼。后来,莽国国主桑颜卡邦向她求亲……想到那家伙,善善难掩心头的厌恶,娇美的脸颜皱缩了起来。
她跟桑颜卡邦曾因边界纠纷照过面,在她的计谋下,莽国小挫而返,桑颜卡邦当时看她的眼神便充满贪婪、色欲,令她十分不舒服,但她完全没想到他会如此厚颜无耻地向她求亲!
与其嫁给那个男人,她还不如一头撞死算了!
因为有这样的想法,所以在见过天朝的使者岳朗清之后,她无法拒绝父王和丞相的劝说,答应了岳朗清代天朝皇帝提出的婚事。
她还记得那天被父王叫进御书房里时,父王和丞相劝她的情景。
“善善,不是父王忍心将你嫁那么远,而是处在莽国和天朝两大强国下的姽方没有第二个选择,不是依附莽国,便是与天朝结盟……”
“可是我们以前还不是……”没有依附谁,也没有跟谁结盟吗?她想这么说,却被父王眼中的无奈给哽住剩余的话。
“莽国使节以前也没有为莽国国主桑颜卡邦提出要娶你为后的要求呀!善善,我知道你能干,可是螳臂焉能挡车?我们若拒绝,便给了桑颜卡邦进攻我国的借口。”
“我们根本不必怕他!”
“父王知道你有能力带领姽方抵抗莽国的侵略,问题是,这将造成姽方人民严重的伤亡。你忍心看到子民因为你的关系生灵涂炭吗?”
“我……”她脸色惨白,娇弱的双肩如何承受得起这么严厉的罪名!
“惟今之计,只有与天朝联盟,方能令莽国忌惮。父王也是和丞相商量了许久,才决定答应安国公代天朝皇帝提出的婚事。”
“是呀,公主。”丞相神情凝重地加入劝说的行列,“桑颜卡邦是什么货色,相信公主心里明白得很。他残暴、贪婪又,今年不过三十一岁,已经死了三任王后。撇开他克妻的恶名,莽国又有兄弟、父子可以在对方死后接手其妻妾的陋习,光这一点,便让公主和王上都难以接受了。天朝便不同。他们礼教严明,在位的开新帝年方十五,主政的十一年来,天朝风调雨顺,备受宇内邦国的崇仰信赖,加上尚未大婚,后宫空虚,公主嫁去也不必担心会跟后宫的嫔妃争宠……”
“可本宫听说,他先前立了贵妃……”
“那名贵妃已被改封为宝瓶公主,这件事还传为佳话哩,更可见皇帝的器宇恢宏,为了完成表哥出征前的交托,才会将表哥怀了身孕的爱人接进宫内照顾,中间虽然造成了误会,但皇帝不改初衷,最后成全这对有情人。这种气度,古往今来可没有任何一个皇帝办得到。”
听起来,的确是个比桑颜卡邦好上百倍、千倍的人,可是想到要远嫁重山,到一个自己陌生的国度,善善便害怕起来。
“不是听说他有逢九难过十的天朝皇帝诅咒吗?”她幽幽问道,就算那人再好,难道要她只跟他做四年夫妻,便等着当寡妇?
“这也正是安国公向王上提出婚事的原因。安国公见过公主后,认为公主便是能为天朝皇帝排除诅咒的九命天女。只要公主与天朝皇帝成亲,逢九难过十的恶咒便能解除。”
“可万一本宫不是呢?”
“臣也想到了。”丞相老谋深算的眼眸闪亮着,“就算公主不是,天朝皇帝也应了诅咒不幸撒手西归,只要公主为皇帝诞下子嗣,公主就是天朝的太后,到时一样能庇佑我国。”
“你们要本宫……”她脸色一阵铁青。
“公主,这是最坏的打算。况且,眼前我们也没有别的路可走。公主不是嫁给天朝皇帝,便是要答应桑颜卡邦的婚事。两者中只能选其一。”
没有别的路可走?只能选其一?心好空,身好虚,这就是她这几年来戮力为国后的下场?白耗了青春,还要用一生幸福换得祖国的平安?
“天朝皇帝俊美温文,乃是万万人中难得的奇男子、伟丈夫,公主嫁给他不会后悔的!”
丞相语重心长地劝说,还有父王眼中无言的恳求,在在让她不得不低头。
可是他们怎么都没有为她想过,就算天朝皇帝再好,也不是她自己选的,她只是不得不嫁给他,这样的姻缘会幸福吗?
这些日子来,她努力不去想这个问题,努力继续以往平静的生活,可是再怎么努力依然逃避不了这天的降临。
春去夏来,眼见夏日也将被秋意取代,天朝的迎亲队伍终于浩浩荡荡地开来,在三日后便要带走她。
一去难回呀,眼前锦绣的山河只能在梦里神游,还有她敬爱的父王,疼爱的小弟,都将在她出嫁后,难以相见了!
那些自己所推动的政策,在她走后会不会继续被贯彻执行?仰赖她带领的将士,会不会有好的将领来带领他们保家卫国?还有她嫁到天朝后,面对的又是怎么样的情况?皇帝真有那么好吗?那里的风俗民情跟姽方会不会有很大的不同?她在宫里会不会无聊,还有,还有……
一直压抑在心底的忧虑全都翻江倒海地汹涌起来,祈善善只觉得头晕目眩,向来的坚强摇摇欲坠,仿佛随时都会崩溃。
“公主?”
轻柔的呼唤响在耳际,善善回神过来,偏过芳颊寻觅那声音。
“公主!”桂香惊呼出声,眼中盈满忧虑和怜惜,“您怎么了?”
她递出帕子,小心翼翼地拭去主人脸上的泪水。
祁善善这时才发觉自己泪流满脸,忍不住投进自幼便陪伴她身边的侍女怀里。
桂香呆了呆,随即轻轻拥住她,感觉着肩头渐渐渗入湿意。
可怜的公主,大家只看到她坚强的表面,却不知公主也是个需人疼惜、呵宠的娇弱人儿呀。
桂香心里盈满怜惜,没有多说一句,直到肩上的怞泣渐渐止息,芳兰公主缓缓离开她。
她走到外头命人端盆温水进来,亲自绞干毛巾,为芳兰公主整理仪容,一主一仆不需多话一句,便能各自体会彼此的心情。
“公主,喝口茶吧。”桂香送上香茗,芳兰公主默默接过。
良久。
“桂香。”她轻声道,目光已恢复向来的清冷,“天朝的迎亲使被安置在哪里?”
“王上将迎亲使和他的下属们都安置在西园新建的宾馆里。今晚还设宴招待他们。”
“好……我要见他,明天你安排一下。”
“是。”桂香欲言又止,最后仍选择退开。
有些事,有些伤痛,即使亲近如她,仍然无法为公主分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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姽方的上京珍珠城,这个拥有两百年以上历史的都城,比他想象的还要繁荣哩。
由于位于东西交通要道,周围水源丰沛,易守难攻,加上气候温和,四季如春,珍珠城不仅贸易业及观光业发达,在祁氏一族的主政下,更被建设得处处书香、花香。
可惜安顿好所有人员,已经是傍晚了,他得赶赴姽方王的接风宴,根本没空游览,只能凭着进城的印象及父亲提供给他的书册,揣想整座城市的风貌。想到这里,岳翕便感到沮丧。
“岳大人,比起令尊的俊美温文,您可是更加的高大英挺呀!”
他比父亲高半个头,体魄是魁梧了一些。
“您过奖了。”岳翕收敛心底的失意,温雅地一笑,饮下姽方大臣不知是第几轮的敬酒。
“令尊也是千杯不醉,岳大人这点有乃父之风。”另一位大臣道。
什么千杯不醉呀?他不仅喝得头昏脑胀,连下月复处都胀得紧,酒气都淹到喉头了!
“是呀,岳大人,下官再敬您一杯。对了,您真的尚未成亲吗?下官的女儿芳龄十六,虽不若芳兰公主那般艳美,但在姽方也是属一属二的大美人……”
“巴大人,岳大人是代天朝皇帝来迎娶公主的,不是来相亲的呀。”
“呵呵,顺便嘛……”
岳翕表面上噙着潇洒倜傥的笑意,其实已被姽方君臣轮番敬酒兼做媒闹得苦不堪言,不得不以眼色向同伴求救。
身为此次迎亲副使的礼部侍郎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立刻领会了他的意思,为他挡去接下来的敬酒,让岳翕能借着尿遁逃出喧闹的宴会厅。
如厕之后,岳翕犹豫着是否该回到宴会,但一想到姽方君臣的热情招待,脚步便胆怯地绕过宴会所在的大殿,朝不远处的花园走去。
他不是要潜逃,只是想暂且逃避一会儿。
嗯……好香喔。
不知从何处飘来的一缕香息,吸引他深深呼吸,想起父亲曾说姽方盛产兰花,岳翕不禁要猜疑起这闻之令人神清气爽、浓烈的酒意也散了几分的香息,是否是出自兰花了。
他伸了伸懒腰,望向不知通往何处的幽暗林径。
虽然在王宫里闲荡并不妥当,但好奇心让他忍不住想要确定浓郁的花香是出自哪种植物。依花香的浓烈闻来,香源应该就在左近。
岳翕考虑了一下,便迈出脚步往前走,反正还有能干的礼部侍郎相帮衬,他消失一下应该不碍事。就把那些叫人吃不消的敬酒全交给库大人应付,至于他……岳翕懒洋洋地勾起嘴角,迷离的眼光
往上一瞟,正好瞧见从稀疏的叶缝中露出脸来的一弯消蚀了一小半的缺月。
等他回京时,这缺月应该是蚀完又圆回来了!到时候月圆人团圆,皇帝娶老婆,岳翕得空逍遥去。
但在此之前,得先把芳兰公主安全护送进京,交到皇帝手上,他才能逍遥得起来呀!
一念及此,岳翕晕沉的脑袋里就突然来千阵闪电打雷,额际隐隐作痛。
姽方与天朝联姻的消息传出后,莽国的大军便持续在天朝、姽方相邻的边境骚扰,但不晓得是否因为两国早有防备,虽然大大小小的冲突加加起来也有十几桩,莽国的十万精锐依然无法越雷池一步。对此,离京时,他父亲还对他耳提面命一番。
“莽国国主桑颜卡邦一向气量狭小,得知芳兰公主弃他而选择嫁入天朝,绝不可能只派遣十万精兵在边境耀武扬威,定然还会有后续动作……桑颜卡邦有可能使的是声东击西之计,故意派十万兵马掩人耳目,暗中再派人潜进我国境内,埋伏于途中伺机掳走芳兰公主,或者还更心狠地想行刺公主。翕儿,你回程时要分外小心,一切以公主的安危为重。”
不用父亲交代,他也知道芳兰公主的安危比任何事都重要。她若是有丝毫的闪失,事情就惨了。
惨惨惨,不仅他惨,岳氏一族惨,天朝与姽方的同盟关系也岌岌不保,到时候亲家变冤家就全是他的错!
可恶,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怎会落到他头上来?岳翕忍不住仰天长叹了起来。
“没办法,谁教新郎皇帝是我表弟。要是知道会这样,我该学花朝早些娶妻生子,就轮不到我出这趟差使了!”
可惜千金难买早知道呀。
岳翕自嘲地一笑,发觉自己不知何时走到了路的尽头,原来他随着花香而走,竟来到了环湖的小径。
月色下,可以看见湖岸种植的杨柳随风款摆,薄薄烟水迷漫的湖面还可隐约看到几株花苞合起的荷花,及十数张宽大到可让一名孩童坐在上头的青翠荷叶,更远处,还有一座通往湖心亭的白石拱桥,而桥上正伫留着一道缥缈的身影。
怕是自己眼花,他柔了柔眼,见到那身影就站在靠近湖心亭那端的桥头,对着湖面,在夜风吹拂下,纤瘦的身形仿佛随时都会被旋落水面。
岳翕看得心头一跳,天生的侠义心肠使他为对方着急了起来。
担心那人随时会掉下去,岳翕没耐心循着环湖小径绕去那座桥,而是走了快捷方式。
他提气纵身往湖面奔去,仗着自己轻功过人,借着荷叶当踏脚,几个起落来到桥上,伸手捉向那人衣袂。
哪知那衣袂似有生命,带起一片金光反向他袭来。岳翕心惊之下,气随意转,收手往后掠开。
对方却没有停止攻势,鼓胀着真气的宽长袖子化成致命的武器招势连绵不绝,岳翕在金色的袖影间穿梭,阵阵浓郁香息扑鼻而至,依稀是先前闻到的那股沁人心脾的香,令他心头微悸,目光锐利地穿过满天的袖影与一双澄明、清冷如湖水的眼眸对个正着。
胸口忽地跳动得厉害,某种灼烫随之生起,岳翕心神一闪,险些躲不过从袖影间穿出来的指力,他深吸口气稳定心神,反将更多迷魅人心魂的幽香一并吸纳进去,并将对方国色天香的绝姿也收纳进眼瞳。
美女他见过,聪明有自信且擅于发号施令的美女他识得几个,但眼前的美女除了这些特质外,冷艳娇美中还有种王者般的高贵仪态。
她是谁?
这个疑问在他脑中闪了又闪,在避过对方削向头脸的一击,岳翕心知必然是自己的鲁莽举动招致误会,连忙高声喊道:“在下没有恶意,原是担心姑娘会不小心落湖,才赶过来想拉姑娘远离湖边,并无调戏之意。请姑娘原谅在下的唐突,双方罢战。”
这番话说得有条有理,字字清晰,却听得对方心头微惊。
原来两人已经过了二十余招,岳翕在只闪不攻的情况下,不但能潇洒地应招,还有余力开口说话,而且从声音可以听出他中气十
足,足见他内力深厚,令这位向来罕逢敌手的美女暗暗吃惊。
这也激起了她天性中的不认输,招式更为凌厉,让岳翕再不能只以闪躲来应付。
“你玩真的?继续下去,在下不客气了!”
警告过后,岳翕功贯全身,闪电抢前,拳掌探进她重重袖影,往她面门击来。
“好!”美女娇躯急旋,金袖陡地一卷,化成铁棍似的砍向他手臂。
岳翕同样不是省油的灯,大喝一声,迅速收回的拳掌抓向金袖。
丝丝劲气在空中较劲,尚未抓实,美女已可感觉到他掌中含蕴的劲道惊人,她急忙怞回袖子,却听见裂帛声响。
“啊!”袖子竟被人扯去一截,美女又羞又气地往后退开,但心知是自己咄咄逼人的结果,只微蹙着眉头不语。
岳翕怔怔地捉住一截袖子,目光无法自女子美丽的脸容上转开,两人就这么静静对视,直到那烫人的灼意悄悄占领女子脸颊,生平头一次因男子的注视感到羞涩,她无法解释心头的烦乱,只本能地避开对方的目光。
“对……不起。”岳翕回过神来,“在下非是有意唐突姑娘,望请海涵。”
“嗯。”她稳住心神,以眼角余光瞄他。
月色将他俊美的脸容照得分明,她有种熟悉的感觉,好似在哪里见过他。
“在下刚才解释过,是见到姑娘站在桥头,好似随时都会被风吹跑,才唐突地出手想要拉住姑娘,并没有别的意思。招致这样的误会。又扯坏姑娘的袖子,在下着实过意不去,愿意赔姑娘一件新衣。”
“你不是宫里的人。”她看着他说,眼中闪过一抹评估。
“在下的确不是。”先前她的响应都是单音,岳翕还不觉她的声音有多好听,直到听见她这刻美妙如铃的声韵,不禁心荡神驰。“在下是天朝的迎亲使,只因闻到醉人的兰香,寻着寻着便走到湖畔,看见姑娘站在桥头……”
他停顿下来,见她目光忽然黯淡地转向先前伫立所在,跟着看过去,只见几盏水灯飘浮于湖面。
她是来放水灯的吗?
如此清夜,她独自来这里放水灯,是雅兴,还是别有所思?
照岳翕的理解,水灯除了纯粹装饰用的外,有些地方在中元普渡时也会放水灯,用来向故世的亲人致意。
“怪不得觉得你面熟,你跟令尊长得很像。”他的自报身份,终于让她想出他像谁来,美女心头泛起奇异的苦涩,喃喃道。
“你……识得家父?”岳翕吃惊道。
她没有正面回答,闭了闭眼:“你该走了。”
“在下还没赔姑娘衣服……”
“不用了,你走吧。”
听出她逐客的意味浓厚,岳翕不好意思继续待下来,转身走了几步,又返回来拱手一揖。
“在下有一事请教。”面对美女冷若冰霜的态度,岳翕几乎要打退堂鼓了,然而鼻息间那股清雅的香息牵引着他的好奇心,他小心翼翼地询问:“在下提过是被一缕香息所吸引来到湖边,这缕香息似在姑娘左右,难道附近有栽植发出这种香味的奇花异卉吗?还请姑娘指点。”
他问得诚恳、正经,美女却听得心头一阵小鹿狂跳,芳颊泛起红晕,一双澄亮的眼眸神情复杂地瞪视他,良久,方开口:“那是兰香。”
“这里有种兰花?”他诧异道,目光狐疑地左顾右盼,虽然夜色昏暗,但仍难不倒他的目力,附近哪里可能种什么兰花呢!除非有水生的兰花。
他将视线绕回她身上,眼中浮着疑惑。
美女别开脸,樱红的嘴唇轻轻颤动,“姽方盛产兰花,这里的人民不分男女总爱佩戴兰花熏制的香囊。”
“原来是姑娘身上的香囊。”尽管脑中的疑云未能全数驱散,但除了这个理由外,岳翕也想不出有其他的解释。
“不知是哪种兰花竟有如此清雅的香味,有机会的话,在下倒想亲眼一见能熏制出姑娘身上香囊气味的兰花。”他喃喃道,忽然低下头嗅了嗅手里还握着的一截金袖,那布料质地极细,绣工亦十分精巧,但最吸引他的都不是这些,而是它的气味。
是同样的香息。佩戴香囊全身衣物会沾染如此浓郁的香气?亦或是她身上的衣物全都用兰香熏过?
瞧见他的举动,一颗芳心跳得更厉害,美女颊烧如火灼心中有种渗着甜意的恼嗔,让她无法开口阻止他捧着断袖吸嗅的动作。
隔了许久,她方能低哑着嗓音命令:“你走!”
“是。”岳翕听话地向后转,但没走几步便领悟到自己未免太听话了。
他自嘲地扬起嘴角,朝前走,前程虽有月光照路,对他仍是一片茫然,只好颓丧地转回身。
目光很自然地落向那一身绣凤金袍的女子,柔和的月光照在她身上,岳翕突然有种错觉,仿佛眼前的不仅是位端丽无轮、娇贵无比的女人,还是一朵静静地等他攀折的、非人间所有的金莲。若不是她眼中的不耐提醒了他,岳翕觉得自己可以站在这里看她,直到地老天荒也不会厌倦。
他清了清喉咙,“在下无意打扰,只是……在下是追寻香息而来,没有留意路径,此刻倒不知该如何回去宴会的大殿,不知姑娘能否指点?”
又是香息!
她被他一再地提起这两个字惹得心乱,但仍勉强镇定心神道:“过桥之后,往前方小径走约百步,循右方岔道而行即可到。”
“多谢指点。”
拜谢之后,岳翕再度踏步前行,俊挺的身影不再回头,逐渐远去,终至掩藏在陰暗的树影里,看不见了。
她却痴立风中,方寸间被一股莫名的怅然给充满,抚着扯断的袖子发呆。许久之后,方想到自己的一截断袖仍在他手中。岳翕没有还她,她也忘了要。
胸口莫名地灼烧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滋味扩散全身,她决然甩去体内的热度,不该的,不该的……
但不该什么?
她又惘然了。
只知道明日……再会面时,他仍然是迎亲使,而她……是他代皇帝迎娶的新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