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陆羽茶楼隔著秦淮河相对的亦是蓝家的产业,应天府最大的酒楼“醉仙楼”。此时虽不到晚饭时候,酒楼里也坐了五六成满,看来应天府里没事跑来喝酒吃饭的闲人还真不少。客人中有往来的行商,谈生意小坐的富贾,慕名而来的饕客,借酒浇愁的无聊人士。杨亨泰便是属于后者。
他不许府里的武师跟来,只带了随身小厮吉祥。当他将英姿雄发的五花马停在酒楼前,立刻有伙计过来照料他的马。由于他是应天府的知名人物,与蓝家交谊匪浅,连管事都亲自到门口迎接。
上了二楼的雅座,拣了个可俯视秦淮河风光的座位,亨泰点了一壶“秦淮春”,配上数碟卤味,及一尾新鲜的烧鲤鱼,闷闷的喝酒吃菜。
纵马狂奔并没有让心情转好,亨泰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绝无法坐视玉徽嫁给别人。
而要她不嫁别人,自然只有将她娶进门了。除此之外,还有别的法子吗?
总不可能他不许她嫁人,自己又不娶她吧?他做不出那么霸道恶劣的事,看来就只有这样了。
只是这样的决定并没有将他心中的迷惘完全消除。亨泰或许不是个剽悍果决的人,但处事一向明快,没想到在面对情感时,显现出优柔寡断,这点连他自己都不禁感到懊恼。
这一生只打算觅一知心伴侣白头偕老,教他能不谨慎吗?选错了,要后悔一辈子的。
他是个男人,到时像其他贵族子弟再纳妾也不会被人说话,可玉徽怎么办?能演奏出如此撩动人心的琴音显见其情感丰富,他要是辜负了她,玉徽会伤心的。
想像著她伤心的模样,亨泰只觉得月复内一阵酸楚,她幽怨的眸光足以教他断肠,他如何舍得伤她?
可他若不娶她,伤心的就不只如晏南所说对他情有独钟的玉徽了,眼见她嫁给别人,他只怕会先懊恼死所以,还是娶她比较好,至于将来的事,织云都不怕晏南这种三天两头往外地跑的商人会不会隔年讨个小老婆回来,玉徽难道会担心成天在家里坐的他移情别恋吗?
原本就不是该他担心的事,他却杞人忧天,庸人自扰。想到这里,亨泰不觉自嘲的弯起嘴角,痛快的饮干杯中酒。
他心不在焉的将目光投向热闹的秦淮河,还不到黄昏时刻,河面上就有数般画舫行来,只等日落西山,白日舟揖往来的河面将展现另一种热闹。桨声、灯影、朱唇、翠袖,形成的风流魅惑人心。秦淮这条一向为六朝烟柳匿称的河流,将成为一条载歌载舞的河。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廷花,指的便是这种风情。
亨泰当然领略过此种风流,风花雪月原本就是他们世家公子常玩的把戏。尽管家教甚严,偶尔还是盛情难却的应邀上书舫,招妓押玩总觉有失分寸,听几首曲子倒无伤大雅。
想到听曲子,从苏州返家后,就没出门享乐了。或许是听过柳莺莺的歌声,寻常歌女的嗓音便入不了耳。加上有玉徽的琴音;玉徽,瑶琴……她父亲为她取名字时,就料到女儿的琴艺将迷醉他吗?这张瑶琴有玉石做的琴徽,怪不得能抚出如此的天籁,令他为之痴醉。
就让他把她收藏在身边,随时可聆听她动人的琴韵吧!
满足的喟叹声后,忽然听见水上传来琵琶声,优美曼妙的如白居易“琵琶行”里所形容的。爱乐成痴的他,不禁寻向发声处,只见一艘中型的画舫行到酒楼附设的码头停下,琵琶声也在此时戛然而止,一名彩衣丽人在丫鬟搀扶下站到船头。
亨泰但觉眼睛一亮,定睛一瞧,有些眼熟起来。
“这不是柳莺莺吗?她怎会来到应天府的?”他喃喃自语,禁不住好奇心的驱使,派遣吉祥下去确认。
过了一会儿,吉祥出现在码头上,见他朝船家张了张嘴不知说什么,便上船去。不一会儿柳莺莺往他这方向看过来,他对这位旧识微笑的点了一下头,那张百媚横生的娇靥随即绽开一抹灿笑。
吉祥很快回到酒楼,禀告道:“是柳姑娘没错。她要奴才问世子愿不愿意到船上一会儿。”
亨泰几乎是不暇思索的回答道:“好呀,自从上回听过她的歌声后,我一直很希望能再次聆听。没想到她竟到应天府来。吉祥,你把帐结一下,我们到柳莺莺的船上。”
***
一主一仆离开酒楼后,便来到停靠在码头旁的画舫。
莺莺在甲板相迎,见到亨泰立即福了一礼。
“久违了,杨少爵主。”有如黄莺山谷的娇柔嗓音听得人全身一阵酥麻,亨泰忍不住深深凝视向她,觉得她比之前出落得更加娇美。
“没想到柳姑娘还记得我。”
“您这样的达官贵人,莺莺怎敢忘记。”她语气略显苦涩,随即以一个浅笑化解,并邀请他进入船舱。
里头的布置虽称不上豪华,但也素雅舒适,阵阵幽香扑鼻而入。彩锦织毡上布置著紫檀案几,还有数个坐垫,亨泰在其中一个坐下,莺莺随即命丫鬟送上冒著热气的碧透绿茗,他深深一闻,只觉得清香纯纯。
搁在几案角落的琵琶吸引了亨泰的目光,他诧异的问:“刚才的琵琶声是柳姑娘所弹的吗?”
“是,闲来无事,随意调弄。”
“没想到柳姑娘不但歌声迷人,还精通琵琶。”
“只是粗略懂得,不算什么。世子要是不嫌弃,等会儿莺莺可为你弹奏。”
亨泰当然是连声叫好。
“对了,柳姑娘不是在苏州吗?怎会来到应天府的?”
“提到这事就说来话长。”她幽幽轻叹,目光似嗔非嗔,娓娓道出自身经历。
原来自从武威亲王朱麒在苏州的琴歌坊受了伤,官府里的衙役三天两头的来查案,尽管后来此事顺利解决,琴歌坊的生意却已元气大伤,地痞流氓频来找碴,要对莺莺这位卖艺不卖身的歌女非礼,吓得她只得逃离。
“幸好一位公子出手相救,将我带到应天府。”说到这里,她娇脸弥漫著一层晕红,煞是迷人。
亨泰一看就明白那是少女动情的表现。没想到分别不过两个月,莺莺也有了心上人。
那她现在的身分是歌女,还是别人的侍妾?这倒让他狐疑起来。
“要不是我带武威亲王到琴歌坊,也不会害柳姑娘流离失所。是杨某给柳姑娘添麻烦了。”
“世子千万别这么说,莺莺从没怪过你。”
“那柳姑娘现在有什么打算?”他试探道。
“我……”她绞著手中的丝帕欲言又止,过了片刻才涩声道:“不瞒世子,救莺莺的那位公子待我极好,他原本有意娶我,却碍于家人而暂时搁下。他将我安置在这艘船上,希望先求得家人的谅解再做盘算。”
“他家里的人……”
“莺莺其实不怪他们的。”她美眸泛著薄薄的雾气,颤抖的樱唇抿成一抹夹带凄凉的笑意。“莺莺虽然洁身自爱,但到底沦落过风尘,他又是大户人家的子弟,难怪家人会反对了。莺莺原本不敢奢求,若能为婢为妾即可,可是他家规矩多,尽管公子多情,却也无可奈何。”
“他能说服得了家里的长辈吗?”
“我也不知道。”她全无把握的哀怨苦笑,敲动了亨泰的测隐之心,忍不住想帮忙。
“若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柳姑娘不要客气。”
“多谢世子。莺莺自知身分卑微,不敢强求。即使他家人勉强答应了,我能否在他家里立足仍是未知数,与其如此,宁愿青灯木鱼长伴我身。”
亨泰怎忍心让名妙龄女子跑去当尼姑,沉吟了一会儿,有了主意,爽快的道:“如果柳姑娘不嫌弃,我可以收你为义妹。安国公府的千金,对方总没话说吧。”
莺莺听了一惊,不知所措的道:“万万使不得,莺莺的身分……”
“你千万别这么说。若不是因为我的关系,柳姑娘也不至于颠沛流离,就算是我的一点弥补。”
“可是……”
“还是柳姑娘认为我没资格当你的义兄?”他目光如电的直逼向她。
“是莺莺配不上。”没料到亨泰如此高义,莺莺感动得说不出话来,冰雪聪慧的她,在领悟到无法推却后,即刻起身相拜。“义兄在上,请受莺莺一拜。”
“快起来。”亨泰微笑的扶起她。“我会禀告爹娘,明日接你入府。”
“这……好吗?”她怯生生的问。
“当然好。你既已是安国公府的千金,当然要住在安国公府。你可遗人告诉那位公子,要他上府提亲。时候也不早了,我……”
“义兄若不嫌弃,不如让小妹做个东道。我已遗人上岸治备酒菜,秦淮河的夜景比起白日更有看头,我们可边游河,边用餐,小妹再为义兄演奏琵琶、唱些小曲助兴,以庆祝我们兄妹的结义之谊。”
亨泰闻言悻然心动,盛情难却加上渴望聆听她动人的歌声和琵琶演奏,便答应下来。
他交代吉祥将马匹托给酒楼的小二照顾,主仆两人乘坐莺莺的画舫游赏秦淮河。
景是美景,酒是美酒,肴是佳肴,人是美人。加上悠悠缈缈的乐曲歌声,酒过三巡后,亨泰便显露出醉意。
他微眯著眼,手撑著头靠在桌上,看莺莺手持拨子,扣响琵琶弦,随著轻柔慢捻抹复挑,弹奏出动人心弦的乐声,配合著她樱唇轻敞吟唱出的缠绵歌声,耳畔尽是圆润得像大大小小的玉珠落在玉盘上滴溜溜转动的醉人音色,营造出的非独是秦淮河旖旎的夜色,他仿佛可以感觉到暖风薰薰的袭来,看到照在河面的柔和月光转为灿烂的阳光,夜晚变成了白天,而采莲的人儿正穿梭在田田的荷叶中。
他为如此的情境心醉,神智渐渐昏沉,眼皮困涩的垂下。
当琵琶乐声渐歇,莺莺的歌声也在最动人的情境中结束,亨泰其实并没有完全失去意识。他听得见她的柔声呼唤,也知道她去喊了吉祥过来,只是太疲累了,所以便没回应。
朦胧中,他还听到吉祥和莺莺的说话声。
“麻烦柳姑娘吩咐艄公将船停下,好让奴才到岸上雇顶轿子。”
“你放心,我们原本就打算在这里靠岸。你先帮我将世子搀扶到屏风后的竹榻歇息,再下船去吧。”
“是。”
窸窸窣窣的声音之后,亨泰感觉腋下破人搀起,沉重的身体被拖著来到竹榻上,头枕著香喷喷的松软枕头,身上也盖了条被子。
他满足的将脸埋在枕头上,昏沉中,依稀可以感觉画舫缓缓靠岸,他猜想大概是放吉祥下船吧。
模糊的意识陆续听见莺莺和丫鬟的对话,知道她们好像在收拾桌上的杯盘,两人还提到一位什么公子的。
什么公子呀?他纳闷著。这里唯一可以被称作公子的人不就是他吗?
狐疑间,两人细碎的脚步声渐去渐远,舱房里除了他浅而细的呼吸声外,就只剩外头的河水声了。
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的他感觉到身下的摇晃转为激烈,划桨声清楚的传进耳里,不由得奇怪了起来。船怎么开走了?不是要等吉祥回来送他上岸吗?这么离开,吉祥回来找不到他们怎么办?
若是在平常时候,亨泰早警觉的起身查看,可他的头实在太昏了,无法理会脑中的疑惑,偷懒的继续赖在床上。
意识继续飘浮在一个时间和空间都模糊的地带,他似睡非睡,似醒非醒,听见脚步声进舱里来,随著女子的一声轻叫之后,是男子的得意笑声,他的耳根不由得发热。
搞什么呀?
他不是待在莺莺的船上吗?怎么会有这种奇怪的声音?
那女性的喘息声依稀是属于莺莺的。亨泰猜忖著准是莺莺的心上人来了,两人情不自禁便亲热起来。
可莺莺未免太大胆,两人要相好该到另一间舱房,而不是跑到这里打扰他。虽说此间隔有一座屏风,莺莺又以为他醉倒了,可这么做仍有可议呀。他们两个实在是有欠考虑。
他恼怒的微蹙眉宇,此时除了继续装睡外,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他微睁眼眸,暗暗苦笑,只能希望两人不要做得太过分才好。
“别这样啦,人家有好多话想跟你说呢。”莺莺娇羞的声音夹在剧烈的喘息之后,亨泰知道自已不该偷听情人间的对话,可耳朵又没练就非礼勿听的本事,只能无辜的承受。
“以后我们会有说话的时间,现在先让我抱抱你。”男子低哑的声音紧跟著传来。
亨泰微感诧异,觉得这声音好生熟悉,像在哪里听过,耳朵不由得竖起。
“不行啦,我要说的事很重要——”
“不会比我想告诉你的更重要!我们很快就可以在一起了。”异常热切的声音打断了莺莺的话。
“是不是你父母答应我们的事了?”莺莺颤抖的声音带著莫名的亢奋,令亨泰不由得同她心情一般激切,希望她情人的答案是肯定的,然而结果却是令人失望。
“不是,那群老顽固一个比一个倔强。我之前跟你说过,家中大权是掌握在我大伯父手中。他这人刚愎自用,一旦认定的事,想说服他改变主意根本不可能。”
“可是你说……”
“莺莺,你先别急,听我说嘛!记不记得我告诉过你,我和家父在南方做生意时,结识了一位在南洋赚大钱的巨贾?”
“我曾听你说过。你说他膝下无儿,只收了几名义子。还说自己就是不够幸运,若能成为他的义子,富贵可期。”
“没错!说起这人的事迹称得上是一则传奇。他年轻时跟父母赌气而离家出走,跟著到南洋做生意的商船出海,没想到遇到大风浪险些丧命,这真是应了一句俗话,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他只身飘泊南洋,好不容易打出自己的一片天地,回返家乡时,发现父母双亡,唯一的弟弟考上进士,在朝为官。经过多番打听,他那当官的弟弟竟已亡故,只余一名女儿。家父受他拜托寻找这名侄女,皇天不负苦心人,终于让我们找到。”
“这跟我们的事情有什么关系?”
亨泰听见男子轻浮的笑声,只觉得脊柱发凉,意识到他接下来的话绝非善良之语。
果然——“你当我这几日在忙什么,就是在所有的人都不知晓她的身分前,同她提亲呀。”
“什么?!”
夹带著不敢置信的凄楚叫声传进亨泰耳里,他不禁为莺莺感到悲伤。
“莺莺,你先不要伤心,你信不过我吗?”
“不,我只是……”
只是伤心难过呀,笨蛋!亨泰在心里骂道。任何女子听到心上人撇下她跟别人提亲,不心痛才怪!
“嘘,我知道这么做是伤了你的心,但为了我们往后的荣华富贵,只得暂时委屈你了。”
“我不明白。”
莺莺说出了亨泰的想法,接著便听见男子语气不屑的道:“崔家的大权全握在大房的伯父手里,我们三房独立的财产并不多。我是可以不经过伯父的同意迎娶你,但到时我将一无所有,没法子给你过好日子。当我知道孟富江要寻找侄女,我心里已有月复案。
只要我能娶到孟家唯一的继承人,还怕将来没有富贵可享吗?”
孟?这个姓如乍响的春雷在亨泰脑中轰隆大作,令他顿时酒意全消。
“既然你已打算娶她,为何又招惹我?”
“莺莺,我对你是真心真意,娶孟玉徽不过是权宜之计。”
孟玉徽!
亨泰机伶伶的打了个冷颤,这下他全明白了。
怪不得他会觉得此人的声音耳熟,原来他便是在蓝家缠著玉徽不放,后来又同蓝家提亲的崔凤林!
不曾有过的愤怒在他心底爆裂开来,一生中从未这样怒火攻心。然而,亨泰并没失去理智,反而镇静的超出他所能想像的。
他不动声色的躺在床榻上,继续听他们的对话。
“我不明白。凤林,你口口声声说爱我,却要娶别人。虽然我之前说过为妾为婢我都甘心,可突然听你说要娶别人,我……我觉得心都要碎了。”
“莺莺,莺莺,我的好莺莺,你先别伤心,听我继续说完。虽然我对孟玉徽的琴艺十分倾心,但论才论貌她全比不上你。若不是因为她有个富可敌国的伯父,又身为孟家的继承人,以她平凡的容貌我根本不会注意她。”
“可是你要娶她……”她嘤嘤啜泣著。
“我是为了孟家的财富,并不是真心爱她。”
亨泰听见他急切的解释,心里颇不以为然。
只听崔凤林继续道:“之前我并没有这样具体的打算,毕竟孟玉徽年纪不小,可能早有婚配了。及至见到她本人,知道她尚未婚配,又听见我堂姊对她的百般赞誉,立刻领悟到如果我向她提亲,我大伯父绝对会大力促成。只因崔蓝两家是姻亲,孟玉徽的姨母正是堂姊的婆婆。果然,我对大伯父说在蓝家见到孟玉徽,对她的琴艺十分倾心,大伯父便作主要为我向蓝家提亲。”
“这么说,婚期已定……”莺莺柔媚的声音颤抖得如被秋风吹得几乎离枝抖落的红叶。
“事情这么顺利就好了。”
亨泰听出崔凤林语调里的悻悻然,生出一种幸灾乐祸的愉悦。
“你是说孟小姐没答应?”莺莺的声音振奋了起来。
“蓝家对这件婚事迟迟不决,推拖著要等孟玉徽为父母做的法事结束后再来决定。”
“那也不算拒绝……”
“不,真等到那时候,孟玉徽更不可能嫁我了!”崔凤林语气斩钉截铁的说。
“怎么说?”
“蓝家之所以拖延回覆,全是因为杨亨泰!”
“杨亨泰?”莺莺惊呼出声。
亨泰的心脏也是咚咚咚的敲个不停,不知莺莺会不会在这时候说破他在船上的事。
他一路听来,意识到崔凤林对玉徽显然心怀不轨,只是不晓得他究竟要用什么手段
逼玉徽就范。崔凤林要是在此刻发现他在这里,还偷听到两人的对谈,势必不肯把他打算对付玉徽的陰谋更进一步泄漏,到时他要做防范就会较为困难。
就在他的心悬到喉腔时,听见崔凤林问:“你认识他?”
莺莺干笑了声,嗓音娇柔的回答,“曾在琴歌坊见过他。那时他在苏州陪武威亲王来听过我唱歌。”
“我想起来了,这事我听你说过。”
“他……怎么影响蓝家的?”
“你有所不知,杨亨泰对孟玉徽的琴艺颇为醉心,我当日和孟玉徽琴笛合奏时,他那副态度分明像是打翻醋辉子。落在蓝家人眼里,无不解读为他对孟玉徽有意。在他没有正式表态之前,蓝家人当然不肯答应我的提亲。”
“嗯,安国公世子对音乐有很高的素养,如果孟玉徽的琴艺连你都欣赏,他当然也一样心动。”
“哼,没想到你对他评价满高的嘛!”
“我是实话实说。他来过琴歌坊几次,除了听我唱曲外,不像寻常客人总想占人便宜。他温文尔雅、气度不凡——”
“好了!我不想听你对他歌功颂德。”
“凤林,你别生气。唉,既然蓝家不答应这桩婚事,你何不——”
“不行!”崔凤林固执的道。“我若娶不到孟玉徽,难有翻身的机会!家父已通知孟玉徽的伯父孟富江,他很快就会来到应天府,我必须在这之前将她弄到手。”
“凤林,你……你怎能这么做呢?”
“莺莺,我知道这么做会让你不好受,但你一定要忍耐,等我将孟玉徽娶进门。得到孟家财富的主导权,我一定不会辜负你。”
“凤林,我不是要听你说这些话,我担心你会害到自己。”
“放心好了,我早有月复案。”
亨泰听出他语气里的得意,不由得怒火中烧,要不是想知晓他恶毒卑劣的计谋,早就冲出去打他。
“孟玉徽明日会到如来禅寺为父母连做七天的法事,我打算趁这七天潜进寺中,让她归顺于我。到时候不管杨亨泰如何从中作梗,蓝家非得答应婚事不可。”
“不,凤林,这么做对孟小姐太过分了。万一她性子烈,寻了短见,那……”
“你放心,我不会给她那种机会的。像她这种出身书香门第的女子最为娇弱没主见,一旦身体属于男子,就会完全归顺于他。我叫她往东,她不敢往西的。”
“可是——”莺莺还待相劝,亨泰已无法忍耐,虎吼一声,摇摇晃晃的从榻上爬起,忍著欲裂的头痛,撞倒屏风出现。
崔凤林被他跌跌撞撞的出场方式吓了一跳,抱起与他坐在榻上的莺莺,眼神警戒。
待看清楚从屏风后闯出来的怒汉是亨泰时,他既惊且怒,眼神冰冷的俯视怀中佳人,莺莺则是两眼无助的回望著他,全身恍若掉入冰窖似的难受,楚楚可怜的乞求著他的谅解。
崔凤林陰郁的抿紧嘴。
“崔凤林,你好大的胆子,好恶毒的心肠!”连串的嘶吼从亨泰咬紧的牙关迸出,一双喷吐著怒焰的血红色眼睛,使他看起来像一只被惹火的猛虎。
崔凤林表情冷漠的与他对视,脑中闪过无数可能。他蹙著眉头,脸色陰晴不定,像他这样极端深沉的人,在弄清楚状况前,是不会莽撞行事的。
“他怎会在这里?”
莺莺在他怀中瑟缩了一下,虽是一句温和的问话,听在她耳里却如千斤重担压下,感觉一股寒意直下背脊。她知道如果她的回答不能让他满意的话,凤林不会轻易饶恕她。
“我刚才就想告诉你世子喝醉留下来的事,是你不给我机会说的。”她嗫嚅的回答,怯儒的垂下目光。
崔凤林的眼神更加陰沉,俊脸像是陷入思考。
被人冷落的亨泰再也沉不住气,在连做了数个深呼吸驱离脑中的晕沉感后,疾言厉色的道:“你刚才和莺莺的谈话我都听见了。枉费你出身应天府十大富豪世家,居心竟如此恶毒,为了富贵不惜使出坏人名节的陰毒伎俩,你还算是人吗?”
崔凤林闷不作声。只是一迳盯著他,像是拿不定主意该把他怎么办。倒是他怀里的莺莺,忍不住为他辩白。
“世子,凤林也是不得已的。相信我,他的本性没那么坏。”
“莺莺,都到这时候了,你还要为他说话!难道你要眼睁睁的看他犯下滔天大罪才肯死心?”
“世子,我求你给凤林机会……”她挣月兑情人松懈的拥抱,跪在亨泰面前,抬起一张缀满粉泪的娇脸,嘶声请求,“他什么都还没做,只要你不说出去,没人知晓凤林曾动过这个念头。他只是一心想给我好日子,请你看在我的份上原谅他。”
“莺莺,你快起来……”
“不,你不答应,我就不起身!”
最是见不得女人伤心的亨泰,被她凄切的恳求扰得无法狠下心肠拒绝,只是当一双忧郁含怒的目光再度投向崔凤林,发现他脸上无丝毫的忏悔之色,只是以一种诧异的表情注视著跪在地上的莺莺时,一把怒火再度燃起。
“你这家伙太过分了!莺莺这样低声下气的为你的事求我,你却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你想我怎样?”崔凤林面无表情,眼神陰冷。“我还没搞清楚你为何会出现在我安置莺莺的画舫上,也不明白你与莺莺究竟是何关系。你突然跑出来,自命为道德劝说家对我吼叫,让莺莺跪在你面前,把我弄得一头雾水。”
“事到如今你还不知醒悟,只去追究一些枝微末节。”
“对你是枝微末节,对我却不!”他冷峻的道。“莺莺是我心爱的人,我当然会在乎何以她的舱房里会躲一个男人。”
“我没有躲,我可是——”
“你们别吵了,让我说一句。”莺莺拦在两个怒目相视的男人间,哀怨的道。“世子之所以会在这里,是因为我邀他上船。”
“莺莺,你做的好事!”崔凤林陰冷的道。
“事情不像你想的那样。”她忍住椎心而入的寒意,泪涟涟的解释。“我与世子是旧识,在醉仙楼的码头巧遇,故而邀他上船。他听说了我的事十分同情,主动说要收我为义妹,让我以安国公府的千金身分嫁给你。我感激他的盛情,邀他饮宴,他后来喝醉了,我才安排他在榻上小歇,只等他的小厮上岸雇请轿夫送他返家。这时你来了,我一开始就想告诉你,但你没给我机会,反而下令开船。”
崔凤林这才想起上船时,一心急著和莺莺亲热,的确没给她开口说话的机会便抱她进船舱,在她娇羞的再度启齿时,还不让她说,以至于会犯下大错,让杨亨泰偷听到他的秘密。他深深看进情人噙满泪水的眼眸,心疼的拉起她。
“莺莺,是我错怪你了。”他将她搂进怀中,目光惊疑不定的看向亨泰。“莺莺刚才说的话是真的?你……收她为义妹?”
“千真万确。”
“可是你听了我们的谈话,现在还愿意认莺莺为妹妹吗?”
他懊恼的表情像是深深为自己的作为感到后悔,亨泰看向莺莺,在她充满求情的泪蒙蒙目光下,心里的怒气徒然消失。
他喟叹一声,原本就不打算毁约,既然崔凤林有了悔意,他倒是乐得顺水推舟。
“我对莺莺的心意并没有改变。只要你诚心改过迁善,我不但会让莺莺以安国公府的千金身分嫁给你,还愿意为她准备一笔优厚的嫁妆。”
“你……”崔凤林激动的看著他,抖动的薄唇欲言又止。最后像是下了某种决心似的,突然跪在亨泰面前。“世子大仁大义,凤林敬领了。我绝不会让你失望。”
“快起来。”亨泰急忙扶起他。“你能真心改过,也不负莺莺对你的痴情了。明日我会遣人来接莺莺进府,再找个媒人上崔家提亲,好让你不为难。”
“世子如此周到,凤林真是汗颜,我——”
“别说了,莺莺能幸福,才是最重要的。”
“是。”崔凤林感激的点头。“时候不早了,我命人将船靠岸,为世子雇顶轿子吧。”
“那就多谢了。”
“应该的。我这就去吩咐艄公。”他对欣喜若狂的莺莺微微一笑,转身走出舱房。
亨泰觉得船舱里的空气窒闷,要莺莺扶他到舱外透气,当新鲜的空气进入肺腔,浑沌的脑子也清明不少。
“世子怎么不在舱房里歇息?”崔凤林走到他们身边说。
“我觉得气闷,所以……”
“我看天色陰沉,河面又起风了,说不定会下雨,世子还是待在舱房比较妥当。”
“不碍事的。”亨泰不怎么在意的道。抬头看天,发现大半的月亮都被乌云遮住,心里想著崔凤林说的也不是没道理,正打算回舱房,船身猛然摇晃了一下,他身子不稳的朝外跌去,感觉到自己的后腿靠在船舷的护栏上,崔凤林伸手扶住他。
“谢谢。”他感激的道,此时月光从云里透出来,照出了崔凤林暗藏狡诈的陰晦眼神。亨泰心中警钟大响,还来不及反应,胸口便被他重重一推,往后栽倒。
“世子……”
在他落进汹涌的河水里时,耳边还听见莺莺夹杂著惊慌的凄厉呼号,但随著大量的河水权人他的口鼻,一股将他往下游冲的力道不留情的席卷他下沉的身体,他不断呛水,想与那股拖著他双腿和躯干的力量奋战,可惜徒劳无功,反被带往更远更深的黑暗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