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站最大的大堂,现在已经被腾出来,改成了两国议事的大厅。
聂青澜走进这间屋子时,两国的官员都已就坐。司空晨微笑着坐在右侧排椅的最中心,而左侧的中间那一把却是空的。
李承毓见她进来了,立刻起身,“殿下。”
见他的意思是让她坐在那把椅子中,聂青澜犹豫着,“我还是坐到一边去吧,我现在毕竟不是血月的人。”
“既然李承相都说你可以坐这里,青澜就不要客气了。”司空晨并不掩饰他和她的亲密,笑着用手指着那椅子,也示意她坐过去。
她没办法,只好勉为其难地在这个最受瞩目的位置坐下。
“我们远道而来,多谢李丞相的盛情款待,又将东厢房这边让给我们住,果然是心思细密,设想周到。”司空晨慢条斯理地说着开场的场面话。
李承毓轻轻点头,“陛下是客,我们当尽地主之谊。更要多谢陛下大度,肯在我们血月的土地上,商讨这次两国国土之争。”
“好说,人让我一尺,我让人一丈,这是朕做人的准则。李丞相盛情邀青澜至血月主政,这样的胸怀和胆识,可不是常人能有的。”司空晨看看他,又看看聂青澜,“这个多月来,也有劳丞相照顾青澜的起居,她脾气不好,若耍了性子,李丞相可要多担待。”
李承毓微微一笑,“陛下真是说笑了,殿下的衣食起居有后宫照顾,我能做的非常有限,而且殿下性子谦和,坚毅果决,与殿下在一起,只会让人如沐春风,哪有需要我担待的地方呢?”
司空晨眯起眼,“看来青澜在血月过得不错?朕之前的担心倒是多余了。”
聂青澜听着两人对话,总觉得气氛古怪,便沉声道:“既然是要说泾川之事,为何一直在说我?若是因我而耽误了正事,我可以离开。”
“青澜生气了。”司空晨呵呵笑着,“好,那我们现在就说正事。关于泾川,其实本不需要朕特意来这里和李丞相谈。”
他向身后做了个手势,有人抬上来几份硕大的地图,在一旁高高挂着。
“这些是我们两国这百年来的地图,上面清楚标明了国境线的所在。李丞相可以看清楚,泾川方圆七十里之内,有三分之二归属于我司空,这是毫无疑问的,现在我只要你们占领我国土地的血月人民搬离,这个要求不算过分吧?”
“陛下的要求非常合理,现在在泾川的土地上,的确居住了不少血月人,而这些人,又有相当一部分侵占了司空朝的土地,这也是无庸置疑的。”
李承毓开口一番话,就先承认了司空晨的指责,不免出乎司空晨的意料。
他继续道:“关于这些人的搬迁之事,我已命户部去统计当地的血月住户情况,但搬迁之事并不容易,请陛下给我些时间。”
“你要多久?”
“三年。”
司空晨以为听到笑话,忍不住哈哈大笑,“李丞相居然如此爱说笑,不过几千人的搬迁而已,说少了,一两个月便能做到,说多了,一年半载也就到头了,怎么可能用得了三年?分明是在逗我。你以为这是孔明借荆州,好借不好还吗?”
李承毓看着他,“陛下肯给我多久的时限?”
他歪着头想了一下,“最多十个月。”
“十个月断然难以办到。”李承毓的回答竟是毫不让步的坚持。
司空晨哼了声,“怎么?看来李丞相全无诚意啊。”
“我有诚意,但是也请陛下亮出您的诚意。”
他将脸一沉,“我们纵容血月人无故占领了司空朝的地盘这么多年,没有征收一分税款,这就是朕的诚意!血月人可不要得寸进尺!”
聂青澜就坐在李承毓旁边,她可以感觉到他的呼吸比平日沉重了许多,侧目悄悄看去,他的眉心纠结,金瞳被睫毛遮住了光华。虽然没有立刻响应,但是她知道他此时的立场很是为难。
她斟酌了一下,下定决心开口,“陛下,这件事对血月来说着实不易,上千人口的搬迁绝不是那么简单,我们当年行军打仗,还要做好万全的布署才能动兵,更何况百姓不比军人,不是一个号令下去就会——”
“青澜……”司空晨忽然打断她的话,正色道:“这件事情你立场尴尬,不好开口,听一听就好了。”
李承毓悄声对她说:“殿下,我不想你为难。”
聂青澜咬着唇瓣,“你们倒是都很为我着想,但是谁又为那里的百姓着想过?”她直视着司空晨,“陛下,可否给我点时间,我想单独和您谈谈?”
她此言一出,两边的人都盯着她看,司空晨的脸色更加陰郁,“若是为了这件事,我想不必谈,自有我和李丞相做主。”
聂青澜坚持道:“倘若不用我参与其中,刚刚你们为何都让我坐到这个位置上来?既然这位置我坐了,在其位,谋其政,陛下若是不和我私下谈,我就不妨在这里直说,若是说出什么伤了陛下的面子,陛下不要怪我。”
司空晨瞪着她,他没想到她竟然敢在大庭广众之下这样直接和他交锋,让他不禁颇为恼怒。
李承毓忽然站起身,“那我就在门外等候。”
听他一发话,血月这边的人全都起来退到大堂外面去了。他走出几步,又回头道:“殿下,虽然事在人为,但是……若太为难自己就不要勉强。”
她看着他,淡淡一笑,“你都已经说了事在人为,我们还能躲得开吗?”
因为血月的人先退了,司空晨这边的其它跟随臣子也没有不退出去的道理。
大门一关,司空晨马上冷冷道:“这下可遂了你的心意。青澜,朕真没想到,一夜之间,你竟然变得如此……大胆。”
聂青澜离开席位,倏然跪倒,“青澜知道我今日之话必然会触怒圣驾,但是却不得不说,请陛下恕罪。”
司空晨一怔,像是己不认得她了,瞪着她看了好半天。
“你……就为了血月那些和你毫无关系的人,竟然要和朕这样生分?”他的神情冷肃,沉声道:“青澜,国土之争你应该最清楚,前年我们和血月作战,曾经路过泾川,亲手抚模过泾川的界碑。泾川自古以来都是我们司空朝的地界,血月根本是无权争的,你听李承毓今天说什么搬迁要三年,那根本是缓兵之计!”
她冷静分析,“陛下说的我当然清楚,但此地界碑一直都不是划分两国边界的唯一标准。陛下应该知道,那里其实已经有三十年没有司空朝的人住了,现在住在那里的,几乎都是血月国的子民,他们辛苦劳作,男耕女织,才把泾川变成现在的泾川。那里已是他们的根,岂能说走就走的?”
他冷笑说:“他们不就只有千把人吗?大不了可以迁入司空国,既然李承毓无能力安置他们,朕可以吸纳他们为我司空朝的子民。”
聂青澜叹道:“他们说血月话,写血月字,风土人情皆是血月的血脉,你让他们骤然改服易族,他们肯吗?”
司空晨一听,更是恼怒,“哪有这样的便宜事?哦,血月派点人占了我们的地方住下,朕就要拱手相让?!若日后都是照这样行事,那司空朝岂不是就要亡了?青澜,你几时变得如此天真了?”
她依旧据理力争,“说到底是司空朝亏欠了那块土地。俗语说:瘦田无人耕,耕了又来争,那里若仍是荒漠一块,陛下现在岂会这样在意?”
被一语道破心事,他脸色红一阵白一阵,瞪着她像是要瞪穿她的身体,好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青澜,你真是变了,句句都在为血月争,你忘了你是谁了吗?”
聂青澜答道:“我只是在为百姓争,我当然记得我是谁。我是在司空朝出生长大的,但现在陛下派我到血月,也许日后血月国就是我终老的地方,这两地的百姓都将是我的衣食父母,我不能有所偏袒。”
司空晨勃然大怒,拍案而起,“别拿百姓这顶帽子压人,你当朕不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吗?你……是为了李承毓!”
这陡然而出的一句话,像撕碎了两人心中还残留的一份对彼此的尊重和珍惜,让她原本平静的容颜,也不禁因颤抖而碎了那份镇定。
说出这句话之后,司空晨也知道自己说重了。虽然后悔却不愿意承认,只是闭着嘴等她接话。
大堂中的寂静,让聂青澜将自己的心跳听得清清楚楚,她从未像此刻这样认真审视过自己的内心,逼迫自己做出选择。
良久,她轻轻说出,“陛下……我不知道您派来监视我的人都传了怎样的话给您,但是我和李承毓,到现在为止,没有做任何过分的举止,我聂青澜自问也没有对不起您。”
司空晨听她说得如此冷静又淡然,反而有点慌,连忙说:“青澜,我、朕的意思是……”
“陛下不用解释。”她微微摇头,“其实您说的也没错,除了为血月的百姓,我也是为了他。”望着他惊诧的双眼,她凄然一笑,“您不要的人,他愿意如珠如宝地捧着,我不该投桃报李吗?”
司空晨再怒道:“朕何曾说过不要你?”
她帐然反问:“但您又何曾说过要我呢?其实……当初在陛下为了巩固皇位而娶那几名出身巨贾官宦家的千金小姐之后,我心中就已经明白了。陛下要的,只是一个可以在您手中随意安排的棋子,而不是任何人。”
“青澜,你对朕误会太深!”他痛心疾首地反驳,“朕以为,以我们这么多年患难与共的交情,无须任何话,彼此就可以明白对方心中所想。”
聂青澜嘲讽地笑笑,“想再多,也需要一句话来证明,看来我们没有自己以为的那般心心相印,真是可怜。”
她这句轻讽,似是淬了毒的双头剑,再无遮掩地同时扎进两人心里,终于揭下了彼此心头最后的一层伪装。
“青澜,你……要与朕决裂吗?”司空晨满眼都是伤感,脸上却是发了狠的神情,“朕和你并肩作战,也算得上是青梅竹马,相识相交十几年。李承毓算是什么东西?不过才识得你一个多月,你便要倒向他的怀抱?
“如果你介意的是朕没有封你为后,朕告诉你,朕其实是想在你登上血月女皇之位后,再用联姻的方式让我们真的永远在一起。这份苦心,朕没有说,是因为朕觉得还是时候,朕并不是没有设想过我们的未来。”
听到他这番话,她眼中那抹淡淡的讽刺却更加浓厚了,“哦……原来陛下设想得如此周全。可是陛下,我没有从您的设想中听到任何的真心,您依然只是在利用我,为您谋夺血月的江山而己。”
司空晨恶狠狠道:“你说朕利用你,难道李承毓就不是?”
聂青澜苦笑,“活在世上,谁不是彼此利用?您利用我谋夺皇位,巩固皇权,他利用我稳定时局,平息内乱,其实都一样。但他与您唯一的不同之处,就在于他总是将真心坦诚在我面前,而陛下,您却是将您的真心牢牢锁住。”
他咬着牙冷笑,“你怎知那心的真假?”
她沉吟片刻,“我不知道,但我宁愿相信他所做的一切是为了两国的百姓。”
“这么说来,他是天字第一号的情种,而朕倒成了天字第一号的负心汉?”司空晨太阳袕处的青筋突突直跳,他瞪着天想了半晌,问道:“那你现在想怎样?要朕不收回泾川吗?”
“我知道陛下做不到。”
“若朕可以呢?”他突然改变了态度,“朕若是说,为了你,朕可以不要泾川了,你就不会再认为朕是无情之人了吧?”
聂青澜一愣,以她对司空晨的了解,她当然不信他会在一朝之内变成可以为情改变立场的人,稍稍想了想,她便想明白了。“陛下是想借此做为送给血月的大礼?以保我在血月的地位?”
司空晨的脸上蓦地涌上血红的颜色,他霍然起身,将桌椅碰得砰砰乱响,头也不回地撞开大门走了出去。
没有人再跟着走进来,直到门口静幽幽地出现了一道影子,伫立在那里,像是在等她。
她出神了好一阵,转过身,看清了那个人,不禁一笑,“你好像总在我身边,不论我何时抬头,总能看到你。”
李承毓优雅地回以笑容,说了一句高深莫测的话,“几时殿下一低头也能看到我,承毓就心满意足了。”
低头看见他?这是什么意思?聂青澜没有问。
他也没有问她和司空晨单独谈了些什么,或许他们刚才在堂内说的话,他在门口时已听到一部分,所以他无须询问。
但涉及到他的那些话,他若听了,又会做何想法呢?
司空晨脸色铁青负手而立,杨帆则惴惴不安地站在他身后。
“你在信中可没有和朕提过,聂将军如今竟然已倒向血月国的事。”他冷冷盯着他,“如今她竟敢为了血月不惜和朕翻脸,她从哪里生出这样的胆子?”
杨帆嗫嚅着,“有句话,微臣不知当不当讲。”
“讲。”
他壮着胆子道:“当初陛下让将军到血月来时,也许将军就已经变了心意。陛下……难道对您来说,把将军放在这么远的陌生国土,真的是件好事吗?要知道,这里有无数人对将军虎视眈眈,单是暗杀行动就层出不穷,但这对将军来说,还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将军远离了陛下,在她心中可能已经认定陛下对她无情,她没了盼望,对陛下的效忠就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坚定了。”
司空晨的眉心皱起,“你说是一句话,可你这番话岂只一句?”
“微臣有罪。”杨帆又低下头去。
沉默半晌,他却长叹一声,“也许真的是旁观者清,也许是朕对她太过自信。朕明白你的意思,青澜心中必然是怪朕没有娶她,但是朕也有朕的难处。她跟着朕出生入死这么多年,她对朕的心,朕又岂会不知?但她就像是朕驯服的一匹马儿,会乖乖听朕的指令行事,这一切只因她是朕的臣子。
“倘若她变成朕的枕边人,宫中妻,她还会像之前那样听话吗?寻常女人都难免有骄气,更何况是统领十万大军的她?如果朕压制不住,到时该如何统辖这个国家?”
杨帆终于明白司空晨的心意。其实这样推心置月复的话,他本应说给将军听,现在会说给自己这样一个外人听,显然他并不是想向自己解释什么,而是因为他已无法将这番话说给将军听,他只是太郁闷了,需要找个人倾诉一下而已。
所以杨帆也不敢做任何的置评,思付一瞬后,他小心翼翼地说:“但是陛下,微臣想提醒您,将军毕竟是个女人,很容易凭感情用事。李丞相对将军一直呵护备至,将军显然已经动了心。之前血月内部曾经争论过,是否要为将军选择一位本朝人做为皇夫,以确保将军立足朝内的背景,倘若李丞相要争这个位置……”
司空晨的面部肌肉霎时僵硬,“李承毓有这个意思吗?”
“他若无意,就不会对将军如此关爱了。”扬帆答得明明白白。
他转过身,紧紧攥住拳头,眼前晃动的全是与聂青澜在司空朝时患难与共、彼此扶持的种种。十几年啊……难道会抵不过这几十天吗?!
良久,他以一种幽灵般的陰冷吐出话语,“杀了他吧。”极为简练的命令,无须明示,手下自然明白。
但杨帆颇为顾虑的是——“陛下,若是李丞相死了,将军在血月便更无立足之地了,现在只有他在力挺将军登上皇位,其它人……”
“她当不上女皇更好。”司空晨冷笑,“她都已经下决心要背叛朕了,朕让她登上皇位,岂不是在自找麻烦?但若现在让她回国,她又肯定不会回来,李承毓若死了,她便没有牵绊了。”
杨帆缓缓弯腰拱手,“微臣遵命。”
因为谈判陷入僵局,司空晨主动要求暂停一天,李承毓同意了。
第二天一早,他推开门,只见聂青澜笑吟吟地站在门口,似是等了他好一阵。
“殿下这是……”他讶异着。
“那日欠了你一笔,今日补上。”她微笑道,“这里有间广德茶楼还不错,要不要出去走走?”
李承毓望着她的笑靥,微微扬唇上挑,“好啊。”
“我其实只喜欢酒,不喜欢茶。”聂青澜看着李承毓优雅为她泡茶的动作,便知道他是茶中高手。“行军打仗时哪有这样的闲情逸致?酒囊抓起来胡乱地喝两口就好了,还能壮壮军威胆色。你以前在军中做什么?还有闲心泡茶喝?”
“我只是个随军的小小校尉,负责押运粮草而已。泡茶不是在军中学的,而是我娘喜欢,她亲手教的。”他将一个茶杯恭恭敬敬端到她面前。
她低头去看,茶杯是空的,便不解地看着他。
他笑道:“第一杯不是用来喝的,而是要请你闻一闻杯中茶香。这茶楼虽然不错,可惜器皿不好,上好茶具都在宫中,待回宫后,我再为你重新泡一次吧。”
“我是个粗人,你那样为我做才是暴殄天物,我也不懂得欣赏。”她笑着接过杯子闻了闻,“果然很香。”
李承毓慢声道:“选择茶具是很有讲究的,既要和手边的茶相匹配,也要和饮茶的人匹配,这就像是择选佳偶,不能随便路上抓来一个就送入洞房,对不对?”
聂毒澜粲然笑说:“你这个比喻有意思。”她捧着茶杯,细细看着他,他的动作非常专注,手势沉稳,眼神坚定,仿佛眼前最天大的事情就是为她泡茶。
“殿下今日叫我出来品茶,是有事要和我说吧?”他忽然开了口,却没有叫她的名字。
被一下子说中了心事,聂青澜苦笑,“果然什么事都瞒不过你。”她坐直了身子,正色道:“倘若司空晨明日再提泾川之事时,不再和血月争夺这块地方了,你会做何应对?”
他停下手,抬起头望向她,“他是为了你吗?”
她脸色微红,“不,你不必这样想。”
“事实就是如此。”他却很笃定。“泾川不大,他若送与血月,的确可以为你在臣民面前增添不少光彩,司空晨不是个做赔本买卖的人。”
见她有些尴尬,他便笑道:“但无论如何,他若真的这样说了,我还是要代血月的臣民谢谢他,也谢谢你。虽然他绝不可能白白送血月一块地方,后面必然还会有更多的要求。”
第一杯茶送到她面前,她望着杯中荡悠悠的茶水,轻叹地说:“几时人心也可以像茶水一样澄澈、一眼见底,该多好!”
“殿下就是像茶一样的女子。”李承毓浅笑道:“一眼便可以见底。”
聂青澜故意瞪他一眼,“所以我在你们眼中大概是个笨女人吧?和你们这些男人交手,我便总是吃亏。”
说完,两人相视看了一瞬,都不禁笑了起来。
彼此之间许久没有这样轻松惬意的感觉,这缭绕于鼻端的茶香像是有某种神奇的力量,可以卸下人心上重重包裹的厚重铠甲。
待笑过了,聂青澜认真地说:“不与你说笑了,我是真心想为血月的百姓做点事。这么多年来,我知道我和我的部下杀了不少血月人,因此使得许多人妻离子散,我心中的愧疚,是一生一世也还不尽的。”
李承毓双眸闪亮,“殿下是真正想清楚了吗?若你心许血月,此生便是真正的血月人了。”
聂青澜望着他眼中那道明亮的光芒,缓缓点头,“我决定了的事情,便是矢志不移。”
李承毓忘形地站起身,“看来今日光是饮茶还不够,还应该有酒。”他回身去拉门,“掌柜的,有没有酒?”
聂青澜笑道:“哪有在茶楼中要酒的?这岂不是焚琴煮鹤,有失风雅了?”
但他心情激动,已顾不得这些,站在门边便大声说:“掌柜的,有酒的话送来一壶。”
茶楼很静,有个小伙计快速地跑上楼,端着一个托盘,盘上放着一个小酒壶,“客官,只有我们掌柜自己喝的这点米酒,只怕您看不上。”
李承毓笑道:“有酒就好,不用在乎好坏。”他伸手要接托盘。
她忽然在他身后沉声叫道:“小心!有诈!”
他一怔,两手已经握住了托盘的两侧,只见对面那位笑容可掬的小伙计松开手后并没有离开,而是在托盘下方一模,模出一柄寒光闪闪的匕首,朝着他的胸口狠狠一扎!
李承毓闷哼一声,退了一步,聂青澜已经快步抢到他身后,拙出自己的桃花刀飞手丢了过去。
小伙计虽然跑得很快,但是桃花刀依然正中他的后背,他立刻匍匐倒地,一动也不动了。
聂青澜接住李承毓颓然倒下的身子,只见他胸口已被大片的鲜血浸透,匕首还插在那里。
“你千万别动!”她面色苍白,“这匕首不能拔。”
他的神情却颇为安详,直勾勾地看着她,“你怎知有诈?”
她咬着唇,“因为这伙计说话的口音……不像是本地人。”
她太熟悉这伙计的口音,这是道地司空朝南部人才会有的方言,她在南部居住多年,听这种口音已经听得太熟悉了。
其实李承毓若是有心也会留意到,只是他一时忘情,大意了。
他低头看着自己胸口的血渍,唇边悠然挑起,“真像是在梦中……只是此梦比前梦……美丽多了。”
聂青澜不懂他说这句话的意思,只是感觉到怀中他的身子越来越软,越来越冷,她若是再不采取措施,他很可能会因为失血过多而死。
于是她大声叫着,“铁雄!铁雄!”
铁雄奉命在楼外等候,没想到楼内会出事。他听到聂青澜的呼唤立刻奔到楼上,一见这种情形,他立刻脸色大变,一把按在李承毓的伤口一侧,连点数处大袕,凌厉的眼神像刀子似的瞪着她,“是你派人下的手?”
她紧紧抓住李承毓的手腕,将唇瓣咬得已要出血丝,“不……”不是她,却与她有关,她知道下手的人是谁,但她不能说。
铁雄哼了一声,摊开她的手,将李承毓小心抱起,快步奔下茶楼。
聂青澜盯着那伙计的尸首看了一眼,怞出桃花刀,走到楼梯口,看到杨帆正在楼下转着圈徘徊。
她自上而下盯着他,杨帆也似感觉到了她目光的寒意,不由自主地向上看了一眼,立刻避开了她的眼神,“将军……”
“你什么都不必说。”她一字一顿道:“去告诉陛下,若是李承毓死了,聂青澜必反。”
杨帆大惊,立刻想解释,“将军……”
但聂青澜已经不再听他说任何一字,甚至没有从台阶下楼,她直接从二楼的窗户纵身跃下,紧追铁雄而去。
李承毓遇刺之事很快就在驿站传开,司空晨为免嫌疑,还叫自己带来的太医前去诊治,但是都被铁雄挡驾在外。
屋内,除了铁雄和血月的大夫,再不许闲杂人等进来。
大夫审视着李承毓胸前插着的匕首,叹道:“这匕首虽然插得不深,但是伤口比较微妙,我不敢轻易拔啊,万一伤到心脉……”
李承毓本就雪白的脸庞,现在已连一丝血色都没有,他幽幽盯着大夫,用微弱的气息说:“您拔与不拔,对我来说最多不过一死,何必拖延?”
“叫你拔你就拔!”铁雄不耐烦地大吼,吼得大夫的耳膜几乎都要震碎。
此时有人一脚踹开了门,聂青澜大步走进。
铁雄喝道:“谁叫你进来的?出去!”
她也不理他,笔直走到床前,双膝跪倒在床前地板上审视着刀伤,说道:“拔出匕首并不难,铁雄,只要你按住他的肩膀,让他不要乱动,我向上笔直用力,不偏不倚,拔出匕首之后,大夫要立刻用药止血,这一关就能闯过。”
她的声音不高,但气势威严,此时的她仿佛又变成那个在千军万马前指挥若定的青龙将军,而不是纤纤女流。
连铁雄都不禁被她的气势所震,瞪着她问:“你有把握?”
“军中常有人受各种伤,我陪军医治过。”她沉稳地看他,“只要你信我。”
李承毓微微一笑,“除了你,我还真信不过旁人。”
“那就不要再耽搁了。”聂青澜将自己的衣袖全部撕断,露出一截皓洁的手臂,这样方便她干净利落的行动。然后她将止血的药塞到大夫手中,看了眼铁雄,“你准备好了,我就喊一二三,数到三时便拔。”
铁雄已无路可选,只能听她的。
聂青澜双手扶在匕首的上端,目光与李承毓对视,他的眼神温柔得像一泓清潭,就如她第一次见到他时那样。她柔声道:“不会很疼,若是疼就喊出来。”
“再疼的我也忍过。”他还在保持微笑,“更何况,那时候身边没有你。”
她不敢再让他说话,因为他多说一句话,心中就会软一分,而此时的她最不能让自己心软。心软,手自然也就软了。
“一、二、三!”她用力向上拔出匕首,铁雄死死按住李承毓的肩膀,他自始至终只是定睛看着她,像是生怕错过了一分一毫关于她的神情。即使是匕首拔出时,他的眉心都不曾抖过。
但聂青澜拔出匕首之后,却全身无力地立刻倒下。
大夫手忙脚乱地帮李承毓包扎好后,他轻声道:“铁雄……你先出去。”
铁雄不甘心地瞪着聂青澜,又看了眼虚弱无力的李承毓,拉着大夫出门。
哐当一声,门被狠狠撞上。
聂青澜努力挤出笑容给他看,“铁雄一直都很不喜欢我……”
他淡笑,“他若知道你刚才是在骗他,必然会将你的骨头都捏碎。”他了然地看着她尴尬的苦笑,轻声道:“其实……你从未陪军医治过这种伤,对不对?”
她的手指悄悄攀到他手上,感觉到那里已经从冰凉回暖了一些,她歉疚地说:“你受伤是因我而起……”
他努力用另一只手覆住她的唇,肌肤相触让两个人都轻颤了一下。
“青澜,谢谢你。”他温柔道谢,没再多作解释,只是合上双眸疲倦地睡去。
聂青澜怔怔看着他安静的睡容,唇上似乎遗留有他指尖的气息,就像他之前所说的,这真像是一个梦,但这梦,却没有他说的那样美。
当日离开司空朝时,她刻意去看国界上的那块界碑,那是司空朝能给予她的最后一丝凭证和安慰。模着石碑时,她心中其实有撕心裂肺的痛,因为她姓聂姓了那么久,如今竟然要姓宫了,这突然的逆转,就像是战场上被冷箭刺中了胸口,痛到张口都呼吸不到。
而现在,握着他的手,她的心却平静得像是躺在坚实的大地上,多少年了,她的心再没有这样安稳过?
可这个人,正因为她而遭受着如此痛苦的磨难……
她的选择是对是错?如果她继续坚持下去,会如她所想的那样救助更多人,还是害了更多人?
她想起身,正要松开手,他却蓦然像被惊醒,睁开眼急问:“你去哪儿?”
她柔声说:“我去给你倒杯水喝。”
他反手抓住她的手腕,就这样彼此又对视了片刻后,他轻轻笑道:“青澜,这是你第三次救我了。救我三次之人,我当以命相许。”
“怎么说三次?只有两次罢了。”她以为他记错了。
他像个孩子般纯净地笑着,一瞬也不瞬地望着她。
聂青澜望着这份笑容,有片刻的恍惚,她用手轻轻拨开他额前散乱的发丝,斟酌着,小声说:“你现在是不是不想睡?”
他望着她,眼神清亮得不像是重伤之人。
“那,你就听我说吧。我曾经夜探过你的丞相府,就在你和我班师回朝的那一夜。”她缓缓道出。
他的目光跳跃了几下,似乎不是很吃惊,但他没有发问,只是听她继续说。
“我知道上官荣在拿我的事情给你找麻烦,我也知道他们逼着你给我选定所谓的皇夫,以挟制我们的连手,我想了很久,倘若我不回司空朝而继续留在血月,那这件事势必会继续困扰你我,所以,我必须做个决断,”她咬咬牙,终于下定决心,清晰地说:“承毓,你娶我吧。”
李承毓始终凝视着她,像是凝视着一件稀世珍宝,刚刚这句话足以使天崩地裂,但他却只是平静地、温柔地注视着她,仿佛漏听了她这句惊天动地的宣言。
唯有在暗处,他悄悄用尽全身力气握紧她的腕骨,将自己的五指与她的手腕分毫不离地紧紧契合着,似是昭示他对这句话所做的回应。
就在此时,房门缓缓打开,司空晨冷冷地站在那里,冷幽幽地问:“朕来探病真是来得太巧了,看来,朕该为二位送上一份贺礼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