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她看我一眼,睬都不睬我。
婉儿真是小孩子,肯为一个男孩子这么与我闹。
大概沈仲明是很吸引人的吧?我没有猜错。
在这几天里,我只是等日子来到,我没有什么好做的。
我在房间里梳头,母亲进来坐下了。
我在镜子里看到她。
“你怎么不写信给国栋?而且每天到处跑。”
“反正就去了,也不用写信。”我说。
“你怎么那么说。”
我不响。
“梳头,又上街了?”
“嗯。”
“你究竟怎么了?”她问,“没事吧?”
“没有。”
“昨天与婉儿吵什么?”妈又追问我。
“她没说吗?”
“没有。你们姊妹俩不是顶要好吗?怎么就吵起来了?我真不晓得。”
“没什么事情。”我推掉母亲的追问。
“我老觉得事情有点不太对的。”她说。
“妈,你别疑神疑鬼好不好?”我说。
“唉,我总要送你上了飞机才可以安心。”
“就快了。”我叹口气。
“怎么箱子又弄乱了。”妈又发现了。
“没有什么,拿件衣服穿。”我说。
“可是箱子又乱了,你又得整理老半天。”
“没关系——妈,你去休息一下好不好?”
“好好好,我去睡一会儿。”
我叹口气。
真的,母亲实在管得大多了,她使我心情紧张。
我梳好了头发,坐在那儿翻报纸。
我在想国栋即使知道我去赴另外一个男孩子的约,也应该原谅我。几天而已,我是自私的,但是很奇怪,我忽然没了犯罪的感觉。
追求一刻快活,不算得过分,我告诉自己。
我下午是决定出去了。
穿了衣服,我出门去。这时候,婉儿还没放学回来。
我就趁机会跑了。
到了咖啡店,我看见沈仲明坐在那儿,穿了一件很好看的外套。
我向他点点头,走过去。
他站起来,什么都不说,只是笑。
“你好。”我说。
他也不答复,只是看着我笑。
我尴尬的问:“看什么呢?”
他眨眨了眼,他的脸,是清秀的。
我喜欢那样的脸,比起他,国栋的样子,变得是这么的钝,没有一点秀气、灵味。
我低下头,国栋或许是个尽责的好丈夫,但他决不会是个好对象。
与他在一起,生活当然安定,但是可以连丁点儿的趣味都不会有了。
这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日子久了以后,生活安定不再算是怎么一回事,但是无聊却是每天会增加的东西。
要生活安定,毕竟是容易的事,我自己找一份工作,生活也可以非常安定。
何必要与国栋在一起呢。
我看着沈仲明的脸,感慨是那么的多。
我难受得不得了,用一只匙羹不住的调着我面前的那杯牛女乃。
他依然不说话。他依然是那样的看着我。
我向他笑笑。
他点点头,好象知道我心里在想些什么似的。
他的手按在我的手上,我缩了回来。
他的手指是很纤细的,手心并不大,这种手,是敏感的手,他应该也想得很多吧。
我抬眼看他。
他的头发遮住了右边的眉毛。他的神情是这样的渴望。落寞。
咖啡店里没有什么人,一切都是这么的静。
这种调于使我迷惘。我的天,我渴望这种不现实的生活有多久了?
与国栋在一起,只是一连串的数目字。若儿,你要多少钱用。若儿,我明年九月便可考得文凭了。若儿:你在几天之后,应该可以到达这里。
若儿!若儿不是数字,我讨厌数字。
与国栋在一起,如果我建议在咖啡室,一句对白也没有的坐着,他会诧异我是个疯子。
我不属于他那种人。
我奇怪这些日子来竟没有发觉,然而只剩下十天的当儿,我知道了。
知道得那么迟。
我心酸了下来。我的眼睛抬不起来,我想哭,眼眶里含着眼泪。
我会希望这时候时间会停下来。我愿意永远对着这个人,愿意时间不再过去。
他依然看着我,看着我。
我慢慢的抬起我的手,放在他的手上。
我的眼泪滚下我的脸颊,我甚至不觉得悲伤。
我没有说一个字。
他从对面的位置走过来,坐在我身边。
我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他很静默的坐着。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情绪才渐渐平复下来。
我想我们也该走了,在这里坐了这么久的时候。
我才抬起头,他已经晓得我的意思,他扬手叫来了侍者,依然没有多说半个字。
我与他走出咖啡馆,他才说话。“我送你回家,以后我们还有很多时间。你不用去了。”他说。
我不作声,我让他送了我回家。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要快乐。
我记得我自己都说过,快乐毕竟是快乐。即使短暂,也是快乐。
但得到短暂的快乐之后,人们又往往渴望长久的快乐,一如夸父追日。
婉儿说:“你变了。”
“是吗?”
“你有点恍惚,有点糊涂,有点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
“是吗?”
婉儿笑,“你看你,行李还未准备好。”
“是吗?”
“人也似未准备好。”
“是吗?”我说。
“你没算着日子?”婉儿说。
“可能我会打长途电话过去,说我不去了。”
“什么?”婉儿跳起来。
“不去了。”
“这……怎么可以?”她震惊的说。
“你要赶我走吗?婉儿?”我轻声问她,“你真的要赶我吗?婉儿即使我们在一起有时候也会吵架,但你究竟是我妹妹,我是你的姊姊。”
她睁着眼看我。
她是这么的年轻,这么的漂亮,前面还有那样的一大条路在等她。
她会知道我的心意吗?
婉儿说:“姊,我没有赶你,但是你一切都是与国栋哥约好了的,为什么要变卦呢?”
“我不知道,也许在这几天里,我刚刚认识自己。”
“我不明白,姊。”
我看见她脸上的敌意渐渐消失了。
“你不明白的。”
“认识了自己?”她问,“那是什么意思呢?你以前不晓得你是若儿吗?”
我苦笑,“婉儿,你不会知道的。”
“也许我不知道这一点,但是国栋会伤心,我可是知道的,你不为他想想?”
婉儿的口气,学足了母亲。
“他?他不像那种多愁善感的人,他很快会忘记我的。”
婉儿忽然说:“我晓得你为什么决定不走了。你爱上了那个叫沈仲明的男孩子,是不是?”
“也不是。”
“我不相信。”婉儿说。
“我是因为他,才晓得自己与国栋无法相处的。”我说,“但绝不是为了爱他。”
“我越来越糊涂了,我听不懂。”
“怎么还不懂呢?”我也急了。
“姊,你还是去那边吧,去与国栋结婚吧。”
“我还会考虑,连你都不明白我,我想明白的人不会多,大家只会说我对不起国栋。”
“去结婚,有什么不好呢?”婉儿咕哝的说。
她出房去了。
我抓着那封信与那叠信纸,真是提不起勇气来做人。
何必想那么多。
我告诉我自己,只是去与不去的问题。
去便上飞机,不去就留下来。放弃了国栋这样一个嫁人的机会,不是表示说我会永远嫁不出去。我不担心这一点。
如果不嫁他,我或许可以嫁一个更好的人,生活也许更丰足。但也许一辈子也碰不上比国栋更好的丈夫。但这不是问题。
我不要丈夫,我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但是其他的人不会明白。
我实在太烦恼了。这种事情,有谁来了解我呢?
我躺在床上。
床也是一只只的箱子。
这五天,实在太难过了,实在太难捱了。
我双眼瞪着天花板,我甚至不觉得疲倦,我有多少天没有好好的睡觉了?
这是注定的吧?我碰上了沈仲明。
那天我是为什么出去的?对了,是妈叫我去买枕头套子,那该死的枕头套子。
就因为那样,我就认识了他,就是因为他,我觉得不可以跑去嫁给国栋。
国栋,我了解他什么呢?我只知道他是一个读机械的学生,人长得不难看,也不好看,方头大耳的。我只知道他待人彬彬有礼,做事负责。此外……一切都很模糊。
他闲来爱做什么?我不晓得。爱看哪一种电影。哪一类书?喜欢哪个画家?会不会讨厌一个不会做家事的妻子,能不能忍耐我的脾气?
他睡觉打不打鼻鼾?通常饭后喝杯茶还是喝咖啡?甚至他的笑容,在我印象中,都不深刻。
我的天,我是怎么会与他订婚的?又是怎么会忽然之间决定结婚的?
怎么事情已经不知不觉办了这么多,而错误到今天才发现?
我浑身发冷,我害怕得颤抖,几乎不相信这是事实。
这算是什么呢?比盲婚好了多少?这些日子来,我总共才见过国栋几次?我对沈仲明的感情,恐怕还是热烈一点。
感情不算日子,感情不讲理由,就是这样。
现在,即使我跟了国栋去,我心里也不再会平复下来。
在洗碗的时候,我会想起他。在睡觉的时候,我也会想起他,国栋不再是目标了。
与一个男人在一起,想另外一个男人,是痛苦的,我情愿忘记国栋,因为国栋比较容易忘记一点。
所以我必须要写这封信。
我拉开怞屉,拿出了纸笔,手上颤抖,不知道该写些什么出来。
或者情到的时候,已经太迟了,打个电话给他吧,比较会清楚一点。
我可以直截了当的告诉他,我不嫁了。
可是我怕他在电话里听了,会接受不住打击,那我又该怎么办才好?
还是写信吧。或是打一封电报,说我延期前往,然后再等他看了那封信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