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敏姿与曾子佳是大学同学。
毕业后两人同时找到优差,成为都会中数十万名自力更生的年轻时代女性一分子。
她俩合租一间公寓,相处极佳,情同姐妹。
二人均愿为生活奋斗,荣辱心强,性情十分接近。
只有一个分别。
敏姿十分爱美,而子佳只爱三分。
敏姿愿意为了一双漂亮的高跟鞋而挤得脚指又红又疼,而子佳则情愿穿舒适的平跟鞋。
敏姿笑子佳:“你走路似鸭子。”
子佳反驳:“总比受刑罚好。”
她们从不交换衣服穿,虽然二人一般穿三十八号,但式样距离太大,敏姿的衣服都是小腰身,裙子长度在膝头以上,但是子佳喜欢宽袍大袖。
敏姿笑,“你的衣服松垮垮,旧了干脆当睡衣。”
子佳也笑,“你的裙子过了时可让给七八岁女童穿,反正长短适合。”
这并没损害友谊。
她们自有许多共同优点:像钱银上绝不拖欠,还有,非常爱洁净,朋友不多,洁身自爱等等。
不过生活总有意外。
一日,子佳正在开会,秘书敲门进来。
“曾小姐,有要紧事,警方找你。”
子佳立刻退出会议,去听电话。
“曾小姐,你认识伍敏姿否?”
“是好朋友。”
“她遇上交通意外,此刻在马利医院急症室,你愿意为她办理有关手续吗?”
“我马上来,她情况如何?”
“普通。”
“没有危险?”
“没有,脸上缝了数针而已。”
啊,不幸中大幸。
子佳立刻赶到医院。
敏姿清醒,无精打采躺在病床上。
子佳连忙上去握住她手,“觉得怎么样?”
“子佳,替我转到私家医院去。”
“立刻替你办。”
敏姿开的是一辆欧洲跑车,外型极之标致,可是速度太快,子佳一直担心,果然,意外发生了。
敏姿非常沮丧,“我的脸……”
子佳轻责:“你应当庆幸你的小命得以保留。”
她的左眼角与嘴角都缝了针,红肿丑陋。
护土叫子佳去办手续,子佳顺带替敏姿转到私家医院,忙了一个下午,在敏姿的坚持下,又请来了美容矫形医生。
医生是个英俊的年轻人,一看,立刻笑说:“伍小姐,别担心,小事耳。”
子佳问:“可以恢复旧观吗?”
“旧观?可以做得美若天仙。”
语气这样油滑,子佳忍不住笑出来。
但敏姿非常认真,“我要你替我做得平滑无瑕,医生,我还没有结婚呢。”
医生一叠声说没问题。
他走了以后,子佳挪揄敏姿:“还没结婚?亏你说得出口。”
敏姿手中拿着镜子一直照,脸色灰败。
子佳不忍,“现在矫容技术十分高明,你大可放心。”
敏姿不语。
“况且,你我才华盖世,月复有诗书气自华,外表即使打个折扣,也胜过那些庸脂俗粉百倍。”
敏姿忽然哭了。
子佳起了疑、心,“敏姿,有什么事,尽管提出来讨论,别搁心里。”
敏姿颓然倒床上,“那天,李承辉也在车里。”李是她的亲密男友。
“他可有损伤?”子佳吃一惊。
“他无事,他敷药后自行出院。”
“他怎么没来看你?”
“我们已经分手。”
“什么?”子佳不以为然,“分了手也还是朋友,在这种要紧关头,怎可一切撒手不理,太没有义气!”
“算了,他误会我故意撞车要他的命。”
子佳冷笑连连,“他把自己想得太美了。”
“子佳,我心情很坏。”
“我明白,到底走了两年。”
敏姿长长叹息,闭上双目,大滴泪水落枕头上。
再过两日,报告出来,身体无恙,敏姿出院。
她随即赴整容医生处重新缝针,美容医生针脚较细,又懂得用特效药,伤口不日可恢复平滑。
换了是子佳,也会去修理一下,到底还年轻,况且,出来做事,讲的是声色艺,缺一不可,虽然一身好本领,一张脸似夜叉,也会吓坏客户。
子佳亲自陪着敏姿去医务所。
手术进行得很顺利,只需要一小时零十分钟。
子佳带了本小说坐在候诊所看,才读了一半,看护已扶着敏姿出来。
子佳放下书本端详她,觉得突兀,“你只是在眼角受伤,为何两眼都缝针?”
看护笑着代答:“伍小姐顺便美容双目。”
子佳”听,大奇,“敏姿,你认为自己不够美?”
敏姿不语,架上墨镜。
子佳驾车送她回家休息,“趁这机会好好休息,假期过后又是一条好汉。”
半晌敏姿才说:“子佳,我想转一份工作。”
子佳一怔,连忙忠告:“不要在失意时作任何巨大的改变。”
谁知敏姿不悦地说:“我没有失意,你凭什么说我失意?”
子佳啼笑皆非,“那么,考虑周详才作决定。”
“这我懂。”
接着敏姿双目拆了线消了肿,子佳只觉她看上去有点像西洋美女,她又去换了发式,外型起了相当大的变化,朋友有点议论纷纷。
子佳代敏姿平息谣言:“伤口非经美容医生处理不可,她偏偏伤在眼角。”
可是,连子佳都疑惑,众友好会相信吗?
对外型一丝不放松的敏姿走了极端,她用更多时间来打扮修饰。
作为朋友,子佳支持敏姿。
失去男友,又遇上车祸,敏姿心理状况有点不稳,要给她时间,要耐心等待。
稍后敏姿还是转了份工作,加了薪水,失去年资,子佳觉得是得不偿失,不过敏姿急急要转变环境,亦情有可原,她不想再听到同事问起李承辉。
失恋对女性一贯的打击比较大。
新同事称伍敏姿为“那个美女”。
子佳看着敏姿笑道:“瞧你,多失败,早知,净做个美女还不简单,何用寒窗载,身经百战。”
谁知敏姿沮丧地答:“你讲得对,你我是用错精神时间了。”
到了这个地步,子佳认为是非劝不可了。
“敏姿,你怎么可以连基本的价值观都更改了呢,区区一个李承辉值得你推翻苦打下来的基础吗?”
伍敏姿只是苦笑。
“即使你俩仍在一起,你也不会即时下嫁,敏姿,天下似李承辉那样的男子车载斗量。”
敏姿不语。
“再抑郁下去,可要看心理医生了。”
“子佳,我真失败。”
“失恋不等于失败,敏姿,失恋只是失恋,终究你会找到更好的。”
“几时?”
“快了。”
只能这样安慰着敏姿,她渐渐陷入自怜,这是失恋最坏的一个阶段。
本来不好动的子佳忽然创作了许多活动,逼着敏姿四处散心。
一日下班,本来已经走到停车场,忽然想起敏姿爱吃巧克力蛋糕,便绕路去买。
在店里等包装找钱之际,听见有人叫她。
子佳抬起头,看到的却是那英俊小生李承辉。
子佳、心中有气,冷冷盯他一眼。
李承辉讪讪与子全打招呼:“子佳,好久不见,听说你又升职了。”
子佳似个孩子般赌气,“与你何干!”
李承辉说:“大家是朋友嘛。”
“我以为你从此打算失踪。”
李承辉低声下气,“我同敏姿,实在不便藕断丝连。”
子佳一听此言,恶向胆边生,刚欲发作,忽见一妙龄女子进来唤人:“承辉,为何那么久?”
李承辉忙道:“可俪,我替你介绍,这是我好朋友曾子佳。”
子佳呆住了。
那个叫可俪的女孩子亮丽动人,一派温婉,大眼睛,高鼻梁,小鸟依人般绕住李承辉手臂。
电光火石之间,子佳明白了。
敏姿去整形,原来就是想把五官改成可俪那样。
子佳深深悲哀,一时只能直视,没有反应。
打过招呼,李承辉带着新女友离去。
子佳悲愤莫名。
敏姿如此伤害自己,是完全没有必要的一件事。
那日她提着甜品回家,发觉敏姿正在照镜子。
子佳冷冷地说:“照够没有?镜子要爆炸了。”
敏姿转过头来,子佳惊呼一声。
“你的鼻梁怎么了?”
敏姿鼻梁又青又肿,但是声音倒还镇定,“垫高了半公分。”
子佳声吟一声,斟杯拔兰地出来,一口而尽,“敏姿,我们需好好谈一谈。”
敏姿语气居然十分愉快,“瘀青退了我就是新人了。”
子佳长叹一声。
“长周末一过,即可上班。”
子佳放下酒杯,“下次做什么,胸、腿、婰?真没想到你那么自卑,那么不喜欢原来的自己。”
“子佳,美容医生不是光为我一人服务。”
“我并非古老石山,敏姿,过三十年,大家皮肉松了,为人为己,我带队去整,
可是现在你是干什么呢?你想变谁?”子佳声泪俱下。
敏姿放下镜子,低头不语。
过一会儿,子佳才说:“适才我在街见到李承辉。”
敏姿仍不响。
“他同一个叫可俪的女孩子在一起。”
敏姿抬起头,“她真漂亮是不是?”非常气馁。
子佳诚恳地答:“我不会说她丑,那不公道,她的外型的确可爱,但是拿我同一比,我却不觉得自己逊色,我勤力工作,成绩有目共睹,我经济独立,自立门户,我与那种少女是两个世界里的人,敏姿,你明白吗?”
敏姿看着子佳。
她忽然握住子佳的手。
“我才不要做她,”子佳说下去:“她也可能不要做我,各人有各人的路,天生我才,我们该做我们最擅长的工作,何必吃力不讨好去模仿他人?”
敏姿睁大了双眼。
“敏姿,别浪费时间了,生活得更好才是最佳报复,相信我,损失在他,不在你。”
“我的鼻子───”
子佳摊摊手,“已经做了,还有什么办法?高处不胜寒。”
伍敏姿是个聪明人,她决定自深渊里走出来,不过栽进去容易,爬出来难,是要费一点劲的。
一日下班她同子佳说:“阿佳,公司派我去三藩市。”
“还等什么?”
“阿佳,人家会不会说我自我放逐?”
“叫他们也逐一逐好了,办得到吗?况且,你管别人说什么呢,别人又不会替你付水电房租。”
“这里房租我照付。”
“敏姿,你回来之际也该找个新地方了,两个人住得多挤。”
“啊,撵走我。”
“讲得不错。”子佳笑嘻嘻。
“我知道,”敏姿叫出来,“你找到人了。”
子佳仍然笑,“看你,面孔做得似洋人,果然,要到番邦去了。”
“他是谁?”
“十划还没有一撇呢,有眉目时才告诉你。”
“子佳,”敏姿感慨,“你做人真有计划。”
子佳笑答:“我是比你藏奸。”
过了一个星期,子佳把好友送到飞机场。
两人紧紧拥抱,不愿分开,约好每星期日早上九时正由子佳拨电话到三藩市。
这一去,可是要”年呢。
长话短说,三百六十五日就此飞逝,敏姿在电话中说:“子佳,你真是信人,五十多个礼拜天,你永还有电话到。”
子佳悻悻然,“可是起码有二十次以上我只能问候府上的电话录音机。”
敏姿陪笑,“我下星期要回来了。”
“那多好,我们慢慢算帐。”
“子佳,我回来两星期又要走。”
“什么?”
“公司与我续约─年。”
“那也好,不过我真想念你。”
“我也是。”
“废话少说,你升了没有?”
“这次回来,就是为了商议升职事宜。”
“好极了。”
“还有一件意外。”敏姿笑。
弊!“我知道,你在美国把尊头给换了。”
“去你的乌鸦嘴!”
“还有啥子好事?”
“我会带一个人回来。”
子佳自心里笑出来,“呵好极了好极了。”这比升官发财还中听。
她把电话挂上。
男朋友李广文在一旁:“敏姿要回来了?”
“是,届时介绍你认识。”
自二人约会变了四人约会。
敏姿的男友陈博通住父母家,敏姿仍住子佳处,二人挑灯夜谈。
“会不会结婚?”
子佳笑,“十年后差不多,我喜欢现状。”
敏姿说:“我却希望结婚。”
“陈某怎么说?”
“我与他都准备好?”
“恭喜恭喜。”
子佳忍不住拿陈广博同李承辉比。
“在外国长大受教育的人胸襟不一样。”
“大学很器重他,与他在一起,人们连带也尊重我,我是大大沾光了。”
“你自己也不差呀,敏姿,堂堂旧金山分公司总经理。”
敏姿微笑,“熬过去了。”
大家都没提到李承腊三个字,可是都知道指的是什么事同什么人。
子佳凝视敏姿,“眼睛鼻子在发风落雨之时有无红肿疼痛?”
“不要开玩笑!”
“陈博通君喜欢你的高鼻梁吗?”
“他比较欣赏我的个性。”
“那么,你老板升你,是因为你的大眼睛吗?”
“我的顶头上司双眼如两条线。”
子佳拍手大笑,“瞧,白受皮肉之苦。”
“喂,你有完没完,尽挖苦老友。”
“说完了。”
敏姿叹口气,“你觉得我蠢吧。”
“爱美不算蠢,为了一个不懂得欣赏你的人而觉得自己不美,那才叫蠢。”
敏姿叹口气,“子佳,你思想好通。”
“旁观者清耳,轮到自己,说不定糊涂到顶。”
“这也是清的一部分。”
“这样捧我,可是有事叫我做?”
“伴娘你做不做?”
“唏,证婚人还差不多。”
“那么,一言为定吧。”
子佳没敢问敏姿彼时是否真的那么爱李承辉,也许她只是克服不了那种被遗弃的痛心感觉。
现在创伤应该已成过去。
社交圈子那么窄,相信李承辉也会知道伍敏姿生活得很好。
事实上,子佳几乎可以肯定,李承辉所有朋友中,以伍敏姿最出色。
子佳也有在街上碰到旧男友的时候,真吓一跳,不但胖,且一副疲懒相,子佳免麻烦,连忙过马路走到对街去。
故此子佳很努力修饰,兼勤奋工作,那么,与旧时人狭路相逢,免人家尴尬,好让人家想:噫,曾子佳越来越精神,真不枉相识一场。
子佳相信日在一善。
办完事,聚完旧,敏姿偕伴侣回去了。
子佳说:“敏姿我真的想念你。”
“我也是。”
三个月后,敏姿拨电话回来,“子佳,我下个月结婚,你来不来证婚?”
子佳连忙告假,几乎没插翅飞过去,免坐长途飞机之苦。
敏姿穿象牙白缎子套装,戴一顶俗称药丸盒的帽子,罩一层面纱。
手中握一束小小栀子花,那香味沁入心脾。
结婚了,真好,夫婿陈君与她十分相配。
“没想到这么快。”
“我怀孕啦,”敏姿毫不讳言,“故此速速成婚。”
子佳一听,羡慕得妒忌起来,“凭什么上天把最好的都给你。”
敏姿挤挤眼,“有些是我自己争取的,譬如说,这双大眼睛。”
子佳笑得弯腰。
“九个月后我再来看你,多多保重。”
“你放心,博通妈妈还算年轻,她会过来帮忙。”
呵,都安排好了,不再冒失冲动。
回家后,子佳也有几天想结婚想得不得了。
幸亏公事忙得发昏,又出差到雪梨去了一趟,才把那念头搁到脑后。
知道敏姿不回来了,她把公寓大肆装修,打通两间房间,客厅换了玻璃墙。
每星期仍与敏姿通电话。
“你那边的人怎么样了?”
“一贯醉生梦死,好得不得了,美极了,你呢?”
“最近觉得有点重,进入第三阶段了,午夜梦回,觉得前尘往事,像一场梦似,此刻的生活至踏实不过。”
“陈博通有福气,你看你,既顾家,又有事业,这样妻子何处寻。”
“你真的那样想?”
“我是你老友,当然捧你场。”
敏姿笑了。
三个月后,她顺利养下一个女儿。
子佳百忙中怞出三日过去看她。
陈伯母新任祖母,眉开眼笑,抱着幼婴给子佳阿姨观赏。
子佳非常关、心敏姿,“你好吗,我的天,你胖成这样,有无一百公斤?”
“实不相瞒,几乎有七十公斤。”
“可怕,如何承担后果?”
敏姿看看四周围,见丈夫与婆婆都不在,才说:“不妨,听说有怞脂肪美容术,用一技小型吸尘机那样的管子,把脂肪怞出来,一劳永逸。”
“对对对,”子佳说:“是有这种新技术,而且还可以把怞出的脂肪堆填到有需要的部位,从此生命没有缺憾。”
“咦,你为什么那样起劲?”
子住笑答:“我认为那是本世纪一大发明。”
“你想做?”
“我考虑,不过先得去打探一下,激光医近视眼是否可行,我对我那八百度近视实在厌倦。”
“我以为你反对整形。”
“你一直误会我的意思,我反对你为李某人折腾自己。”
“呵对,李某人,他怎么了?”
“我不知道,”这是真话,“我不关心。”这也是真话。
敏姿看着子佳,“这么些年了,你一道那么真。”
子佳握住敏姿的手,“是,我也很为这个骄傲。”
子佳觉得她可以忘记每星期打电话给敏姿了。
她见过李某人,一次在一个商场的自动电梯里,他上去,她下来,擦身而过,咫尺天涯。
他仍然英俊硕健,向子佳挥手,隔一日,他致电子佳公司,想同子佳喝茶。
子佳应允了他。
在咖啡座上,李承辉问:“敏姿好吗?”
子佳手袋里刚好有一帧敏姿偕女小宝的近照,便取出给李承辉过目。
李承辉接过看了一怔,月兑口说:“这是谁?”
轮到子佳发呆。
他不认得她了。
也难怪,敏姿的眼睛鼻子全变了样,体重增加二十公斤不止,一脸满足幸福,已经月兑胎换骨,变成另外一个人,她现在是陈太太,小宝母亲。
“你不知她是谁?”
“不,我不认识这位太太。”
“呵,那是我表姐。”
“对,我适才问,敏姿好吗?”
“好得不得了,”子佳答:“事实上不能再好,好得你可以完全忘记她。”
李承辉似乎有点惆怅,“那我放心了。”他放心了?他有什么不放心?
“你呢,那个叫可俪的女孩子呢?”
“呵,她到外国升学去了,我现在另外有朋友。”
“那,你在花丛中再游览游览吧。”子佳呵呵笑。
李承辉似乎已无当年之勇,低头沉思片刻,再说些别的,也就散会。
子佳那晚想,虽然李承辉仍是老样子,但相信敏姿即使面对面看到他,一样不会认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