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前夕的温哥华,游客区水泄不通,时装店里挤满顾客,老板娘伊莲亲自把关,守在门口,金睛火眼那样盯着进出的客人,以免有宵小顺手牵羊。
这一家名牌子店一边卖便装,另一边卖鞋子,因为预先知道这几天一定会忙得不可开交,所以临时请多了几个女孩子帮忙。
伊莲一贯精明,一早在大学布告板上贴出聘人告示,只是没想到应征的人那么多。
市道好了,经济仍差,从这件小事可以见到。
部份货品已经开始打折扣,更加吸引到顾客连群结队进门。
许多是日本游客,香港人也不少,都觉得标价比东南亚更便宜。
店里其中一个临时工叫谭小康,卑诗大学英国文学系二年生,伊莲一见到她便喜欢。
小康个子比一般年轻女孩子娇小,看上去有亲切感,相貌娟秀,可惜不大会说中文,是个土生女。
小康正毫无怨言,满脸笑容地招呼客人。
一个太太一买便是三双鞋五条皮带,之后叫小康过来,“小姐,请你介绍男装鞋给我先生,我得看牢这顽皮女。”
小康一看,只见一四五岁小女孩正在吃冰淇淋筒,本来店里不准饮食,但此刻叫人客照规矩做等于赶客。
管它呢,顾客至上,圣诞前夕,会得做人点好。
工夫一学即会,做人却是一辈子的学问,凡事要替别人着想,越会替人家想,越易成事,社会上成功人士多数能照顾到别人需要。
那位少妇抱起小孩,小康连忙说:“这边有椅子,请到这边坐。”
冰淇淋溶化,直滴下来,小康百忙中取过一盒纸巾给她用。
这样好招呼,那位太太笑了。
人迭人,他们都能大大小小十多包满载而归。
到柜抬付帐,伊莲对小朋友说:“你真乖,送你一张贴纸。”
那小孩大声答谢。
一家人满意地离开店堂。
小康与其它同事脸上已经泛油。
这七元二角一小时的临时工资的确不容易赚。
街上北风凛凛,可是一派欢乐。
对面咖啡店派了三名伙计在门口唱唱诗。
小康蹲下替一位小姐试鞋。
那位小姐错愕地受宠若惊,“我自己来,”又补一句,“我们都自己试鞋。”
小康骇笑,“你来自何处?”
那位小姐叹口气,“即使是五百元美金一双鞋,售货员把鞋扔到客人面前,自己试。”
小康笑着点头,“我知道,你来自香港。”
那位小姐点头,“购物天堂服务一日比一日差,价格一年比一年贵。”
隆冬,太阳四时半左右落山,五时已经漆黑,他们今天要做到九时打烊,翌日休息一天,廿六号礼拜日早上九时正再开工。
老板娘千叮万嘱:“一定要准时上工,准时收工,不得迟到早退,能完成预定工作量者有勤工奖。”
做点小生意也不容易。
可是收银机叮叮叮不住开动,听上去令人好开心。
那天临打烊时分总算静下来,隔壁几间酒吧自然旺得惊人。
伊莲说:“差不多了。”
她坐下来柔酸软的腿。
小康心想:那么快又一年过去了。
伊莲笑问:“在想什么?”
一个年轻人进店来,小康立刻上前。
那东方男子笑笑说:“刚才我已经来过,不过你们正忙。”
小康笑问:“看中了什么吗?”
年轻人本想说:你!但是始终不敢造次,笑笑说:“这款外套,中码。”
小康立刻服侍他穿衣。
“有几个颜色?”
“三个。”
“每种一件。”
小康笑,“是带回家送人吗?”
“猜对了。”
“听客人说,东南亚标价几乎是两倍。”
“完全正确。”
小康把外套取出收帐。
那年轻人忽然咳嗽一声。
小康治起头来。
“小姐,我姓王,叫王裕佳。”他改用粤语。
小康也笑着用粤语说:“我不识讲广东话。”
他一怔,“叫我王可以了。”
小康把衣物交给他。
长得那么好看的她大概自第三班开始就有男生钉在她身后任她差遣编排。
她当然知道男顾客是在搭讪。
果然,小王说:“店快打烊了吧。”
“还有一小时。”
“我在对面咖啡店等你好吗?”
小康笑容满脸地说:“我要赶回家去吃饭呢。”
那小王无奈。
“明天呢?”
小康问非所答:“明天我们休息。”
那王裕佳正欲进一步要求,伊莲已看出苗头,自那一角走过来,“小康,请过来整理鞋盒。”
这一下虽然替小康解了围,却叫客人知道她的名字。
老板娘温和地对年轻人说:“下次再来,圣诞快乐。”
那年轻人喃喃说:“从没见过那样漂亮的面孔。”
伊莲回道:“你也很英俊。”
那人客终于讪讪的走了。
伊莲问小康:“向你搭讪?”
“想请我喝咖啡。”
“你好似拒绝了他。”
“我已有固定男友。”
伊莲笑,“他看上去不似坏人。”
小康没有回答,也笑笑,帮老板娘关上店门。
下班后她乘架空铁路返家。
不,她并非赶着回家吃饭,她家人也不住在温埠,谭小康自十八岁起便是经济独立的半工读生。
在这种大节日,又加上急景残年,小康略有感慨。
过两年就快毕业,最理想出路不过是找到一份教职,然后结婚生子,安份守己过一辈子。
到了家,她捧着咖啡杯打量租来的小公寓。
去年回家,发觉遭小偷光顾,吓得她在警署过平安夜。
幸亏房东谅解,立刻替她装妥防盗设施。
电话铃响,那一定是她的男友马志忠。
“我带着香槟与熟食二十分钟后到。”
“我等你。”
志忠是她同学,香港人,毕业后一定会回去帮父母发展生意。
家里管得相当严,零用足够,但不多,所以买的香槟永远有点酸味,熟食不过是超级市场卖的烧鸡与意大利面。
二十一岁的小康比二十三岁的志忠懂得多。
志忠曾经问:“与我一起回香港去如何?”
小康没答应。
他们家是粤人,小康不会讲广东话,听说香港居住环境都比较狭窄,住马家不方便,也没有名份。
最主要的是,她并不爱马志忠。
她婉拒了他。
志忠兴致勃勃上来,节日总算有了气氛,两个年轻人谈到深夜。
“刘官秀与陈钧海已经订婚。”
“他们已经恋爱了三年,够期了。”
“双方父母的经济能力都好,希望他们快生孩子。”
小康微笑,“香港人真有钱,有时真不明白怎么会赚那么多。”
“是,许多富豪财产数百亿。”
小康摇头,“我的时薪才七块钱。”
“不过,”志忠乐观地说:“我们有我们的快乐。”
小康笑,“那自然。”
第二天,小康睡得很晚起来,下午与志忠去喝咖啡、逛街,除出酒店别的地方都不开门,市面静寂,别有风味。
小康笑,“也巴不得明天一早可以开工,工作可以便人忘忧。”
“你有忧愁?”
小康不回答,她与志忠在市中心分手。
她决定早睡。
第二天一早电话把她吵醒,天尚未亮,才七点,是老板娘的声音:“小康,我病了,请你到我处来取锁匙开店门做生意,今日全靠你的了。”
她说了地址,小康连忙赶去。
天气陰暗,大雨,老板娘住在高尚住宅区一间大屋里,闻门铃声亲自来开门,小康一见,吓一跳,前日还是个艳妆女子,今日已变蓬头鬼,她染了感冒,头脸都肿起来,用手帕扬着鼻子,沙哑喉咙,“小康,进来喝杯咖啡。”
“不,”小康说:“已经八时多了,我得速速去开店。”
“如果好转,中午我会出来帮你。”
“你多多休息,”小康忍不住问;“家里有人照顾你吗?”
“只得我一人罢了。”
小康不再言语。
“我们电话联络。”
小康乘公路车到店铺,打开店门,同事陆续来到,人客也三三两两进来选购衣物。
小康听见有人叫她名字。
她只当是同事,应道:“马上来。”
可是那人已经走到她面前,“好吗?”
小康抬起头来,依稀觉得他是前晚那个要请她喝咖啡的年轻人。
“啊,是张先生。”
“不,我姓王。”
小康问:“可是大衣号码不对?”
“我想再买半打衬衫。”
小康笑,“我来给你介绍,喜欢绒布还是牛仔布?”
她一件件抖给他看。
他马虎地试穿,就在原来的衬衫外边套一套。
小康替他选了六件。
“你一直在这店里工作?”
“我是临时工。”
“你正职是什么?”
小康不想回答,笑道:“请到这边来付款。”
这时店里已经人山人海。
那姓王的年轻人走到柜台说:“你打算一辈子卖鞋?”
小康收敛了笑容,“先生,我不明白你的话。”
那年轻人再一次报上姓名,“我叫王裕佳,十一点半在对面咖啡店等你,小姐,没有恶意,只是谈谈。”
小康把货物与发票给他。
他推开店门出去。
然后,小康发觉那位小王先生忘记把信用卡拿走,真是冒失鬼,她连忙把那张卡放进怞屉里,希望他会回来找。
一直忙到十一点多,老板娘忽然出现了,她精神似乎好了点,仍有病容,却撑得住。
她来看生意额,忽然满意的笑了。
“小康,你去喝杯咖啡,辛苦你了。”
小康一抬头,看到墙上的钟,刚巧十一点四十分。
她取过信用卡出店门,走到对面咖啡店去。
王君正向她微笑。
小康讶异,“你一直在这里?”
“是,等你。”
她把信用卡还给他,“有什么话要说?”
小王见了信用卡,一怔,“我一早留意到你心地十分好。”
小康叫了杯咖啡,“有什么事?”
“我刚才说话无理,请你原谅。”
小康叹口气,“你说得对,我并不想一辈子卖鞋。”
“我可以帮你。”
“什么?”小康睁大双眼。
王君摊摊手,“像你这样漂亮的女孩子,怎么会在小店里卖鞋,不可思议。”
小康既好气又好笑,“你有更好的建议?”
“我当然有。”
小康看表,“我要回店里去了。”
“慢着,小康,你可听过香港复旦电影公司?”
小康一怔,“名字很熟。”
那王裕佳微笑,“我是该公司的制片,”他递上名片,“我认为你可以胜任我们新片女主角。”
小康睁大眼睛。
“下了班打电话给我。”
小康镇定下来,“原来你不是为私人原因约我谈话。”
王裕佳欠一欠身笑道:“香港人永远公事排头。”
“你几时走?”
“一月三日,我来看外景,住在温哥华酒店。”
“你真的是制片?”
王裕佳搔搔后脑,“我多少还有点名气,你可以问问唐人街华侨,他们可能听过我名字,我去年拍的两套影片都非常卖座。”
小康不语,回到店里去工作。
下午趁空挡她问老板娘,“香港有否一间复旦电影公司?”
“有,”伊莲答:“规模十分大,老板叫吴景辉。”
“你有否听过王裕佳这个名字?”
“是个制片吧,专拍徐和平的电影。”
“徐和平不是大明星吗?”
“是呀,此刻听说在本市找外景地点。”
小康问:“你怎么知道这些新闻?”
“我看中文报。”
伊莲到后堂去找一迭中文报交小康。
小康把报纸收到手提袋里。
“怎么,对电影有兴趣?”
小康只是陪笑。
傍晚放了工,小康好好摊开报章细阅,一眼看到王裕佳的照片。
她不谙中文,可是这不是问题,她随即找到同学翻译。
同学说:“照片中人是个电影制片。”
小康点点头,“谢谢你。”
一辈子资鞋?不.。
她拨电话给王裕佳,“可是,”一开口便说:“我还在上学。”
王君聪明得一听这样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就知道她是谁,“不要紧,戏在温哥华拍摄,你要不要到酒店来?我的意思是,我介绍众人给你认识,徐和平、导演、编剧……”
“他们全在温埠?”
“是呀,我们寓工作于娱乐,他们刚自黑梳滑雪回来。”
小康迟疑。
“我来接你。”
小康坦白,“我就在酒店附近。”
“那么我们在咖啡厅见。”
“我十分钟后到。”
小康一出现,咖啡店里一半人站起来鼓掌,王裕佳立刻迎出来。
“工作人员欢迎女主角。”
小康从没见过那么热情的人,所有在场工作人员都过来细细打量她。
“不得不佩服王裕佳这个星探。”
“的确漂亮,高度尤其适合,娇小可爱。”
“叫阿徐来看看。”
“阿徐!”
徐和平一点架子都没有,大手与小康握手,“阿佳,几时安排替她试镜?”又说,“我们都不是坏人,别担心。”
小康的心定了下来。
接着,王裕佳逐位工作人员替她介绍,小康发觉编剧与副导演都是女生。
看到这种规模,她也就放下了心。
小王送她走的时候,已与她约好时间试镜。
“不用怕,我觉得你一定会上镜。”
“可是,”小康说:“我毫无演技。”
王裕佳嗤一声笑出来,“放心,没有人有演技,我们不会苛求。”
小康看着他,“你不像制片。”
他却说:“我也知道,制片都是中年大月复贾,口咬雪茄,色迷迷打女主角主意。”
小康笑。
王裕佳感喟,“女朋友,要多少有多少,适合的女主角,那里去找。”
第二天,伊莲要求小康定期上班。
小康婉辞,“功课会吃亏。”
“你且考虑一下。”
“好的,我会。”
那天晚上她去试镜读对白,顺利通过,带回一份合约与一部剧本。
小康整夜不寐,读毕剧本。
那英文译本原来是为温埠当地工作人员准备,小康阅毕圈住部份,发觉她扮的根本是她自己,即是不用演戏。
她做回一个可爱活泼的土生女即可。
拍摄时间约六个月,合同上有细节,像一年内不得替其它影片服务等,都十分合理。
酬劳尤其叫她高兴,虽然不是大数目,可是以后两年她都不必出来打临时工了。
谁会放弃这天赐良机。
她看看时间,是清晨六时半,不管三七廿一,拨电话给王裕佳:“我答允演出。”
“真是好消息。”小王的声音惺忪。
“呵,把你吵醒了,对不起。”
“不怕,”他挺诙谐,“制片部份职责便是听午夜电话。”
小康也笑了。
“欢迎你加入大家庭。”
小康犹疑地问:“电影圈真的像传说中那么黑暗复杂?”
“你红了自会知道,不红的话,放心,无人会理你,世上有人的地方便有不公平现象,躲不了。”
小康从未听过如此简洁扼要的忠告,十分感激。
“十点正来签合同吧。”
马志忠找了她好几次,她都没有时间覆电,电话录音机里尽是他绝望的呼声。
小康不是不知道凡事不应拖,可是她一时真怞不出时间。
接着下来,她忙着拍硬照、挑戏服、排戏,一天只能睡三五小时,幸亏年纪轻,越忙越精神。
她从来不知道原来生活可以如此多彩多姿热闹激烈,工作人员全情投入,那种同心合意把一件事情做好的精神叫小康感动。
王裕佳说:“在这个行业,你必须记住:TRY,TRY,
DOORDIE,投资庞
大,不赚钱就必死。”
小康骇笑。
一月中她将开学,届时,时间不知如何调配。
“放心,”王裕佳说:“你星期三四五上午有课是不是,通常中午才有戏份,大明星徐和平早上不大起得来,虽赶时间,也得迁就,不过,待真忙的时候,你非旷课不可。”
“是。”想一想,又问王裕佳,“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好?”
小王答:“我是制片。”
“不,都是额外的。”
小王忽然温言答:“我痛恨看见美女蹲在小店里卖鞋。”
“许多女同学比我好看。”
“她们不是华人。”
深夜收工,小康看到马志忠在公寓门口等她。
“小康,你到什么地方去了?我几乎没报警。”
小康请他入内,向他说出原委。
“天,”马志忠苍白地说:“他们的魔瓜伸到这边来了,不放过任何平头整脸的女孩子。”
小康啼笑皆非。
“你要做明星?”
小康更正他:“演员。”
“我们的关系从此告终?”
“不,仍是朋友好不好?”
马志忠嚎叫:“比绝交更坏,一打入这号类型一辈子不再超生。”
谭小康看着他微笑。
半晌,马志忠镇定下来,“输要输得漂亮,小康,我祝你前途似锦。”
“谢谢你。”
“将来,回香港拍戏的时候,请记得来探访我。”
“喂,我们还有一年同学要做。”
小客厅里忽然亮了起来,原来太阳已经升起。
小康打了一个呵欠。
马志忠点点头,“是,女明星一向作兴在白天睡觉。”
小康忍不住说:“我累是因为与你谈了通宵。”
“最后一个问题。”
“请说。”
马志忠看着她,“小康,你有大学生智能,缘何投身一个那样翻覆错纵的行业?”
小康不加思索,“因为我像其它人一样,想在最短时间内获得名利。”
“倘若得不到呢?”
“不要紧,我还年轻,我还可以回来卖鞋子,或是手袋,或是汉堡包。”
马志忠颔首,“是,你不会损失什么。”
谭小康第一次诉苦:“我父亲住巧加利,母亲在多轮多,各自都有家庭,又生了一堆孩子,我不是任何人的女儿,我必须走出自己的路来,你明白吗,志忠?”
马志忠叹口气。
“我一直帮不到你。”
“不,你已经做了很多。”
两个年轻人拥抱了一下。
她送他出门。
电话铃响了。
是王裕佳打来:“下午一时有个记者招待会,你立刻出来做头发化妆以及挑衣服,我想你以比较突出的形象见观众,还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