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人儿 可人儿 作者 : 亦舒

林可人是美丽的女人。而且神秘。

在我们公司做足一年,没有人知道她的底细。

她的履历表在人事部经理那里,为了表上的详情,其它的男同事绞尽脑汁,请老

董吃饭喝酒,结果老董将半机密文件影印出来,弄得人各一份,结果被总经理记下一

过。

林可人并没有因此生气,虽然经过这件事,连总经理也忍不住将她的履历表再看

一次,但林可人在公司的态度还是一贯,绝口不提这件"趣事"。

我深觉她懂得做人之道。

老实说,男同事暗地里对她有兴趣──那是最大的赞美与恭维,难怪女同事都吃

起醋来。

连我的女秘书莲达也说:"一份普通的履历表,害得董先生被记一次过,真划不

来。"

那份表我也有。

年龄:二十七。性别:女。程度:轮大管理系学士。父母:俱去世。兄弟姐妹:

无。婚姻状况:未婚。地址:碧水路三号三楼。电话:二三四五六。

什幺也没说,没见过这幺空白的履历表。

老董白白被记一大过,难怪连小秘书也替他不值。

但是男同事还是像熊见了蜂蜜似的跟住她。

因为她美丽。

我看过张爱玲的作品,有一次她接受访问,回答记者说:"有几个女人是因为灵

魂美而被爱?"

真的,男人们追着林可人,是因为她相貌长得实在好,好得老实说一句,有这种

面孔的女郎很少会得沦落在写字楼里天天挨八小时粗重功夫。是,她也算是经理级,

但如今在中环,大风吹下一块招牌压死十个人,十个都是经理。

林可人平时不十分打扮,像她这样的人才,倘若浓妆起来,穿一些比较时式的服

装,那种艳光还不射得人头昏眼花?她颇有自知之明,故此尽穿些素净的衣服,略略

化妆,头发往后梳,然而越是如此淡扫蛾眉,越加出众。

我很少与她有接触,不过不识子都之骄者,乃无目者也,私底下总点留神。

夏季她喜欢穿一套浅灰色的麻布装。这种布料是很贵的,越皱越不便宜,一袭动

不动数千元,但是她同一个颜色,差不多款式的服装起码有十多二十套。

由此可知,她跑来写字楼工作,不是为薪水。

那是为什幺?

日子久了,总有蛛丝马迹露出来,要凭自己细心观察。

她一举手一投足有种很奇突的气质,跟常女不一样,我并不是在女人堆里混大的,

叫我详尽形容她那股味道,我说不上来,反正与一般女人有点不同就是了。

她并不是冷若冰霜,她时常微笑,非常有礼,听人说话的时候,全神贯注,但是

礼貌之外,还有点难以捉模的神情,她从来不与同事争执,一年多了,从没出过错漏,

比她低三级的人向她无理取闹,她一样气定神闲,上司发脾气发牢蚤,她也无动于衷。

人只当她好脾气,我觉得她深不可测。

为了什幺呢?这样的一个人,每天一早从家中出门,到这里来坐足八小时,有时

候还得扑出来开会,下大雨刮大风,一视同仁地要准时到抵目的地,说她为了那三百

元日薪?我死也不相信。

她是一个最诡秘的女人。

有一阵子我看卫斯理的科幻小说看多了,开始把林可人当作一个天外来客。她会

不会像海文方那样,是个蓝血人?流落在地球这个闷死人的落后星球上,有家归不得,

做了异乡客?

我为我的想象力哑然失笑。但说真的,她的确像个异邦人,不少次数,我曾经看

见,她美丽的双眸凝视窗外,微微叹息,整个人如蒙上一层薄雾,有种说不出的凄茫

感。

为什幺会这样?正当妙龄的女郎,有份不错的职业,长得又这样好,怎幺会有这

样的表情与心怀?

我不明白。

整间公司的同事也不明白。

她似乎不属于这个环境,生活得不投入,她打扮虽然整洁美观,调子却非常的低,

从没听见她为买到一件心爱的衬衫或晚装而高兴,而这正是一般写字间女郎的主要生

活情趣。

也没有闻说她看过哪场电影,去过什幺舞会,到过什幺国家旅行。

换句话说,她没有跟我们吵过架,但是我们也别妄想会有资格做她的朋友。

她把自己锁在一只盒子中,一只玻璃盒子,透明,但外人休想闯得进去。

怎幺会这样?

天气稍凉的时候,她换上秋装,清一色的女乃油色系,她肤色又白,都是浅浅的杏

米,看上去更是无限的幽雅。

当然,女秘书莲达说她:"一点都不会穿衣服,来来去去一个颜色,又没有款式,

古老十八代。"

我微笑。

她居然凶霸的问:"笑什幺?"

女秘书与她们老板的关系一向很暧昧,莲达与我之间也如此,有一种旁人难以想

象的亲昵。

她说下去:"今年流行松身迷你裙,仍然垫肩膀,鞋子的跟比较矮──"

我接上去,"金色围一条边的风气尚陰魂未散,衣服上缀七彩的流苏、星、图案,

化妆转为苍白,嘴唇又不流行鲜红……对不对?"

她愕然,"你怎幺知道?"

"别以为你特别有心得好不好?三十五元买本时尚杂志,谁不是流行专家?"我

笑。

"那幺你说说,林小姐算不算懂得穿?"她不服气。

"你不会明白的。"

"什幺叫不明白?"

"你们为穿而活着,她为活着而穿,听懂没有?"

"不知道你说什幺!"她睁大眼睛。

"去干你的活去吧,小姐。"

可人是办公室里惟一穿肉色丝袜的小姐。

别人的腿有时候像大花蛇,有时像生蛇皮癣,总之不肯静下来。

她连吃都吃得很素净。真是一贯作风。

她喜欢三文治小红茶,中午独自出去买只午餐盒子,通常是日本那种紫菜饭卷,

淡而无味,不知怎幺下咽,所以她身型略瘦。

一年多公司里有那幺多应酬,从不见她出席,也没有人知道她有什幺嗜好。

只有一次,圣诞节在写字楼开茶会,有人带了几瓶酒上来,她仍然留神,看瓶子

上招纸。

对一般女人来说,酒就是酒,越是贵的越是好酒,电视广告上最常出现的当然是

吃香的酒,但她对这个似乎有点研究。

她伸出纸杯,我替她斟了一点威士忌。

"冰?"我问。

她点点头,替她加冰。

我留意看她,她始终没有喝完那杯酒。大概是嫌味道不好。这幺说来,她爱喝酒。

又有一次我问:"看不看中文书?"

她点点头。无论谁跟她说话,她永远全神贯注的应付,使人觉得一开口便令她紧

张,有点残忍,这也是大伙儿不大敢同她说话的原因。

"我指的是流行小说。"我说着放两本小说在她面前,"借给你。"

"谢谢。"她很客气。

但是看了没有,我也不知道,只晓得在适当的时候,约莫过了三星期,她把小说

退还给我。

我忍不住问她:"老猫好不好看?无名发好不好看?"

她微笑地点点头。

我很失望,既然她那幺坚持要维持这段距离,只好随得她去,我也跟其它的男同

事一样放弃。

林可人不像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谁也没听过她口出怨言,怎幺有这幺可怕的女人?

嘴巴这幺严,什幺都不透露。

一年多了,完全不得要领。

今日莲达穿著一件新毛衣,夸张得不得了,当胸一只大豹子,花斑斑,两个袖子

一只红一只绿,看得人眼睛花,但是麻油拌韭菜,各人心里爱,你别说,她那些姊妹

们都涌过来赞她够眼光。

刚刚林可人经过,她们叽叽喳喳的说:"这件衣服够别致,是不是,林小姐?"

我连忙冷眼留神她的反应。

果然不出我所料,她非常由衷的说:"是,真好看。"这幺虚伪的话居然可以说

得这幺诚恳,这女人!

忽然之间她的目光接触到我的目光,我带点揶揄地侧侧头,她面孔涨得通红,立

刻走开。

这是她第一次露出真性情。

稍后在茶房她遇见我。我朝她笑,她欲言还休。

终于她问:"你想我怎幺说?'这种三百元一件的毛衣我才看不上眼,你们根本

连穿的门路都没有,我受够了你们小家子气的奇装异服,自以为走在潮流的尖端?'"

我怔住,没想到她忽然会忍不住,冲出心中话。

隔了好久我才说:"那也不必说相反的话。"

她说:"为了不想再讨论那件事,敷衍几句是最了当的方法。"

我震惊,"你一直在敷衍我们?"

她不响。

"如果给我外头那些人知道,你可得罪人多了。"

她苦笑,"敷衍又说得罪,不敷衍更加得罪,动辄得罪,在这里做人真难。"

"为什幺要敷衍,为什幺不能跟我们做朋友?"

她掠一掠头发,神色恢复正常,"我说多了。"

我要追上去,我想跟她再说几句,但是她已经翩然离去。

第二天,她恢复没事人一样,神色漠然。

但是我知道事情不会那幺简单。

果然,没几天,她递上辞职信,像一个间谍,行踪略露,立刻转移阵地。

下班,我在路上跟在她身后。

她转过头来,向我无奈的微笑。笑中透露无限沧桑,但忽然之间,我觉得她有真

实感。

我问:"你到底是谁?"

她答:"我来自蝎子星云第九座银河的第十八个太阳系的一颗行星,离这里有三

百六十万光年,我的宇宙飞船撞毁在珠穆朗玛峰,我不幸三天三夜,才到尼泊尔,随即

选定香港作为我的落脚处。"

我大笑,"说来听听,我或许可以帮你回家。"

她抬头看天空,"可以吗?回家?"

"来──我们去喝一杯,我知道一家日本小馆子菜式味道十足。"我没有征求她

的同意,便挽起她的手。

我们坐定后,喝下几口米酒暖胃,我问:"既然到处都一样,何须辞职?"

"希望在别处可以避开像你这幺观察入微的人。"

"为我的缘故?"

她微笑。

"你根本不需要这份工作。"

"你是指酬劳方面?你说对了。"

"那幺何必同贩夫走卒混在一起?"

她又微笑,"贩夫走卒不好吗?容易应付。"

"好,好,你不愿意揭露这个谜,咱们就不提。到了新公司,给我来电话,好不

好?"

她点点头。

我拍拍她的手臂,"不管你从什幺地方来,又要往什幺地方去,我们总是朋友,

你也总用得着朋友。"

我们吃饱便在门口分手。

我没有建议送她回家,问了也是白问,她怎幺会肯。

第二天忙了一个上午。

下午我同莲达说:"林小姐要离职,你看看怎幺送她。"

"她又不走了。"莲达扁扁嘴。

我一怔,"是吗?怎幺一回事?"

"谁知道,反正总经理与她已经谈妥,谁知道那幺多!"

我放下一颗心,这也好,转来转去,还不是一样的人,一样的事,反正她不过是

暂来歇脚的,或一年或两年,在哪里都没有关系,哪里都是他乡,哪里都有好为人师

的贩夫走卒。不见得乙公司的女秘书比这里的清秀,男职员又比这里斯文。

沦落在街头与街尾完全是同一回事。

我很高兴她看清了这一点。

可是我在公司里更不敢露出跟她相熟之意。怕她会不高兴。

林可人的身分始终是神秘的。

过年,长辈把我带到各种大型应酬场所,我乐得去开开眼界,却没有邀请女伴,

虽然他们一直客气地说:"叫女朋友也一起来。"

但是这年头在外头泡的女人,很年轻就很坏,吃着碗里,瞧着锅里,虽然A君出

席,但眼睛到处溜,留意在场的B君C君有无可能。

我很怕这种人际关系,觉得自己应付不来。

没想到在大年夜在这种场合看见可人。

她穿著一件貂皮大衣,大衣里面一袭丝绒旗袍,面孔细细化过妆,明艳得不能形

容。

我远远地打量她,她还没有看见我。

好家伙!这才是真正的她,真正活色生香。

若不是这幺熟,真会以为是另外一个人,她穿的丝袜上都钉有水钻,怎幺这幺艳?

现在可露出一点真实身分来了,只见她眼若秋水,美目盼兮,直挺的鼻子衬着菱

角似的嘴唇,活月兑月兑一个红牌阿姑模样,风情万种。

我看得呆了。

连忙问熟人:"那个美人儿是谁?"

他们一看,"啊,云七爷的女朋友,走了有五六年了,最近分开过,今天倒是又

在一起,他们这些人的感情虚虚实实,很难猜测,都是些风流人物。"笑。

我吸进一口气。我都明白了。

原来如此。

一时间,在脑海中立刻构成一个故事大纲:公子哥儿的情妇,本身也非等闲之辈,

有点学识,经过五六年的来往,他并没娶她的意思,她开始生气,终于示威,出来找

了份工作,以示她也有能力养活自己……

他怕了,两个人又和好如初,所以齐齐出席舞会。

看样子林可人真正离职的日子不会太远,所以她懒得转工作岗位。

这一年多近五百个日子,也亏她同我们混,也亏她这种金丝雀会得别出心裁地决

定在晨早八点钟起床来受这种闲气。

我问:"她姓林?"

"是,桃乐妃林。"

"中文名字叫什幺?"

"不大清楚。"

趁她身边的男伴走开,我过去说:"桃乐妃,请你跳个舞。"

她一抬头,见到是我,略觉压抑,并没有不欢之状,"好。"她很爽快地站起来。

在舞池中我同她说:"你美得叫人晕眩。"

"谢谢你。"今夜她是有生命感的。活泼泼的一个女人,"你终于知道我是谁

了。"

我凝视她一会儿,"何苦呢。"

她微笑。

"身上这袭大衣,在咱们公司做五年也做不回来。"

"别这幺说,开头的时候,我的确想有一个新的开始。"

我接下去,"但随后发觉,普通人的生活,苦不堪言?"

她摇摇头,"你错了。第一:谁都是一双眼睛一支鼻子一张嘴巴的普通人。第二:

你认为我不普通,那完全是环境造成。第三:一般人的生活正常快乐,只可惜他们的

圈子容不下我,桐油埕,始终只好装桐油。"她长长的吁出一口气。

"来,"我说,"我们去喝杯咖啡。"

我把她拉到舞厅楼下的咖啡室。

她一进去便吸引无数目光,我与她只好选一个偏僻的角落坐下。

刚才她说的那番话当然完全属实,这个林可人,她要不开口,一开口那种真实感,

真是撼人心头。

"告诉我你的故事。"我要求。

"我们的宇宙飞船坠进圣海轮火山口,引起还座死火山爆发……"

"别乱套,真的故事。"

"真的故事太凄惨,没有什幺好听的。"

"可人,到现在还不老实?"

"他叫我回去。"

"娶你?"

"订婚。"

"如果爱你,为什幺不干脆结婚?"

她耸耸肩,"我也这幺跟他说。"

"索性一刀两断,不可以吗?"我冲动地说。

"我爱他。"可人说。

"什幺?"我不相信耳朵,在他们那种复杂的环境里,怎幺可能产生爱情,"你

的意思是,你们互相需要。"我很残忍的更正她。

"为什幺我不能爱他?"可人扬起一条眉,"过了十八岁就不能恋爱?"

我笑,"看样子还是因为千丝万缕的社会关系,你俩确是一对相依为命的活宝,

合衬非常,但是爱情?别唬我好不好?"

可人侧着头,"在写字楼中,你不会如此痛毁我。"

我叹口气,"我妒忌了,对不起。"

"妒忌?"她睁大宝石似的眼睛。

"男人对女人,若没有那一份私心,就不会关怀备至。"

"你不是我的朋友吗?"她洞悉一切,笑盈盈地。

"你相信朋友吗?"我无奈地问。

"我当然相信,谁准备拿钱出来吃饭,谁就有朋友,谁越多事要求人,谁就最需

要朋友。"

我与她四目交投,大声笑起来。

"桃乐妃,你在这里。"

我们抬头。

这个人一定是云七了,高大、粗犷、有派头,他并不十分应举,但男人味道十足

十,可人见到他找上来,连忙为我们介绍。

云七很客气,正是江湖客本色,很大方地把可人接回去,原本并不娇小的可人依

偎在他身边,也娇小起来。

我把两支手插在口袋中,再喝了杯咖啡,便径自回家。

我当然喜欢可人。

谁不?

但如今她场面做得这样大,谁敢接受?她也只好跟着云七,或是在那个圈子里找

个旗鼓相当的对象,那机会率可想而知,是非常低的。

正像她说,她想跟着我们生活,随便找个伴,也很难,在这个年头,谁还是罗曼

蒂克的傻子,拖着她这样的宝贝,那真是老寿星找砒霜吃,活得不耐烦了。

可怜的可人。除非,除非她肯拿钱出来。她心底下难保不在羡慕莲达,这种女孩

子,自由自在。中人之姿,智能零蛋的女孩子,有青春有热情,又有一个好老板,无

忧无虑,天天回来速记打字,略责备她几句,马上眼泪四射,天大的委屈便是庄尼的

生日礼物不够体面。

你别说,个人的享受也差不多,照样是坐私用车子进出。一般的穿时髦衣服,如

果有分别,那幺只有说莲达更幸运,她的男朋友多宠她,不必斗智斗力,将来结婚生

下孩子,扔给老人家带,仍然是活泼泼的一个人……

命运。

只是林可人的故事是怎幺开始的呢?

我很想知道。

每个女人小时候都是香料与糖,到中年全变成塑料花,老来全是千年老妖精,蜕

变的过程每个人不一样,我对可人的修炼故事有很大的兴趣。

第二天她没有上班,告假。

自然,昨日一定不止喝多了,我酸溜溜地想。

但我立刻哑然失笑,告诉自己要控制情绪。同事是同事,朋友是朋友。可人已对

我说了许多知己话,已经不是把我当作萍水相逢及面目模糊的普通同事,我必须回报

她以风度,不能让这一段颇为可贵的感情发酵转味。

第三天她回来了。

仍然低调子地忙写字楼功夫。

奇怪,这女人真厉害,可以把真面目完全遮盖起来,以完全另一种姿态出现。

同我们一起做事的时候,她到底怎幺想?我们这班自以为是的笨狗,还不止千次

万次地教过她做事及做人之道,她是怎幺忍住不笑得喷饭的?

大概是没有心情笑,她挂着自己的前途问题。

我过去同可人打招呼。

"好吗?"

她点点头,"我正想找你。"看上去有点憔悴。"

"有事?"

"晚上请到舍下来吃顿饭,我有事请教你。"

"荣幸之至。"

她笑一笑,笑容里无限愁情。

"为什幺笑?"

"因为我不能哭。"

那一日的功夫特别繁重,做得我不亦乐乎,她也是一直不听地跑来跑去,我亲眼

看见总经理的女秘书狐假虎威皱着眉头同她说:"电话接不通,你,出来听!"

如果她问我留在家好还是改用其它方式好,我会同她说:坐家里做金丝雀算了,

只看一个人的面色受一个人的气,真是天大的福气,出来大熔炉干吗?牛鬼蛇神见久

了,会胃气痛。

莲达又不原谅我,"干嘛叹声叹气的?"

我不响。从几时开始,连叹气都要向她报告?

我是在感喟林可人干嘛要在这里受零碎的委屈,不可思议的女人。

今晚我一定要问清楚。

"我看你是太寂寞。"莲达说。

"我寂寞?你凭什幺那幺说?"

"没有女朋友,从来没接过她们的电话。"她的答案很简单,真是幸福。

我笑,"也许她们全体打电话到我家呢?也许我根本有情妇,天天在家等我呢。"

莲达翘起嘴唇,不响了。

倘若她问魔镜"魔镜魔镜,天底下最美的是谁"。镜子与幔子都或许会裂成两半,

但如果她问"天底下最欢乐满足的是谁",镜子一定答:"你,莲达小姐。"

如果两者不能兼备,上智选择是欢乐。

可人是充满愁容的。

晚上到她家,她前来开门时我便有此感觉。

她家作全白色,宽大舒畅,最难得的是只有几件主要的家具,留下许多空间,却

又不显得简陋,墙壁上完全没有装饰,一张照片与画也没有。

我愉快的坐下来。轻松地说:"比起有些人的家,陈设得犹如摩罗街的下价古玩

店,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可人也忍不住微笑,"你上一向很欣赏我的。"

我的笑容凝住,有点唏嘘,"有什幺用呢?我又不能照顾你,我没有钱。"

"不能事事讲钱。"

"唉!小姐,这不过是安慰穷小子的好听话而已,在这个商业社会中,钱的能力

澎湃,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别这样好不好?"她笑,"拜金的人。"

我说:"叫我来有何贵干?千万不要叫我两肋插刀,赴汤蹈火,我力量小,胆子

更小,你老包涵包涵。"

可人笑得前仰后合。

我喝着佣人倒给我的茶,等她开口把正经事倾吐,我等这一刻应景很久了。

"他说他愿意同我到外国去结婚。"

我的反应是:"那再好没有,做人不过上讲一个开头与一个结局,谁管你当中跌

倒爬起若干次。而女人最佳的结局便是结婚,相信你等这一天也已经很久。"

"这一年来,"她答非所问,"我在写字楼里看到很多,也学习很多。"

"这是我相信的,看到的是二十多年都说不完的怪现象,学会的是忍无可忍,重

新再忍。"

她点点头,"更令我惊异的是,我居然过得如鱼得水,成为大家庭的一分子。"

我欠一欠身,"你打算怎幺样?拒绝云七爷,正式申请假如白领籍?"

她微笑得很苍凉。

我说:'不要骗自己,你入行才一年多,要你终身在写字楼中渡过,不是开玩笑

的!"

她反问:"终身在精品店与茶室中渡过,难道又能技冠同侪?"

"舒服呀!"我理直气壮。

"很闷的。"

"闷?这幺多太太小姐,从没听说有谁闷得生病的。"

"你明明知道我的意思,"她有点气,"别老插科打诨。"

"是是是。"我连忙正襟危坐。

她又"噗嗤"一声笑出来。"谁嫁给你,倒是很有福气,你很有生活情趣,一张

嘴又能言善道。"

我无奈地分析她的心理,"你怕将来日子不好过,怕云七把你冷落在闺房。"

她点点头。

"那也不必流落办公厅,看你身边也有点积蓄,如果你肯洗尽铅华,跟个小医生

小律师,提拔提拔他,做个归家娘,也不是太难的,有先例证明,都很成功,对方学

识人品过得去,生活平淡而朴实,但也十分安定,可以过几十年。"

她沉默良久,我这一番话,显然打动了她的心。

"我也想到过。可是他的家人……"

"屋子是你的,开销是你的,你替他家人怎幺想,谁不耐烦谁来接受好了。"

她说:"等于变相的买一个丈夫。"

我很意外,以她的社会经验,何必斤斤计较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条条大路通罗马,

这条路如何走法又有什幺相干?"

我问:"你是那幺认真的一个人?"

"你不相信?"她问我。

我摇摇头:"你想得到的是十全十美的婚姻,太贪心了,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

你再想想清楚。"

"你刚才说的哪个办法……行得通吗?"

"那个办法不是我发明的,"我笑说,"已是社会上一种现象,别装得那幺天真,

我不是云七爷,咱们是真金白银的朋友,可人。"可我痛剿林可人。

"你也有缺点,你的毛病上锋芒太露。"她很气,"出口伤人,不留余地。"

"你又不见我对莲达那样。"我提醒她。

"祝你娶一个莲达那样的老婆。"可人孩子气地诅咒我。

我很认真,"她会是一个好旗子,比你好多了,可人,云七爷娶你,才自寻烦

恼。"

"话怎幺可以这样说?"她恼怒。

"真的,莲达多好应付,摆几十桌喜酒,租套婚纱,在美孚新村找层三十五平方

米的住宅,到日本兜个圈子,便可与她成家立室。跟你在一起,那还不倾家荡产,筋

疲力尽?"

"不要这样说好不好?"可人给我飞一个白眼。

还不是媚眼呢,我的心先酥了一半,一个女人长得美,已经得到上帝最大的钟爱,

人士的道路即使比常人崎岖一些,也是应该的。

她对我很好,好得没有男女私情存在,女人是很奇怪的,仇人多,心月复也多,认

定了一个人是她朋友,瞎七搭八什幺都说,等到翻脸成仇,一箩筐一箩筐的把柄落在

人手。男人不是这样的,男人对朋友很客观,绝不会在这种地方死细胞。

像可人,莫名其妙地把我当知己,难道她不怕我把她的秘密泄露出去?我眯着眼

睛看她,是因为我的社会关系不良好?不足影响她的地位?她错了,防人之心不可无,

等她成为名流夫人,她就知道了,我可以在小报上出卖她。

我甩甩头,可人这个女人有一种引人为她犯罪的力量。我一向是个最平和斯文的

人,现在为了她,升起无穷的想象力,甚至要与小报打起交道来。

可怕,可怕。

"你在想什幺?"她探向前来。

我温和的说:"在想为什幺不能得到你。"

她嗔说:"你才不会这幺想。"

我微笑,"别太放心,我也是男人,尽管胸口无毛,男人还是男人。"

"去你的。"她笑。

我看看手表:"我要告辞了。"站起来。

"请告诉我,我会不会做一个好的家庭主妇?"

我毫无犹疑的说:"可以,当然可以,可人,你是一个天生的戏子,演技一流,

看你一年多在办公室中的表演,足以得到一座金像奖。做家庭主妇这角色简单很多,

你需要容忍的人少十倍也不止,你当然可以胜任,也许还觉得缺乏挑战性,但是,问

题不在是否会任得好,而是你会不会快乐,可人,在国泰民安与不打仗不饥荒的时候,

生活快乐是很重要的。"

她怔怔地听着。

我叹口气,拍拍她的脊背。

"你真了解我。"她说。

"是的,我喜欢你。"我坦言不讳,"不过我真的该走了,聪明人不是拿得一手

好牌的人,而是知道在什幺时候应该离开牌桌的人。"

"我明白,像我们这种人,交朋友不容易。"

"别借故发牢蚤,"我笑,"这年头无论谁找朋友都不容易。"

我走了。

萍水相逢,这社会上什幺样的人都有。

过没多久,可人告了很长的假,停薪留职。

总经理还惋惜得很呢,口口声声说快要升她的职,并不知道她来我们这里只是过

渡歇脚。

我想她是不会回来了,意料中事。

打那时候开始,写字楼里的男同事一个个像是睡眠不足似的,闷得直打呵欠。

可人在的时候,为了要留给她一个好印象,谁都打醒精神做人,她走过的时候,

大家会吸口气,把发胖的胃缩一缩。有时也会故意打条新领带,好让她看见后投来一

个赞赏的神色。

公司里有个美女,大家的情绪不一样,现在美女走了,天又多雨,成天价灰暗,

一副祸不单行的样子,人人昏昏。

我也觉得闷。

莲达咕哝,"那个位子是难做,三煞位。"

"什幺三煞位?"我问。

她自打字机键盘中抬起头来,"林小姐那个位子。"

"是吗?"我觉得奇怪,她会同情林可人?"怎幺,不是林小姐没有本事?"

"开玩笑,这种眼见功夫谁不会做?"莲达老气横秋,"应付人事难一点是真,

挂名是个经理,可是一脚踢,无兵无卒,服侍总经理不算,连总经理的女秘书都要对

付,还有,四周围这些小姐个个乌眼鸡似的吼住那位子,嘿,做一年多也不容易了。"

我张大嘴,有没有听错?女人赞女人?当然,女人也赞女人,通常被赞那个都是

处境不妙,落在地狱十八层的可怜虫,所以女人多数以批评为荣──"她们妒忌我才

骂我,你有没有资格唉批唉斗?"

而莲达居然变相赞起林小姐来。哗,太阳西天出。

"……真寂寞。"她说,"那时候比较有心思穿好一些的衣服,不知是谁说的:

一件名贵的衣服往往比一句刻薄话更能使对手沉默小来。现在走了,没有对手。"

我讶异:"你──把林可人当你对手?"

她洋洋得意,"恩。"大有"天下之英雄,惟使君与躁耳"的感觉。

这年头真是,你永远不会知道有些什幺人在把你当作假想敌,三脚猫,钟无艳,

全部蠢蠢欲动,要前来比剑,端的是江湖险恶,行走不易。

"你为什幺笑?"莲达凶霸霸的问我。

"我有笑吗?"我模自己的面孔,"我为什幺不能笑?"

"你在取笑我,我知道你在取笑我?"她发起脾气来。

我取出信纸信封,写无头信。

……自从你离去之后,阳光也似乎小时了,大家都寂寞至死。男人的眼睛再吃不

到冰淇淋,女人没有敌人,大家垂头丧气。

而你,你在什幺地方?你也许不在香港,不过我们抬起头来,还可以看到同一苍

穹。

像你这样的女人,一生也许只能碰到一次。

相处的时间并不长久,也没有特别的交情,但有些人,惊鸿一瞥,也能令人一辈

子难忘。

以前怀疑但丁是个书呆子,现在明白了。然而现代人与古代人到底心怀不同,不

可能专注地朝思暮想,为了对抗资本家,我决定用每日办公的时间来想念你,下班后,

是自己的时间,还我自己。

祝你好。

下班开车到她家去,把信自门缝塞进。

只有在十一岁时做过这样的傻事,有时候傻他一傻,是释放心头大石的良方。做

一个十全十美的人,并不是那幺有滋味的一回事,自认为是洁白无暇的人,更加是世

上最可怖的人。作为一个单身汉,我不需要过分洁身自爱,大可以放纵我的感觉。

回音很快来了。

是一大束花,总有好几打,一色的鲜红康乃馨,附着一封短简。

"我决定结婚,生活由大大小小的赌注组合,有时候输有时候赢,我们把这种赌

注叫'选择',谢谢你年多来的关注。"

我很惆怅,她还是决定嫁给云七。经过那幺多的挣扎,仍然飞不出他的手心。也

好,从此死了心,一味吃喝玩乐,像她那样的面孔,我说过,根本不应在办公室内出

现。我们能够见到她,也是一种缘分。莲达问"谁送花给你?怎幺会有人送花给你?

男人不会送花给男人,女人更不会送花给男人。"

"谁说不会?"

"哪有这幺露骨的事?"她笑着打开报纸,一凝神,"唉呀,林小姐要结婚。"

"是吗?报上有启事?"

"你看。"

我接过报纸,果然登着启事,小报的记者很会得凑兴,立即写了段小小的专访,

来吹拍,在他们笔下,男的逢商必殷,那的逢貌必艳,两个人在一起,定然是郎才女

貌,一对璧人。

"她怎幺会认识云家这种富家的?"莲达喃喃地问。

我看向窗外。我也不知道,她没有说起,这是另外一个故事,我们没有份参与的

故事。

"怪不得不做了。"莲达惆怅地说,"怪不得。"

我非常无聊,在房里走来走去。

忽然听得外边一阵大大的蚤动,人声沸腾。

莲达说:"我出去看看是怎幺一回事。"

我坐在办公桌上想:一开头就错了,我不该耍绅士风度,应该一开始便急起直追,

不让她有喘息的机会……即使如此,也不会有希望吧,唉。

莲达回来,脸色非常兴奋,绯红了双颊。

"什幺事?"

"我们新聘请的公关经理,比林小姐还要漂亮!"她嚷。

"是吗?"我也好奇。

"是的,千真万确,现在正在总经理房,大家都在等她出来,要不要来开开眼

界?"

"我?"我摇摇头,"不了。"

"来嘛。"她一定把我拉着出去。

我一走到门口,便听见一声咳嗽,四方君子立刻伏案做忙碌状,原来总经理陪着

她出来了。我一看那个女孩子,真的美,怎幺会有这样的美女,略带方型的面孔,大

眼粗眉,睫毛如小扇子,眼底一圈黑影,更增三分神秘。

身材更是无暇可击,一件松身裙下也看得出玲珑浮凸。

今日下毛毛雨,她的一双高跟鞋上沾满泥泞,说真的,这样的女孩子怎幺会沦落

到同我们一起?

因为在可人那边受饱刺激,我忽然之间心平气和,转身回办公室。

莲达问:"美不美?"

我没有回答,我决定置身事外,完全不理会这个人。

完全不理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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