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不肯放过我,“笑什么?你在做什么?”她探头过来,“哟!写什么?‘如何解决英国经济缺点’?这么大的题目,如果答得出,你可以做首相去了。”
我伸个懒腰,“可不是?从此可见教授的糊涂,老实说,这间学校,我觉得顶幼稚,不过是混张文凭而已。”
“啊,你有这种想法?”玫瑰问,“我不知道,我觉得学校蛮好的,只是我不用功,把时间浪费掉了。”
“你这么想就好,不满现实,做人不会开心,像我就觉得课程越来越无聊,巴不得到外国去跑一跑,看看那里的学校怎么样。”
“也不过是一样罢了,”她笑,“不过远,看不清楚,看不清楚的东西都是好的,是不是?”
“并不见得,”我说:“我把你看得清清楚楚,但你还是好的,“我一点开玩笑的成份也没有。”
“我有什么好?”她低下了头,“这么讲,我很难过。”
“好有很多种,你是好的。”我说:“将来你会明白。”
“好?”她笑了。
这是我真正与她在一起,单独的在一起。
妈妈拿了点心,茶进来,招呼我们,玫瑰只微笑,也没多吃,她永远有她自己的一套,像个野人一样,我不太明白她,但是看妈妈的面孔,妈妈似乎对她印象不错。
这个当儿,她坐在我椅子的扶手上,看了上去,她真像我女朋友一样,难怪妈妈误会。
她在我房间里坐了一个下午,我什么都没做,只用笔在纸上画来画去,陪她闲聊,但是时间没有浪费。
她走了以后,妈妈问:“她叫什么名字?”
“玫瑰。”
“很好的名字。”妈妈说:“长也长得好。”她又补了一句。
“妈妈,她不是我的女朋友,只是同学。”
“自然先是同学啦,有谁说她马上就做你女朋友?”她还是不相信。
母亲们永远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
第二天上学,玫瑰穿了一件墨绿织锦缎的棉袄,闪着金丝岁寒三友的图案,这棉袄倒也罢了,那颜色衬着她的皮肤,却有种说不出来的美,到这个时候,连女同学都说:“玫瑰穿中式衣服倒过得去,西装在她身上妖里妖气的。”女孩子肯说另外一个女孩子“过得去”,那是大事,太了不起的事。
放学她等我。
“到你家去做功课。”她说。
“为什么?”我诧异的问。
“你家气氛好,好象有神帮忙似的,做得一定特别快。”
“笑话了。”我笑说。
“我可以来吗?”她问。
“当然,来好了。你不回家换件衣服?”
“是要回去一次。你不相信,自从那次之后,我很少放学不回家,叫他们担心,也真是罪过,你不知道,我现在听话得很呢。”她有点洋洋自得。
我说:“很应该这样。”
她跟在我身后,不响。我倒有点奇怪,平时她早就嫌我噜苏了,今天却没有,为什么?我看了她一眼。
她说:“你不知道,自从那天警察来过之后,左右邻居都知道了,那个阿飞想必也知道了,故此以后竟没有再出现过,多亏了你。”
“这倒是好,那个阿飞,我最担心。”
“到后来,我倒不怕他了,我什么都不怕了。”
“什么都不怕,也不好。”我说。
她横过来一眼,“我有什么叫你满意的没有?”这句话说得大有下文,我没有接下去。
从此玫瑰天天来“做功课”,也的确是做一点功课,然而连家信都在我那里写,每天两个钟头才走,多余的时间就看闲书,她倒是有兴趣,什么都看。
她拿起了聊斋,被我一手拍落,“你看不懂的。”
“看也不给我看,怎么晓得我看不懂?”
我无可奈何的说:“即使要看,也等暑假再说,现在你哪来的空?”
“反正我闲着,我要看!”
“好好好!你去看,看完了说说心得。”我取笑她。
她瞪了我一眼,不响,带了那本书回家。从此我也忘了,我当然不知道她在看,也不相信她会看。谁知道她就是凭书后的一点注解,好好的看了起来,过了一个星期,她居然解释了一篇给我听,解释得很不错,我惊异她的聪明,既然来了这么一趟,我也就尽量都教给她,她对课程没兴趣,就教她别的好了。我每天晚上都跟她读篇聊斋。
过了没多久,德明问我:“人家都说玫瑰反过来在追求你,有没有这事?”他的脸色既紧张又好奇。
“废话!”我笑,“叫玫瑰追求人?有可能吗?”
“都这么说呢!”他间:“那么玫瑰每天上你家干么?”
“做功课。”我说。
“啊。”德明看了我一眼,“是,快考试了。”
这就绪了众人的嘴,到几时玫瑰才可以有点自由呢?就不过为了她长得比别人略好点,就什么都不放过她,看样子她也留不了多久。
德明问:“玫瑰与你,有可能吗?我看你们性格也太不像了。”
我说:“怎么会有可能呢,你们说笑也不该说到这种地步,我是真正的关心她,她也只有我这么一个朋友,可以说几句话,你们就别造谣生事了。”
“你是她唯一的朋友?我们都成了什么了?”德明问。
“你们都对她有企图的,好的时候狗吃屁似的跟着她,尝不到甜头,就恨不得杀了她宰了她,这算朋友?”我笑:“扪心自问去!”
德明叹息道:“好好,真正都叫你骂在里头了。”
我那个房间,倒真的成了玫瑰修心养性的地方了。
她静了下来,几个星期没有一个约会,就是看书写字的过日子。闲时她很起劲,拿了我的笔墨纸砚来开玩笑,在纸上写一下午的字,没个像样子,就是划她的符,总算名字是写出来,还扬着叫我看。
功课她不做,她说:“反正就回去了,忙什么?”
她是难得的,说不做是真不做,神仙菩萨也说不服她。任凭多宝贵的东西,说放弃了,她是真的不稀罕,并不是一时逞强,不过是空口说说,后来又回来了,她不怜惜的。我看着她深觉她稚气纯真,再有价值的东西如果不称她的心,她也就算了。
别人做人总有个目的,或好好吃几年书,或嫁个好的人,她一点打算也没有,活到哪里是哪里,乱碰乱撮。如今年纪还小,有大人照顾着,如果有一天她父母有什么事,那个时候。她恐怕会吃亏。
看了一半的聊斋,她又来拿红楼梦。
我劝她,“你每天都耽误在这种书上了,这种书你什么时候看不得?你偏偏轧在这当儿看?快到图书馆去借了两年的考试卷子来,我与你把功课温习温习。”
她偏着嘴笑了一笑,被她一笑,我觉得自己是一等一的俗物了,非常不舒服,也只好随她去了。
她也很有心得,拿了书本说:“你看,这里说得清清楚楚的:‘也不过是三载五载,就各人干各人的去了……’就譬如我与你,大家见了面,做了朋友,然而也不过几年,大家就各散东西了,最可怕的就是各人做各人的事,并不觉得遗憾,也没有思念——将来你会想我嘛?”
忽然来这么一个问题,倒也叫我难答。
我想了一想,说;“各人自然要干各人的事——不然怎么活下去,当然你走了之后,我们还是照样的吃喝,不过无论怎样,我是会常常想起你的,想起很久。”
她笑了,笑得很开心。
我想她有什么用呢?她就是没想到这一样。
其它同学还是到处传玫瑰追求我,德明说我骗了他,什么都不与他说,就跟我疏远了。他是一个十分不通的人物,凭什么我要事事对他说?这年头,也有儿子做了什么,父母还不晓得的,也有丈夫在外莫名其妙,妻子尚自以为幸福的,我也懒得理他。
玫瑰不会追求任何人的,我说过,我也没有说错。
她不过在我这里找到了一点点的安全感,使耽了下来。
我是唯一不对她虎视眈眈的人。我有时候也陪她去看一场电影,她也把头靠在我肩膀上。
给人看见了,又说:“玫瑰的骄傲再也没有了,倒看不出伟有这一手,等了这么些日子,到底被他熬出头来了,吃点苦也值得。”其实老天,玫瑰把头靠在我肩膊上,不过是把我当椅子扶手,我是真正的有苦说不出。她像个小孩子,一边看电影,一边就吃花生巧克力,心里一点邪念也没有,谁要是想歪了,也都是花不迷人人自迷,又怪得了谁。
况且她心里一直不舒服,脸上笑得多开心,胸口里还是怀着她的过去——不多,也够她想的。到底恋爱过了,又吵开了,也死了这条心,她是糊里糊涂的爱上了一个人,又不得所终,人家一直把她当个孩子,又结了婚,她这一股怨气,大得很,一年半载还消不掉。
有时候她笑道:“也不十分难过,只是一直认为将来学好了功课,回去一边可以诉苦,一边可以炫耀,如今诉苦与炫耀的对象都没有了,就茫茫然不知所终,很是……意外。”
她越是笑,我也很难过,除了听之外,也没有办法。对她来说,我不过是一个听众,好的听众。然而观众也做不长了,我没想到这一点,还很得意。
有一天放学,她说吃了晚饭来,我到了家才洗澡呢,她就来敲门,万分火急的。妈妈替她开了门,笑着请她坐下,就来叫我。
我湿着头发,披了睡袍,只见她坐在客厅里,低着头,手上拿着一张纸,脸上的气色又不比以前了。
“怎么了?”我一见她就知道有事情不对了。
她把那张纸递过来,是一封电报,虽然说是电报,但是却像信一样长。我接过了,“什么重要事?”我问。
“没有什么重要。他们打过几次电话来,我不在家,又没有写信,故此就打了电报来。”
我看电报,上面先是责备她不乖,后来说她父亲想念她,叫她回去。我看到“回去”两字,像头上着了一下焦雷似的,呆住在那里。
她低声说:“我也这么想,天无绝人之路,我正半天吊呢,没想到父亲就来叫我了,我乐得回去,也不用考试。”
我着着她,原来她就这样无情无义?在这里热闹了大半年,说走就走,一点留恋也没有,岂不叫人伤心?我很是闷气,话也说不出来。
她自己先笑了,“现在回去恐怕也过不舒服,两头不着,叫做什么?忘了,中文始终还学不好,一点法子也没有。等到真要走了,又舍不得这里,平时倒一直嚷要走,人就是这样子。”
我听到这里,才知道她也舍不得,只是那骄傲倔强的脾气老不改,应该哭,她反而笑。
她说:“将来我是要后悔的,这样浪费了大半年在这里,又没有尽力,尽了力倒也算了。以后还会有这样的机会吗?将来又几时见你们呢?”
我呆呆的用手擦了擦湿头发,“将来要见面,也不过是几个钟头的飞机而已。”我缓缓的说。
“你肯来看我?”
“肯,你也可以来看我,最好是放假的时候来,大家有空。”
她又笑了笑。她穿了一条浅蓝色的灯芯绒裤子,裤管很宽,一件蓝白条子的毛衣,腰身真真只有那么一点点,毛衣比较短,又显著腰间一两寸的皮肤,雪白的。玫瑰还是那个样子。只不过那笑里带点苦涩,是以前没有的。
“既然你想回去,你父亲身体不好,又来叫你了,就回去好了——只可惜你见不到这里的夏天了,这里的夏天其实也不错呢,那凤凰木开花的时候,火艳艳的红,我想你家是没有的,这是南中国的树。”我说。
“我可以想象得到,你说过多次了。”她忽然叫了我一声,“伟!”
“什么事?”我抬头。
“没有什么,叫叫你的名字,将来叫你,你未必听得到。”
我强笑说:“算了,才看了几章红搂梦,语气就学了那里头的人物,千万要改过。”
她耸耸肩,把头发拨到另一边去。
“飞机票订了没有?”
“明天才订,约两三个星期,收拾好了才走,东西乱七八糟的一大堆。书本笔记以及冷天衣服都留下,用不着。就算要,也只好将来寄,要紧的带一点。这里叫我买手表回去送人,便宜,谁不打算买,谁有没有手表与我有什么关系?自己的事还忙不及呢。”
她是真的要走了。
每个同学都觉得她迟早是要走的,都有这个心理准备,但是她真的要走了,相信谁都愕然。当然也有称愿的,但是玫瑰走了以后,还剩下什么好的说话题材?都寂寞下来了。我呆呆的看着她,以后再通讯寄照片,到底两样了。
“还有两个星期,我是不上课的了!”她说。
我冲口而出,“我也不上课了!”我说:“陪你玩玩。”
“不好吧?”她目不转睛的看牢我,“我是头等自私的人,如果你说陪我,我会真的接受,你可别开这种玩笑。”
“开什么玩笑?离考试还有一个半月,请十来天假,我功课平时又不差,不一定就升不了班,你放心。”
其实两个礼拜的功课是非同小可的,补得上补不上也还不知道呢,也要看过才说,但是玫瑰要走了,我觉得这样做是值得的。价值是没有标准的,怎么量呢?我心里觉得这么做快乐,也就抵得过了。
“真是这样就好了。”玫瑰笑,“那么我就不客气,我们到处走十天。”
事情就这么决定了。母亲不说什么,对于玫瑰要回家了,有点稀奇。她以为玫瑰是我的女朋友,再也不走的,刚在高兴儿子有了女朋友,又得一场失望。
我明白她的心情。
我向学校请了假,说家里有点事。玫瑰来了这么久,也根本没有开心轻松过,既然她要走了,务须使她留下一个好一点的印象,我觉得这一次假请得很是值得。
第二天一早我去把她带了出来,我问她:“要乘公共汽车还是计程车?如果要坐跑车,也使得,我去借了来。我们去浅水湾,虽不能游泳,看看也好。”
“乘公共汽车:“她说:“来了这些日子,从家到学校,又从学校到家,还没乘过公共汽车,一定很有趣。”
我笑了,她倒是不拘小节,没有时下一些小姐的富贵习气,也许太富贵了,她也有必尝尝平民玩意儿。像我以前上中学,公共汽车简直挤怕了,看见车站上的人龙就烦,情愿天天早上走大半个钟头的路。
我与她上了公共汽车,摇摇晃晃的走到第二层,因为时间不是挤逼钟点,而且又是去郊外的车,楼上才硫疏落落的几个人,我与她挑了座位坐下,买了票。
我把票交到她手里,她说:“真想把票子收下留念。”
我笑了,她真的认为值得留念?当下她把票子收入口袋,
我叫她穿得厚一点,她果然套了一件宽宽的夹克,手上又戴着手套,围巾密密的。我把她的绒线帽子拉得低一点,她的脸看上去益发像女圭女圭,只是脸色不太好。
这么冷,虽然有阳光,却还是呵气成雾。
她来了这么些日子,就冷了这些日子,天没暖,她先走了,真可惜。
我又把她的衣襟拉拉好。
这种动作很是婆妈,然而玫瑰太像一个小孩子,我忍不住要照顾她。
玫瑰家里的男朋友,难道真的找到一个比她更好的女孩子了?依我看,比玫瑰更好的,只恐怕难得了。
想着我们只剩下十来天在一起了,我心里十二分的不自在,很是黯然。
玫瑰戴着手套的手握住我的手,她说:“风景真好,也算是独一无二的了,以前老是在城里转,并没有看清楚,今天天气真不错,你说是不是?吸!你呆呆的想什么?”她推了我一下,眼睛斜斜的看着我。
我笑了,“没有什么,你这一身打扮,像个小男孩子。”
“做男孩子才好呢,我头一个志愿是当水手。”
“做水手根本是很风流的,我若果毕业了,也怞个空档,去做一年水手。”
“真的这么想?”玫瑰乐了,“倒与我的心意一样。”
到了浅水湾,我与她走下沙滩去,沙滩上一个人也没有,只疏疏落落的几张帆布椅子。天气虽冷,幸喜风不大,在沙上走来走去,倒很舒服。
玫瑰很高兴,她抬了头指给我看,“这些树,到了夏天,都会得长新叶子嘛?仿佛都枯了。这座庙,算是什么意思?真煞风景,好端端的地方却弄得神神怪怪的。”她的中文流利得多了,骂人也骂得好听。
她指东划西叽叽呱呱的说了一大篇话,心情愉快。
我买了冰淇淋,我们就坐在帆布椅子上吃了起来。
她说:“这沙滩也够美的了,而且又比威基基宽,只是水浑点,而且不够长,不过我喜欢这里。”想起了家,她的眼神凝住了。想起了家的什么?
过了很久,她一口口的吃着冰淇淋。每一口都含在嘴里很久,不难看出她是在回味往事,只是什么事,就不得而知了。过了很久,她才抬起头来,向我笑了一笑。
“走吧。”我把她从椅子上拉了起来,我们又向车站走去。
从旁人看来,我们是一双年轻情侣,熬不到夏天,就先来沙滩散心,哪晓得内情?由此可知,每个人看另外一个人,都觉得好。
回到了市区,我们找了个地方吃中国菜,我还没有与她在一起吃过东西,足足叫了一台子的东西,又泡了两壶茶,我细细与她说了菜的种类。
她说:“这一壶颜色奇怪,那一壶又有怪味。”她想了想:“还是爸爸喝的龙井味道好,爸爸每个月都叫亲戚空邮寄了去,泡得很浓的。”她笑。
“不用‘浓’字,”我笑说“说‘酽’。”
她摇头,“我也不晓得,恐怕这一辈子也学不好中文。”
“这些字也少人用,廿多岁以下的人知道的少,你不必惭愧,这里不中不西的人多着呢,不通得很,写封信都叫人看了笑,不止你一个,你很好学,也抵得过了。”
“你真好,伟,”她说“从来不笑我。”
我不响,她有什么可笑的呢?我才可笑。
菜馆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她说:“我没有兄弟姊妹,父亲又忙生意,与母亲相处得不好,除了你,并没有什么谈得来的人,这么远的走了来,总算找到一个可以说话的人。”
没有可说话的人。那种日子是寂寞的,我又何尝不是呢?只是男孩子的心事少,女孩子的心事多,她又比我更难堪点。
她说:“没有人出头替我说话。母亲不服白我,她总觉得我的行为举止都怪,单等找我的错处,像这一次他结了婚,母亲反而写信来说:看,我早知道他是那种人。很幸灾乐祸的样子,其实如果她有兴趣点,帮我说几句话,恐怕这事就不会发生了,虽然将母亲夹在当中,有点滑稽,如果她不这么冷淡……算了,说什么呢。”她笑了笑,“不能怪她,一个人急了就乱怪人。”
我默默的听着,她这种想法倒是很中国式的——有话说不出口,想找人代说,又没有人。
我很明白,一个再活泼潇洒的人,遇到真的爱情,也就面呆口涩了。
结帐的时候玫瑰抢着要付钱,我硬不给她付,她才作罢。
“累不累?”我问她:“要回家睡个午觉?”
“不睡,索性再在街上走走吧。”她说。
我陪她走了好几条街,都是游客到的地方。
她要买翡翠,我只好把她带到相熟的店铺去,不然给人讹骗了还不知道。她随身带着支票本子,但是价钱实在贵,她终于才买了串珍珠。
逛得累了,我与她去看场电影,她依旧吃巧克力,把头枕在我肩膊上,我侧头看她的脸,她倒是全神贯注的看戏,我却看牢她,各得其所。
我说:“今天晚上,你到我家来吃晚饭?”
“不,出来一整天,我也得回去一下。晚饭后我才来,我们上夜总会坐,我请你,我知道有个好地方。”
好地方?不知道是谁带她去过的?然而她约遍了学校里的男同学,并没有遇见一个她心里喜欢的,也算可惜。
我点点头,送了她回家。
我自己到了家,累得说不出话来,马上洗了一个热水澡,吃了两口饭,坐在沙发上看报纸,又看不进去。怎么样天天与玫瑰在一起就好了,我想。最好事也别做,书也别读,就这么吃吃玩玩的过几年,死了也很值得。
我随即笑了出来,真这么懒,还当了得,这种想法是要不得的。我伸了个懒腰,电话铃就响了。
我去接听,是德明,这人不知道怎么,想想又打了电话来,恐怕气消了吧?
“听说玫瑰要走了,你也不上课了?我们同学也打算送她一样礼物做纪念,只不知道送什么才好。”
“消息真灵通,新闻系的学生都得拜服你们,我也是昨天晚上才知道的,周末有空,欢迎你也来参加我们的活动,我陪玫瑰到处走走,算是尽地主之谊,也不枉她特地来这么一次。”我说。
德明惑喟的说:“谁知道她就这么走了呢?是她向学校说要停学,我们才知道的。伟,我错怪了你,你说得对,我们都有企图,只有你是纯粹当她是朋友,你很有人格。”
人格?我有什么人格?我只比他们想得开一点而已。
“我有时间先与你联络,然后我们一起去走走。”德明在电话里说。
“好,我请了十天假,你是知道的了?”
“大牺牲,平常要你缺一堂课也难,到底玫瑰与你是什么关系,大家也猜不透。”
我笑着挂了电话,玫瑰就来了。
她穿了我第一次见她的蓝狐大衣,里面一件浅灰色的呢裙子,一直垂到足踝间。
我笑问,“你买了多少衣服?恐怕几箱子还装不完。”
她笑说:“你真是一见面就挑错。”
这个时候父母都不在家,佣人开了门,倒了茶,就回房间看电视去了。她进我的房间,就住地下一坐,也不管衣服好坏。我帮她月兑了外套,她只穿一件粉红的衬衫。
“德明说他也来陪你,”我告诉她。
“不要他!跟他出去几次,我卖了给他似的,又到处说我的坏话,他这个人很可笑。”
我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他很喜欢你,所以难免做点好笑的事,你不要怪他。”
她笑,“你也喜欢我,怎么你没做这种事?”
“怎么没有?我还闹上警察局去,你忘了?”
她马上懊恼起来,“别提了,你再提,就是还生我的气。”
“好,不提不提。来,我们去夜总会坐坐,就回来,再想明天的节目。”
“在屋子里坐着就好,我现在不想出去了。”她笑。
“那么我放唱片给你听。”
“好一点的音乐。”她提醒我。
“不是音乐,我让你听听地方戏曲。”
“好极了!”她拍手。
我向她笑笑。
我把唱片拿进来,选了几张好的出来,正在忙,玫瑰忽然问:“伟,你真的没有女朋友?”
我放下唱片,“没有”,”我说:“先一两年也有约过女孩子,现在功课很忙,怞不出空来。”
“将来谁嫁了你,一定很快乐。”玫瑰说。
我笑了,“不见得,谢谢你看得起我。”
她看了我一眼,笑了。
我让她听了京戏,昆曲,绍兴戏,弹词,然后问她喜欢什么。她喜欢弹词,但是听不懂,听不懂她也说好,并且要求再听一次,我给她听了“杜十娘”,她很满意。
我收了唱片,跟她说:“你回去了,也不要想太多,不如找间大学报了名,继续读书的好。”
她点点头,“你放心,我会跟你写信的。”
“找个男朋友吧,以你这样的女孩子,一定找得到男朋友,你别太嫌人家就好了。”我笑,“你想是不是?”
她答:“只是……算了。”
我已经晓得她的意思,她还是忘不了那个开贝壳店的人,也难怪她。我转了话题,看看钟,我建议出去走走,还来得及,她也说好。
我扶她起身,“今天一天特别长。”我说。
她忽然在我脸上吻了一下。等我一呆,她已经在穿大衣了。那是飞快的一吻,但是她柔软的嘴唇却好象一直糯糯留在我脸颊上,我很久不敢说话。
我们叫了一辆车子出去,并没有到她的“好地方”,我挑了一间中式夜总会,那种最最不堪,却也最最繁华的地方。玫瑰没有去过,听见夜总会有粥吃,第一个笑了。
我们还真的叫了粥与几个小菜,一边吃,歌台上就有歌女出来唱歌。
我对玫瑰说:“如今歌女也不叫歌女,叫歌星,舞女叫舞星,戏子叫明星,都是星。”
“这么多星?”玫瑰笑,“吧女叫什么?吧星?”
我也被惹笑了,“你不晓得,还有种酒女,恐怕也得叫酒星。”
玫瑰说:“那种无聊的男人最讨厌,这些星星,倒还可以原谅,不过是赚点钱吧了,正经钱比什么都难赚呀,只好在这个上头动脑筋是不是?”
“说得很对。”我点点头。
这个时候,台上的歌女在唱一首歌,声音不怎么样,相貌身裁第一流,她穿一件红色的长袖小领口裙子,裙脚拖在地板上,粗看没有暴露的地方,谁知道她走一步路,却露出***,原来裙子开着高叉。
玫瑰赞道:“真漂亮!”
在这种声色场所耽久了,不入迷才怪。
我笑说:“也叫你看清楚了这个城市。”
玫瑰说:“日日从学校到家,家到学校,大不了参加几个舞会,看场电影,我倒不知道有这种地方。”
“多数中年人来的。”我说:“还有其它的地方呢,你不能去的,我也没有门路。”
“很可怕。”她伸伸舌头。
“走吧。”我说。
我又送了她回家,她谢了我。
这是头一天。真是特别长的一天。我躺在床上,老是耳畔有她的语声,我睡不着。直至天蒙蒙亮,才睡过去。第二天醒来,我看钟,已是十一点了,我一转身,意外的看见玫瑰坐在椅子上,正看画报呢,也不知道她是几时来的,来了又多久了?
她听见声响,也转过头来,一脸的笑容,“睡得这么香甜,我把这房间的东西都偷光了,你还不知道。”
我一睁开眼睛就看见她,自然有说不出的开心我笑问:“谁给你开门的?”
“佣人啊,你父母都不在家呢。”她说。
“父亲上班,妈妈大概是约了什么太太,也出去了。”
她走过来,坐在我床沿;“你也很孤单。”她说。我笑了笑,“昨夜可睡得好?”
“不好,老做梦,看见爸爸妈妈,不知道多难过。”
“你心事也太多了,还有几天就回去了,怕什么呢?”
“只怕回去了,又做梦看见你们。”她说。
我看着她,心里面想着她的话,也不好过起来。过了一会儿我说:“你让开点,我要洗脸刷牙呢,脏死了。”
我说着推了她一推,她倒没有让开的意思,反而伏了下来,脸就压在我胸前,
一头的黑发,我伸手轻轻的模着它们,“怎么了?”我问。
她不出声,她的手抱住了我腰。
“既然这样,”我说:“你就不要走吧。”
她摇摇头。她在哭,我知道。
“玫瑰,我们大家都想你开心,你是知道的。你觉得哪里好,就留在哪里,我们都照顾你。回去了你不快乐,我们也不好过。”
“我还是回去的好。”她说:“省掉你们不少事。”
“你在这里也没增加我们麻烦,你别多心才好。”
“回去了……我或者还可以见他一面。”玫瑰说。
我说:“你到底是孩子。他存心想见你,你躲也躲不了呢。还见他干什么呢?你又不是没有朋友,难道我们这些人,还抵不过他?”我难过得很。
“你说得对。”她点点头。但是她还是在哭,我知道。
我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如果有一个女孩子对我这样,我是情愿死无葬身之地的,偏偏得来全不费功夫的人,又不知道珍惜。她若是普通的女孩子,倒又罢了,偏偏她又绝不普通,这样的一个人还得受折磨。
我拍着她的背,她才洗了头吧?头发里一股草药的香气,我吻了她的头发,她抬起头来看着我,脸上泪痕斑驳,我捧起了她的脸。“玫瑰。”我叫她。我的鼻子酸了起来,我的手在颤抖,我终于说了一句笨话,“玫瑰,你知道我是爱你的。”
她点点头,她吻了我的脸,额角抵在我下巴上,一直哭。忽然之间,我的眼泪也流下来了。我与她在一起这么短短的日子,一直不过是做旁观,现在她总算真的与我在一起了,她又要走了。
我振作起来,“别这样,这样子叫人看了,还以为我在欺侮你。我们今天还有不知道多好的节目呢,现在就出去吃饭,下午我们逛花园,替你拍照,再上酒吧去看风光,怎么样?还不起来么?”
玫瑰总算起来了,还带着眼泪向我笑了一笑。我把她拉到浴室,用毛巾替她擦了脸,她脸上没有化妆,什么都擦不掉,我一直觉得她眉目如画。“给你一瓶油,擦擦脸。”我说。
她笑了。我洗脸刷牙剃胡髭,她就在一旁看。
我笑道:“我还得淋浴呢,还不快出去?”。
她出去了,我关上了门,匆匆的淋了一个浴,精神倒还好。换了衣服,看见玫瑰在书桌上写字,我大喝一声,“好了!我们出发了!”
她吓得跳起来,但是随即笑了,站起来,抱住了我。
我不停的吻她的额角,“走吧。”我说。
我与她去吃自助餐,她索性放开胃口大吃起来,连尽了两三碟子,又喝啤酒,我看着她直笑。那个餐厅的气氛很好,老实说香港花钱的地方,气氛都很好,所以钱也用得很快,等就到结账的时候,玫瑰对我挤眉弄眼,我还不明白,侍役来说已经付了钱了,我才醒悟过来,她还学会了这一套,真是。
我拉她到公园。没有花,却是绿油油的一片草地,我就替她拍了几张照。她就躺在草地上。我问:“地上可湿?”
她说:“快躺下,迟一下子就***。”
我只是笑,并没有听她的话,她只好起身,我拉了她一把。
我与她缓缓的走着,她问我:“你打算几时结婚?”
“还没想到。”我摇摇头“我最不喜欢没打算就带累人家女儿的男人。没有资格谈恋爱就别谈恋爱,没有资格结婚的也最好别结婚。”
她笑,“怎么忽然之间拉了这么大的道理出来?”
“也没什么,”我笑:“说说而已。”
在这种时刻,自然有年轻的母亲推了婴儿车出来散步的。天气冷,小孩子个个穿得不能动弹,单露一张脸,玫瑰看了,指着就笑。
我把双手抄在口袋里,就是看她这种快乐忘形的样子,心里就很满足。我们逛了很久。她也承认玩得很尽兴,因为“心里好象没有事。”她说:“不愉快的事最好都忘记。”来了半年,她怪里怪腔的外国口音已经完全没有了。
从公园出来,我陪她去买了好几块料子,到裁缝处做了旗袍,她说:“如果我来不及拿,你就替我寄了来。这里的亲戚一定说我无聊,不肯替我做这样的事。”
我答应了她。
傍晚我们在街边吃东西,零零碎碎的叫了一大堆,我解释了“大牌档”的来源,她埋怨,“他们都不带我来这里。”
我笑,“他们哪敢?就是我一个人做这种事,没晓得倒做对了,你倒是不摆小姐架子的。”
她夷然说:“我倒不相信到豪华的馆子去坐一下,人就高贵了,我就觉得这里好。”
我慨然的叹口气,她越是好,我越是难过。
后来我们真的到酒吧去了,虽然也叫酒吧,也卖酒,到底与水手酒吧是不同的…还有跳舞的地方,我们两个人都穿着牛仔裤,跳了一整夜,我只希望这一生也只有这么一次,经过了这一次,也该心满意足了。还有这个当儿是满足快乐的,做人可不好太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