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未归家门,乍见景物依旧,彷若十年的光陰未曾流逝于弹指间,一时之间心绪激昂难以抑制;盯着大门,迟迟无法跨出步伐。白煦就着黄昏的夕照,深深打量着家门许久许久,才对身边的爱徒道:“盼融,这里就是师父的家。”
她只是点点头,没有任何情绪上的波动。
“来,进来吧!”他正要走上台阶敲门,但大门却已早一步打开。
“啊!二少爷!您可回来了。老爷夫人等得都心急了,所有人都等着少爷回家吃晚膳哩!”老门房福伯声若洪钟地大叫出来,在奔出大门的同时,也招来几名俐落的小厮来牵走少爷的马车与扛行李,而他则直躬身嚷叫:“快进来、快进来!”
嚷叫声早已吸引出了所有人,首先奔出来的便是白夫人,也就是白煦的母亲。未语而泪先流,直直奔入儿子怀中怞泣不已:“煦儿啊!你可回来了!是什么铁石心肠让你不回家?娘可想死你了!不孝孩儿!”
“好了、好了,人回来就好了!煦儿有事在身,十年来有捎回家书就成了,翻什么旧帐!”大家长白力行扶住老妻。在看向儿子时,仍不免有些怨言:“你可好!这十年丢下未婚妻,让我这张老脸无法面对老朋友的托付。”但因为是自己钟爱的儿子,怨言也不过是口头上的场面话罢了!
白煦深深躬身:“是孩儿不孝,请爹娘见谅!”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白夫人紧抓着儿子的手,才发现儿子身边立着一名黑纱覆面的黑衣女子:“这位是?”
白煦笑道:“她叫盼融,是孩儿的徒弟,一同来家中玩几日。”介绍完,转向爱徒:“盼融,叫白叔、白婶就可以了。”
叶盼融拿下纱帽,无视众人惊奇的怞气声,对着白氏夫妇微一点头,平淡地叫:“白叔、白婶,打扰了!”
向来厌恶攀亲带故,能做到打招呼已是极限。她无法扯动皮肉佯扮笑容,也不勉强自己。看着孕育师父的两人,因相似的面貌而有些许亲切,所以她的声音不见冰寒,已是随和的极限。
当所有人仍沉浸于她不可思议的美貌与天生的冰寒时,白熙突然叫出声:“煦弟,那么这女孩便是人人敬畏的冰叶女侠喽?”随着他的移近,所有人也全涌了过来。
“是的,大哥。”白煦回应,但无法说明太多,因为有太多的人必须打招呼且重新认识,更别说多了几张生面孔。
结果晚餐只有顺延了。
自家大家长白老爷有一妻一妾,元配生了两男一女,女儿已嫁人;妾室生了三女一男,但并无出色的外表与才能,自然在白家无法占有主事地位,明显看得出妾室一房的弱势。
长子白熙有一妻一妾,加上一名可能会成为新宠的赵姑娘,目前共育有三子三女。
属于白煦的,自然是订亲十年的连丽秋了。二十七岁的年纪并不算老,但过于装扮的衣着略见老态,反而没有赵紫姬那般美好的风韵,可以说是一票认得的人之中,最最不起眼的一位。
但白煦属于她!
叶盼融在别人热络的介绍中,视线锁在连丽秋身上。那名女子在乍见儒雅不凡的白煦时,先是不信,再是迸发欣喜的光芒,便再也移不开眼光了。多么多么伟岸的翩翩公子呀!那人是她的未婚夫呢!
而另一名女子也令叶盼融看了两眼,也就是美丽无双的赵紫姬。她也在看白煦,眼中深沉不已。
最后,她们的眼波相连,互打了无言的招呼。
会有什么事即将在这大宅内发生?
叶盼融别开眼时,接收了赵紫姬唇边似有若无的冷笑。唉!纷争的因子已然埋下……
是个多云的月夜,月光或明或隐地投照大地倏忽的柔光,也将追风山庄静谧的夜照出几点小心翼翼的黑影。
含笑楼后方的庭院暗处躲了一男一女,在无人察觉的死角喁喁细语。
“我明日找二哥说去!”稍大的声响展现了男子激昂的情绪。
“不!不可以!”惊惶的女声也扬高,黑暗中紧紧抓住冲动的男子不放。
“你说过二哥回来就可以公开我们的事的!没关系,二哥一向宽大为怀,他一定会了解我们真心相爱,并给我们祝福的!”
“白涛,不可以!”女子口气已有些败坏。
白涛,一名二十一岁的男子,白力行妾室的儿子,同时也是自家三少爷;相貌平实,性格亦是平凡老实。在白力行判定他没有独当一面的魄力后,只让他待在大哥身边打理一些琐事,没有太多往外跑的机会;又因身分不高,县内富户并不将他列为乘龙快婿之林,致使二十一岁仍无人提起婚事。白力行也就没费心思了,也就因为闲赋时间太多,无意间与相同受冷落的准二嫂多了相处机会。由三年前起了个头,如今已有颇深的情分,白涛的一颗心全然是挂记在连丽秋身上了。
但连丽秋却是懊悔不已的!一切的一切,都令她悔不当初!她没想到白煦会回来,三年前心慌意乱的她只怕年华虚掷、枯等无望,便大着胆子趁青春时找来一个伴相依偎……她没想到与她订亲的丈夫会回来,更没想到居然是那样卓绝出色的男子,而且品格那般高尚,几乎像是天神似的。当年她实在不该怕无依无靠而委身平凡男人,她可以得到更好的!
白煦是她的未婚夫婿啊!
“丽秋姊,你不会真的想与二哥拜堂吧?”白涛脸色黑紫地低吼。他知道二哥长得好,又受宠,一切的优点全在他身上,自己万万比不上。可是,他与她已有三年感情了呀!她想变心吗?
被说中心事,连丽秋急忙否认:“不,我没有!可是白涛,除了白煦同意之外,你爹会饶过我们吗?这种败坏门风的行为,他会打死你的!”抬出白涛最惧怕的大家长,果然看到白涛抖瑟了下。
“那……总不能这样下去呀!不如就像我们上个月提的,偷偷离开白家,到时便不会有顾忌了。”私奔一直是他们认为最好的方式。
连丽秋虚应了事:“可以呀!但我们并没有钱,而且又没有处世经验,何况你还这么小——”
“我可以种田养你,而且我会长大。这几年来,我大哥也拨了不少月俸给我,我存了很多,寻常过日,用上五年也不愁。”
“哦……是吗……”她心不在焉,一双眼扫向白宅内的屋瓦楼阁,想着昨日白熙为妻妾与赵小姐添购了数十万两的首饰,心中殷殷渴盼着自己也有那么一天,有那么一个有权有财的男子给她穿用不尽的珠宝绫罗。
十年来,白家没有亏待她,但因为没有男人扶持,她也不曾享受到最好的待遇。除了四季定时的添衣,以及逢年过节发送的礼钱,是白家人统统有的之外,哪会有人献来宝物,只为她而费心思呢?
如果她的丈夫是人人喜爱的白煦……
公婆会疼爱她,大伯也会对她另眼相待;更别说底下仆人迫不及待的巴结了,那才是身为女人最高的荣宠呀!白煦比之白涛,何止是天与地、云与泥的差别呀!
此刻看来,白涛平板的相貌真是愈看愈厌,真奇怪以前怎么会以为他不错,真正的好男儿应是她的未婚夫婿白煦哩!那才真正是谪仙一般的人物呀!
思及此,她想到自己必须找个好时间与未婚夫深谈,为当年的事作一个说明。唉!蹉跎了她十年的青春,白煦一定会娶她的!
暗影中,是滔滔不绝的男子与别有所思的女子,而在他们身后的围墙上,坐着一抹纤影,冷漠的双眼露出了些许兴味,淡鄙地微微笑着……
云破月出,柔光下描绘出赵紫姬精致的玉容。
成亲一事,并不是白煦回来的主要目的,而他真的意外连丽秋会愿意嫁他。在双亲不断地暗示他之后,他心中微微感到心烦,然后再为自己的心境而自省,他不该为任何事心浮气躁,并且怨怪他人;然而……他随遇而安的性情,何以不再平静了呢?
“师父。”
叶盼融经仆人通知来到白煦住的院落。向来他们师父一向住得最近,甚至由他拥她而眠,但大户人家礼教多如牛毛,不许有这种事发生;即使他的院落尚有数间空房,也不许她住,她必须住到专为客人准备的女眷院落。
“啊!你来了,快过来坐。”他向她招手,要她一同坐在榕树下的石椅上,而他正忙着将煎好的药汁倒入碗中。“昨日我向莫大夫请益了一帖药方,配合咱们在山上采的灵药,给你调养正好。连吃七帖以后,普通的毒已不至于伤你,即使中了难解的毒,亦不会立即病发,可延长时间找人医治。”
她无声地接过,不美观的表相自然表示出其药入口难咽的程度,但她只是小口地啜着,苦入心脾也不敌师父的用心良苦让她感动。
“小心烫,别喝太快,好孩子。”他忍不住轻抚她长发,也凑近面孔吹着她碗中的药。虽不能让药减轻苦味,总可以让爱徒不被烫到。
好孩子!?
以前师父为她熬药弄补品时,总是这么叫的,他实在是一个不会带小孩的人,而她恰好也不是寻常天真不解事的丫头。小时候心中偶尔会厌恶他这么叫,于事实不符的名称她极端抗拒,不过年岁老大的她此刻再一次听到,倒是备感亲切的。
眼中蕴含罕见的笑意,不期然在抬眸中与白煦注视的双眼对上。隔着药碗,近在咫尺处的相望,一时倒给瞧得痴傻了。
是这样的一张面孔,将她从绝望的冰寒中牵引了出来,看到人间尚有温暖,生命自有其持续下去的原由——她一定是爱着这个男人的。对亲人的孺慕之爱,对”人”存着的爱,对世间种种的依恋……或对异性该产生的爱;全因为有他,也只存放在他一个人身上。
她一直是知道的,叶盼融之所以仍活在世间,那是因为世上有一个白煦。冰叶之所以不断地清除世间至恶,乃是因为白煦给了她正义光明的理念,让她知晓自己身上的不幸不该一迳地用来哀悼,而是更该因自身的痛苦转化为帮助他人不遭此痛的动力。世间悲苦已太多,制造的人永不灭绝。她不尽然可以诛绝所有罪恚,但只要去做,罪恶之徒便会一一减少。
不能说没有心灰意冷过,但只要知道师父永远在她背后守候她,她便不会言累了,即使她所认知的人类坏多于好……
然而,他还能任她独占多久?
失神的凝视在她察觉到有人接近时终止,她放下喝了一半的药,低头看着烫红的手指。白煦也顺着看过去,同时也斥责自己近来为何老是魂不守舍……
“呀!碗的外沿很烫吧?”他抓起她双手吹着。
“不碍事。”她任他握着,抬头时也正好看到由拱门那边走过来的连丽秋,正以无比端庄温婉之姿碎步而来。瞧见了这方两人不合宜的举止,仅只是包容她笑着。
“打扰到两位了吗?”她温婉地问着。
白煦知道有人来,只是没料到会是她;起身以对的同时,并没有放开爱徒红肿的双手。
“连姑娘。”
连丽秋望了他一眼,却因为泛满了红潮,羞怯地低垂下面庞,依然心跳难止。不能想像这俊雅的男子竟是她未来的丈夫,前日只是远看,今日近看了,更是一口气也难以提个顺畅,几乎要说不出话了。
“都……这么着了,煦哥哥应该叫奴家闺名的。”不敢多瞧,又想多瞧,只好在趁着与未婚夫的徒弟寒喧时趁机再看一眼,然而这竟是失算了。叶盼融的绝丽相貌与冰山似的气势,不仅无法看一眼了事,恐怕在惊奇的同时,也被那冰寒冻成霜人儿了,她怯怯地开口:“盼融……呃,我可以这么叫你的,是不是?煦哥哥收的徒弟,当真是人间绝色。以后如果我们的女儿有你十分之一的美丽,我就心满意足了。”
叶盼融不是听不出连丽秋语气中的挑衅意味以及宣示占有,但她眉眼不曾动,怞回被白煦握着的手,没有错过白煦在她动作中下意识地紧握了下。虽仍是被她怞了开去,但淡淡的眼眸交会,她几不可闻地微笑了下。
喝完剩下的半碗药,她往拱门的方向走去。
他们之间的意会,往往比语言来得能沟通。
“我……令她生气了吗?我可曾有不得体的辞令让她生气?煦哥哥,我不是故意的!”连丽秋见叶盼融步出院落大门,即刻担忧地看着未婚夫。
白煦微笑:“她一向是不理人的,你别多心了。”心下暗自揣测她的来意。其实他心中已有些明了,因为连丽秋并非江湖中人,学不来那种心机深沉的本事。明白一点说,她心思之浅,由其试探的语言中便可窥知。“今日前来,不知有何指教?”
连丽秋连忙定了下心,不断嘱咐自己要好生表现,不可说错字眼,又要适度可以引起白煦同情。他是那么好的人,一定会同情她,并且也会娶她的。
“煦哥哥,丽秋真的非常感谢您的相助,甚至为了我,有家归不得,使得公婆成日咒你。有许多次,我都不禁要吐出真相,让所有人知道您没有错,错的是我。”说到此,眼泪不断地往下掉。
白煦递出一方雪白布巾,摇头道:“不,当年倘若你没有要求,其实在下早已想出外看一下天地的伟阔,并无半丝勉强。”
“真的?”她含泪抬头,突然往他怀中冲去:“哦!这些年,我自责得不知如何是好!”
白煦连忙扶住她,没让她侵占到向来只有叶盼融依偎着的胸膛。男女授受不亲,何以连小姐无视礼教至此?他并不介意给所有需要温暖的人提供他所有,但他从不知道自己会排斥别人投怀到这种地步。她的动作仍嫌过分大胆了些,但他并不好说些什么,扶她坐在石椅上,与他隔着石桌相望,他才轻声问着:“千万别再说自责的话了。白某比较好奇的是——你因何仍在这儿?十年前与你有白首盟的高公子呢?”
“他……没有回来接我……”她哀怨地又低下头泣不成声。“听说他上京应考,没有及第,便留在京城做生意,与一名货商的女儿成亲了……”
白煦半扬着眉,一时之间,倒不知该如何说了。
十年前当媒灼之言的亲事已大局底定之后,两方的小儿女才被通知已订亲的事,并且约定十八岁之后完婚。
白煦并不喜爱这种强势手段,但向来他都是不躁进,也不惹父母担心的;何况还有一年的时期得以让他来说服父母,不见得是不要的,只是不要那么早。当他听说对方的父亲已亡,无力再为女儿主事之后,他也不再推诿些什么;何况这段婚姻有利于生意,也算是为父亲的朋友尽了点力。
然而出乎意料之外的发展便是在订婚一个月之后,连家千金急匆匆地派人捎信来约他见面。他如约前往,不过因为大户人家礼教之严不可逾越,他们隔着一竹会晤,彼此只瞧了三分相貌,并无深刻印象。
那时的连小姐也相同地声泪俱下,求他成全。
无它,也不过就是千金小姐爱上了帐房之子,受个死去活来,却不见容于兄嫂,老母亦不支持;想私奔又无本事,更怕受世人唾弃,于是她只得来求他了。
订婚的女子原则上就是男方的人了,精打细算的连家兄长赶忙要把小妹送去白家;基本的嫁妆之外,连丫头也没附半个,这对连丽秋来说是个大机会。如果薄幸的是男方,写休书的是男方,那么她另择他夫,也会被世人所同情允许了。
因此她来求白煦,求他成全,求他造一个薄幸名来成全她的金石鸳盟。她与爱人必定永生永世感念不休,只待她的爱人求取功名回来,到时白煦只消休书一纸,两人便自由了,简直是互惠的安排。
当初会同意,当然是感动于她勇于争取自己的爱情,也正好自己想出门寻幽揽胜,不愿做茶来张口饭来伸手的闲贵少。虽她自私了些,倒也无妨,毕竟名节是女人的性命。男人薄幸会被原谅,女人可不行,怕不被打去半条命再游街示众。
所以他同意了,先修一封书信留给父母,告知自己对婚事的反对;再则不回家门,只在逢年过节寄家书问候,只待连丽秋传书告知良人已归,便可了结这件事。
不料……那人没有高中,亦没有归乡里,连丽秋便在白宅蹉跎至今,也十年了。
而这十年的虚度,连丽秋恐怕要把这笔帐挂在他身上作数,不然,她不会再作哭诉姿态,也对叶盼融摆出长辈像貌。
白煦温和却又透晰人心的眸光看向连丽秋,只能低叹:“我很遗憾是这种结果。”不伤人一向是他的处世原则,即使对方心有所图,仍不好冷言以对。
“他倒好!但……但我怎么办呢?”恨恨地回想以往恋人,骂了一句,却又悲悲切切起自己的孑然。
白煦的不言不语,惹得连丽秋更加进逼:“煦哥哥,您要为我作主呀!我……我在白家十年了,如今也难再寻好人家,我——”
“二哥!丽秋!”兴奋的声音由拱门那边传来。
惊吓得连丽秋几乎没跳个半天高,她霍地转身,看着白涛一张脸充满稚气、期待地往他们跑来。
他以为连丽秋正在陈述他们的恋情,乞求二哥谅解。
“呀!涛儿,何事这般喜悦?”白煦心中松了一口气,迎身向小他七岁的弟弟轻拥了下。
“二哥,你们不是——”白涛正待详问。
“我们只是在聊十年来的生活,没别的!”连丽秋惶然将白涛推到数尺以外,低叫:“现在不是说这事的时机,你为什么来?”
她的气急败坏令白涛吓了好一晌,连忙要解释:“我刚才遇见——”
但连丽秋并没有给他说下去的时间,拖着他走的同时,挤出笑容对白煦道:“我们先走了,二公子。”
狠狠而退,张惶得令人无法不起疑。但白煦只是静静看着,不说也不想,面孔微微一侧,看到花园一边对着他淡然而笑的艳姝。
赵紫姬轻轻摘起一朵杜鹃,凑在鼻端品味,许久才睬向他,微一福身:“你欠了我一次。”
柳腰款摆,风姿绰约地转身由小偏门走了开去。
行经一株枝繁叶茂的恫树旁,微挑眉梢,正好与树上冷凝的佳人遥遥相对。
另一瞬间,便别开了去,不再看对方,状若不经,心下却同时警戒。
月夜下,树影挪动间,两株暗影屹立不摇,任春风行行走走,拂起发丝与衣袂外,不再有其它的动摇。
低缓清晰的女声迳自作着报告:“白煦二十八岁,追风山庄二少爷,家中以经营米粮起家,目前拓展往餐馆方向,属于开阳富户之一,但并非首富。有一未婚妻,且未婚妻与白煦之弟有其私情,如今见白煦已归,又极思嫁予白煦之事。冰叶住在山庄中除了练功外,每日必服一丹药,想必是白煦用来调养她的身体,使之不易中毒。”
“仍未察出他功力有无或深浅吗?”男声问。
“明日即是有利机会。”
“很好!你十分聪明,懂得由追风山庄下手,而不是直接寻上白煦。”楚狂人满意她笑着。比起狂人堡内的一大票蠢材,身为女性的赵紫姬是多么意外地有着美貌与智慧呀!如果不是出现了一个叶盼融,过了几年,他必会收她为他的伴侣。
“本座很好奇,你与叶盼融的功力,孰高孰低?”
“您自会有机会明白的。”她神色清冷如一,月光下的容颜,只看到皎白的唯一色调。
楚狂人踱步到她面前,一手扭住她下巴,丝毫不见怜香惜玉,而她也不吭一声。
以静制动,是应付楚狂人的不二法门。他有可能因看不惯她平静,而一心想打破那平静,更有可能因对手浮现惧色而更加摧残。
“好个美丽的面孔。”他小拇指轻轻刮着凝脂雪肤。“这张脸,可以令白煦心动吗?还是除了脸,尚需要‘秘媚’的药剂呢?本座非常想知道。紫姬,你愿意让我看看你的本事吗?”他好温柔地问着,几乎像是小心翼翼地呵护她,像是情人之间的百般怜爱之语。
背脊窜上一阵冷意,但她多年的历练仍可使姣容不改半分颜色,平板回应:“就用‘日久生情’。”
“可以。”他点头,在给她一个深吻之后,狂笑而去。不消一眨间,人已在数里外,以千里传音道:“半个月之后,本座会亲自去看结果!”
赵紫姬缓缓闭上眼,不由自主以衣袖拭向唇瓣,直到衣袖上至沾满了胭脂,她才笑了出来;那笑,为了掩饰那泪,却怎么也逃不了月光映出的晶亮,如珍珠般垂落,踉跄了下,扶住一株树,只能听到自己的耳语低喃:“我嫉妒你——我嫉妒你——”
会感到冰冷的动物,都会寻找温暖的地方作巢袕,何况是天生冰冷得刺骨的动物,对光与热的乞求已到了舍生忘死的贪婪地步。
她也会冷呀!然而,她的温暖在何方?
活了三十年,第一次尝到何为嫉妒,她嫉妒她那个拥有白煦怀抱的叶盼融。
待在追风山庄作客不代表叶盼融便过起大小姐的生活,生性无法与人融成一片的性子,化成一堵墙切割出分明的彼我界限。
慈蔼的白老夫人、白熙的女眷,乃至于示好的小孩子或奴仆,她全冷淡以对,或者根本没机会让她们表现亲善,所以可以说山庄内的人对她评语之差,无人可比;加上她是江湖人,在这批平凡人民眼中。端差没当成江洋大盗看待而已。
在客人居住的“迎月阁”,尤其以她这一厢房,仆人的足迹已近罕至,甚至连基本的端水折被,偶尔也会“忘”了来做。倒是另一厢的赵紫姬备受仆人——以对,实在是大少爷三天两头拿各种山珍海味、绫罗珠宝来博取佳人一笑,懂得看人脸色的人,都知道要往哪边靠。
何况赵紫姬冷虽冷,还不至于完全不搭理人。
这些话当然是下人过来做事时故意以大声的“耳语”聊天,叶盼融要不听到,颇属困难。
而当然,她的生活重心也不是放在这安全的锦衣玉食中。除了每日定时的吃药与运动练武,她人向来不在山庄内。
她不喜欢追风山庄。她爱白煦的种种,并不代表她有“爱屋及乌”的想法。任何人与人之间的互相喜爱,都该经由一定的努力而来;她不喜欢白煦的家人,白煦的家人也不存好观感于她。
昨日听闻开阳的乡县“开儒”近来盗匪猖獗,已有不少镖局在押镖时受死伤惨重,货品遭劫一空。师父要她调补的药品已喝得差不多,她并无意再多作叨扰,与师父拜别后,近日便要离开。
连日来,山庄中的风声莫不是白煦与连丽秋的完婚大事,进进出出的各色商人,可看出确实会有一场喜事。
也许她不想亲睹白煦有家有室的过程,所以决定离开。依传统对“好女人”的要求而言,连丽秋所表现出来的便是那种相夫教子的好女性,而不是她这种混迹江湖,没一丝温存的女子。
她自知不配,所以什么也不问、也不争。所谓的“幸福”倘若可以经由旁人的祝福而来,那她会——祝他幸福。
痛彻心肺的遭遇早已有过,如今只不过恋慕未成,无须为此了无求生意志,她只能更冰、更寒地守护自己不愿被窥视的心。
混乱的心思致使剑招凝滞,既乱又失准头,徒增自身一身的汗渍奔流。今晨的练功,不见任何功效。
索性收招,拿起布巾仔细地拭着剑身;晶亮的银色剑面,反射出她死寂的容颜。望向拭剑的右手,几道已愈合的白疤因没妥善上药而遗迹累累。没有文人所形容的柔美玉指青葱样,一迳的过大与粗糙。哪里美呢?哪儿可以称为美丽呢?
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的身躯是多么难以入目,羞惭使得她甚至无法学习义无反顾的女人为心上人献身,这样斑驳的身体,因她的不爱惜,如今全是沧桑的痕迹。
作孽啊……
细微的步履令她警戒!蓦地转身,银剑已指向来人的颈项,当场吓得端药而来的连丽秋软体,手中的药碗也跌成地上的碎片。
“呀……不要杀我……”抖着不成言,涕泪俱下。
叶盼融收回剑,但见银光如萤飞绕,转眼间已缠在她腰间。
“有事?”
“我……我代煦哥哥端药过来,但……砸掉了,真不好意思!”连丽秋努力要扯出笑容,无奈生平没见过刀光剑影的阵仗。此刻仍惨白面孔,并且不由自主地要往后退去,几乎忘了要拉拢叶盼融的初衷。
“师父要你端药来?”疑问令她问了出来。向来沉凝的面孔,只有自己明白又添了些许冰寒,但她不相信。
任何人都不敢在这张严峻的面孔下说谎,心慌意乱的连丽秋也不敢扯她原本要说的谎:“不!煦哥哥与他大哥有事谈去了,我见他忙,便帮他将火炉上的药汁倒来给你——”
“多谢,可以请走了。”再扫了眼地上的药渍破碗,她率先要往外头走去。
“叶姑娘,请留步。”赶忙冲到叶盼融身前,又因惧怕她腰间的剑而隔开好几步的距离。
叶盼融不语直视,等她说明真正来意。
吞了几口口水,连丽秋仍硬是逼自己开口。不要害怕这么一张冰脸,她必须拯救自己的幸福。时光不饶人,她已不堪蹉跎。
“其实……我看得出来你们名为师徒,但内情不单纯。下人有说外头的一些传闻,你……是爱着煦哥哥的,对吧?今日我想告诉你,我并不介意与你共事一夫,因为我们都深爱着一个男人,应当以姊妹相处。我想这些年来,你陪在煦哥哥身边,也是劳苦功高。”
这个女人在说些什么?她到底以为她知道些什么?
与所有无知的江湖人想法一样,认为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何能不动欲念,往红被中翻滚?只要是人,哪做得来正人君子的行为!少年师父与美貌徒弟,唯一的结果便是逆轮得一塌糊涂。外人这般想无妨,怎奈身为白煦未婚妻的人,亦作如是想?
这女子实在是配不上白煦那样风光霁月的磊落男子呀!只能说她幸运吧!但她叶盼融早已没心思与这名未来师母亲近。敬白煦如父,然则面对他的妻室,只怕是永生不见为宜。
淡漠地扫了连丽秋一眼,即大步走开了去;对她,已不再有理会的心情。
“等等!”连丽秋心颤地猜测这小女孩不会想独占白煦一人吧?不,她不允许!虽然容貌比不上叶盼融,但她总也是白煦名正言顺的未婚妻,她摆低姿态,不代表软弱好欺负。“你别走!告诉我你的想法——”她抓住她的手。
“滚开!”从不让任何人近身的反射动作,致使她甩开抓向她的手,将人给挥倒在地。
在连丽秋的痛呼中,叶盼融看到白煦正往她这边走来,不待她开口,连丽秋已然如侞燕投林,飞奔向他的方向泣诉:“煦哥哥——”
白煦扶住连丽秋微颤的身躯,眼光看向爱徒:“怎么了?”
“没事,没事:我不小心跌破了药,一时难过,便哭了。”
原来尚未煎好的药,被人端来这儿了!白煦忍住突生的一股气,平静地说着:“连姑娘,未告知于我,就端药而来,是怕当危险的事。有些药不仅要照应火候,也要煎至一定的分量才能使药效做最大的发挥;有时未煎好的药汁喝了,反而有害。今日这碗药汁尚须再加三味药煎上两次,幸好盼融没喝,否则岂不前功尽弃了?”
温和而严正的数落,顿时弄得连丽秋里外不是人,她的——反倒成了无知的莽撞。
“对……不起!我只是想帮你,因为你的徒弟也就是我的徒弟,我地想尽一分心……”她只好又哭了。
叶盼融无视他们之间的交谈,更不愿多待一分,转身要走,但被白煦拉住手臂:“等等!盼融,今日有事吗?”
“出去走走。”她看向他那一泓温柔,心中的冰寒也褪了许多。
“大哥刚才招呼大伙一同去‘千桃山’赏春花,适巧四大公子与玉姑娘也同来拜访,你愿不愿一同去?”
她想拒绝的言语堵在喉头,望着白煦眼中些许的企盼……想到来到山这些日子,她在外头的时间比在里头多;而师父又因十年未归,被双亲带着到处会亲友,相处的时间稀少,一如各自行走江湖时。
于是她点头:“一同去。”
白煦怜爱地拂开贴在她额上的发丝。“好孩子。”每天只有些许时光的相处,令他益加想念她。想知道她是否舒适、是否又胡思乱想,或是否又出去行侠仗义了。每当两人近在咫尺时,他总是挂念她种种。
“对呀!一同去才热闹。”连丽秋伸手勾住白煦另一只手臂。
白煦轻轻拿开她手:“连姑娘,授受不亲,白煦唐突了。我们两人年纪未差上半载,无须称兄道妹,直呼在下姓名即可。”
“大嫂也是这般称呼大哥的,咱们何须拘礼?”连丽秋直接反驳:“我们也是自己人了。”
白煦讶然了半晌,不知如何以对才能不失礼,也不伤人。
幸而不耐久候的白熙已派仆人前来唤人,白煦没再多说什么,只道:“出发吧!让客人久等了不好。”习惯性牵住叶盼融小手,就要走向前厅。
连丽秋不甚聪明地发出妒语:“男女之防,怎么不见用于叶姑娘身上?难道她不算是女人?”
白煦隐忍不住,沉下俊脸道:“连姑娘,你实不该语出恶言!盼融是我最重要的家人,无须以世俗眼光待之,希望你以后别再说这种话了。况且,你我之间是怎么回事,你心中自当计量。”
一贯的温文不代表完全没脾气。若不是连丽秋一再出口恶言,并且针对叶盼融,他是无所谓的。她可以对他存有心计,但不该波及无辜旁人,尤其是他最想好生疼惜的人儿。
然则连丽秋死命相中这唯一良人,岂肯放手?她也没太多慧心解意去思索迂回的良谋,冲口叫着:“如果你放不下她,我愿意与她共事一夫!”
“荒唐!”沉喝而出,连白煦也震惊自己会如此狂怒冲天。
不是凶神恶煞的面孔,却也吓哭了连丽秋!终于知道自己的行为已将斯文男人惹到了极限……但她没说错什么话,男人不是喜爱享齐人之福的吗?
叶盼融也被白煦吓了一跳!她从未见过失去温文气度的师父;然而一旦有人意有所指地侮辱他们师徒的关系,却会使他温文尽失,反应无比剧烈。
“师父。”她伸出手,轻贴上白煦胸膛。
白煦闭上眼好一会,举手覆住她的手,看向连丽秋:“抱歉,在下失礼了!有些话相当伤人,出口之前应当三思之好,希望以后别再说这种话了。许多状似无心的话,往往伤人至极,不能因一时快意,便不负责任地月兑口而出。千桃山之行,我想你还是别去了吧!”
望着白煦趋于和缓的面孔,连丽秋壮起胆子问:“为什么我不能去?”
“你今日的厥辞只说与我们师徒听到,在下尚可容忍;然而大庭广众之下,若再无状陈述、毁人名节,将要如何弥补?你身为女子,应当明白名节的重要,又何苦践踏于其他女子?你还是留下吧!”
无意再多言,伴着叶盼融走出厢院,留下呆立震惊的连丽秋。心急于自己名分恐难固,却也不敢造次地违逆白煦,硬说要跟去的话。若是惹他厌极,怎么顺利当上二少女乃女乃?十年虚度青春又如何?白家上下仍是全心向自己人,哪怜惜得了她?她太明白世情冷暖的道理了。
只是……共事一夫为何会惹怒白煦?难不成他要叶盼融而不要她?这……可怎么办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