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盼云哼了一声。
“从此,这个人就变了。合唱团解散了,他歌也不唱了,学校所有活动,他一概不参加。而且,他越来越嬉皮了,头发不理,胡子不剃,穿得拖拖拉拉,人也变得霉起来了,整天无精打采。前两天碰到高望,他说,他哥哥这学期要当掉了!他爸爸气得快要发疯,因为,他们高家的经济环境并不好,支持两个儿子念大学并不容易!尤其是医学院!”
“哎,”贺太太把红枣汤递给盼云。“这叫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看,”倩云自顾自的说:“他们钟家有点邪门,谁沾上谁倒楣!人家小伍和苏——谈恋爱,虽然也吵吵闹闹,可是,两个人都容光焕发的,谁会像他们这一对,弄得两个人都霉气!”“噢,”盼云一惊。“可慧呢?可慧怎么样?”
“你不知道?”倩云惊讶的。“她跛了!一只脚比另外一只短了两□,你晓得她多爱漂亮的,她本来活泼得像什么似的,现在变得也不说话了,常常对着要好的同学就掉眼泪。”
“哦!”盼云呆着,一口红枣汤噎在喉咙里,差点呛着。她望着碗里的红枣,不自禁的叹了口气。
“好了!”贺太太机警的看了倩云一眼。“管他们钟家的事呢?反正与我们没关系,不要谈他们了!”
但是,谈可以不谈,想却不能不想。盼云又有好几天神思恍惚。站在窗前,她常下意识的向对面工地了望着。每当看到有那似曾相识的身影,她就止不住心跳不已。是的,谈是可以不谈,但是,大家都住在台北,人与人的关系实在太难斩断啊!这天午后,出乎贺家的意料之外,可慧来了!
贺太太一打开房门,看到是可慧,她就想找借口关门。但是,盼云正在客厅里整理靠垫,一眼就看到了可慧,她立刻热心的喊了出来:“哦,可慧!”同时,可慧奔了进来,直扑盼云,眼眶儿红红的,声音哑哑的叫了一声:“小婶婶!”立即,盼云紧握住可慧的手了。于是,贺太太知道无法阻止她们见面了。盼云拉着可慧的手,把她一直带进自己房间里。一看可慧那红肿的眼皮,那带泪的眸子,那瘦削的下巴……和那满身抖落的憔悴,以及那走路时一跛一跛的样子……都引起盼云内心深处的酸楚和同情。活泼的可慧!会笑会闹的可慧!天真动人的可慧!不知人间忧愁的可慧!怎么会弄得这么可怜兮兮的?房门一关起来,可慧的眼泪就出来了。她紧握着盼云的手,像受了委屈的孩子,好不容易看到亲人一样,她的泪珠扑簌簌的滚落,她怞噎着说:
“我完了!小婶婶,我不想活了!”
“哦,”盼云心中一紧,眼前立即闪过可慧纵身飞跃进车海中的镜头。她坐下来,把可慧按进自己对面的椅子中,撕了一张化妆纸,她递给她,可慧立即用化妆纸去按住眼睛,泪水湿透了那薄薄的纸张。“不要急,可慧,”盼云温和的说:“有什么委屈,你告诉我!说出来心里就会舒服了!什么事?”
“你瞧,我跛了,我的腿再也好不了了。”
“这并不要紧,可慧,很多人身体上的缺陷比你严重了一千倍,他们还是照样活得好好的!而且,你的心智、才华、容貌……都没有因为你的腿而减少一分原来的美好,是不是?”
“可是,小婶婶,”可慧把遮着眼睛的化妆纸柔成一团,注视着盼云。她眼中满含忧愁和恐惧。“我告诉你,高寒会不要我了!”“胡说!”盼云接口:“他决不是那种男人,他决不会因为你有这么一点点小缺陷,就停止爱你!这是你自己多心!你太敏感,太在乎这个缺陷,你就开始胡思乱想了。”
“不,不是胡思乱想。”可慧紧盯着盼云,恐惧得嘴唇发白。“我告诉你,小婶婶,高寒心里有了别人!”
盼云心中猛跳,震动了。难道她恢复了记忆?
“有了谁?”她问。“我不知道是谁?”她忧愁的说:“我只是感觉得出来,他心里有了别人!”“哦!”盼云松了一口气。她并没有恢复记忆。“那是你的幻想。可慧,你太担心失去高寒,所以你就有了幻觉。”
“不,”可慧摇着头,泪雾迷蒙。“他常常对着我发呆,他心神不定。有的时候,我觉得他的人虽然在我身边,他的心离我好远好远,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噢,小婶婶!”她苦闷的低喊:“我真希望,我出车祸的时候就死掉了,那时,我是最幸福的,最快乐的!”“不要乱说!”盼云颤栗了一下。
“真的。”可慧盯着她。“高寒如果真变心了,我是不要活的!我跟你说,我宁可死掉,也不能失去高寒!我讲真话!”
盼云又颤栗了,觉得背上冒着凉意。
“你为什么认定高寒会变心呢?”她无力的问。
“我们吵架,昨天晚上,我们吵架了!因为高寒总是不守时,他对我迟到,对学校上课也迟到,他的功课又当掉了!我骂他没有责任感,说他不够积极。他居然对我大吼大叫的说:‘我是没有责任感,我是不积极,我甚至不是男子汉,因为如果我是男子汉,我就去追别人了!’哦,小婶婶,我好怕,好怕,告诉我怎么样可以让他不变心?我好怕好怕!”
“不要怕,”她咬咬牙,深吸了口气。“你不要去记住吵架时候的话,人一生气,什么话都说得出来!放心,可慧,他不会对你不负责任的!”“我很怀疑。”可慧打开了手提包,拿出一张绉绉的纸来,对盼云说:“你看看,这是什么意思?他现在只要安静下来,就拿笔在纸上涂这两句话!他又不要参加大专联考,写什么总统训词?”盼云接过那张纸,打开来,立刻看到高寒那虬劲的笔迹,在整张纸上写满了两句话:
“不到最后关头,绝不轻言牺牲,
不到最后关头,绝不放弃希望!”
盼云握着纸,怔着。半晌,她抬眼望着可慧,勉强的说:
“这不能证明什么呀?”
“证明他心里还有一个女人!”可慧神经质的叫着。伸手握住了盼云的手腕,柔着,晃着。她求助的、哀切的看着盼云。“你不懂吗?我已经把整颗心都给他了!还有什么‘绝不轻言牺牲,绝不放弃希望’的话!这是对另外一个女人而言的!”盼云悚然而惊,她瞪着可慧。爱情,爱情是什么?会让一个小女孩变得如此敏锐,如此纤细?她瞪着可慧,看到的是可慧那茫然无助的神态,那哀哀切切的眼睛,那憔悴瘦削的面颊,那恐惧忧虑的样子……她的小手神经质的攥着盼云,那样不安的蠕动,那样不安的拉扯……
“哦!”可慧仰了仰头,让泪珠在眼眶里转动。“我真想死!我真想死!我真想知道他不要牺牲的是谁?不想放弃的是谁?我真想知道!”盼云背上的寒意更深了,她打了个寒战。
“可慧,”她幽幽的说:“我跟你保证,不会有这个女人!我跟你保证!”她把她的头揽进怀中。
于是,五月,盼云和楚鸿志闪电结婚。婚后,她立刻就和楚鸿志直飞美国。聚散两依依26/2914
夏天来了。可慧坐在沙发里。她的膝上放着两封信,她已经对这两封信翻来覆去的看了好几小时,一面看,一面沉思,一面转动着眼珠,不自禁的微笑着。高寒坐在另一张沙发里,手里抱着本又厚又重的医书,拿着铅笔,在书上勾划。他这学期要重修两门功课,他已下定决心,不论心底还有几千万种煎熬,也要把书念好。
客厅中只剩下他们两个,由于好些日子来,两人之间有些摩擦,钟家老一辈的,就更加避开他们,给他们积极制造单独相处的机会。好半天了,室内都安安静静的。终于,高寒耐不住那股沉寂,他抬起头来望着可慧。可慧还在看那两封信,她的眼珠又生动又活泼,脸上漾着笑意。什么信使她这么开心?使她又恢复了调皮和一些近乎戏谑的神情?他有些惊奇了,放下书本,他问:“你在看谁的信?”“!”可慧眼珠大大的转动了一下,微笑的望着他。“我终于引起你的注意了?”
原来在使诈!高寒立刻再抱起书本。
“你继续看信吧,我不感兴趣。”
“哦,是吗?”可慧笑着,用手指弹着信纸,自己报了出来。“一封是徐大伟写来的,他说他军训快受完了。马上有家化工厂聘请他去工作,他说──他还在等我,问我的意思如何?”他抬眼看了她一眼,虚荣,你的名字是女人。
“好啊!”他说:“如果你又看上他,我无异议!你尽可不必顾虑我!”“哼!”她轻哼了一声,仍然好脾气的微笑着。“你怎么一点醋劲都没有?实在不像个爱我爱得如疯如狂的人,很多时候,我都觉得你有点冷血。”
“说不定是冷血,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的血液是绿颜色的,不必奇怪。”“我早就发现了,是黑颜色,黑得比黑夜还要黑。”
“看不出,你还有点文学头脑,”他笑了笑,用铅笔敲着那厚厚的原文书。“你看不出的地方还多着呢!”可慧笑着,面颊涌上了两团红晕。难得,她今天的脾气好得出奇。
“还有一封信是哪个崇拜者寄来的?”高寒不经心的问:“原来你现在还收情书。”“我一直就没断过收情书。我为什么要断?我又没嫁人,又没订婚!”“嗯。”他哼了一声,逃避的把眼光落回书本上去。他不想谈这个问题。可是,可慧的沉默又使他有些不安,有些代她难过。被一个“不爱自己”的人“爱着”,太苦!被一个“自己不爱”的人“爱着”,也太苦!他叹了口气。“可慧,你知道,我不毕业,是无法谈婚姻的!……”
“哟哟哟!”可慧一叠连声的叫着。“我又没向你求婚,你紧张个什么劲?你无法谈婚姻,即使你有办法谈婚姻,我还要考虑考虑呢!”“哦!”他再应了一声,不说话了。看样子,自己的话又伤了她的自尊了?他偷眼看她,她仍然在拨弄着信纸,脸上的表情是深思的。“还有一封不是情书,是从美国寄来的。我想你不该忘记她──贺盼云!”高寒整个人都震动了,铅笔从书本上滚落到地毯上去。他的心仍然绞痛,他的意志仍然迷乱。盼云已经嫁了,那闪电的结婚,闪电的离台……只代表一个意义,断了他所有的念头!断了他所有的希望!盼云,你做得太绝!做得太傻!做得太狠!他弯腰拾起地上的铅笔,用来掩饰自己的失态。他相信,自己的脸色一定发白了,贺盼云,这个名字仍然使他全心痉挛。可慧似乎并没看出他的失态,她全神贯注在那封信里:
“贺盼云,我现在只能叫她贺盼云,是不是?”她说:“她既然变成了楚太太,我总不能还叫她小婶婶。”她望着信纸。“她的信写得很好,她告诉我,感情需要细心的培养,就像花草需要灌溉一样,她要我收敛一些孩子脾气,对你──她提到你,高寒!──对你耐心一些,要我不止爱你,还要鼓励你,帮助你,扶持你……!高寒,贺盼云也昏了头,她怎么不要你来鼓励我?帮助我?扶持我?跛了脚的是我又不是你!”高寒胃里在怞搐翻搅,最近,他经常胃痛,一痛起来就不可收拾。他知道这病症,由郁闷、烦躁、痛苦、绝望──
和睡眠不足、饮食不定所引起的,可能会越来越严重。但是,他懒得去理会它。“怎么了?你?”可慧伸头看看他。“你额上全是汗。天气太热了吗?冷气已开到最大了。”
他伸手擦掉额上的汗。
“别管我!”他说,假装不经心的:“她信里还说了什么?”
“她说,美国的空气很好,她正学着当后娘……你知道,楚大夫的前妻还留下一儿一女。她说她在教女儿弹古筝,只是不再有兴趣弹钢琴了。她还说──她正在体会一种平凡的幸福,预备不再回国了!”
高寒的胃疼得更凶了,他不得不用手压住胃部。平凡的幸福,那么,她还能得到幸福?不,这只是自欺欺人的话罢了。所有的幸福都不是平凡的!既然加上平凡两字,就谈不上真正的幸福了。预备不再回国了,这才是主题。一封简短的信,说出了她的未来,丈夫、儿女。是的,她已经嫁人了!是的,她已经飞了。是的,她已经属于另一个世界另一个男人了!盼云,你做得太绝!你做得太傻!你做得太狠!他用手支住头,握紧了铅笔。“啪”的一声,铅笔拦腰断成了两截。
可慧抬眼看看他,她依然好脾气的笑着。从沙发里站起身子,她把两封信都折叠起来,收进她那宽裙子的大口袋里。然后,她走近他,挨在他身边坐下,她伸出手来,握住了他那支玩弄铅笔的手。“你在发抖。”她轻声说:“你把铅笔弄断了,你的手冷得像冰……你又在犯胃痛了,是不是?”她把头靠在他肩膀上,长睫毛扇呀扇的,几乎碰到他的面颊。她的声音冷静而清晰。“你怕听这个名字,是不是?”
他惊动了一下。“什么名字?”他不解的。
“贺──盼──云。”她一个字一个字的说。
他迅速的掉头看她。她的面颊离他好近好近,那对美丽的大眼睛睁得大大的,清亮而明澈。她的嘴角带着盈盈的笑意,笑得甜蜜,笑得诡谲。她的眉毛微向上挑,眼角、嘴角全都向上翘着,她浑身上下,突然充满了某种他全然陌生的喜悦。一种胜利的喜悦,一种诡秘的喜悦,一种得意的喜悦。
他忽然有些天旋地转起来。
“你是什么意思?”他哑声问。第一次,他对面前这张美丽的小脸庞生出一种恐惧感。“你是什么意思?”他重复的问着。“你不懂?”她挑挑眉毛,笑着,低叹着,用手搓柔着他那发冷的手背。“唉!你实在该懂的。贺盼云嫁了,你最后的希望也幻灭了!”“可慧!”他惊喊。“不不,不要叫。”她安抚的拍着他,像在安抚一个孩子。“不要叫,也不要激动,让我慢慢告诉你,假若我一直看不出来你爱的是贺盼云,你们也太低估我了!你们把我当成可以愚弄的小女圭女圭,那么,你们也尝一尝被愚弄的滋味……”“可慧!”他再叫,抓住了她的手腕。“你在说些什么?可慧!你不要胡说八道,你不要开玩笑……”
“哈哈!”可慧笑了起来,笑着,她轻轻的用嘴唇吻了吻高寒的面颊。“高寒!你真可爱!你天真得可爱!傻得可爱!你实在可爱!”她站起身来,轻快的跳向唱机,放上一张狄斯可唱片,她跟着唱片舞动,自言自语的说:“我要在徐大伟回来以前,把狄斯可重新练会!”
他跳起来,冲过去关掉唱机,抓住了可慧的肩,他把她捉回到沙发边,用力按进了沙发里面,他苍白着脸说:
“把话说清楚,你在讲些什么?”
“我在讲,”她又挑起眉毛,扬起眼睑,眼睛亮晶晶而水汪汪的。“这是两个女人的战争,我和贺盼云的战争。你是我们争夺的对象。你懂了吗?傻瓜?你很幸运,你被我们两个女人所爱;你也太不幸了,会被我们两个女人所爱!”
他的脸更白了。“你什么时候发现的?”他颤声问:“你什么时候发现我和盼云相爱的?”“我很笨,我一直没发现。”她的瞳仁闪着光,幽幽的光,像黑夜树丛中的两点萤火。“是你自己告诉我的。”
“我告诉你的?我什么时候告诉你的?”
“唉!”她叹口气,天真而诧异的看着他:“你忘了吗?在杏林餐厅,你亲口告诉我,你爱的是盼云而不是我!你说除了盼云,你心里再也容纳不了别的女人!”
他的脑子里轰然一响,像打着焦雷。他瞪着她,像看到一个怪物。他的面颊由白转红,又由红转白,他的眼珠瞪得那么大,几乎突出了眼眶,他压低了声音,喃喃的,不信任的,一叠连声的说:“不!不!不!”“什么东西不不不?”她更天真的问。
“你的失忆症!”他叫了起来。“原来你是假的!你从没害过失忆症!你清清楚楚记得杏林餐厅中的事!你装的,你假装记不得了!你装的!你装的!你装的……”
“是呀!”她闪动着睫毛。“我除了假装失去记忆之外,怎样才能演我的戏?怎么样才能打倒贺盼云……”
“你……”他大喊,扑过去,他忘形的摇撼着她的肩膀,疯狂的摇撼她。他每根血管都快要爆炸了。“你装的!你装的!”他悲惨的呼叫着:“你骗了我们两个!你不是人!你是个魔鬼!你逼走了贺盼云!你逼她嫁了,嫁给一个她不爱的男人!你毁了我们两个!你……”“不要叫!”可慧厉声说,收起了她那股伪装的天真,她的脸色也变白了,她的眼珠黑黝黝的闪着光,她的嘴角痛楚的向下垂了垂,她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听我说,高寒,我曾经爱你爱得快疯掉,到杏林餐厅以前,我整个的世界只有你!我爱你,爱得可以为你做任何事!知道我这份感情的只有贺盼云!我对她没有秘密,我把心里的话全告诉她。但是,她出卖了我!她从我这儿套出你的电话号码,套出我们的约会地点……她以她那副小寡妇的哀怨劲儿,去迷惑你,去征服你……”“她没有,她从没有……”他挣扎的喊着。聚散两依依27/29
“不要喊!”她再低吼,抑制了他的呼叫。“如果她没有,算我误会她!反正结果是一样的!听我说,在我去杏林见你的时候,我心里最崇拜和喜欢的两个人,一个是你,一个是她!但是,那次见面把我整个的世界都打碎了!你们不知道你们给我的打击有多重!我当时就想,你们两个能这样对待我,我就只能死了!只能死了!我冲出杏林,跳进那些车海里去的时候,我只想死,一心一意只想死……如果我那时就死了,也就算了,偏偏我没死成,又被救活过来了……”她瞪着他,眼中燃烧着两小簇火焰。“我躺在那儿,意识回复以后,我不睁开眼睛,只是想,我要报复,我要报复,我要打胜这一仗!”“你──”他咬紧嘴唇,咬得嘴唇出血了,他浑身都气得颤抖起来,眼里布满了血丝。“你怎么能这样做?你怎么狠得下心这么做?”“狠心?你们对我不够狠吗?你们把我从天堂一下子拉进地狱里,你们不够狠吗?……”
“老天!”高寒用手捶着太阳袕。“盼云那天去杏林,根本是为了阻止我对你说出真相……她对你那么好,好得可以做任何牺牲,她把你看成世界上最纯洁最善良最柔弱的小女孩……而你……而你……”他喘不过气来了,胃部完全痉挛成了一团。“是吗?”可慧问着,眼睛仍然燃烧着,声音却冷静而酸楚。“那是她的不幸,她把我看得太单纯了。事实上,在去杏林以前,我确实是她所想的那样一个小女孩。杏林以后,小女孩长大了,经过了生与死的历程,小女孩也会在一瞬间成熟,也会懂得如何去争取自己要的东西,如何去打赢这一仗。”“你打赢了吗?”他倏然抬起头来,厉声问:“你现在算打赢了吗?你以为你打赢了吗?告诉你!”他喊着:“我一直没有停止过爱她,一直没有停止过!”
她笑了,笑得有些凄凉。
“我完全知道!”她说:“还没出医院,我只要看你的眼神,我就知道这个仗很难打赢。出院第一天,该死的你,把热水瓶翻倒在手上,为了逃避唱歌给我听!你做得太驴了,太明显了,我恨不得咬碎你们两个……那样默默相对,生死相许的样子!我恨透了……”“所以,你赶走了她!”他叫着,“是你,是你,你制造出一个误会,制造出盼云和你爸爸的暧昧……”
“那并不是我制造的!”她冷冷的、苦涩的接了口。“我只是利用了一下时机而已。你要知道那晚真正的情形吗?”她对他微笑着。“贺盼云是下楼来打电话的,她房里一直没有装分机。爸爸坐在黑暗中,爸爸猜到了我们间的事,也猜到了贺盼云跟你的感情。而我呢?我一直没睡,我在想怎么样才能让你对贺盼云幻灭……然后,我听到她下楼,我就爬出房间,躲在楼梯口偷听!哈!爸爸跟她摊了牌,你猜她跟爸爸怎么说?她要爸爸帮助你,哭着要爸爸帮助你……她真深情,是不是?”高寒的嘴唇咬得更紧了,牙齿深陷进嘴唇里。
“我尖叫,”可慧继续说:“故意把妈妈女乃女乃都引出来,故意造成那个局面,我赶走了她。我终于不落痕迹的赶走了她。我想,当你知道你不是她唯一一个爱人时,你就会醒了,你就会全心爱我了。但是,我又错了,你真固执呵,你真信任她呵!你对她不止是爱,已经到了迷信的地步了。于是,我终于明白了一件事,我永远不可能得到你了。但是,高寒,我得不到的东西,我也不会让别人得到的!如果我爱过你,到这个时候,已经变成恨了。高寒,我恨你,恨你们两个!”
他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来,死盯着她,已经越听越稀奇,越听越混乱,越听越激动,越听越不敢相信……
“难道,也是你让她嫁给楚鸿志的吗?”他握着拳喊,呼吸急促。“你总没有那么大的力量吧?”
“我是没有,”她冷笑着。“但是你有。”
“什么鬼话?”她从口袋里掏呀掏的,掏出了那张绉绉的纸条,打开来,她慢吞吞的念:“不到最后关头,绝不轻言牺牲。不到最后关头,绝不放弃希望。记得吗?是你写的!一天到晚,就写这两句话!你不放弃谁?你不牺牲谁?我拿了这张纸去找贺盼云,对她哭诉你变了心,我把纸条给她看。她那么聪明,那么敏感,当然知道,必须做个最后的决定了。像贺盼云那种女人,如果要嫁人,总有男人等着要娶的。我并没有算错。现在,贺盼云嫁了,去美国了!整个戏也演完了,我不耐烦再演下去了!现在,你懂了吗?”他重重的呼吸着,胸腔沉重的起伏着,他简直不能喘气了。愤怒惊诧到了顶点,他反而变得麻木了。原来,这一切都是她在躁纵,她在导演!她在安排!她,那天真纯洁的钟可慧!半晌,他才勉强回过神来:“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让你知道,你实在不该放弃贺盼云的!”
“为什么要让我知道?”
“因为我已经决定放弃你了!”她微笑了一下。“我再笨,也不会笨到去嫁给一个爱着别的女人的男人!既然我无力于把贺盼云从你心里连根除去,我就放弃你!”
“为什么不早一些放弃我?”他终于大吼出来,吼得房间都震动了。“在贺盼云结婚以前吗?你休想!”她笑起来。“我说过,我得不到的东西,我也不要别人得到!现在,你自由了!高寒,你自由了!你不用对你的良心负责任,也不必对我负责任了!去追她吧!追到美国去吧!追到她丈夫那儿去吧!去追吧!去追吧!如果你丢得下学业、父母,你又筹得出旅费、签证,你就追到美国去吧!让我看看你们这一对能不能‘终成眷属’……”高寒抓住了可慧的肩膀,他的眼睛血红。
“钟可慧,”他一个字一个字的说:“你太可怕,太可怕了!你为什么当初不死?”“这么恨我?”她笑着问,泪珠涌进了眼眶。“要知道,我当初求死要比求生容易多了!要知道,我这场戏演得多辛苦多辛苦,只为了希望你能爱我!高寒,你是有侵略性的,你是积极争取的,易地而处,你也可能做我所做的事!”
“我会做得光明正大!”他大叫:“我不会这样用手段,这样卑鄙!”他心疼如绞,目尽裂,所有的愤怒,痛楚,像排山倒海般对他汹涌而来,他痛定思痛,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举起手来,他狠狠的给了可慧一个耳光。“你……你太狠!太狠!太狠!”举起手来,他再给了她一个耳光。
可慧被他一连两个耳光,打得从沙发上滚倒在地上。她仆伏在那儿,头发披散下来,她微微抬起头,看着他,她嘴角有一丝血迹,她的眼睛明亮而美丽:
“你知不知道一件事……”她慢慢的说。
“我什么都不知道!”他狂叫着。“我是个傻瓜!是个笨蛋!我不要知道,再不要知道你说的任何事情……”
“你不能不知道一件事,”可慧清晰的说,眼里含着泪珠,嘴角却带着笑,一种悲壮的、美丽的、动人的笑。“我虽然胜利了,我却宁愿我是贺盼云!”
楼梯上一阵门响,一阵脚步声,奔跑声,钟家的人都惊动了,一个个从楼上冒了出来,诧异的望着楼下,翠薇吃惊的问:“你们小两口在干什么?怎么越吵越凶了!”
“妈,”可慧抬头。“我们不吵了,以后永远不吵了!”她从地上爬了起来。抹掉了唇边的血迹,骄傲的挺直了身子:“我刚刚放掉了他!把他从监牢里放出来了!爱情,有时就是个监牢,我释放了我自己,也释放了他!”
高寒咬紧牙关,望着她。她站在那儿,又坚定,又骄傲,又成熟。她唇边始终带着笑,是胜利的笑,也是失败的笑。奇怪的是,她满脸焕发着一种美丽,一种凄凉悲壮的美,几乎是令人屏息的美。高寒看着看着,眼前的一切似乎完全不存在了,像水面的涟漪一样在晃动飘散,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了,没有了……他看不见什么,听不见什么,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名字,一个刻骨铭心、时刻不忘的名字。那名字在烧灼着他,震撼着他。他忽然反身狂奔,一下子冲开了钟家的大门,用尽浑身的力量,迸裂般的呼唤出那个名字:
“盼云!”他的声音冲破了暮色,在整个空间绵延不断的扩散开来,一直冲向那云层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