蓦地里,烟雾无风自动,一条淡忽忽的人影以奇快的来势卷到,由于他奔掠的速度太过急猛,映入人眼的便只是一团以真如幻的轮廓,而两抹精芒随着这团似真如幻的轮廓闪映流灿,杨宗尚未正式接触,第一个反应居然是仓惶跃避!
影像暴转,这一次却对准了“罩魂灯”费杰。
许是发觉杨宗的举止有些窝囊,也可能是为了“峨嵋”一脉的威誉设想,费杰任是心中乱犯嘀咕,倒拉不下脸来学杨宗的样;斗然间,他硬起头皮大喝一声,双手翻处,一对打磨得净光雪亮的短柄“圆月铲”已飞袭来敌——“圆月铲”是一种怪异兵器,但形式却十分简单,只是一片周沿锋利削薄的圆刃嵌连着杆柄的家伙而已,要说它另有什么出奇之处,不过是特别光亮耀眼罢了。
两抹寒芒倏忽倒穿,光带甫映,又幻为一蓬星雨蓬散罩落,费杰的一对“圆月铲”环身旋绕,弧刃眩抛下,竟似明灯飞舞,冷焰伸缩,就在这片瞬息万变的光交接里,一阵紧密的金铁撞响声骤起,费杰身形踉跄,斜步后退!
杨宗暗里切齿,一声不哼的打横切进,独臂挥掠,山叉的叉尖冷芒抖现,又准又狠的猛刺对方。
那人,当然正是曹大宝,“短命刀”曹大宝。
曹大宝的狙击原则只有一个——紧冲快杀,没那多的拖泥带水;杨宗加入夹攻,他可是半步不让,足端撑地,人已正面迎上,山叉对着他的胸口刺来,他左手的“贴肘倒弯刀”猝翻,“呛”声荡开了敌人家伙,右肘刀随身暴狞,芒电闪处。
吓得杨宗“猴”声怪叫,跳出三步!方才差点吃了闷亏的费杰适时从背后扑到,“圆月铲”切斩挑戳,抖手便是七招十三式,月弧如灯,翻然流灿,而曹大宝弯背曲腰,倒射回来,贴肘的一对弯刀纵横闪掣,其快若风;费杰连番招架之下,亦不由肝火顿升,他断叱一声,铲飞铲出,业已全力施为。
曹大宝双刀贴肘,横斩扬挂,硬是拼撞碰顶,两边这一纠缠,杨宗又已调头冲至,沉重的山叉霍霍挥展,招呼的全是曹大宝身上要害。
当曹大宝的一对贴肘刀三次截挡过两边敌人的攻势之后,他蓦然一头撞向费杰,就在费杰满心疑惑的挥铲下切间,他的左肘刀猛挥过去,却藉着兵器相撞的弹力倏蹴倒翻,杨宗的山叉趁机急刺,堪堪平斜着刺进他肥厚多肉的肩背,当杨宗正感觉到那股叉尖入肉的沉实震颤时,曹大宝的身子已往上腾起,右肘刀寒光猝映,几乎将杨宗的脖颈切断了一半!
“圆月铲”抛出溜溜灯弧,随着曹大宝的形迹追罩,他猛的全身拳曲成一团,凌空旋滚,贴肘刀在他身形的旋滚中刃连光与御,便凝成了一个以急速奔飞的芒球,有如经天的硕石,直冲费杰。
于是,震耳的铁器撞擦成密如花炮般传响,火星溅舞下两条人影骤而分开,曹大宝左颊上绽裂一条婴儿小嘴似的寸长伤口,胸前两道交叉血糟,费杰却一头仆跌在地,姿势怪异的扭曲成了一堆。
不错,死人和活人的形状是大不一样的,死人的模样,活人不易摆得出来,费杰如今的姿势,就绝对不像个活人摆得出的姿势。
那“鹰侠”齐岗,业已目瞪口呆的僵在沼潭边上,他不是不想过来协助他的两位同伙,只是他不会料到以他同伴二人之力,竟对付不了敌方一个,更不会料到的是,他做梦也不会相信这场拼斗竟然这么快就告结束,他原是打算独个对付那隐在暗里伤他的人,现在隐在暗里的狙击者没有露头,明处的一位却待追魂索命了!
就赶得那么巧,一声泥水翻腾的声音响起,一条通体黝黑的人影,大鱼般从沼潭内跳了出来——不是从齐岗搜寻的这个泥沼,而是从两丈外的另一个泥沼内跳将出来!曹大宝用手指刮了一溜鲜血洒向地下,肥敦敦的胖脸上没有丝毫表情,他斜睨着齐岗,边舐唇砸舌,像有几分待要生啖人肉的味道。
泥潭跳出的这位,当然是方不去,“人鳗”方不去;他半掀开蒙脸的油布头罩,长长吁了口气,连看也不看齐岗一眼:“好小子,真有你的,两个野种全叫你摆平啦?”
曹大宝原本一张红通通的面孔,叫血污一染,越发红里透赤了,他皮笑肉不动道:“人就死在你眼前,你他娘不会使招子看,我姓曹的办事,几曾办砸过?”
方不去活动着胳膊腿:“给了鼻子长了脸不是?要不要我替你牵扯住一个,以三对一,有你忙活的!”
不经意的看了看齐岗,曹大宝道:“这一位,留着也是白留,辰光不早,一遭送他升天吧?”
方不去抹了一把泥水,吐了口唾沫:“也好,我们照葫芦划飘,如法泡制,并肩子收拾他!”
曹大宝贴肘的双刀“霍”声挥舞,吃吃而笑:“原是不死不休的勾当,那来这么些客气?干掉了活人,咱们乐得早歇息。”面对齐岗,方不去淡淡的道:“好朋友,赶紧一步,你的伴当们前头候着哩。”
齐岗的眼皮子急剧跳动,脸色白中透青,他五官扭曲着,哪步不停的往后倒退……。
曹大宝缓缓逼前,半眯着眼道:“别再退了,伙计,再往后退就掉进泥洼子里啦,莫非你已安了心宁肯自己淹死,亦不甘被我们生杀?”
突兀一声号叫,齐岗声调宛似鬼泣:“等一下,你们二位千万请等一下。”
站住身,曹大宝道:“为什么要等一下?这可不是绑赴法场,作兴预留遗言,交待后事,咱们这里简单,宰过便扔,没那多闲功夫为死人周全!”
粗浊的喘息着,齐岗双手下垂,手上那只“鹰啄勾”便泄了气般的啷当着,他面颊怞搐,喉结颤移,嗓门也度得沙中带哑,开口活似呜咽:“二位仁兄……我与二位,原无深仇大恨,此次有所冒犯,亦是受人之托,情面难却之下才勉力为之,我,我已知错,还请二位高抬贵手,放一条生路我走……”
不料姓齐的居然来上这么一手,曹大宝意外之余不禁望向方不去,方不去却陰陰沉沉的一笑,冷着面孔道:“你倒是好汉不吃眼前亏,软硬全都来得,只是你把事情看得太简单了。
列位纠集人马,为了一椿缺德无理的因由,便大举杀来,意图将我哥几个斩草除根,鸡犬不留,你们是存心来要命的,我们为了要自保,就不得不舍命挣抗,双方形同死敌,没什么园转余地,反正除了死,就是活,决无其他选择,眼下你却变出了第三招,未免你大合宜吧?”
齐岗已经完全失去斗志,失去勇气,甚至连精神都快崩溃了,他嘶哑的声吟着:“杀人不过头点地……二位,我也是道上有名有姓的人物,为了苟存一命,已经在践踏自己的尊严,背弃自己的人格……二位,我实在很痛苦,一个武林中人,一朝出卖了骨节,除去残喘偷生,也就乘不下什么了……”
方不去生硬的道:“那么,你是不想再对付我们啦?”
齐岗脸色青灰,颤抖的道:“我只想活命,想隐姓埋名的去过那下半辈子;我有我的家,有我的亲人……我不愿死,我还不能死啊……”
方不去缓缓的道:“如果我们放过你,你又有什么打算?”
身体痉挛着,齐岗的声音也在扭曲:“远走高飞……二位,我马上就离开胡非烈,离开此地,今生今世不会再来……”
看了看曹大宝,方不去道:“此言当真?”
齐岗垂下头去:“我还有理由欺骗你们么?还有一滴一点的自尊遗留于此么?”
方不去瞅着曹大宝,道:“怎么样?”
曹大宝耸耸肩:“也怪可怜生的,将人比已,倒有几分不忍。”
撇撇嘴,方不去道:“如此说来,你亦同意放他一马了?”
曹大宝点头道:“放就放吧,老古人不是一再告诉我们,要以德报怨么?他们可以不仁,我们不能不义,好歹,算他娘的积陰德便是!”
方不去立即冲着齐岗一挥手道:“请!”
齐岗面对二人,深深一躬,然后如飞而去,头也不回。
曹大宝望着齐岗隐没于烟雾中的背影,忍不住叹了口气,悲天悯人的想——往后,江湖上又要消失一个有名有姓的人物了,而消失的内情,却是多么不堪,唉……。
没有灯光,没有营火,甚至连天空的星辰月弧都被那片蒙胧的沼雾所遮掩,在这块临时露宿的高地上,此时充瞒了悲哀凄凉的气氛。
戴玄云神色僵寂的盘坐不动,只是一次又一次粗重的呼吸着,呼吸的声音像是唏嘘,这种无声无泪的伤痛,最是断人肝肠。
在他对面,马小七双手捂脸,不时怞噎,头面身上敷着伤药的曹大宝正轻轻拍着马小七的肩膀,低声劝慰;方不去和甘为善活月兑两块木头一样楞坐在那儿,他们自己心中难过,根本已提不起精神去安抚别人了。
甘为善伤得也不轻,背脊加上前胸,缠裹着厚厚的绷带,一张猴脸上还有多处青肿瘀血,但这些有形的痛苦,全比不上那无形的悲戚,鲁魁的死,对他们每一个兄弟而言,都是一椿沉重的,血淋淋的打击。
好一阵之后,戴玄云才长长吁了口气,音调沙哑低沉,宛如渗合着一股化不开的室翳:“鲁大个去了,但我们还活着,活着就要为鲁大个出这口怨恨,活着便该珍惜生命留存的不易,鲁大个地下有知,想他也不会愿意看到我们一个个这种垂头丧气的德性,大伙要振作起来,挣到最后胜利,鲁大个的死才算死得有价值……”
马小七也放下双手,眼眶红睡,语带咽噎:“老戴,这都是我的错,是我未能与鲁魁准确配合,是我接应太迟……我,我该死,我混帐,我对不起鲁大个啊……”
又拍了拍马小七肩膀,曹大宝混言细语的道:“别难过了,我们都是久经阵仗的老手,更都是好哥们,谁也明白交锋混战的当口,情况瞬息万变,任是多大的本领,亦不敢说能已全盘掌握形势,你该做的全做到了,而鲁大个也死得不冤,死得有气概,他独自拼掉了对方三员大将,另缀上几个半调子货,算起来有得赚了……”
戴玄云伤感的道:“大个说过,他没有别的,只有一条命,要怎么摆弄,全交给我,想不到一语成缄,他,他算真的把那条命交给我了……”
甘为善也沙沙的接上来道:“在开仗之前,鲁大个就再三吆喝,表明了要豁起来干,不拼到死决不甘休,他不是说了么?一夫拼命,万夫莫敌,那一时里,约模他已打谱拿命去垫了……”
戴玄云静默良久,才悠悠的道:“小七,你可以确定你们干掉的人是修长生,后来补行加入的仇滨,以及赵起凡等人?”
马小七点头道:“应该不会错,他们彼此之间,一直是以什么修兄,仇兄、赵兄互称,敌方的阵营中,姓氏不见重复,加上他们的长像,使的家伙来对照,我断定就是他们三人。”
这时,方不去开口道:“我同大宝这一组,一共是狙击他们七个人,领头的有三个,听他们之间的称呼,分别是杨当家,小齐、还有个姓费的,依他们的称谓,只要稍加推敲,便可确定是些什么人物,那杨当家,必然是关外‘大风旗’旗主‘独臂肩山’杨宗,姓杨的也正好是一条手臂,姓齐的,包管离不了‘鹰侠’齐岗,姓费的手使一对形如满月般的净亮圆头铲,大概错不开是出身‘峨嵋’的‘罩魂灯’费杰了,其余四名随行的角色,口称杨宗为当家的,可能是他的手下人……”
戴玄云道:“通通解决了么?”
方不去笑了笑:“除了那齐岗,一个不留。”
甘为善插进来问:“怪了,姓齐的和你们沾亲带故?为什么端端放了他一人?”
干咳一声,曹大宝解释着:“姓齐的眼见大势已去,一下子破了胆,当场便求起饶来,模样真叫可怜,你想想他在道上,也算个人物,‘鹰侠’哩,居然当着对头面前摆出这么一付姿态,那等窝囊像,委实令人下不了手……”
哼了哼,甘为善不以为然的道:“这叫妇人之仁,姓齐的是自知力有不殆,性命难保,才摆出那种低三下四的熊样,如过反转头夹,换成你们吃瘪落败,他要能饶了你们,我他娘就算姓齐的生养!”
曹大宝呐呐的道:“你不在当场,感受不到那种气氛,英雄末路嘛,设身处地替他想想,也够凄凉难堪——”
甘为善冷冷的道:“还设自处地替那些杀千刀的想哩,你怎不想想鲁大个死得多惨,不想想老子跌进泥沼里怎么和人家翻腾挣扎?你会发慈悲,就不可怜可怜我们自家兄弟?”
曹大宝有些难以为答了,方不去板着脸道:“江湖有句老词儿——得放手时且放手,能饶人处便饶人,我们从不自诏名门大派,更不标榜侠义正道,但我们有血性,有良智,有仁恕的胸怀,这比一干挂羊头卖狗肉,打着侠义旗号反侠义的伪君子要高明坦荡得多;今天我们所做时,是我们认为该做的,不虚矫,不昧心,人就要有人性人味,斩尽杀绝的勾当,我不赞同!”
甘为善正待顶驳,戴玄云已提高了声调道:“好了好了,不用在这桩鸟事上争啦,再争也争不出名堂来,大家倒是趁着今晚切实睡上一觉,养足精神力气,准备迎接明朝的第二个回合!”
马小七苦笑道:“还不知要拼上几场,才算有个结果……”
戴玄云严肃的道:“依我看,不会再有几场可拼,明天这第二个回合,恐怕就是最后的结局了。”
方不去颔首道:“老戴说得对,今日首度接触,双方已是折损惨重,各有伤亡,赶到明朝,再来一次对决,无论孰胜孰败,也就差不多力竭势尽啦!”
略一沉思,戴玄云道:“照我们所知的对方阵势判断,已经有‘生死扁担’修长生、‘不死三郎’仇滨,‘双手锤’赵起凡,加上修长生三员手下全遭剪除,另外‘独臂肩山’杨宗,‘罩魂灯’费杰,杨宗的四名所属亦一概被我们歼杀,剩了一个‘鹰侠’齐岗,约模早也逃之夭夭,算不上一号人头了,只是我同猴叫天干掉的那几个人,不知是他们中间的谁与谁?”
甘为善皱着一双眉道:“我说老戴,那使马刀的家伙吃我按沉泥窝子里是没有错,你宰了一个使双刺,一个拿斧头的,另一个叫你踹折了一条腿萎缩着扮了熊,但那用三节棍的泼皮呢?我从泥窝子里爬起来却不曾看到那厮!”
戴玄云道:“我只截开了他的招式,又急着前去救你,再一回头,业已不见鬼影,八成是趁乱跑了人……不要紧,今日不碰明朝见,迟早的事。”
方不去也接着道:“杨宗那四名手下,中了小七预设的埋伏,当场报废一双,剩下两个看样子也伤得了不轻,我和大宝没有再转头回去追杀,却不知那两个还治着不?”
马小七十分肯定的道:“活不成了,我设下的三排连珠强弩,使用的全是特制钢矢,不但上刻血糟,入肉内钻,而且淬有封喉溶血性的奇毒,一朝破肌沾肤,毒性立时蔓延,多则半个时辰,快不须顿饭功夫,便能令人血崩气窒,魂断当场!”
曹大宝道:“这样说来,那费杰还挺识货,竟被他认对了钢矢上淬附的毒性类别,只可惜他认得出毒性,却没有法子救人……”
伸手搓柔着面颊,马小七又道:“我和鲁大个也留下修长生的一名手下未加宰杀,理由多少和方不去的道理相同,但论到慈悲心怀,却比他们差了一筹……”
甘为善又不大愉快了:“你倒又是为了什么高抬你那贵手?”
马小七低沉的道:“那人瞎了,至少,多半时他是看不见了,在这片恶沼里,我们便不杀他,他弧伶伶的一个人,又有若干机会?”
怔了片刻,甘为善好歹算是闭上尊口,没有再做抗议。
夜深了,雾气更重,而雾气不止是飘浮在沼泽四周,更以笼罩在他们每个人的心上,大伙一时都没有说话,感觉里,全是那么窒郁沉重。
夜一过去,明天便会来临,到了明天,只怕谁也不敢指望能够同样聚合着渡过这么一个夜晚——纵然是这么一个苦闷又伤感的夜晚。
“翠竹园”的大厅里,华灯高悬,巨烛灿亮,然而,照不亮的是那一张张灰暗陰霾的人脸;大热天,空气里却似凝着一股严霜。
大厅的面积十分宽广,这么些人或坐或立的集中在厅里,仍然不见拥挤;人们没有喧哗,没有议论,甚至没有人出声,在如此难堪的沉寂下,假如不曾亲眼看到,谁也不会相信这偌大的厅堂中竟有恁多活人在场。
胡非烈坐在当中一张大太师椅上,双目发赤,宛似燃烧着一蓬火焰,他的面孔紧绷,额门上浮蠕着蚯蚓似的青筋,颔下的白髯无风自动,模样怖厉吓人。
居亭主人韩卫,是个六十开外,风度气质相当儒雅的人物,他面容端整,肤色光润,举止斯文有礼,不知道他底细的人,决难料到他也是江湖出身,看上去,更像个退休的士子;现在,这位有着斯文外貌的韩卫,神情木然的坐在一侧,形态间包含着无限的苦,更是些不能言的苦啊。
在厅中不停踱步的“白凤刀”公孙敬德,终于按捺不住了,他右手握拳,用力击向左掌,嗔目切齿的道:“老哥,此仇不报,此恨不除,我发誓决不圈马回头!”
胡非烈沉痛的道:“我也是这个想法,此次因为小徒的冤屈,牵连各位吃苦受累,更屡见牺牲,血肉之情,生死之义,我是承铭在心,朝后对各位如何补报还言之过远,目前业已伐伤死难的友好们,却不能不替他们复仇——”
公孙敬德的视线投注向坐在长几傍边,那个神态萎顿的矮壮人物身上:“邵老弟,你确定对方的狙击人手也有折损?”
这位仁兄,便是首度与戴玄云,甘为善接战的五个人之一:“豹尾棍”邵慎,说得更清楚点,他也就是那死里逃生,惯使三节棍的朋友,这时,邵慎打点起精神,干咳一声,嗓门低哑的道:“暗算我们这一队的敌人,从他们的体形和手使的兵器辨认,十有八九是戴玄云本身与他的伴当‘鬼爪’甘为善;姓戴的有没有受创,由于当时情况混乱,我不敢断言,但他那伙计甘为善很可能已与桂波桂兄一齐沉入泥潭底了……”
公孙敬德大声道:“怎么说‘很可能’?你不能确定么?”
邵慎表情不免尴脸,他抹了把头顶的汗水,期期艾艾的答辩着:“那时节,由于事起突兀,形势紧急,‘无影脚’季仲又腿折人伤,我为了抢救季仲,来不及留待观察最后结果,但桂波兄和姓甘的双双缠跌进了泥潭里却决不会错,桂波兄的功力甚厚,似乎不该制服不了姓甘的……”
胡非烈连连摇头:“老弟此言差矣,‘黄虎’桂波不错是功力深厚,然而却要分个陆上水里,在陆上有一身好本事,到水里施展不开的例子极多,桂波一朝跌入泥沼,他所能发挥的力量只怕就要大打折扣,确实的问题是——桂波人在何处?他没有回来乃是事实,这个事实的真像告诉我们,桂波凶多吉少了!”
公孙敬德也气咻咻的道:“你们一队共是五人,除了你,桂波、季仲之外,还有‘黑蝎子’包家雄,‘断流斧’纪清,这一对仗,五个人只回来了一个半,照你听说,对方仅得二人露头,以五敌二,竟落得这等凄惨下场,各位的警惕性,反应力,实在应该痛加检讨!”
一顿话下来,不仅是官腔官调,甚且已有斥责的意思在内,“豹尾棍”虽然道上名望不比公孙敬德,却非他“尚义门”的属下,此次加入胡非烈的阵营,亦全是慨然美助的性质,位同客卿,公孙敬德这一番申斥,他多少有些忍受不住。
头一昂,他已从椅子站起:“公孙掌门的教训我没得话说,我承认个人无能痴钝,才识俱薄,但堪可告慰者,比上不足,比下却尚有余,我们一队共是五人,好歹还回来了一个半,试向其他两队半个不见回来,又该做何解释?
我们这趟为胡老爷子办事,出力卖命,征结全在道义二字,不求名,不贪利?每一位朋友都已克尽本份,豁死周施,在流热血,抛头颅之余,如果尚落得个里外不是人,这样的境遇,未免过于令人寒心!”
公孙敬德狭长的一张马脸上神色陰沉,他缓缓的道:“我是对事不对人,此乃检讨战果,研议因应之策,邵老弟如此说话,莫非是指责我公孙敬德失之公允,别具用意?”
邵慎硬绷绷的道:“我没有指责任何人,我是有话直说,把心里的委屈抖出来!”
胡非烈连忙向公孙敬德使了个眼色,开口打圆场道:“二位全是为我老头子的事才抛开一切前来助拳,隆情高谊我是承志不忘,却万万不可因为观点上的互异而有所不快,二位千不看,万不看,还请看在我胡某人这张老脸上息怒罢争,当务之急,是明日的形势该要如何应付……”
邵慎向胡非烈微微躬身,坐回去算是不开口了,公孙敬德转向胡非烈道:“老哥哥,那‘十里混沼’的地形我们不熟,只有一个乔澹带着一条狗引路实在难以配合一致行动;我们分队搜索的法子我看有商榷的必要;今日之战,就是因为我们力量分散,才遭到对方逐一狙击,各个歼杀,赶到明日,我认为还是集中人手,合圈共围的方式较易奏功!”
胡非烈缓缓的道:“说到分队搜敌,亦是经过大家商议决定的结果,分队的好处在于运用灵活,行动隐密,而且搜索的范围广泛,不似大队人马的活动较易行迹外泄,招至敌方的警觉。
此次分队的人选,我们也有过慎密的考量,每一队的实力都不差,应该足以与戴玄云那一伙人相抗,只因为受制于地形天候,才弄得这般出师不利,损兵折将,我认为非战之罪。”
公孙敬德凝重的道:“老哥哥,但拼战的结果,我们吃了大亏却是不争的事实,眼下我方损失极重,姓戴的那边是个什么情形我们一点都不清楚,明天再要接触,如若仍是循用分队的老法子,只怕情形也不一定会强过今日,老哥哥可要明白,像这样折损法,我们实在承担不起第二遭!”
胡非烈深沉的道:“你的意思,明朝之战,即乃决战?”
用力点头,公孙敬德道:“不错,邵慎的一队,仅回来了一个半,修长生,杨宗那两队是一个都不见返转,看来是生机渺茫,不能指望了,换句话说,我们可用之兵,也就是现在手头上的人马,设若大伙不能聚合发挥全力,痛歼敌撩,反倒再增伤亡,则我方制敌克胜之机,怕就不大了!”
胡非烈沉默下来,是一种深深陷入思考中的神情;在一阵屏息的宁静之后,坐在胡非烈后面,那个满头赤发,身材横长,厚实彷佛门板般的紫脸老头忽然开了口:“师兄,敬德的话有道理,前车有辙,我们可不能重蹈覆辙,吃一次亏是疏忽,同样的亏吃上两次,就是愚蠢啦!”
说话的人不是别个,乃是胡非烈的师弟“银甲赤发”裘英,他是个轻易不愿发表意见的人,而言必中肯,胡非烈一看连自己的师弟也与公孙敬德的见解相同,亦就不再坚持原来的用兵方式,轻轻颔首道:“也罢,明朝接战之前,我们便集中所有人力,给姓戴的一伙来个迎头痛击!”
裘英平静的道:“要先找着人,才能迎头痛击,假使找不着人,欲击亦无从击起!”
公孙敬德大声道:“非找着他们不可,再是用尽方法,也要把姓戴的一伙人抄出来,如今不只是胡老哥徒弟的事,还有我师弟的这笔血债,新仇旧恨,正好一遭结算!”
胡非烈望着公孙敬德,目光里有着极大的歉意:“敬德,关于合师弟仇滨的不幸,容我再一次向你表达内心的惭疚与悲愤——”
摇摇手,公孙敬德强笑道:“老哥,不用这样说,这只能怨他学艺不精,命中注定;所谓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上亡,武林中人,如果躺在床上寿终正寝,就算不得求仁得仁了……”
不待胡非烈回话,“银甲赤发”裘英已蓦地喝了声彩:“好,敬德,说得好,不愧为侠义一脉,慷慨忠烈之概,足可昭日耀目!”
拱拱手,公孙敬德形色凛然:“不敢当,裘二哥谬誉了。”
一直没有出声过的居亭主人韩卫,这时先干咳一声,清理了一下嗓门,然后才堆起一脸笑——其实笑中带有一抹他自己都觉得出的苦味:“胡老哥,裘二哥,公孙兄,我想说一句话,不知是否可以?”
胡非烈欠欠上半身,道:“当然,卫兄何须如此客套?”
又干咳了一声,韩卫十分审慎的道:“明日之战,事关成败,也就是事关生死存亡,不知我方实力够是不够?依我的浅见,必须俱有压倒性的力量,才能做致命的一击!”
胡非烈微微一笑:“照目前的情形而言,我认为是足够了——”
他又转脸注视公孙敬德,道:“敬德的看法如何?”
公孙敬德望着他的这位好友——韩卫道:“老韩,眼下的形势,你不用担心,以实力论,我们仍占优势;除了胡老哥,裘二哥二位,有我及‘尚义门’下‘尊义三鼎’另二十名得力弟子,‘金枪会’的首席执事‘挑星追月枪’攀三水,‘豹尾棍’邵慎、‘白衣派’的‘白衣招魂’索斌,‘白衣渡命’应坚等,以上诸人以外,我们还请到一位未为人知的高手,只要他的底细一旦掀开,则所向被糜,胜券必然在握,戴玄云那一伙人态是死定了!”
韩卫这才算定了心,笑得也不似先前那样苦涩了;他压低了声音问:“那位不会露面的高手,不知是谁?”
神秘兮兮的一笑,公孙敬德道:“现在还不能说,他一直隐在暗处支助我们,到了该他亮相的时候,他就会出面;老韩,你且放心睡你的大觉,明天这个辰光,记得安排下庆功宴,看我们得胜班师,提着那几颗狗头回来共谋一醉!”
双手互抚,韩卫连连点头:“我自将设宴摆酒,伫候捷报!这里先预祝各位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公孙敬德大笑道:“托福托辐,老韩,就讨你这两句好口彩啦!”
于是,大厅里的气氛开始热络起来,有人高谈阔论,有人分析敌我形势,更有入在建议行军布阵的程序,光景像是果真等着“旗开得胜”、“马到成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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