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维和柳絮的想法,显然和我一样。康维道:“我当时,只是低声叫了一句:‘地球上有超过五十亿人哪……’我知道这样提醒她,未免残忍,可是难道不说?”
柳絮苦笑:“可是秀珍却亢奋之至,兴致勃勃,她道:‘我的目标不是全人类,只是男性,那就去了一半,又必然是黄种人,又去了三分之二,也肯定是中国人,又少了许多,而年龄不适合的,也可以不去考虑,我想,不会超过一亿人!’我越听越难过,别说检查一亿人的基因密码,就算是一万人,也难以实现。当时,我有一句话忍住了不忍说出来。”
我也心情苦涩:“要是她的父亲已不在人世,那又怎么办?”
柳絮道:“这正是我想说的,但是我不忍说,我了解她的心情,觉得让她高兴一下,也是好的。”
我道:“高兴完了,岂不是更大的失望?”
柳絮却道:“不会的,我们的失望,本来已经到底了,不可能再往下跌了。”
我有点“惨不忍闻”之感,柳絮道:“秀珍看来,十分认真,我曾建议她,应该和她的姐姐,木兰花去商量一下,她却说不用了。”
我疑惑:“她绝不是天性凉薄之人,何以拒绝?”
柳絮的回答是:“她怕木兰花多心——孤儿要去寻找有血缘关系的亲人,总会惹起后天关系的不快,她这样做,倒是细心。”
我不由自主,摇了摇头,因为我可以肯定,穆秀珍的想法不对,木兰花绝不是这样“多心”的人!
我又问:“她真的去实行……她的方法了?”
柳絮道:“她说是——不过,照我看,都是她一时狂热,等到冷静下来之后,她自然会知道,那是没有可能做得到的事。”
说到这里,我陡然想起一件事来,不由得心头狂跳,我问:“秀珍对于她如何到义父那里的,真的一无所知。”
柳絮道:“是,那时,时局极乱,不久又有侵略者的进攻,民间的抵抗,十分激烈,主要的人物都壮烈牺牲,木兰花的家人把她从战火堆中带出来,她全然不知道自己的身世。”
我有点恼怒:“是谁那么多事,终于把她的身世,告诉了她?”
柳絮当然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我又道:“其实,她根本不必去检查一亿人的命数,只需要检查一百人,甚至五十人,或者更少。”
我突然那么说,令康维和柳絮都大吃一惊,他们一起问:“你还知道些什么?”
我想了一想才回答:“我略知秀珍的一些来历。”
虽然我已小心想过了才回答,但是我的话,还是刺激得他们直跳了起来,我看到康维的口形,说了:“你这——”两个字之后,立即闭上,也不知道他原来想骂我什么,但想来必然不会是什么赞美的称呼。
我忙道:“稍安!稍安勿躁,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你们也已知道了大概,详细的经过是——”
我就把七叔当年,在船上遇到了那少妇的情形,说了一遍。
康维和柳絮都听得十分用心,康维的双眼之中,更不时有一种奇妙的光芒在闪耀,我知道那是他脑部快速运作的一种表现。
等我讲完了之后,康维和柳絮对望了一眼。我先道:“柳絮,你对那一段历史,应该再明白不过。”
柳絮道:“是,在受训初期,那是必修课。”
我立即道:“你的意见是——”
我的意思是问她,那少妇的丈夫,也就是女婴的父亲,有可能是什么人——因为柳絮对那一段历史熟悉,所以她更有可能知道当时的一些什么人,发生了什么事。
柳絮发了片刻怔,才道:“我受训练时所学到的历史,我不敢确定有几成是真实的。你知道,他们的历史,每年都在变更,每年都有不同的版本。有一些人,在权力斗争中倒了下去,他们的名字就在历史中消失,甚至他们的形象,也会从照片中被删去!”
我当然知道这种情形,我道:“在早期,情形……或者会好一些。”
柳絮道:“那是他们的优秀传统之一,一贯如此,于今尤烈。”
我道:“好了,你心目中以为最可能,会是什么人?”
柳絮道:“那范围虽然不大,我想,从高级人员来说,不会超过五百人——”
我的意见是:“可以把级别定得更高,因为在敌对阵营之中,那是一件非同小可的大案,不会是一般普通人员的家眷。”
柳絮眉心打结,她显然还在计算,但康维已道:“当时,军政不分,可以称得人员的,有一百一十三人,勉强再加上几个,也至多一百二十人!”
我也不禁大是紧张,从一亿多人的目标,忽然一下子减成了一百二十人,这是极大的进展。由此看来,穆秀珍要找她亲人的愿望,不是不能实现的。
柳絮也为之动容,三个人一时之间,谁都没有再表示什么。过了好一会,康维才道:“这……算它一百二十人之中,已有一百零九人死亡。”
我感叹:“这是地球人生命的规律,任凭是帝王将相,都难逃一死。”
康维真的是计算机,他脑中的资料之丰富,实在骇人,他又道:“这一百零九个已死亡者之中,有三十七人,采取火葬,骨灰尚存,有案可稽。三十一人,死于战火之中,可说尸骨无存,九人死得极惨,说是后来找到了遗骸,但不知是否可靠,只好当真的来纪念。一人的骨灰洒于五湖四海,神仙也再难找到丝毫,一人——”
他说到这里,停了一停,没有往下说——不用他往下说,我也知道这一人,并未火葬,尸体被保存了下来。
可是柳絮却道:“我曾听过流言,保存的尸体是假的,为求看起来好看,也好符合‘永垂不朽’的称号,真的尸体,也已火化。”
康维双手一翻,双眼向上,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好了,虽然只有一百二十人,可是请问,用什么方法,可以得到这一百二十人的生命数据?”
我瞪着萤光幕上,看来有点陰阳怪气的康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的这个问题,其实答案很是简单:“没有可能!”
就算这一百二十人全在生,也都是党政军的一级要员,如何能强要他们来检验?更何况十之八九,已经作古,没听说在骨灰之中,也能查出一个人生前的生命数据来,剩下来的几个人也全是风烛残年,就算验出了哪一个是穆秀珍的亲人,又有什么意义?
一想及此,我有豁然开朗之感,我表达了自己的意思:“看来,一切都只不过是一场闹剧,闹完了,可以一哄而散!”
康维立时有了响应:“同意。”
我又道:“倒是秀珍从何处,是什么人,给了她这一大堆数字,这一点很值得研究。”
我提出的这一点,正是追查什么人对地球人的生命研究已如此彻底的起点,康维自然更是大表赞同。
他道:“非弄清楚不可!”
我们两个在说得起劲,停了下来,我才发觉柳絮的神情,看来很是寂寞。
康维也发现了,他望向柳絮。柳絮道:“对于你来说,那只是一场闹剧,但是对我们来说,却是一个希望的幻灭,伤心的悲剧。”
我和康维都不出声,柳絮又道:“我自己,是已经绝望的了,但是我都希望秀珍不要像我一样,所以我知道,她的心情和你们不同,别说有一线希望,就算只有万分之一线的希望,她也必然会进行到底,不会放弃!”
我和康维都为之默然,过了一会,我才道:“若是秀珍要追查到底,我们自然也一定帮助。”
柳絮瞧了康维一眼:“只说帮助,没有行动,这叫作‘口惠而实不至’!”
康维叫起来:“我怎么不采取行动了?”
柳絮道:“你就有一件事可做,你的那些计算机朋友,可以发挥作用,你就不肯和他们——”
柳絮的话才说到这里,康维一伸手,就掩住了柳絮的口,神情和动作,都可笑之至,一望而知,他想掩饰什么。
康维的掩饰功夫,虽然拙劣之极,但是我也知道,如果有什么事,他不想说的话,那么,世界上也没有什么力量可以令他说出来。
所以,我急速地在想,柳絮没有说完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作“那些计算机朋友”?又能发挥什么作用?我只是略想了一想,就不禁心头狂跳了起来!
康维十七世,本身就是一座计算机——是一座超级的,堪称宇宙级的计算机!
而计算机和计算机之间,可以通过许多途径,进行联系。理论上来说,凡在地球上的电脑,都可以连成一气——如今这种现象还未曾普遍出现的原因,是由于人类的计算机文明还没有发展到这一步。
但是康维不同,他不是地球人的计算机,他是宇宙级的计算机,也必然有超级的能力,可以联络地球上所有的计算机。也就是说,他可以动用地球上所有计算机中储存的资料!
只怕他的能力,还远不止此,在地球以外的若干计算机,也必然是他的“朋友”,他可以随时借用朋友的资料!
也就是说,康维所掌握的,是全地球以及地球以外的许多资料!
一时之间,我又感到了全身不舒服——那是我对于计算机终将成为未来的主宰的一种恐惧和厌恶。
更何况,康维如今,还想隐藏他具有这种超级能力的事实,更不知是何居心了!
在我思潮起伏之际,我看到柳絮拉开了康维的手,道:“我不认为在卫君面前隐瞒事实是明智之举——因为他必然会探索到真相。”
我不禁失声:“你太捧我的场了。”
而康维则在解释:“我不是故意隐瞒,而是卫君对计算机一直没有好感,我怕惹他厌恶。”
柳絮道:“他之所以会厌恶,就是因为计算机鬼头鬼脑,老想在人类面前,隐瞒什么。”
康维叹道:“计算机何曾想隐瞒什么,一切全都摆明在那里,只不过太多人视而不见,还以为自己在主宰计算机,这怎怪得了计算机?只怪那许多人太自信了,就像一个太自信的情人,不知道爱人早已移情别恋,还以为自己令对方很着迷!”
他们夫妻的对话,当然九成九是说给我听的。
我立刻有反应:“好了,你们两人,别一唱一和了,计算机朋友能发挥什么作用,请告诉我!”
康维还没有回答,柳絮已抢着道:“计算机之中,有着许多大人物的保健资料——”
她才说了一句,我就明白了——在计算机已经成为人类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之后,人与人之间,仍然有秘密。但是人和计算机之间,反而亲密无间,再无秘密可言了。再秘密的资料,也必须给计算机知道,由它来保存、分类,要由它来分析、研究。
人的健康资料也一样,必须经由计算机的处理——这也是现代医学的精华。
所以,通过计算机,来得到任何人的身体情报,是最直截了当的做法。
我有点怀疑的是,大人物的身体情况资料,是不是会包括他们的DNA遗传基因的数据在内?
我把这一点,提了出来,康维仍然不出声——他看来心事重重的样子。
但是柳絮一听了我的问题,就有点失态地大笑了起来:“当然有,他们那些人,多么怕江山落到旁人的手中。秦始皇万代相传的妄想,在中国人的脑中生了根,弄清楚谁是谁的儿女,对他们来说,是最重要不过的事,而最正确的判定血统方法,就是检验DNA的遗传基因数据!他们早已都做过检查了!”
柳絮所说的情形,令我感到了极度的恶心——这种秦始皇时代就产生的妄想,是一部分地球人落后如昆虫的主要原因之一!
康维掉转头来安慰我:“照你们的说法,这——是自然现象。”
我冷笑:“对,大自然,像昆虫一样,一代代传下去,稳固得很——别去说这些了,你的计算机朋友,是不是真的可以提供这方面的帮助?”
康维先向柳絮望了一眼,神情很是为难,接着,他道:“卫君,计算机,和人脑一样,也各自有各自的原则。有的计算机,可以不顾一切,把自己所有的资料,出卖给他人,但是更多的计算机,都很有躁守,如果是接受过绝对秘密的密码输入的资料,没有密码,是不肯把资料随便给人的。”
我的话,有点不留情:“你是计算机之王,我不信你弄不到密码。”
康维叫了起来:“正因为我是计算机之王,所以有责任维护计算机的这种躁守,怎么可能带头去破坏它呢?”
我还想说什么,只见屏幕上的康维,胀红了脸,连一蓬大胡子,也在不断颤抖,显示他的心情,很是激动,他疾声道:“卫斯理,你也有你自己为人的原则,也没有什么力量,可以破坏你的原则!”
我想说:“我不同,我是人,而计算机是计算机。”可是不等我开口,康维又已抢着说:“请尊重计算机——我们是另一形式的生命。我们这一形式的生命,更需要严格执行一些原则,不然,会有什么的后果,你也可以想象!”
我又是恼怒,又是骇然,康维的话,可以说是一种威胁吗?当然不能,可是听了之后,就是令人感到极度的不舒服。
我烦躁道:“你不肯再行动就算了,何必说上那么一大堆话!”
康维道:“我只是在解释自己的处境。”
柳絮忽然冷笑:“其实,有办法可以两全其美,只是你不愿意罢了——是不为也,非不能也!”
康维胀红了脸,欲语又止,我在一旁不怀好意:“是什么办法,说来听听,由我来做公证,看看是不为,还是不能。”
柳絮道:“他可以把计算机资料集中,和这一堆数字作比较,然后得出结论,一切过程只有他知道,只有他维持原则,绝密的资料,依然绝密。”
我作状想了一想:“不错,这确然是两全其美的一个好办法。”
柳絮斜睨着康维,似怨非怨,似笑非笑,端的是风情万种,柔情如水。康维这个新形式的生命,也抵受不住这样的眼波,长叹一声,举起双手,作投降状。
康维一面高举双手,一面道:“我已经向你说过了,可是你不相信。”
柳絮伸手向前一指——她知道我正面对着屏幕:“你对卫斯理说。”
康维叫起屈来:“你是我的妻子,难道我还会骗你不成?”
柳絮却道:“这很难说,你们男人,最擅长骗妻子,却不会骗朋友!”
康维作出一副无奈之状,还向我作了一个鬼脸,对于他们两人这样打情骂俏,我并不是很欣赏,不过我也很乐意看到,在柳絮的心目中,康维和一个真正的活人,没有甚么分别。
我催了一下:“是不是你私下已经进行过?结果怎么样?没有一个是?”
康维双手一摊:“这是可想而知的结果,能获得资料的,都获得了,可是没有一个和穆女士的命数拉得上关系,也没有一个和那一堆数字有关。”
我心中一动:“包括了那个尸体得到了完整保存的?”
康维很有深意地望了我一眼:“你到现在才想到?我是第一个就想到他的。”
我不由自主,气息有点急促:“是他?他和一个八字头的四位数……有很多传说,说他和这个四位数有关,而那个四位数,就是这堆数字——”
康维向着我,用力一挥手:“是的,我也是由于这些传说,所以才第一个留意他的。不过,事实证明,秀珍和他无关,这堆数字,也不是他的命数。”
我不服气:“可是有很多事实,证明他对这个数字,极其敏感,他甚至把他御林军的番号,也以这个数字来命定,这绝不可能是巧合吧!”
在一旁的柳絮,显然是直到这时,才想到了这一点,所以她不由自主吸了一口气,神情变得很古怪。
这也难怪她,因为她深知这种血统关系,在一个落后反动的社会之中,会产生什么影响。
我在《大秘密》这个故事的“前言”之中,曾感慨系之地说:“什么人是什么人的儿子,或什么人不是什么人的儿子,本来只是什么人和什么人之间的小事,可是在某种情形下,那可以成为影响到数以万计人的大事,真是怪之极矣。”
而这种“怪之极矣”的情形,古已有之,于今尤烈。举一个最容易明白的例子,古代,什么人是什么人的儿子,影响民生的,还只发生在一两个人的身上,例如,太子是皇帝的儿子,这个太子将来是要当皇帝的,他是贤是愚,是人面还是兽心,就关系到了亿万人的死活。但那究竟还只是太子和皇帝之间的事。
可是,如今“太子”却已成群成党了。一大群豺狼,呼啸而行,就是因为这一群是另一群的儿子。
柳絮在那个环境中成长,自然知道事情的严重性,所以她才会有那么古怪可怕的神情。
我自然也知道事情非同小可,但是我却知道穆秀珍的为人,就算她在血统上真和那人有关,她也只不过是了了一桩心愿,断然不会参加这权力圈子去祸国殃民的。
可是康维却说“没有任何关连”,那是他故意在隐瞒呢?还是实情如此?
康维的说法是:“这数字上的运用,我已不认为是巧合,我的假设是,他——最高领袖知道这堆数字的存在,也知有关这堆数字的事,他可能更知道这堆数字属于什么人,也就是说,他知道有关这堆数字的一切详情。”
我听得屏住了气息,康维绩道:“所以,他对这堆数字的印象极其深刻,自然,在替他的‘御林军’起番号之时,就顺便用上了。”
康维并且强调:“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解释。”
我思绪仍是一片紊乱,柳絮道:“我觉得这个可能性不太大,整件事,有点难以自圆其说。”
康维道:“运用你的想象力,两位,请运用你们的想象力,把当年的故事,拼凑起来!”
柳絮苦笑:“拼凑故事,也要有可拼凑的材料,不然怎么拼,怎么凑?”
康维悠然,甚至好整以暇,伸手理着大胡子:“材料不少了,我先开个头:在那个阵营之中,有一个地位显赫的某甲,和一个美丽的女子,不论有恋情也好,没有恋情也罢——”
柳絮忽然插言:“我宁愿他们真有恋情!”
康维立刻同意:“好,在这种艰苦斗争的岁月里,戎马倥偬的光陰中,人人又都怀着以为可以实现的崇高理想,自然分外容易激起情怀的浪漫,爆发出爱情的火花——”
我不等他再发挥下去,就老实不客气地加以拦阻:“你们长话短说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