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哼停了一声:“甚么叫不知道?你不知道你父亲当时做了些甚么?”
他这样声色俱厉地问我,令我起了极大的反感,那人立时就觉察了我的情绪,他眼中精光四射,有一股慑人的力量,用手直指着我:“你对我不满,在这里,我是天龙星最高领导──”
我一听得他那样说,实在无法再控制自己的“思想”,实在,我只觉得讶异莫名。一直我都以为天龙星人智慧高,科学进步,比地球人先进了不知多少!可是这时那人的话,却是地球人听惯的最落后的行为!
刹那之间,我突然也笑起来,那人的神情极怒,但是他越怒,我越是觉得滑稽,笑得前仰后合,再也不可遏制,那人和另一个人,先还只是狠狠地盯着我,但在我笑了约莫两三分钟之后,另一个人先忍不住了!
(这也是地球人的行为──当“领导”受到了奚落嘲笑,必有一些人“忠君勤王”,义愤填膺地站出来,为高位的人说话。)
另一个大喝一声:“你再笑!”
我笑得几乎运气也岔了过去,挣扎着叫:“我……不知在天龙星,笑都不让笑!”
我的话才一出口,那另一个一步跨向前,扬手就向我脸上拍过来,一面还在喝:“叫你笑!”
老实说,我在来的时候,真是不知如何才好,一是没有把握,紧张之极,心虚得很。可是想不到,一共是三个天龙星人,一个离去,剩下的两个,却使用典型的地球人行为来对付我!这种行为我太熟悉了,自然也容易应付之至!
另一个手才来到我的脸旁,反手一刁,我已扣住了他的手腕。由于对方是天龙星人,所以我一上来就全力以赴,用的力道极大,一抓住了他的手腕,立时一抖一扭,只听得他小臂上发出“啪”地一下响,天龙星人的臂骨,并不坚韧如钢,也和地球人差不多,一下子就被我扯断了!
他发出了一下惊人之极的惨叫声,那一直在和我说话的那个,在开始的十来秒之际,也不知由于惊恐,还是由于愤怒,竟然呆了!
等到他的同伴臂骨断折,他才又发出了一下惊叫声,转身向那一组控制仪器奔去,我不知道他想干甚么,但知道一定要尽量阻止他的行动。
我用力一推,把断了骨的那家伙,推得断线风筝也似,向前跌去,直撞向那人,那时,那人已奔到了一组仪器之前,猛拍下了一个掣,有一件不知甚么东西弹了起来,他接在手中。
他的动作也极快,可是一切全在他背对着我的情形下进行,他只是凭感觉可以知道有人向他背后疾撞了过来,可是他无法知道那是谁。
从接下来事态的发展来判断,我想他当那是我,他一面疾转身,一面就扬起了手中拿着的那个像方盒子一样的东西,有一股精光,倏然一闪,我看得十分清楚,精光虽然一闪即灭,但在闪动之际,精光却自那另一个天龙星人的头部穿射而过!
我仍然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但是知道我的处境大糟特糟,看来那人手中的那东西,是一种十分厉害的武器!我想要闪身躲避,那被精光射中的人,发出了一下惨叫声,身子已然倒地。
我和那人之间,再无阻隔,相距不过五公尺,他手中的那个可以射出精光的东西对准了我,我只觉得全身犹如浸在冰水之中,一动也不能动,一股彻骨的寒冷和恐惧,令我僵呆。
那人的神情狰狞之极,这时,他先是盯着我,可是在极短暂的时间中,他的视线,向倒在地上的另一人望了过去──这是十分正常的行为,他发现我站着,就必然知道自己刚才杀错了人。
那另一个人倒地之后,一动不动,看来凶多吉少,虽说那人只是无意的误杀,可是死了的是他的同伴,他总要去看一下的。
那人看到了倒在地上的同伴,面肉怞搐,样子更是难看之极。
我绝未想到,到了这里之后,和白素未曾见面,变故就已经发生,这时我正处于极度的劣势,我唯一可以占上风之处,就是那人杀了一个自己人,他心中这时,一定又害怕又乱。
我突地叫了起来:“你杀了自己人!”
我完全无法估计我这样叫会有甚么后果,但是我非叫不可,我一定要做点甚么,因为我如果只是呆立着,当他的视线自他同伴的尸体上收回来时,一定会攻击我!
他震动了一下,可是狠劲更甚,凌厉之极的眼光射向我:“你是甚么人?你不是我要找的人,你根本是地球人!”
他连讲了三句,一切变故全来得那么突然,我自然不再顾及“控制思想”,而他在那么混乱的情形下,居然还能知道我在想甚么,立时揭穿了我的身分,那也十分令人佩服。
这时,我已豁了出去,非但不避他,而且,还向他逼过去,我跨出一步,他像是料不到我会有那样的行动,厉声喝:“别动!”
我站定,也大声叫:“我是地球人,是白素的丈夫,我妻子在哪里?”
那人在盛怒之中,陰狠地现出了十分卑视的神情,通常,一个控制了局面的人,如果现出了这种神情,那就表示他要采取进一步行动了!
我刚想把着定了的势子,作孤注一掷,向前扑去,突然又听得另一下惊呼声,震得岩洞之中,大起回音!
这一下,真是意外之极,岩洞中只有我和那人,我们两人都没有出声,为何会有惊呼声传来?难道是另一个人没有死?
在那一霎间,我们两人全是一样的想法,所以一起向倒在地上的另一人看去,那人一动也不动,惊呼声显然不是他发出来的。
而视线一转,我也看到,那幅萤光屏上,有一张十分惊骇的脸,正张大了口,惊呼声显然就是他发出来的!那就是驾车离去的那个!
我正好面对着萤光屏,所以看得十分清楚,看到那人已经入了地洞,也对着一幅萤光屏,在那幅萤光屏中,隐约可以看到,显示的正是这个岩洞中的情形。
那也就是说,不论地洞和岩洞隔多远,他们有先进的装置,可以互相看得到,而且不但是看到景象,连声音也可以听到,因为在一下惊呼声之后,就是急速的喘息声,显然岩洞中发生的事,令那人震惊。
而与我对峙的那人,却背对着萤光屏,看不到发生了甚么事,可是他显然由他同伴的脑部活动能量中,知道了一些事实,他现出了极惊恐的神情来,虽然只是一闪即逝,但是也使我灵机一动,我对着萤光屏,指着地下死了的那个,大声叫:“他杀了人!杀了自己人!”
我在事后想,“杀了自己人”这个罪名,在天龙星人的行为之中,一定是一种极严重的罪行,要不然,那自称“领导”的家伙,怎么会一听之下,便如此举止失常,不愿一切,要在他同伴面前为他自己辩护呢?
我的话才一出口,他竟然转过身去,对着萤光屏叫出了一句音节极快,我听不懂的话。一看到他背向着我,我怎肯放过这个千载难遇,绝处逢生的机会。我身子腾起,直送向前,闪电也似来到了他的背后,一探手,已抓住了他握武器的手臂,他反应也算是快的,立时将弯臂向后,攻击我,力大无穷,一下子将我的手挣月兑。
可是我同时已伸足一勾,他一个站不稳,向前仆跌出去。
在他手中的方形小盒中,又是精光一闪,那一闪,精光闪向萤光屏。那种一闪即逝的精光,破坏力极大,萤光屏后,响起了一连串的爆音,画面立时消失,在这之前,只听得到了地洞的人,还发出了一下惊呼声。
我不容他再有机会转过身,双足踢出,身子跃起,第一脚重重踢中了那人的后脑,令那人仆跌之势加快,第二脚,在他仆倒之后,重重踏在他的后脑上。
这时是生死一线的搏斗,我的情绪不是很正常,一面重重一脚踢上去,一面怪声叫着:“你是领导!我要听你的话!”
同时,再飞起一脚,把那人手中的小方盒,踢得飞跌开去,我身子翻滚,扑向那小方盒,才将小方盒投在手中,那人在受了这样的攻击之后,居然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我大喝一声:“别动!”
我手中握着小方盒,对准了他,他向我望来,不敢再动。这时,我已经模到小方盒中有一个圆形的凸出,猜想多半只要按下那凸出点,就会有压力强大的精光一闪,被精光射中,可以造成任何破坏。
但是那只是一只四方盒子,不像是一柄枪,有枪嘴,可以肯定这子弹会向哪一个方向射出去。
我也没有时间低头去研究,因为在我面前的敌人,非同小可,我视线必须一直盯着他,不能有十分之一秒的懈怠。我不敢按下那个掣钮,因为弄不好,一按下掣,精光射出,射向我自己,那就变成最悲惨的滑稽剧了!
我像地球人握枪指着对方的头,喝令那人别动,那人果然呆了一呆,先向我看了一眼,然后再看着我手中的小方盒,他忽然尖声笑了起来:“你不会用我们的武器,你根本不会用!”
说着,他转过身,当我不存在一样,转身向那组仪器走过去。
我知道他可以轻而易举再弄另一柄武器在手,我必须立即有所决定,我能决定的时间,不会超过两秒钟!
我陡地低头看了一下,已经花去了一秒钟,可是无法发现精光从何处射出,我没有可能再浪费另一秒钟了,我当时闪过的念头是:四方形有四边,射中自己的机会,只是四分之一!
四分之一,比著名的俄罗斯轮盘的六分之一死亡率,危险性大得多,可是这时,非拚一下不可了!
我在那人的手伸向前去,快要碰到那组装置时,按下了那小方盒上的凸出点,一股精光射向我的右手边──没有射中那边人,也没有射中我!
那人陡地呆了一呆,可是我已经赌赢了,我发出了一下欢啸声,把手中的小方盒略转了一转,又按下了那个突起点。
精光再度闪现,穿射了那人的背后,那人的身子向前一仆,伏向控制台上,可是他却立即转过身来,用一种十分怪异的神情望着我,陡然叫:“你不是地球人,你来地球……多久……了?”
他问出了那句话,像是死亡对他来说并不可怕,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才重要,我沉声道:“我是地球人,绝对是!”
他还在挣扎着:“不!不!”
我大声道:“你们对地球人估计太低了!或许,上一次来的那三个,正是对地球人有深刻的了解,知道地球人不是那么容易对付,所以才成了叛徒的!”
那人张大了口──再也没有合拢来,身子也维持着原来的姿势。
他身上一点伤痕也没有──至少我这时看不出来,但是我可以知道,他死了!
我的心怦怦乱跳,先是无意识地大叫了几声,接着,想起了白素,又大叫着她,岩洞中传来了阵阵回音,然后我想到,还有一个天龙星人,驾车走了的,他知道这里发生了变故,一定会赶回来。
他来去如风,再远的距离他瞬间可达,我实在不应该浪费甚么时间。
我先要破坏,一次又一次按着那小方盒的突出点,令精光一次又一次地射出,射向那组仪器装置和控制台,在我进行到了一半时,那辆车子已陡然出现,我立时转身,令精光射向车子,车子停下不动,我看到那人在车中,神色惊惶之极。
我大喝:“下来!”
那人有点手忙脚乱,但还是立即下了车,天龙星人在这样情形下,居然知道高举双手,那一定是他知道我脑中在想:我会毫不犹豫他杀他之故!
我的声音因为紧张和兴奋,有点变样:“你应该知道发生了甚么事,一次小规模的星际遭遇战,地球人赢了!”
那人口唇颤动着:“是……是……别杀我!”
我高兴得心头狂跳:“我妻子在那里?”
那人向控制台看去,突然发出了一个绝望的呼叫声,双手掩着脸,慢慢蹲了下来,不论我如何恐吓呼喝,他都不肯再起来。
这倒很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正在考虑,乾脆是不是也把他杀了,他又发出了一下呜咽声:“你破坏了一切,我再也回不去了!”
我吸了一口气:“看来你们对自己人很严?郑保云明明有你们一半血统,可是不被当作自己人,只是‘第一号观察品’,你们是三个人一起来,单剩下了你一个人,你回去怎么解释?”
那人抬起头来,一片茫然的神情之中,透着骇然,显然我说中了他的心病。
我向他走过去:“下次,天龙星再派人来,至少是一百年之后,你能活那么久吗?”
他惘然摇着头,我道:“站起来,忘记天龙星,好好做一个地球人,你会生活得极好,像郑天禄他们一样,成为地球上极出色的人!”
他顿声道:“可是……给别人知道了我的身分,我……我怎么还能生活下去!”
我闷哼一声:“只要你自己不去到处宣扬,我保证没有人知道,只要你自己小心点,别让人家模你肚子上的粒状骨骼就可以了!”
我讲这几句话的时候,真心诚意这样想,他也一定可以知道。
我不想多杀戮,已死了两个天龙星人,一个是意外,一个是我非自卫不可,这个,看来胆子相当小,自然不必再开杀戒。
他眼珠骨碌碌地转动着,我知道,我也冒了相当程度的险,谁知道天龙星人打的是甚么主意。
我在和他们接触的过程中,可以肯定了他们和地球人有着相类似的行为方法──也就是凭着我对这类行为的熟悉,所以才占了上风!
那人神情有点活动,但是也更苦涩:“你不会相信我,你一定会日日夜夜提防,到后来,你会忍受不住,会杀我!”
我本来想解释几句,但一转念,我现在占足了上风,何必向他去解释,我冷笑:“你可以选择现在我下手,还是若干时日之后,我再下手──”
我说到这里,陡然变色,现在我如不下手,下一分钟,他就可以向我反攻,我哪里是他的对手!
他也陡然脸上变色:“我不会对你怎样……你的妻子在哪里,也只有我知道,只有我能令她再出现!”
我压低声,知道他刚才在刹那之间,接收到了我的想法,所以才大是惊惧。留他在,等于是留下了一个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可以知道我在想甚么的人,这实在是一个极大的威胁!
在那一霎间,“下手”还是“不下手”,不断地反覆地想,那人的脸色,也一阵青一阵红,因为我一个意念的决定,都可以决定他的生和死!
过了足有一分钟之久,我才叹了一声,我毕竟不喜欢生命的毁灭,尤其是天龙星人这样等级的生命,我又想起了“红人”对地球人的批评,在将来必然不可避免地和更多的外星人打交道的过程中,地球人这种永远把陌生人当敌人的心态,如果没有改变,那么,可能演变为地球的悲剧。
我已决定了不再对他下手,而且,做了一件大胆之极,事后想起来不禁冷汗直冒的事,我把手中可以发射精光的武器,用力抛出去,看着它跌进了海水之中,然后,才道:“你以后可以根本不必见我,我也不再见你,地球很大,随便你在甚么地方生活!”
那人缓慢而冗长地吁出了一口气,脸色恢复了正常,神情也很激动,突然转过身去,来到控制台前,迅速看了一下,忽然道:“还好,那一部份装置没有被你破坏,要不然,尊夫人再也不能回来了!”
我听到他这样讲,不禁有遍体生凉之感,一而吞着口水,一面向他走去,来到他的身边,看着他在复杂的按钮上熟练地按着,我急急地道:“等一会我妻子……出现,请你别提及这一点!”
他回头望了我一眼:“我们心中各有对方的一个秘密?”我点头──这一点,可以使两个人之问的关系拉近不少。
最后,他按下了一个大掣钮,一根相当粗大的圆管子自岩石中升出来,升高了两公尺左右,管子打开,我看到白素站在管子中,神情有点迷惘。
我大叫一声,白素转过头来,看到了我,向我飞扑了过来,我迎了上去,凌空将她接住!
这一下动作,看得那天龙星人目定口呆,喃喃地道:“我们对地球人真是研究不足,从来也不知道地球人的身体可以这样灵活运动!”
我自然不必向他解释我和白素,都有着深湛的“中国武术”造诣。
就在我这样想时,他已经问:“中国武术,甚么是中国武术?”
这天龙星人,果然有他的过人之能:我抱着白素,转了几个圈,才把她放了下来,对那人道:“等你在地球上住久了,自然会知道!”
白素向两个已死了的天龙星人看了一眼,又指着那辆车子:“我就是上了这辆车子之后,一下子就不知道到了甚么地方的!”
我试探着:“你叫过救命?”
白素笑:“没有啊,但是处境极其不好,心情自然焦急至极!”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向她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一切经过可以容后再说,我向那人道:“你要带我们离开这里,越快越好!”
那人指着车子:“本来这是万能车,可是也教你破坏了,我们……没有‘红人’的本事,红人可以把人分解为原子,再还原,这是最进步的交通方法──”
我陡然想起,我曾被“红人”不知用甚么方法移动过一次,难道红人用的就是把我整个人都分解成原子的移送方法?在分解和还原的过程中,如果出了小小差错,即使最轻微,虽然无损生命健康,但例如满头的头发忽然移到了掌心上,那也够麻烦的了!
当时,我曾问红人用甚么方法将我移送,红人说如果告诉我,我会极度害怕,听了之后,还大不以为然,这时想来,实在不寒而栗!
我在呆了半晌之后,定了定神:“总有办法的,这里是一个海底岩洞──”
那人苦笑:“在海底七百公尺,我也无法这样上去,一定要有仪器的帮助。”
白素道:“只要有压缩空气,经过适当的减压程序,人人都可以上去!”
我道:“我们向甚么人求救?”
白素四面看了一下:“郑保云!”
我大喜过望!对了!郑保云!我立时向那人道:“快利用你的脑活动能量,把这里的一切全告诉郑保云──他和你有同样的能力,请他来带我们离开。”
那人现出了迟疑的神色,我有点恼怒:“还等甚么?快发讯号!”
那人苦笑:“他……那个半天龙星人……他肯?”
我一时之间,不明白他那么说是甚么意思,白素已然道:“你怀疑甚么?”
那人叹了一声,迟疑着不敢出声,我有点忍无可忍之感,大喝一声:“有甚么不能说的!”
那人被我的呼喝声吓了一大跳,也十分恼怒:“我们不把他当自己人,他知道这一点,他也把我们当敌人,他……肯来救我们?”
我吸了一口气:“他可能把你当敌人,但我和白素是他的朋友!”
那人用相当不信任的神情望着我:“你……那么肯定?”
我又好气又好笑:“当然可以肯定!”
那人还在喋喋不休:“别忘记,他只有一半是地球人,和只有一半天龙星血统的情形一样!”
我呆了一呆,完全明白了那人的意思,那人的意思是,在血统上,郑保云都不和我们完全的同类,我们的存在,对他是一种威胁,如果我们从此在世上消失,那对他十分有利!
在这样的情形下,他会来救我们,还是任由我们困在海底岩洞之中,再也出不去?
本来,我全然未曾想到这一点,但这时经那人一再犹豫,我也不禁心中悚然,想到了有这个可能,自然而然,面上神色有点异样!
我向白素望去,白素心思和我相仿,她吸了一口气:“他会怎么做,我们都不知道,何不先把求救的讯号发出去?”
她望向那人,那人神情仍在犹豫,白素问:“还有甚么顾忌?”
那人苦笑了一下:“老实说,我……不愿意让他知道我们在这里!”
我大是骇然:“他会赶到这里来──或者是用甚么手段……毁灭这个地方?”
那人没有再说甚么,显然默认了我的顾虑。
我用力一挥手:“从最坏一方面去设想才会这样。我们除非有方法可以自己离开,不然,向他求助,是唯一的求生之道!”
那人来回踱步,双手紧握着,眉心打结,我看他真正在忧心忡忡考虑,好几次想开口,都被白素打手势止住,过了三、五分钟,我忍不住叹了一声:“那种红人说地球人有强烈的排他性,所以人与之间互相猜疑,互相不信任,看来,在天龙星人之中,这种情形,比地球人严重得多了!”
那人苦笑了一下:“不论是哪个星体上的人,都是生物,生物……总有生物缺点。连‘红人’也不能例外。”
白素神情有点黯然:“生物缺点最特出的是……生物不能突破血统的束缚!”
我望向她:“你指生理上的束缚,还是心理上的?”
白素喟然而叹:“有甚么不同?”
我呆了片刻,血统的束缚,实在没有生理上和心理上之分,都是一样的,那是所有生物的一种生命形式,不要说无法突破,连改变都在所不能,要是能改变的话,那么,这种生物便不再是这种生物了!
(这句话念起来有点赘口。)
而这种生物,如果不再是这种生物,变成了另一种生物,一样有另一种生物的血统框子,将之围在其中,从一个框子跳进了另一个框子,这样的改变和突破,又有甚么意义可言?
一时之间,我越想越是觉得思绪混乱,白素显然和我同样陷入了沉思中,都没有十分注意那天龙星人在做些甚么,只是听得他突然叫了一声:“没有反应!”
我们这才向他看去,只见他在一组仪器之前,忙碌地躁作着,又说了一句:“没有反应。”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向他走去:“你已向郑保云发出了讯号,可是没有反应?”
那人点了点头,仍然在躁作着,在他面前,是一幅大约五十公分的萤光屏,正在闪耀着许多莫名其妙的线条,我们当然看不懂,看那人聚精会神地注视着,可想而知,那一定代表着甚么。
他看了片刻,忽然发出了“咦”地一声,现出又讶异又惊愕的神情,又按下了几个掣钮,萤光屏上的线条,闪耀得更快、更乱。
他的神情也越来越惊讶,越来越骇然,这种情形维持了有十分钟之久,我已问了十七、八次:“发生了甚么事?”
直到萤光屏上再也没有了甚么讯号,那人才转过身来,用一种异样的神情望向我和白素,我再把那个问题问了一遍。
那人不由自主喘着气:“郑保云……向你说起过……三个背叛者的事?”
我点头:“是,三个天龙星人,决定在地球上生活。”
那人语调极其愤恨:“他说谎!”
我不知他为甚么忽然这样责斥,而且我觉得,郑保云是不是说谎无关重要,重要的是他是不是收到讯号,有没有回音!
我把这一点提了出来,那人叹了一声:“相当重要,郑保云撒谎,没有把他父亲当年的真正行为告诉你!”
我提高了声音:“那无关重要──”
那人猛地挥手:“十分重要!背叛者只有一个人:郑天禄,两个天龙星人死于谋杀,凶手是郑天禄!”
我听得瞠目结舌──早就意识到,天龙星人的行为和地球人极度近似,想不到也包括了谋杀这种行为在内!
那人急速地说着:“郑天禄有了儿子之后,就开始实行陰谋。起先,他们为了要取得观察研究的标本,才由郑天禄娶妻、生子,可是当郑天禄的儿子渐渐长大,为了维护自己的儿子,他不惜谋杀两个同伴!”
我深深吸着气,白素不由自主发出了一下低哼声,这是一个相当动人的外星人故事。
一个外星人,来自遥远不可测的天龙星,对地球一点也没有感情,把地球当作是实验站,为未来星体大规模的入侵作前站。
为了进一步观察研究──或许研究的课题是“如何和地球女性结合”,或是“与地球女性结合后生育的可能性”,又或许是“与地球女性所育婴儿之特性”等等,是纯观察性的研究,绝没有甚么感情的成分在。
但是,和地球女性结合了,过着和地球人一样的夫妻生活,孩子生下来了,新生命带来的喜悦,远远超过了对异星生物研究观察的热忱──那是自己的下一代,不可避免,有着与生俱来的血统上的情感!
而且这种感情,必然随着孩子的成长,与日俱增,直到真正达到了和地球人的父子关系同样的程度,那时,郑天禄一定曾经过十分痛苦的思想煎熬,他可能还曾和他的同伴商议过──当日发生的事,详细的经过已不可能知道,但结果是,郑天禄为了保护自己的儿子,而做出了十分可怕的行为:背叛和谋杀。然而,他的行为是当或不当,又难以下判断。尤其,站在地球人的立场,如何判断?
白素先问那人:“你怎么知道有谋杀?”
那人指了指萤光屏:“刚才忽然收到了大批讯号,翻译出来,是那两人临死之前,对郑天禄的控诉,他们说出了事实。”
我重申:“那也没有甚么重要,早已过去了的事!”
那人缓慢而沉重地说:“十分重要,郑保云早知道这一切,他不告诉你,使你以为向他求救,他会来救你!”
我吸了一口气,明白了那人的意思。郑保云知道他父亲当年的行为,可是不告诉我,又骗我做“饵”,到天龙星人的总部来,安的是甚么心,怎能不教人起疑?一时之间,我一句话也讲不出来,鼻尖冒汗──郑保云一直在骗我,我的存在、白素的存在、天龙星人的存在,对他日后在地球上的生活,都是极大的障碍,他利用我和白素对付天龙星人,那是借刀杀人之计!而在我和白素对付了天龙星人之后,会处于甚么样的困境,他一定也早已料到的了!
为了求证这一点,我不由自主声音发颤:“你们在这里……在海底岩洞中建立了基地,郑保云是不是知道?”
那人想了一想:“应该知道,因为我们不断发讯号,要和他联络。他能凭仪器发出的讯号,找到上一次那批人建立的地洞,自然也知道有这个海底岩洞的存在──”
他讲到这里,也陡然明白我为甚么要那样问他,先是停了一停,接着,便“哈哈”大笑起来。
显然,他也想到了一切事情的经过,知道了从头到尾郑保云的陰谋,明白绝不能依靠郑保云来救自己,所以他的笑声,到后来简直如同嚎哭一样!
我要竭力忍着,才能不发出和他一样的声音,可是神色自然难看之至。
白素最镇定,她走向一块岩石上,坐了下来,以手支颐,沉思──如果不是处境那么恶劣,白素的这种神态,极其动人,值得看的。
那人终于止住了“笑”声,我和他互望着,他突然狠狠地道:“地球人的劣根性,使他成了最卑劣的骗子!”
我闷哼一声:“安知不是贵星体的劣根性?”
那人变得十分冲动,来回走动着,越走越快,我不知道他要做甚么,只见他走了一会,又来到控制台前,忙碌的躁作了一会,再回过头来狠狠瞪着我──我不知道他在干甚么,但知道他何以向我瞪眼,因为控制台上有许多设备,都会被我用那种会射出精光来的武器所破坏,不能发挥原来的作用。
白素一直坐在那块岩石上,冷冷地看着那人,我来到白素的身边,白素低声道:“这天龙星人在设法想独自离开这里!”
他的话才一出口,那人就恶狠狠道:“是!我要离开,我比你们高级进步不知多少,不会被困在一个岩洞中等死,我会离开!”
白素心平气和:“我劝你不要冒险,能力再强,无非是靠一切设备的帮助,若是单凭体能,你对地球环境的适应,比不上我们!”
那人连声冷笑,突然一个转身,来到了白素刚才出来的那圆管之前,一下子走了进去,背对我们而立,制成两半的圆管合拢,向下沉去,我向前奔过去,圆管沉下之后,找不出甚么痕迹,我也无法知道如何才能使这圆管再升上来。
我忙向白素望去:“你才从那管子出来,他可以到甚么地方去?”
白素道:“这管子不过是一座升降机,它通向一间密室,绝无其他的出路!”
我吸了一口气:“或许你没有发现?”
白素同意:“有可能,但我不以为可以离开海底,不然,他刚才不会如此失常。”
我又追问:“那么,他到那密室去干甚么?”
白素叹了一声:“我怎么可能知道一个天龙星人想干甚么?”
她说的倒是事实,我道:“我们两人的潜水能力都十分强,这岩洞……不管在海底多深──”
讲到这里,我也不禁摇了摇头,讲不下去。岩洞可能在海底,超过两百公尺,人自然可以向上升去,但一定要经过长时间的降压过程,不然,冒出水面的,将是我和白素的尸体!
我来回走了几步,来到了那辆“车子”旁边,车子自然已经损坏,但是损坏的只是机件,不是外壳,我打开车门,看了一看,又把车门关上,忽然之间,灵机一动,转回身来望向白素。
白素摇头,她知道我想到了甚么:“那么多机械装置,太重了,无法浮得起来。”
我吸了一口气:“要是把装置拆掉?”
白素微笑:“可以试一试,反正我们没有事!”
白素处事镇定,现在这样的情形,她还是十分镇定,甚至有点轻松。她并不向前走来:“我宁顾试一试和郑保云联络──刚才我看那人躁纵仪器,我想可以令郑保云收到我们的讯息。”
我已经开始把车子中容易移动的东西先搬出来,一面骂着:“这……杂种,比纯天龙星人……纯地球人更坏,我……再让我见到他的话──”
说到这里,把一大件不知是甚么装置搬了出来,用力砸向岩石,爆出了一阵火花,散了开来。
白素已在忙碌地躁作,一面注视着面前的那幅萤光屏,我偶然转头去看一下,萤光屏上依然有一些黑点、亮线在闪耀着。
我工作的速度相当快,要破坏,总比较容易,一小时之后,车中的空间已扩大了许多──那本来是一辆神奇之极的车子,几乎可以瞬息万里,上天入地下水,无所不能。可是我此际的目的,却只是想要它的一个空壳,使它可以利用最简单的浮力原理,升上海面去!
白素仍然在躁作,她吸了一口气:“我相信我的讯号已发了出去,郑保云应该可以收得到。”
我已累得满头大汗:“问题是他收到了讯号之后的态度如何!”
白素笑了一下:“我发出的,不是求救讯号。”
我大是讶异:“你……对他说了些甚么?”
白素向我眨了眨眼:“我告诉他,我们已知道他一切的行为,若是他不向我们道歉认错,我们一定不会放过他,要他立刻就来!”
我听了,不禁又好气又好笑,我们现在的处境,由郑保云一手造成,他绝不会不知道,他怎会来向我们道歉认错?这不是异想天开吗?
我赌气不再理白素,转过身去,想把车中一件最大的装置拆下来,当我的努力还丝毫没有成就之时,突然听得身后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唉,卫斯理,除了破坏之外,你还会做点甚么?”
郑保云的声音!
一霎间,我还以为那是在绝望之余的幻觉!我疾转过身,看到郑保云就在身前,我大叫一声,一拳向他打了出去,他反应极快,一翻手,用手心接住了我的一拳,我第二拳还未曾打出,他就叫了起来:“我来道歉,你却打我?”
白素也在这时叫了我一下,我扬起的拳且不发出,只是盯着他。他道:“我来迟了,实在这里太隐蔽、太深,不是红人帮我,我还到不了这里,红人送了我一艘小飞船,你看!”
他向岩洞有海水处的一角指了一指,我看到一艘小飞船泊着,白素还在控制台前,伸着懒腰,像是如今这种情形,早在她意料之中!
我且不向白素追问原因,向前一指:“还有一个天龙星人……在下面!”
郑保云闭了闭眼睛:“他……自杀了!”
我和白素都吃了一惊,郑保云叹了一声:“没有特殊的原因,要在一个陌生的星体上生活,极其困难。”
我瞪着他:“你父亲选择了地球生活,是因为有了你!”
郑保云神情有点惘然:“我……想是如此,我……也必须选择……在地球生活,我虽然身体、生理结构,全是天龙星人,但是我无法到天龙星去生活,天龙星不会接纳我,就算我对天龙星人再忠心耿耿,肯下手把地球毁灭,他们仍然不会接纳我!”
我仍然瞪着他,他低下头去:“当然,我也知道,地球也不会接受我!可是,地球人……不知道我的真正身分,不知道我有一半天龙星血统──”
我打断他的话头:“你错了,有人知道,我、白素!”
郑保云抬起头来:“是的,但只要你们不说,就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一直到这时为止,郑保云其实还是占着上风的,可是这时,他望望我,又望向白素,神情却充满了哀恳,希望我们替他保守秘密。我吸了一口气:“郑保云,你是一个混蛋,可是我承认我不明白你的行为,你可以任由我们在这里自生自灭,你的秘密不是更安全?”
郑保云点头:“是,可是你,你们,是我的朋友!”
他的话,语调甚至十分平淡,但是我听了之后,心中陡然一阵激动,很有点热血沸腾之感,向他走过去,张开了双臂,他也一样,我们自然而然的紧紧相拥!
朋友!
这个在地球长大的半外星人,知道地球人之间,有可贵的朋友关系!
就像他的父亲,一个来到地球的外星人,在有了儿子之后,懂得地球人有着父子的亲情。
地球人的人与人关系,也还很有一些可以令有高度文明的外星人觉得可贵处,受到感染,进一步发挥成高贵的品德!
我向白素望去,白素做了一个“我早已知道”的神情。我和郑保云互相拍着对方的背部,好一会才分了开来,两人的眼角都有点润湿。
可是,我们都没有说甚么,因为这时,根本不必用语言来表达各自的心意了!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在和郑保云相识的过程之中,曾好几次由于他的行为,而对他大是不满,直到现在,我才肯定他实实在在有着地球人的感情,不论是好是坏,在他体内的一半地球人的血统,起了极大的作用!
我才想到这里,他就向我摇头:“主要的,不在于我有甚么血统──就算我是百分之一百天龙星人,只要我一出世就在地球生活,我也必然是地球人,不是天龙星人!血统十分无形,有时能引发起一阵激情,但当你想到你根本无法单凭血统生活,你就不会再重视它……。”
我和白素深以为然,一起点头表示同意。
我吸了一口气:“你有甚么打算?”
郑保云像是我多此一问:“有甚么打算?大富豪郑保云久病痊愈,这就是我的打算!”
他一面说,一面向我们眨着眼,我和白素一起笑了起来:“当然,没有人知道大豪富郑保云是──”
他打断了我的话头:“我是甚么?我是地球人!和所有地球人一样!”
他一面说,一面用力拍着自己的胸口,发出“啪啪”声来,拍了几下,又在自己的肚子上模了一下,神情有点鬼头鬼脑。
我们一起笑了起来。
我和白素遵守诺言,没有对任何人,包括温宝裕在内,说起过郑保云的秘密。
如今,虽然把每段经过都记述了出来,但郑保云当然不是真姓名,猜猜,或许可以猜到他现在以甚么身分在地球上活动,但自然无法去模模他的肚子以求证明,也只好猜疑。
郑保云不会怕人猜疑。因为,像神话故事一样:从此之后,他快快乐乐在地球上生活,想也不想自己有一半天龙星血统。
当然!当然!他有天龙星人的智力,约莫超越地球人一千年,你想甚么,他都知道,他自然极其了不起。
我们是好朋友,有甚么疑难事,我也会去问他,和这样的一个半超人做朋友,十分愉快。
最近他在谈恋爱,我们都希望有四分之一天龙星血统的小孩出现。
最近一次的联络是他告诉我:“红人”通过他,还在感谢我。我也十分想念“红人”,他们样子虽然怪,性格可爱极了。
自然,我和白素在良辰、美景面前,提也不敢提起有“红人”这回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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