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达紧皱着眉,不出声,我最后问道:“章达,为什么会那样,是不是因为受的教育太少?使人变成了野兽一样疯狂?”
我的问题,可能太严肃了一些,是以引起了章达深深的思考,他来回踱着,然后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双手抱住了膝头。直到此时,他才道:“不是教育水准的问题,绝不是。”
我有点不明白,章达何以说得如此之肯定。
我还没有再问他,章达也已经道:“我会对这一问题,使了长时间的研究,我在研究二次世界大找之后成长的这一代的心理状态上,化了很多功夫,我甚至曾经化装成年轻人,参加过他们的暴乱行为!”
“你有了结论没有?”我和白素一起问。
章达叹了一声,道:“还没有,但是我已很有成绩,至少,我可以肯定,那和教育程度是无关的。在我的行李箱中,有很多段纪录影片,如果你们有兴趣,我们不妨一起放来看看,研究一下。”
我忙道:“那么,你的游玩计剖──”
“不要紧,有人能和我一起研究我有兴趣的事,那是我最大的乐趣了。”章达兴致勃勃地说。
我也很想看看那些纪录影片,是以我带章达到我的书房中,准备好了放映机,章达将他拍摄到的影片,一卷一卷拿出来放映。
在接下来的四小时之中,我们简直就像是亲自在参加地球上每一个角落的暴乱一样!
我立即接受了章达的论点,那种兽性的发泄,是和教育程度无关的。
因为在纪录影片之中,我们不但看到成群的失学者在放火杀人,也看到成群的大学生在干着同样的事。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和一点知识也没有的人,都同样的疯狂。我几乎在每一人的眼中,都看到了那种人不应有的眼光,他们也不知怀着什么仇恨,从他们的行动来看,他们只有一个目的:要破坏一切,包括他们自己在内,如果他们有力量的话,他们会毫不考虑地将地球砸成粉碎,而他们的年龄,全是那种年龄!
等到章达终于放完了最后一卷电影,我们仍然好久未曾出声。过了好一会,章达才道:“我这些影片,只不过记录了疯狂行动的十分之一,百分之一,我自己向自己提出来的问题是:人为什么会那样疯狂,生命不再是为生存而存在,而变得为疯狂而存在,为破坏而存在,那究竟是为了什么?”
我和白素,自然都没有法子回答这一问题,我们都望着章达,等待着他自己的解答。
章连长叹了一声,道:“我找不到答案,我曾经和这样行动的人做朋友,想了解他们,但是我失败了,我觉得去了解一只猩猩,比了解他们更容易,你永远没有法子知道他们在想些什么,连他们自己也不知他们在想些什么,他们的思想,好像受一种神秘的、疯狂的力量所躁纵,这……实在太难解释了!”
我呆了一呆,道:“你说他们好像受一种疯狂的力量躁纵,那是什么意思?”
章达来回踱着,道:“那只不过是我的想像,因为他们的行动,太不可想像了!”
我没有再说什么,的确,那些人的行动,实在太不可想像了,他们的行动,根本是超乎人的生活范畴之外的。
在刚才的那些纪录电影之中,所看到的那些人,可以说没有一个不是疯子。
他们拚命地参加着暴力行动,他们的唯一目的,似乎就是破坏。
破坏决不是人的天性,人的天性是建设,但为什么,他们会有那样违反常性的行动?而且,这种违反常性的行动,又几乎在世界每一个角落发生,在每一种人的身上发生,从小流氓到大学生!
在我们沉默了好几分钟之后,章达才道:“这次世界性的社会学家大会,就是准备讨论这件事的,我已准备将我的一个想像提出来。”
他在讲完了那句话之后,忽然自嘲也似地笑了笑,道:“我的那种想像是很滑稽的,我想,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可能──”
章达的话并没有讲完,因为就在这时,枪声突然响了起来。
枪声来得如此这突然,章达的身子,立时向下倒去,我和白素两人,立即伏在地上。
当我伏向地上的那一刹间,我看到窗外有人影一闪,我连忙弯着身子,向门口冲去。
而在我向门口冲去的时候,白素在地上爬着,爬向章达,我只听得她发出了一下惊呼声。
刚才,枪声一响,章达倒地,毫无疑问,那是章达受了伤。但是,我却不知道章达的伤势怎么样。
这时,听到了白素的那一下惊呼声,我立时觉得事情一定极其严重,我一面向门外冲去,一面叫道:“快,快请医生──”
我一到了门前,用力将门拉开,人已冲出了门外。
当我冲出门外之际,我又听到了一下枪响,那一下枪响,是在屋角处发出来的。
枪响之后,我看到屋角处又有人影闪动了一下,我用我所能发出的最大力道,向前扑了过去,当我扑到墙角的时候,我用力扑在那人的身上。
我和那人一起跌倒在地,我立时抓住了那人的脖子,将他的头,向地上撞去。
我听到那人发出声吟声,这时,我也已看到了那柄枪,当我撞到那人时,枪便从那人的手中,跌了出来,我卡着那人的脖子,将他直提了起来。
直到此际,我才在那人因痛苦而扭曲了的脸上,认出了他就是那个少年,我拖着他来到了墙边,我俯身抬起那柄手枪。
那少年被我制住,全然没有反抗的余地,我拖着他到墙前,抬起右腿,用膝盖顶住了他的肚子。那少年瞪着我,我想不出该用什么话去责骂他才好,因为他根本不是人的那种感觉,在我的心中,越来越浓,对一个不认为他是同类的人的怪物,怎能用人类的语言去表达心中的憎恨?
就在这时,一辆救伤车已响着警号,疾驶而来,在我家的门口停下。
紧随着那救伤车的,是一辆警车。警车还未停下,四五个警员,已跳了下来,直奔向我,我后退了一步,向那少年指了一指,两个警员立时扭住了那少年的手臂。
我不再理会那少年,我连忙冲回我的屋子,我才一冲进屋子,便感到气氛不对了!
屋子中可以说静得出奇,白素双手掩着脸,坐在椅上,一动也不动。两个救护人员,抬着担架,走近章达,章达仍然躺在地上,和他刚一中枪时,倒下去的时候一样,没有动过。
我心中第一个感到的念头是:章达在中枪之后,竟一动也没有动过。
接着,我便想到:章达死了!
当我想到章达死了之际,我像是在做梦一样,我呆立着,刹那之间,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而在眼前发生的事,我也有幻梦之感,我看到救护人员将章达抬上担架,他们的动作,似乎十分之慢。章达的一只手,从担架上软垂了下来,随着担架的抬出去,他的手在轻轻摇动。
那种摇动,似乎是他正在对我说着再见。生命就那样完结了么?五分钟前还是生龙活虎的一个人,五分钟之后就死了?
我的心中,忽然升起了一个十分滑稽的念头,死人和活人,如果用最科学的方法来分析的话,应该是完全一样的,人体内并不缺少了什么,生命是看不见,模不着,虚无飘缈的东西。
当生命离开一个人的身体之际,这个人的身体,并没有少了任何物质,但是他却已是死人了!
我呆呆地站着,担架在我面前抬过,我又感到有好几个人走进屋子来。
接着,我好像听到有人在对我讲话,但是我却听不明白他在讲些什么。
然后,有人摇着我的身子,我的耳际,突然可以听到声音了,在我面前的是一位警官,他脸上那种不耐烦的神色,已证明他问我话,不止问了一次了!
他在问:“请你将经过的情形讲一遍!”
我摊了摊手,苦笑着,过了好一会,我才能发出声音来,道:“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就是那样,突然间,枪声响了!”
我停了下来,忽然问道:“他死了么?”
白素的双手,从脸上放了下来,出乎我意料之外,她竟然没有哭,那大概是由于事情来得实在太意外了,她只是失神地睁大着眼。
那警官道:“照我看来,他已死了!”
我挥着手,实在不知道说什么才好,那警官又道:“那少年是你捉住的?”
我的声音突然尖锐了起来,道:“是的,我已是第三次捉住他了,我第一次捉住他,你们轻而易举将他放了出来,第二次捉住他,你们让他逃走,现在,我要问,我的朋友究竟是死在谁的手中的?”
那警官的神色,十分凝重,他叹了一声,道:“你别激动。”
我大声道:“你们做警员的,真不知是什么铁石心肠,我最好的朋友死了,你叫我不要激动?”
那警官道:“我也死了一个最好的朋友,也是那少年杀死的,我的朋友是一个少年犯罪专家,他进拘留所去,想去了解那少年,结果死了,那少年却逃了出来!”
我向窗外看去,那少年正被警员推上警车。
我苦笑着,问:“就是他?”
那警官的声音,可以听得出他是抑遏着极度的悲痛,他点头道:“就是他。”
我呆了半晌,才道:“他叫什么名字?”
那警官突然激动了起来,道:“不管他叫什么名字,他叫任何名字都可以,那是没有意义的事,他叫阿狗也好,叫阿猫也好,像他那样的,绝不止一个,他们有一个总的名字,不是人!”
那警官的神情,突然之间,变得那样的冲动,令我也不禁为之大吃了一惊。
他在说完了那几句话之后,喘了片刻,声音才渐渐回复了平静。
他道:“对不起,我不应该对你说那些话的,你可以将我的话,全都忘记。”
我苦笑着,摇着头,道:“我无法忘记,因为我的想法,和你一样。”
那警官望了我半晌,没有再说什么,就走了。
当警方人员全都离去之后,屋中只有我和白素两个人了,我们两人,相对无言,刚才,这幢屋子,还充满了何等的欢乐!
但是转眼之间,一种难以形容的冷寞,包围着一切,我将永远不能忘记,我最好的朋友,就是在我面前中了枪倒下去的!
那凶手本来是想杀我的,但是却误射中了章达。
我在想,如果我不认识章达,如果我和章达的感情不是那么好,如果我不将他接到家中来,而由着他去参加他应该参加的酬酢……
那未,章达就不会死了!
可是,如今来说这一切,却全都迟了,因为,章达已经死了!
我和白素,谁都不说话,我们的心头,都感到难以形容的沉郁,我们一起向楼上走去。
当我们来到了本来是准备给章达的房间前,我们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
然后,我推开了房门。
章达的皮箱放在地上,他甚至没有打开皮箱,就和我们一起欢叙,如果他在楼上整理行李……
我叹了一声,章达的死,对我的打击,实在太大了,大得使我不断地想如果怎样就会怎样。
我走进房间,提起他的皮箱,放在床上。
白素直到这时,才讲了一句话,道:“我们该怎么办?他还有什么亲人?”
“没有,我是他唯一的亲人。”我回答着,颓然坐了下来。
我根本不知道那一天是怎么过去的,也不知道以后的那些日子,是怎么过去的。
当我渐渐从哀痛的恶梦之中,苏醒过来时,至少已是二十天以后的事情了。
在这二十天中,我做了许多事。
章达的死,相当轰动,因为他是一个国际知名的学者,但不论他是什么人,死了之后,火化了之后,就是一撮一点用处也没有的骨灰。
我将骨灰埋在山颠,因为章达生前,最喜欢站在高山的顶上,眺望远方。
然后,在一个下午,我又来到了本来准备给章达居住的那个房间中,皮箱仍然放在床上。
我打开了那皮箱,我的初意,只不过是想整理一下章达的遗物,可是,在我取了一些衣物之后,我发现了一只文件夹。
那文件夹中,夹着厚厚的一叠文件,在文件夹上写着一行字:生理转变因素对人性之影响。
在那行字之下,还有一行小字:章达博士、李逊博士联合研究。
我不禁叹了一声,章达生前所研究的课题,范围竟然如此之广,可是这个题目,看来总有使人莫名其妙的感觉,什么叫“生理转变因素”?这个因素又何以对人性有影响呢?
我呆了片刻,才打开了那文件夹,我看到了大叠文件,而且还附有很多图片。
我约略翻了一下那些图片,图片所显示的,全是一连串暴力行动,和章达曾放给我看的那些纪录片,并没有不同,那些文件,自然是两位博士的专题报告。
一则,由于我在整理章达的遗物,心情十分悲痛,二则,由于专题报告用的名词,非常专门,我也根本看不懂,所以我只是随便翻了一翻,就合上了文件夹,然后,我将文件夹放进了皮箱。
我对那文件夹,也可以说,并没有留下什么印象,一直到又过了三天,我突然接到了一个长途电话,电话那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北欧口音。
我一去接听电话,对方就自我介绍道:“我是李逊博士,是章的好朋友。”
我记起了李逊这个名字,我苦笑着,道:“章死了,我想你一定知道。”
“是的,我知道,那是我一生之中,所受到的最大的打理!”
我没有理由怀疑他这句话的真实性,因为他讲得如此之沉痛,我叹了一声,道:“我也是。”
李逊博士道:“我想你的打击,不如我之甚,我和他不但有感情上的联系,而且还有事业上的合作,他死了,我们的合作,唉。”
在这时侯,我记起了那文件。
所以我道:“是的,我知道,在他的遗物中,我看到你和他合作的专题报告,那是生理因素对人性影响的研究,对不对?”
李逊博士的声音,忽然变得十分严肃,他道:“你看了这份报告?”
“没有,我不是十分懂,我没有看,只不过是略为翻了翻。”
李逊博士又呆了半晌,才道:“我想问,竟达究竟是怎么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