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面笑,一面问:“你忽然来告诉我这一切,是为了什么?”
他刚才狂暴的动作,一点也没有引起美人的害怕,她向他走近:“不想看到你再这样折磨自己!”
他用尽了全身的气力叫了出来:“我是不是折磨自己,关你什么事?”美人的脸上,居然显出了迷茫的神情:“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她说了这两句话,转身向外走开去,恰好这时,一阵风过,把她身上黑色的轻纱,吹得有一幅扬了起来,扬向年轻人的脸,年轻人又是一声怒吼,一伸手,抓住了轻纱,用力一扯,“嗤”地一声,拉下了一大幅来。
接着,眼前什么也没有了,进入他体内的酒精,也到了他不能支持的极限,他还想再去找那美人,可是身子一个不稳,就栽倒在积雪之中。
年轻人只觉得浑噩一片。他开始以为一切全是一场梦。
这也几乎是这三年中,他结束每一天生命的固定形式。他知道,人在酒醉之后,身体抵抗低温的能力会削弱,通常,甚至于零下两三度,就足以使人毙命,所以,他穿着十分有效的御寒服,可以使他在醉得不省人事的状态下,跌卧在积雪之上。不至于因为低温而丧生。
也照例,早上的阳光刺激他醒来。他绝不会立即张开眼睛,那时,他已经很清醒了,知道在猛烈的阳光之下,积雪会反射出多么可怕的强光,足以在十分之一秒的时间中,令眼睛灼伤!
他闭着眼睛,由于每晚都有不同的梦,所以他也习惯在这时候--那可能是他一天之中,极短暂的清醒时刻,把昨晚的梦想上一想。
他立卸觉得昨晚的“梦”太奇特了!
不但奇特在一切经过都那么清晰地印在他的记忆之中,而且,他的右手,正紧捏着一团又轻又软的纱!
他深深地吸进了一口寒冷的空气,他的左手,仍然握住了一瓶酒,他先喝了一口酒,才放下酒瓶,仍然闭着眼,双手把轻纱摊开来,约有一平方公尺大,他把它对摺,再对摺,摺到小得只能覆盖他的脸的上半部,然后,遮在眼上。
他记得,那轻纱应该是黑色的--黑色的轻纱,里在一个令人心跳的胴体上,那身体柔软而冰冷,那不是人的身体,那个看来那么美丽,承认制造了雪崩,杀了许多人的美女不是人,不知是什么东西!
昨晚的一切,不是梦,是真实的经历!
那美女突然消失了--是他醉了,再也感不到美女的存在,还是那美女离开之后他才跌倒的,这一点,他已经无法肯定。
但只要有这幅纱在,再只要睁开眼来,纱是黑的,就可以证明昨天晚上发生的,是实实在在的事!
他这时,倒真的希望一睁开眼来之后,覆在眼前的轻纱是红的、黄的、绿的……可是,那是黑的。
至少有十重以上的黑纱,遮在眼上,光线依然十分强烈。他叹了一声--昨晚的遭遇如果是真的,那么,公主的死,也就是不变的事实--
他不愿意这是事实,他要生活在永远无法实现的生活中!
他缓缓地回到了汽车屋中,煮了一杯极苦的咖啡,大口吞下去,刺激得胃部在怞搐,然后,对着那幅黑纱发愣,好久好久,他才喃喃地道:“不是人……不知道有没有名字?”
他在自言自语,可是话方一出口,他突然感到有清晰的声音,在他耳际响起:“有的,你看着的东西,就是我的名字--”
年轻人讶异莫名,大声道:“一幅……黑纱,你的名字是黑纱?”
那声音--分明就是昨晚那美人的声音:“听起来怪了一点?”
年轻人摇头:“名字,只是一个符号,无所谓怪不怪,黑纱?你不是人,是一种我所不明白的存在?”
声音还是那样清丽动人:“是,就像你是一种我所不明白的存在一样--”
年轻人并没有去寻找声音的来源,他不是普通人,有着丰富的冒险生活经验,他知道,这时他“听”到有声音,那是某一种力量在影响他脑部活动的缘故。发出声音的人,根本不在他视线范围之内--
他愣愣地望着那幅黑纱,回忆着她的样子,在他的回忆之中,黑纱这个“神秘存在”,绝不可否认,是一个美丽之极的女人,除了她的身子,竟然是那么冷之外,她毫无疑问是一个美女!
年轻人用力摇了一下头那是人在极度的茫然之中的一种无意识的动作。然后,他又听到了动听的女声,有点迟疑,但是又十分诚恳:“对不起!”
年轻人震动了一下,他知道她为什么道歉,是她制造了那场雪崩使得十余人丧生,包括公主在内!也就是她,当他还怀着万分之一的希望时,来告诉他,不必等了,公主已经死了!
年轻人反应极快,一字一顿:“不必道歉,因为我绝不会原谅你!”
好一会没有声音,年轻人又狠狠地道:“你不是人,我无法杀死你,如果你是人,我一定亲手置你于死地!”
又过了好一会,正当年轻人以为再也不会听到黑纱的声音时,他忽然感到,身子左侧,一股寒意直逼了过来,他不由自主将身子向右靠了靠,半转过身去。却已看到黑纱俏生生地站在那里。
她不知是用什么方式进来的,但一定进来得十分急骤,因为她轻纱的衣袂,还在摆动,使得她看来更加虚如幻,不像是真实的存在。
年轻人一扬眉,指向她:“不管你是一种什么形式的存在……只要是一种存在,就必然有可以令这种存在消失的方法--”
黑纱秀眉微蹙:“理论上应该是这样--”
年轻人陡然提高了声音:“那我就会尽一切力量去寻找那种方法,令--”
黑纱走近一步,澄澈的目光,如同寒星。逼视着年轻人:“令我消失?”
年轻人大声答:“是--”
黑纱低叹着:“这种行为,你们称之为--”
年轻人的声音从齿缝中直迸出来:“报仇雪恨--”
黑纱侧着头--她的长发如同瀑布一样,泻向一边,露出半边雪白的颈子来,由于她皮肤白腻,所以发脚处那些稀稀的短发,看来也格外清楚,样子十分诱人。
她有相当不解的神倩:“如果……报仇雪恨,能令你快乐,不像过去三年那样,几乎每秒钟都在痛苦之中,那我倒可以告诉你令我由存在变成不存在的方法--”
年轻人耐着性子,才听完了她的话,尽避她的语调之中,充满了诚意!可是年轻人对她的反感并未稍减,他嘿嘿冷笑了两声:“告诉我,我会立刻付诸实行!”
黑纱轻咬了一下口唇,她脸色本来就白,这时,连嘴唇也是浅白色的,看来十分异样,她道:“我们的存在,是一种能量,这种能量和地球人所熟悉的能量相反--”
年轻人粗暴地打断了她的话头:“我没有兴趣知道你是什么样的能量,只想知道消灭你的方法--”
他在这样说的时候,手指直指着黑纱,几乎就在她面前晃动,黑纱在这时,忽然舌尖轻吐,在他的指尖上,轻轻恬了一下。
年轻人只觉得在那一霎间,一股凉意自指尖直袭进来,转眼遍体生寒,机伶伶地打了一个寒战。
他全然不知道对方这个动作是什么意思--若是对方的身分不是如此怪异,他自然知道那样的动作,是代表了男女之间的亲昵。
可是,一个来自幽灵星座,不知是什么形式存在的一种“能量”,难道在有了一个美女的外型之后,也会有女性的情意?
这实在太不可思议了!
刹那之间,他又感到了另一股寒意刚才的寒意,由黑纱的舌尖上传过来,这次,由他内心深处产生,因为事情实在太诡异了!
他望着黑纱,黑纱也望着他!
好一会,黑纱才道:“五万伏特以上的高压电,可以令我们这种能量消失,你就可以杀死我--”
年轻人仍然盯着她看,她继续道:“那是十分彻底的消失,就像你们死了之后,连灵魂也一起消失那样的彻底,你可以……报仇雪恨,如果那真能令你不再折磨自己,感到快乐--”
年轻人面上的肌肉,不由自主地怞搐着,他那时侯的神情,自然不会好看到哪里去,而且,心情也又是激动,又是紊乱,可是他还是可以感觉得到,黑纱望向他的眼光,不但轻柔,而且充满了爱怜!
年轻人的心头更是骇然,在那一霎间。他所想到的是,眼前这个看来十分动人的美女,实际上,却不知是何方妖孽,要是教她缠上了身……
他就算胆子大,可是发生的一切太不可测,他也不禁感到又一次寒意!
他咬着牙,五万伏特的高压电并不难找,他用力挥了一下手,想使自己的思绪有条理一些,他的声音有点异样:“我不能带着高压电到处去找你--”
黑纱一声叹息:“你准备好了,我就会出现--”
年轻人纵声大笑:“送上门来,让我消灭--”
黑纱十分镇定:“是,只要你消灭了我之后,会觉得快乐--”
年轻人陡然震动了一下,对方是什么样的存在,并不重要,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她的能力一定高出地球人许多,也就是说,和她比较,自己这一方,绝对处于劣势,她一定有着随时可以置人于死地的力量--可是,她却反而愿意让自己消灭她!
那是为了什么?
年轻人感到了极度的迷惑!
黑纱还在低声追问:“那时,你会快乐吗?”
在极度的疑惑中,年轻人的声音听来显得十分空洞:“我……不知道--”
黑纱又叹了一声,本来已是心情紊乱,她轻轻柔柔的叹息声,更令他心慌意乱,他用力挥着手,呼喝着:“去--去--别在我眼前--”
黑纱漆亮的眼睛中,闪耀着十分兴奋的光芒:“你……改变主意了?”
年轻人凶狠地道:“不--我这就去找高压电源,希望你到时,能依言出现--”
他在这样说的时候,盯着黑纱看着。
那使他看到了一个奇异莫名的现象--黑纱垂下了头,长捷在抖动着,有两颗晶莹的泪珠,自她眼中涌出来。
美人垂首落泪,这不能算是异特,怪异的是,两颗泪珠在流出来之后,还沾在她的脸颊上,竟然已经凝成了冰珠子,颤动了一下,落向下,甚至还在车厢中所铺的地毯上,滚动了一下!
这种情景,简直把年轻人看得目定口呆--他曾扼过黑纱的脖子,知道她的肌肤其寒若冰,但也想不到,竟会寒冷到了这一地步!
黑纱转过了头去,想来是不愿意让年轻人看到她在垂泪--她的体温分明在摄氏零度以下,那么,在她体内的一切液体,都应该凝固,没有血液的流通,不应该有眼泪,可是她却又会流泪,难道低温只是表面?
年轻人脑中一片紊乱,他看到黑纱向外走去,心中极端矛盾,又想出言挽留,又想她快快消失,而就在他一个犹豫间,黑纱的身子已穿过了车厢--这一次,年轻人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黑纱那种不可思议的离去方式,那又几乎令他窒息!
黑纱人消失了,可是声音却还在年轻人的脑际萦回:“有一个叫原振侠的医生,他……他和一个叫玛仙的女巫,他们两个……可以说是我在地球上的……朋友,如果你想多了解点我的情形,可以和他们谈谈。”
这三年来,年轻人过的是几乎与世隔绝的生活,但在这之前,他在冒险生活圈中,十分活跃,自然听说过原振侠医生的名头。
在黑纱的声音完全淡去之后,他向自己的口中,灌了大半瓶酒。
要不是那幅黑纱,实实在在被他握在手中,他又开始昏沈的脑子,一定会把发生过的事,判断为幻象!
他决定找原振侠,他先通过联络,请他的两个朋友先留意一下原振侠这个人--或许是由于他心情异样的激动和紧张,也或许是由于酒后言语不清,那两个朋友误会了他的意思,竟小题大作,对原振侠的住所,进行了利用超级新仪器的监视,要不是原振侠一看到年轻人,就对他有十分的好感,只怕会因之大起冲突!
(那两个朋友,是十分有趣的人物,拥有一座工厂,专门在自己的厂中设计制造各种先进、精密、古灵精怪的各种仪器工具,只为了娱乐,不为赚钱,这一对活宝贝,后来和原振侠成了好朋友,他们的事,会加入原振侠的奇幻故事之中。)
年轻人自然也离开了那山峰,休息了几天,尽量减少喝酒。
年轻人并不能成功地不喝酒,但是他至少使自己的仪容,看来不再像是一个“疯了的野人”--这才使原振侠看到了至少有原来风采一大半的年轻人。
年轻人讲完了他的经历,双手抚模着酒瓶,原振侠深受感动,同时,心中也感到了一股深切的恐惧。他尽量用平静的声音问:“黑纱……她是说公主……死了,没说详细的情形?”
年轻人有点不解:“什么意思?”
原振侠做着手势,尽量使语气轻松:“臂如说,有没有提及……嗯……提及灵魂什么的?”
年轻人皱着眉,原振侠转过身去,不敢面对着他。年轻人道:“没有。为什么会这样问?”
原振侠呼了一口气,也拿起酒瓶来,喝了一口酒,他虽然没有再说什么,但是年轻人已经有足够的机灵,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头,他问:“是不是有什么事,我应该知道的,却不知道?”
他问得十分委婉,原振侠挥着手:“没有。”
他尽量想使自己的声音听来自然,但显然效果不是很好,他听到年轻人发出了一下不是很满意的闷哼声。
原振侠在考虑,是不是要告诉他,幽灵星座的使者,不但杀人,而且,还月怪异之极的方式拘禁人的灵魂!
他也考虑到,以年轻人对公主的深情,是不是能受得住那么悲惨的现实的打击!
考虑的结果是:年轻人迟早会知道有那样悲惨的事实存在,可是,何必让他一早就知道呢?
他不由自主,长叹一声,年轻人又在问他:“关于超级女巫玛仙,是怎么一回事?”
原振侠尽量使自己语调轻松:“这个女巫有趣极了,她是--”
原振侠用十分简单的语句形容玛仙,但是由于有关玛仙的一切,实在太多姿多采,所以,也至少用了十分钟时间。
年轻人有点心不在焉,显然玛仙的一切再奇特,也引不起他的兴趣,他有点迫不及待地问:“那个……使者,你熟悉她到什么程度?”
原振侠十分诚恳地回答:“可以说一无了解--”年轻人皱着眉,他自然对原振侠的这个回答,一点也不满意!
他喝着酒,现出嘲弄的笑容。
原振侠叹了一声:“真的不了解……和她同类的……我遇到过两个,她们来自幽灵星座,都有能力使人死亡--看来全然是意外!”
年轻人的思考能力敏锐,能够一下子就抓住问题的中心:“她们杀人有什么目的?总不成就是为了杀人而杀人!”
原振侠仰了仰头,年轻人道:“你应该就你所知的,告诉我,我把你当朋友!”
原振侠知道避不过去,对年轻人来说,这必然是一个沉重之极的打击,这打击,迟早会降临在他的身上。原振侠摇着头,作最后的努力:“可不可以不提这个问题?”
年轻人目光灼灼,斩钉截铁:“不能:他们制造死亡,目的何在?”
原振侠一字一顿:“目的是,取得死者的灵魂,作深入的研究!”
年轻人陡然一愣,刹那之间,他简直如同泥塑木雕一样,只怕在那片刻之间,他连血液都凝结了!原振侠的回答,在普通人听来自然怪诞莫名,只怕根本听不懂。但年轻人却是一下子就听懂了,令他震呆的是,在刹那之间,他联想到的许多问题!
原振侠望着震呆了的年轻人,看看汗水在他的鼻尖上凝聚,又大滴大滴落了下来。原振侠紧张得屏住了气息,过了好一会,年轻人的身子,才陡然震动了一下,接着筛糠也似,一阵剧颤。当他剧烈发抖时,他用发抖的双手抓住了酒瓶,向口中灌酒,尽避他的口张得极大,可走酒还是洒了他一头一脸。
原振侠伸手自他的手中夺过酒瓶来,他的喉际发出了一阵十分怪异的声响,然后,奇迹一样,在不到一秒钟的时间内,完全镇定了下来。虽然气息仍然急促,可是已能清楚地说话,他身子向前略俯:“你的意思是,公主……死了,可是她的灵魂却还在?”
原振侠小心地回答:“理论上来说,任何人死了,灵魂都在的!”
年轻人霍然起立:“那不同,人死了之后灵魂在什么地方,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完全没有人知道,可是我却知道,公主的灵魂在幽灵星座!”
当他这样说的时候,像是已经知道了公主的下落,甚至双颊呈现出一种异样的红色。
原振侠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以一种十分悲哀的眼光凝视着他。
年轻人毫无目的地搓柔着双手,发出古怪的声音,来回飞快地走动,然后,又坐了下来,双手捧住了头一会,再抬起头来:“可以假设,所谓幽灵星座,是一个星体。”
原振侠点头:“可以这样假设,不过我认为那个星体,一定和我们观念上所知的星体大不相同--”
年轻人的声音低沉:“宇宙间有许多存在,人类都无法了解,例如最近几年才被人提出的‘黑洞’,就神秘莫测,可怕之至。”
“黑洞”这种宇宙现象,到现在为止,仍然只是一种理论上的假说。这是广义相对论预言的一种暗天体,它被当作是所有星体的坟墓,星体死亡之后的聚集所在。
从理论上来说,它可以吞噬一切星体,没有人可以知道黑洞中有什么,也许,有朝一日,整个宇宙,都会被黑洞吞噬,变成无边无涯,永恒的黑暗!
原振侠不禁打了一个寒战,他和玛仙讨论过许多次,可是未曾把幽灵星座和“黑洞”联想在一起过。
他苦笑:“如果幽灵星座在‘黑洞’,那和人类所知的不符--连光被吸进黑洞之后,尚且无法逸出,他们的使者如何能自由出入?”
年轻人一字一顿:“黑纱告诉我,她的存在是一种能量,或许比光更特异,可以自由在‘黑洞’之中出入?”
原振侠叹了一声:“那一点意义也没有,幽灵星座可能在‘黑洞’之中,可能在另一空间,甚至于在宇宙之外的另一宇宙,全然不可测--”
年轻人挺立着,望着窗外,久久不动,看来像是一尊雕像一样。
原振侠纵使在心中对他寄以万分同情,但是也不知如何安慰他才好,过了好一会,年轻人才半转过身来。自窗外透进来的光线,映在他的脸上。原振侠向他一看,吃了一惊。
在那短短的时间内,年轻人的脸上,像是平添了不少皱纹,多了一重十分沉重的沧桑之感。
原振侠不由自主摇了摇头--当年的雪崩,公主的失踪,绝望地寻找和期待,三年撕心裂肺的酗酒,这一切,都足以使得任何英雄人物变疯子,然而,降在年轻人身上的打击还不止此,他不知道自己深爱着的公主的死亡,不是普通的死亡,而是可怕之极的灵魂遭到禁锢!
这种不可思议的现象,甚至无从设想--不能设想,也就是说,公主正陷于无边无涯的痛苦之中!
在三年的酗酒生涯之中,年轻人不止一次想到过,死者已矣,不会再有什么痛苦,痛苦的是自己。可是这时,他知道了那么残酷的一个事实--公主死了,并不是再也没有痛苦,而是痛苦无休无止,没有尽头!他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在怞搐,所爱的人承受着那么悲惨的命运,那简直令他疯狂!
他这时外表的镇定,连他自己也感到吃惊,但是心灵上极度的创痛,还是在他的外貌上呈现了出来--刹那之间,自内到外,巨大的悲痛,在心灵上和外型上,都显露了痕迹,忽然多出来的皱纹,是被悲惨痛苦的利斧,硬生生砍出来的……
(历史上,伍子胥因为心情上的焦急而一夜白头!)
原振侠闭上眼睛片刻,年轻人这时任谁都可以看出他心情的悲伤,但是也可以看到他内心的坚决,那种决定了要做,拚着死也要去做的神情!
年轻人还没有说什么,原振侠已感到热血沸腾:“只要我能帮忙的,我一定要努力去做。”
年轻人紧抿着嘴,声音像是自他全身每一个细胞中直接迸出来,而不是发自他的口中:“我要把公主的灵魂救出来……”
原振侠扬了扬眉,年轻人身子耸动,走到桌前,又大口喝了一口酒,身子挺得更直:“我不奢望可以找到她的身子,使她的灵魂再进入她的体内,但至少,她活的时候,那么酷爱自由,我绝对不能忍受她死了之后,灵魂竟然受到禁锢!”
他虽然神情坚强,而且这时,也在勉力使他自己镇定,可是讲到后来,他的声音还是在剧烈发颤,几乎不能成句。
然后,又是一口酒--像他那样喝酒法,看了使人害怕。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绝不能忍受……那……使者……”
原振侠道:“她们自称幽冥使者。”
年轻人的声音艰涩:“她说……你和玛仙是她在地球上的唯一朋友,这……话是什么意思?”
原振侠立时道:“她,她们和我们虽然完全不同,可是她们有了人的形体之后,有一种十分奇怪的现象,在思想方法上接近人类,她们的心地很好,而且,对男女爱情,十分向往。”年轻人干笑了几声。
原振侠十分严肃:“她劝你不要再折磨自己,又说只要你快乐,她可以让你消灭,我认为全是她的真心话--”
年轻人震动了一下,神情很古怪--想笑,但是由于心中实在太悲痛,又笑不出来,是以才形成了那么古怪的神情:“你不会想告诉我,说这个不知是什么形式的存在……爱上了我吧!”
原振侠一点也没有开玩笑的意思:“是不是爱情,我现在不能肯定,但是我绝不怀疑她关心你,要你快乐,不忍看你愁苦--”
年轻人又干笑了起来:“那太容易了!是她把公主的灵魂禁锢起来的,她该将之放回来!”
原振侠深深吸了一口气。并不说话。年轻人立时觉察:“我说错了什么,还是又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原振侠大有感叹:“就算她有这样的心意,只怕也在所不能!”
年轻人扬了扬眉,替代了疑问。
原振侠努力想把情形说清楚:“被禁锢的灵魂,以一种十分奇特的方式存在--”
可是他一开始讲,就发觉如果不把事情源源本本,从头说起,由于一切全是那样奇异怪诞,全然超乎人类常识范围之外,听的人根本无法明白。
所以,他就向年轻人详细讲了地球人刘量中和幽冥使者施哲之间的恋爱故事。
(记述这则奇异的恋爱故事的是“幽灵星座”这本书。)
等到原振侠讲到施哲为了要和刘量中在一起,结果采取的方法是,她进入薄片去和刘量中在一起,而不是把刘量中的灵魂释出来时,他停了片刻,年轻人紧抿着嘴,目光深远。
原振侠道:“如果幽冥使者有能力释放灵魂,为什么不把刘量中的灵魂释放出来?”
年轻人并没有立时回答,看他的神情,他正陷入深深的思索之中。
原振侠又道:“黑纱正接受幽灵星座的惩罚,丧失了不少原有的能力,不能摆月兑人的形体,只怕更没有能力使灵魂得到解月兑--”
年轻人来回走着,声音低沉:“你的说法可以成立,但施哲和刘量中的情形,并不能概括一切。人类和……她们,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存在,人类的灵魂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连人类自己也不知道,如果我作为施哲,也宁愿和他一起受禁锢,不愿去冒不可测的危险--”
原振侠听得有点痴痴的感觉。他想,施哲对刘量中的爱情自然深刻无比,也许只有像年轻人那样,才能了解!
年轻人对公主有深刻之极的爱情,所以才能了解在深爱之下,人会采取什么样的行动!原振侠自问有爱,可是也绝不敢说对谁爱得那么深刻,入心入肺!他没有这种感情--连事实已证明玛仙甚至愿意替代他去死亡,他对玛仙仍然有着“不情俘虏”的抗拒感。
他自然不是薄情,只不过是由于他天生的性格--一个人的性格,决定一个人的每项行动,自然也包括了爱得要死要活,还是爱得轻描淡写在内!
原振侠也并不觉得自己这种态度有什么不对(在爱情的领域中,根本没有对或错),他在极度欣赏年轻人那种生死与共的爱情同时,也没有想要改变自己观念的意思,事实更是,他就算想改变,也无从改变起。
年轻人又用力一挥手,昂起了头:“就算她不能释放公主的灵魂,那么,至少有能力可以把我的灵魂也禁锢起来,和公主的灵魂在一起--”
原振侠盯着他,什么也不说,年轻人一扬眉:“那样,我们至少是永远在一起了--”
原振侠这才沉声道:“你那种说法,等于是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