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冰也道:“姑娘珍重!”
那女子眼睛发酸,再也不敢多看左冰一眼,头都不回迈步而去。
左冰望着她背影影,心中竟生依依之情,晨风清冽,左冰打了个寒栗,精神抖擞,天色已将黎明,他转身行了几步,忽然左边小树林中一缕萧声,袅袅而来,那声音极是凄清,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左冰才听了片刻,只觉这箫声极是熟悉,心中一喜忖道:“原来玉萧剑客便在,咱们好久不见,不知这位老兄别来无恙否?”
当下疾步入林,随着萧声而进,穿过了一片树丛,只见远远树下靠着一人,林中光线黯淡,依稀向正是那玉萧剑客的潇洒面孔,左冰走近一看,那洞萧架在一枝叉枝上,那五萧剑客用-支手五个手指控制音调,却是婉婉动听,丝毫未失音。
左冰心中一惨忖道:“玉萧剑客一臂断后,只有如此吹萧,这人吹萧功力深厚,虽是如此,比起别人吹出高明何止十倍。”
他见玉萧剑客双目微闭,似乎沉醉在那乐音之中,根本未曾注意到自己来,左冰也不愿打扰,静静坐在一旁聆听,过了一会那萧声愈来愈低,渐不可闻,但侧耳细听,微声呜呜已至排恻缠绵之境,真令铁石心肠的人也是心酸不已,左冰鼻发酸,心中不如意的事潮涌而至,直觉世上尽是伤心愁痛之事,人间苦多乐少,连为什么要留连在这世上,也是模糊的了。
蓦然萧声一止,那玉萧剑客睁开双目,滞然看着左冰,一言不发,左冰叫道:“玉萧大哥,小弟闻萧声而至,知老兄又在弄玉,别来可好?”
玉萧剑客冲着他露齿而笑,笑容敛处。一阵茫茫苦思之态道:“你……你……”
话未说完,仰而跌倒,左冰心中大惊,连忙上前扶持,忽闻一股薰香从玉萧剑客袖中透出,非兰非麝,好闻已极,左冰才嗅了一口,只觉胸口发问,他自熟读崆峒秘笈,对于下毒之技、真是了然干胸,当下心中一凛,百忙中从怀中取出一粒自己照秘笈所载配的解毒丹,才一入口,那玉萧剑客口中吼吼发声,忽然身子直挺而起,一口咬住左冰臂,牙齿深深陷入。
左冰一阵剧痛,心中一阵清醒,但只一瞬之间,只见四肢松散,昏昏欲坠,他长吸一口真气,但才吸了一半,身子一软,昏然倒地。
这一昏也不知多久,有时微微一醒,又自昏厥过去,心中只觉一阵颠波,一阵平稳,有时天明,有时漫漫黑夜。但他一味童阳真气紧护胸前大袕,凝而不散,那毒虽是厉害,也亏他修持的是上乘内功,是以毒素尚未浸入内脏。
这天左冰悠悠醒转,他睁开双目,只见自己睡在一间华丽无比的大厅之中,那四壁全是名珠宝玉,闪烁出耀人光芒,左冰用力柔着眼眼,却并非梦境,隐隐约只记得中毒倒地,那后来的事便全茫然一片。
他只觉身子微微摇晃,那四壁装饰也是微动不止,左冰运神苦思,却不知自己到底身在何处?
又过了一会,忽然厅外一阵细碎脚步之声,不多久厅门呀然一开,一个青衣女子走了进来,左冰不明已身遭遇,当下连忙紧闭双眼,伪装昏迷,以观其变。
那青衣女子走上前来,伸手抚了抚左冰额问,呐呐自语道:“真奇怪了,大先生施展金针过袕,说是三个时辰便会醒转,如今时刻已至,怎么毫无动静?”左冰一听到“大先生”这句话,心中陡然一惊,暗自忖道:“‘大先生’,‘大先生’,难道!难道是那!那东海‘董大先生’救了我?啊!对了,我身子颠波,原来是在船上。”
想到此,心中真是大惊,正要出言招呼,忽然一个熟悉声的音道:“小兰,左公子怎样了?”
那青衣女子道:“还是昏迷不醒!”
那熟悉声女音怅然道:“这便奇怪,爹爹金针过袕是天下一绝,让我来瞧瞧看。”
左冰这时想起这熟悉的女音是谁,当下忽的坐起吓得那青衣女子尖叫一声,那的女音也叫道:“小兰……他……他怎……怎么了?”
青衣女子道:“他……他……”
话未话完。那厅外女子已是急窜而进,那青衣女子这才接下去道:“他……醒来坐起了。”
左冰一见那进厅女子,只觉百感交集,一时之间,半句话也说不出,四目相对,那青衣女子溜走了,左冰只觉额间一股幽香,独留在鼻端。
左冰定定神道:“凌……凌姑娘,多谢你救我性命。”
那女子正是左冰在酒楼上邂逅的华服女子,这时白衣长裙,打扮得甚是朴素,更增雅致,她嗫嚅地道:“左……左公子,你真吓,吓死,我了!”
左冰不好意思,半晌道:“姑娘,我是在船上么?”
那女子点点头道:“这是我的坐舟,咱们出海已快一天啦!”
左冰急道:“出海了,我!我还有要紧之事要办。”
那女子柔声道:“不要紧,不要紧,等身子养好再去办也不迟啦!”
左冰试看一运气,全身仍是懒散不能聚气,当下颓然睡倒,自今之计,也只有等毒去尽,功力恢复再说了。
他性子豁达,想到虽急也是枉然,便不再着急,对那女子道:“凌姑娘,我昏了很久吧!”
那女子屈指一数道:“今天是第六日了,唉!咱们一路上避敌逃走,你又昏迷气息微弱,我不敢放手去斗,真是一言难尽。”
左冰知他的性子,从来一定都是天地不畏,鬼神不惧,如果她口中说是“一言难尽”,那当真是受尽委屈了,当下心中大是感激,口中却是不善表达,只点点头道:“下毒的是谁人?”
那女子道:“后来碰到爹爹,爹爹也出了手,这才赶退敌人,爹爹说奇怪,你年纪轻轻,怎会和远在漠北的北魏结下如此深的大梁子?”
左冰心中大怒,恨忖道:“又是北魏这帮人!迟早咱们得清算清算。”
那女子见他脸色一变,更是苍白,当下心中一阵痛惜,柔声道:“你多日未进食,煮碗莲子汤你先喝了吧!”
她一拍手,那青衣女子端来一碗热气腾腾莲子汤,左冰这时才觉饥饿,也不客气大口喝了,那女子见喝得香甜,心中又甜又喜柔声道:“你先休息休息,待会我再来……再来……”
她秀目一瞥,那青衣婢女已走,这才接着道:“再来陪你聊天。”
她说罢嫣然一笑,缓缓退出厅子,但双目中柔情万端,直往左冰身中绕注,左冰待她走得远了,心中只是翻来覆去想着这女子来历,却是想不起来。
他最后睹气忖道:“先养好身体再说,管她什么来历,好在她对我一片好意。我便安心在此享福几日岂不甚好。”_
他心念一放,月复中饥意已除,不一会果然又走入梦境。
左冰休息醒转过来,他自己也不知到底睡了多少时候,抬头只见厅中大灯已然点起,那灯是琉璃片嵌成,也不知烧的什么油料,火焰竟成淡淡红色,光影映着那满厅宝玉珠翠,似真似幻,真如置身仙境宝殿一般。
左冰轻轻掀开软被,只见自己身上所着非丝非帛,用力柔之,却是一平若镜,丝毫不起皱纹,心想这一定又是什么异产丝织,那华丽凌姑娘,当真富可敌国,便是倾之财帛,也怕难以和她相抗衡了。
他天性无滞,心中对那女子款待,却也未曾耿耿于心,他走下床来,暗自失笑忖道:“我左冰是混得发迹的了,一个布衣寒士,如今锦袍加身看来名扬四海的日子不会太远了。”
他独自胡思乱想,忽然厅门一开,悄悄走进一个丽人来口中含笑道:“左公子,您醒来了?”
左冰闻声而知人,当下连忙回头道:“凌姑娘,多蒙救我性命,又复赐我锦衣,大丈夫受人滴水之恩,自当泉涌以报,如姑娘于在下之恩,只怕再难补报得足。”
那凌姑娘秀眉微皱道:“左公子,这话只怕并非出自你本心吧!”
左冰脸一红,竟是语塞,那凌姑娘笑吟吟地道:“你一谢再谢,大违你潇洒天性,岂不令人难受么?”
左冰笑笑正要答话,姑娘又道:“你本直率人,何必为俗礼所构,叫人生疏了。”
左冰哈哈一笑道:“姑娘高见更胜在下一筹,愿遵贵命。”
凌姑娘道:“酸溜溜地全不成模样,真是不轮不类,我最初见你是什么样子,现在还我率真来。”
左冰听她语带讥讽,知道此女一定是饱学之才女,当下更是不敢轻率,支吾道:“姑娘最初见我是在酒楼狼吞虎咽,可惜此地无酒无肴,否则又可表演给姑娘看也。”
凌姑娘见他全在敷衍,心中一苦,暗忖道:“我待你一片真心,你如不愿和我交往,说明白便是,何必竟讲些不着边际之言。”
她不再言语,左冰见她笑容突敛,竟现出一种凄凉神情来,心中不解道:“姑娘难道以前见过在下?”
凌姑娘叹口气道:“我……我很久……很久便遇到你了,我从前看你是饥填油饼,干饮泉水,视富贵若浮云,丽洒得像天上清风一般,从未为一已生活艰苦而自卑自贱,伸手管自己爱管的事儿,唉,那日子可真得意。”
左冰心中一惊忖道:“原来我在江湖上流浪时她便看过我,那……那已经很久了啦!她一路跟踪于我,难道便是要听我几句无关痛痒的客套话?难怪她会伤心了。”
左冰想到此正想要安慰她几句,但忽又想道:“我和她非亲非故,除了这些话,还能讲些什么?”
那凌姑娘幽幽又道:“我见过你的趣事可多着哩!有一次你看穿那小市集一个江湖无赖骗赌.诈骗那些可怜又贪心的乡下老实人囊中卖粮之钱,结果你上前去在骰子中弄了手脚,害得那无赖连输六番,连压底的本钱全吐出来了。”
左冰微微一笑,心中想到上次拆掉那“韩老三”的赌摊实是大快人心之事,这时由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子口中说出来也不禁沾沾自喜。
那凌姑娘又道:“我又见过你一次为一群村姑解围,逼退强梁恶霸,结果恶霸是赶跑了,但你受一群村姑纠缠得无法月兑身,气也不是,怒也无用,那窘相真教人好笑,幸亏你天性洒月兑用计月兑身,但其中一个村姑叫阿……阿……什么……”
左冰忍不住接口道:“阿珠!”
凌姑娘白了他一眼道:“亏你还记得这么清楚,可见心念伊人,当时全是违心之举哩!”
左冰脸色微红,凌姑娘又道:“那阿珠知留你不住,要死要活跟你走,又要献身又是服侍你做丫鬓啦,哈哈,可亏你机智,先甜言蜜语说了一大篇,最后走出村外林子中,也不知你籍什么花招,竞让你从小径溜走了。”
左冰心中发虚,生怕这美貌女子说出他溜走的原因来,那这张脸可大大挂不住也,当下听她并不知道,心中不由松了口气忖道:“我是借最低级的法子‘便急’溜走,这事如果让这姑娘知道,以后再难为人也。”
凌姑娘见他一脸得意之相,心中不服气地道:“你耍什么鬼花招,当我猜不出么,你们男人那几套,我可都知道,还不是……”
左冰如临大敌,连忙阻止道:“后来那阿珠怎样了,姑娘-定知道。”
凌姑娘道:“告诉你,多情的左公子,那阿珠不到二个月,和村中少年私奔啦!”
左冰哑然,心中甚是无味,那凌姑娘又逼一句道:“你们男人家自以为处处留情,别人都会死心塌地等你一辈子,其实,哼!真是对你好的人,你却又是没有感觉一般,真是不识抬举。”
她双目清澈如水,又逼视左冰眼,左冰心中一动,忽然又想起:“妾阅人多矣”那句话,心中更无聊.想道:“你当然对男子了若指掌,你经验丰富,三教九流的朋友全有,那便难怪了。”
凌姑娘道:“不过我最欣赏你的一件事,却是一次你为逗一个放牛童子欢笑,在地上又滚又叫,全没有一点大人伪作矜持的样子,后来骗那童子可以把失牛找回,这便花尽身边所有的银子,买了头差不多样子的牛,说好说歹,将牛主说服,相信你赔的那条牛比原来那条好的多,我到这时候,才知道你嘴吧是很能讲话的。”
左冰苦笑道:“后来可苦了好几天,天天加倍作工,才算赚了点盘缠。”
凌姑娘道:“何止好几天,整整半个月啦!”
左冰听得甚是感动,忖道:“这姑娘真是关心于我,但这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为什么?”
左冰昔日虽和巧妹小梅交往过,那巧妹更把他当自己丈夫一般亲热看待,但心底深处却从未尝过爱情之味,是以只觉一片茫然,愈想愈是不通。
两人默然相对,那琉璃灯心拍拍发出火爆声,厅中一片寂静,那凌姑娘含情脉脉,也不愿多说一句话,破坏这幽美情调。
忽然一声沉沉角笛之声从厅外传来.那凌姑娘对左冰道:“我去去就来,你等我陪你吃晚饭。”
说完嫣然一笑,飞奔而去。
过了一会,海上角笛齐鸣,似乎来了一大队船艇,左冰心中好奇,想要走上甲舨瞧瞧,又怕别人疑他窥人陰私,一时之间,沉吟不定。
蓦然角笛一止,舱面上铁器磷磷,脚步奔走之声急促,却是未闻半声与喧嚣人语,忽然那凌姑娘熟悉的声音叫了一句,只闻轰然一声,船身震摆不已。
左冰心中大惊忖道:“原来来了敌人,凌姑娘指挥和敌人干上了。”
他想到此,心中竟是同仇敌汽,关心起凌姑娘的安危来,当下忍耐不住,推开厅门,走过,一运气纵上船舱,忽觉眼前一花,跄踉跌出几步这才站稳。
只见船舨上如临大敌,灯火辉煌,兵器出鞘,在船前船尾,两舷之处,蹲着四门巨炮,其中一门犹自轻烟袅袅,硫硝之味整个甲舰上都是极浓。
左冰只见凌姑娘背着他远远站在船首,手持一具号形传声筒,叽叽呱呱说着,左冰却是一句话也不懂,心中老大纳闷。
左冰举目一看,自己立身这条大船四周,围满了许多坚固长形快艇,都是火炬照明,那快艇圈外,却是幢帆连接,黑夜中只见海上点点火光,也看不清到底还有多少条大船。
那凌姑娘又说了一阵,忽然手一挥,一片白色巨帜,缓缓自主桅升起,疾风中拍拍作响,那帜上绣着一个宫装美女,绣工生动,加上那图形美女极是艳丽,真令人有栩栩若生之感,最叫人不解的,且是那美女手中却捧看一具白骨骷髅头,大大破坏了这图面之美好。那旗帜一升起,四周船只上众人一阵欢叫,高声喝道:“鬼川,鬼川。”
那凌姑娘一扬手,众船纷纷升起船帜,起锚而航,凌姑娘缓缓转过身来,只见左冰迎风而立,她心中一急,再也顾不得指挥,也顾不得从目睽睽,快步奔了过来,口中抱怨道:“甲舨上风这么大,你新病初愈,快下去啦!”
左冰见局势已解,也觉身手虚北有点支持不住,当下依言下甲舨而走,那凌姑娘说了两句,也紧跟而去,船上众人不由相视一笑。
左冰才进大厅,凌姑娘却已赶到,她开口便道:“你怎么不爱惜身子?此刻海风凛冽,寒彻透骨,你内功虽好,但新病之后尚未复原,寒气透入内脏,可是好受的么?”
她又娇又嗔地数说左冰一大顿,左冰不但不曾觉得她-嗦,反倒希望她再多说几句,心中更感舒畅。
左冰面带惭色,倾耳听她数说,半晌才道:“我……我是怕你一个人应付不了,这才上去看看,却想不到自己不中用,弱不经风,倒教姑娘担心了。”
凌姑娘一听,忽然花容一变,痴痴瞧着左冰,眼中泪光闪闪,左冰心中一惊,估模自己话中之言,实在想不到有何伤了这姑娘之心。
过了半晌,凌姑娘低声道:“左公子,您真的关心我么?”
左冰点头不语,凌姑娘破涕嫣然笑道:“左公子,多谢您啦!”
左冰道:“凌姑娘,你为什么又要哭了?”
凌姑娘笑靥如花,那头上一头柔丝颤动不已,过了好半天才结结巴巴地道:“您……您……真是一个大……大傻子。”
左冰一怔,凌姑娘见他脸上白皙毫无血色,但俊雅之貌却是依然,知是大毒已去之征候,当下不禁愈看愈爱,凑近身来,轻轻在左冰颊上亲了一下,反身飞出了厅门。
左冰心中大震,他还未曾多想,口中月兑口道:“姑娘且慢。”
凌姑娘回头娇媚一笑道:“我知道您此时心中疑云重重,我上去招呼他们安排善后之事,马上便来陪您。“
他轻巧的步子愈走愈远,左冰不由自主地伸手模模被亲过的脸颊,只觉一股非兰非麝幽香独留颊边,心中真如四周大海一般,波涛起伏不止。
他并非从未和少年女子相处过,但从前和小梅只是数面之缘,彼此觉得可亲而已,那和巧妹同行,心中存着怜悯之心,而且处处提防自己,怕一时血气冲动,作下贻羞天下的事情来。此刻那凌姑娘可说是处处善解人意,而且毫不装着矜持。对自己一片倾心,嘘寒问暖,左冰初尝情味,心中又是甜蜜,又是羞惭,只是昏乱一片,那前因后果全都想不到了。
左冰呆呆出了一会神,他定了定心,暗忖道:“巧妹为我如此,我难道如此无义,但她乃是崆峒派弟子的爱妻,我若为她厮守,岂不败坏她玉洁冰清之节躁,凌姑娘对我这等好法,我难道能够无动于衷?但她仍是游戏人间,她……她……所历男子多人,难保对我不是游戏一番。”
想到此时,左冰心中不由隐然发痛,更觉凌姑娘举止轻浮,分明是玩弄自己,想到极处,不禁咬牙初齿,痛恨不已,那平日潇洒无羁的风格早就荡然无存。
忽然一个柔赋的声音在耳后轻声道:“哟,你发好大的脾气,为什么?”
左冰一惊,长叹一口气,心中渐渐平静下来,他脸上神色一瞬之间连变数次,待他回头来,已是平平若往,淡然地道:“姑娘这快便回来了。”
凌姑娘满心愉悦,一腔热情,根本未曾注意左冰脸色变化,她兴冲冲地道:“左公子,您心中一定奇怪我刚才叽叽咕咕说的是些什么?”
左冰点头道:“我行走江湖,确是未曾听过如此方言,不知姑娘原籍何方。”
那凌姑娘笑道:“这那里中华语言,叽叽呱呱怎能比得上大国言语,这是东瀛倭国的言语。”
左冰心中一奇,凌姑娘道:“你知道适才是怎么回事?”
左冰摇头,凌姑娘又道:“刚才是一大队倭国运饷银之船舶,咱们船上孩儿们要想抢些花用,我本来也知这些银子都是倭国军阀抢来不义之财,劫之不伤天理,但抢劫之上,难免伤人,我不愿意刚和你认识,便让您说我凶暴杀人越货,这才下令放过船队。”
左冰道:“他们那么多条船,你一条船再厉害却也单拳难敌四手,化干戈为玉帛原是上策。”
凌姑娘嗔道:“您是陆上英雄,海上之事知道什么,就凭那四门铁将军,这些船队再多,也只有弃甲投降,你以为那十几支快艇济事么?不消数十炮,可使全军覆没。”
左冰道:“是红衣大炮么?”
凌姑娘道:“正是,不过这红衣大炮是子母连环,一次装填弹药,可以连发六次。”
左冰道:“相传该炮来自夷人,制作极是复杂,威力至为惊人,如果同时连发六弹,血肉之躯如何能挡,别说在海上舟揖飘扬,便是传城坚垣厚,也是难以抵御。”
凌姑娘道:
“那些船上人本来还不敢轻信我大发慈悲,以为我诈计突起攻击,所以一直不肯走,后来我今水手挂起‘鬼川先生’旗帜,这才欢跃而去。”
左冰道:“鬼川先生是谁?”
凌姑娘沉吟道:“便是与您金针过袕,替你拔净体内毒素之人。”
左冰惊讶道:“原来便是令尊,请姑娘引见。”
凌姑娘抿嘴笑道:“那要看您造化,我爹爹多年来身心忧忧,脾气孤僻,见不见您,我可没有一个准儿。”
左冰道:“‘金针过袕’,施术之人最伤元气,令尊对我如此厚待,我岂能不拜?”
凌姑娘道:“他老人家对您着实不差,他精通相人之术,说不定看准您将来大有出息,先示恩打个底子,哈哈!”
左冰道:“这次令尊准看走了眼,小人穷途末路,一介寒士,怎会飞黄腾达?倒是小人生平最是倾幕天下奇人异行,令尊便是不见,小人也要硬着头皮去见。”
凌姑娘嗔道:“不准你这么没出息。”
左冰耸耸肩不语,凌姑娘又道:“你见我父亲时,说话可得小心点,他本事大得很,一动怒可吃不消啦!”
左冰笑笑道:“省得,省得!”
凌姑娘道:“您身子还弱,不能到上面去瞧瞧海上夜景,一定闷得发慌,我陪您玩几样小玩意儿,打发时间如何?”
左冰不置可否,凌姑娘起身从一个柜中取出一盘围棋子来,对左冰道:“围棋发源于中华,历代高手群起。纵横十九道、方寸之间,最能见人悟性,你聪明无比,表现一点才华吧!”
左冰自幼在落英塔中,无聊之间便和钱伯伯围奕,棋力之高,已到少见大国手之谱,当下见棋心喜,坐正身子,放好棋盘,便是厮杀。
凌姑娘道:“不过有句话在前面,您病后神疏,我虽胜之不武,您如苦费神思,我心里最不愿意,咱们只是消遣,输也当赢,赢也是输,总而言之,时间被打发去了便成。”
左冰听她说得似是而非,心中一怔,忽然想道:“输也当赢,赢也是输,难得这女子气度如此豁达,她这是在点醒我么?”
当下想到幼时和钱伯伯对奕,自己棋力实在已胜过此老,但自己性格便是不斤斤计较,往往一时放过,终局计子,输了数子,心想围奕便是步步为营,处处争先,如果胸中如此辖达,输赢淡然视之,那输的时光是要多得多了。
他沉吟半晌,凌姑娘砰然一声,已下定一子,口中说道。
“女先男后,我便不客气了。”
左冰一定神,只见她着子右上方三三处,当下不假思索在五五位应了一子。
两人下了数子,凌姑娘嗔道:“原来又是‘东坡棋路’,咱们对奕,讲求先发制人,突起奇兵,你这一昧应后,算什么高手,简直是个市井无赖之徒哩!”
左冰笑道:“先发制人固佳,后发未始不能制人。”
凌姑娘呆了呆,一子沉吟未下,说道:“您口气和爹爹一样,爹爹常说,武学中如能练到后发制人,在敌人已出手一瞬间定下破解之道,那便是武林之中开山大师。”
左冰听得眼睛一亮,口中道:“令尊所言,令人茅塞顿开,昔日有缘拜晤,一定受益匪浅。”
凌姑娘下定一子道:“那您便看造化吧!”
两人对奕多时,凌姑娘下一子,左冰便应一子,下到中盘,凌姑娘一个失着,被左冰拾了个大便宜,再也回生乏力,推盘认输,左冰只见她脸一微红,隐约间透出不服气神色。
左冰心中对他虽存芥蒂,但只要一和她相处,便是从心底透出欢愉,心中忖道:“我道这姑娘如此豁达,但输赢之心仍然不免耿然。”当下故意道:“东坡棋虽是品低,但也未尝不是一种极厉害招数。”
凌姑娘被他一激,忍不住哼声道:“你别臭美,我……我有意让你来着。”
左冰笑道:“此言倒是不假,适才我冒全军覆没之险逼了一子,姑娘持了三次子要放在那致命之处,却是犹豫不下,既是存心相让,又何必耿耿输赢?”
凌姑娘哼了声音:“你知道便好,我起先以为你棋艺平凡,却未想到功力倒还不坏,呀,天已晚了,快快休息啦!”
左冰道:“我睡了多天,此时精神焕发,姑娘再留片刻聊聊如何?”
凌姑娘无奈,忽然想起一事道:“你胜利中该饿了,我去弄碗莲子汤给你喝。”
他说完一拍手,婢女便送上一碗热气腾腾热汤,想是早已准备好的,她逼着左冰喝下,又陪左冰闲聊一阵,再次催左冰睡下休息。
她亲手替左冰铺好被褥,又替左冰放下翠色纱帐,柔声对左冰道:“好好休息,咱们时间还多哩!”
左冰心中一甜,凝视着她,只见她也正在瞧着自己,当下心中大感不好意思,支吾道:“姑娘手下留情,咱们明天再来下。”凌姑娘轻声道:“我那里理会那赢和输?我……我……和你谁输谁赢又有什么关系了?”
她轻轻模模左冰额问道:“还好,吹了一阵恶风,还设有发烧伤寒。”
说完飘然而去,脚步声极是轻碎,左冰心中飘飘忽忽,便如凌姑娘脚步声音一般,不知是喜是愁。
左冰闭目而睡,心中想道:“管她是好姑娘,坏姑娘,只要对我好便该感激她,管她什么来历,什么纠缠不清,先睡上一觉,明日……明日……反正日子还长得紧。”
他便是有如此性子,那想不通的事便抛开不想,不一会沉沉入了梦乡,梦中,只觉隐约间有人轻轻抚模他额颊,又有人替他拉上被褥。
翌晨天气大好,那厅中窗子玻璃片子透过阳光左冰这才醒来,只觉船行海上,便如居于陆地空中一般安稳。他见梳子器皿早已放好,心中微感惭愧,自觉一生之中,只怕以这几日过得最是舒服,处处都有细心妥贴服侍。
左冰梳洗完毕,厅门上轻轻叩了几下,凌姑娘的声音道:“喂!懒虫醒了么,已是红日三竿啦!”
左冰连忙上前开门,只见凌姑娘满脸洋溢着醉人之笑容,手中捧着一碗汤面道:“快点吃啦,今日天清气爽,航海逢此佳日,真是您的福气。”
左冰道:“托福!托福!”
凌姑娘白了他一眼道:“谁要瞧你这油腔滑舌了?快吃快吃,等下上甲船去看,让你这‘井底之蛙’看看海天之阔,便不曾如此自抱没出息啦!”
左冰匆匆吃完汤面,只觉这面素不见油,却是鲜美绝轮,爽不滞口,当下赞口不绝道:“姑娘真会享受,这船上有此高厨,便是几根素面,却也煮得这等可口,实在叫人馋涎。”
凌姑娘道:“别看一碗素面,煮起来可费事得很,那汤是童鸡之汤,冷凝去油,用春日黄芽,初生女敕笋炖上三个时辰,将面在汤中一过即捞起,再换一锅汁,如此穿过七八锅汤,那面自然熟了。”
左冰一生何曾吃过如此讲究饮食,当下咋舌不已边连道:“原来这等费事,这等麻烦,那厨子定是女子,不然怎会如此细心耐烦?”
凌姑娘不语,望了左冰一眼,两人联袂走去厅外,行至之中,凌姑娘一本正经地道:“左公子,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左冰奇道:“什么?”
凌姑娘道:“你……你是世上最大……最大的傻瓜。”
左冰怔然不解,但他其实领悟,当下头脑一转,恍然大悟般道:“原来如此,除了像姑娘这般兰心冰质的人,怎会想到这高明的烹饪,我真是太傻了。”
凌姑娘哼声道:“你知道便好。”
两人并肩上了甲舨,左冰只见艳阳普照,海阔天青,一望过去,尽是一片碧蓝,无际,那遥远之处,海天一色相接。也分不出何处是海,何者为天。
左冰心旷神怡,和风接身,令人舒适不尽,他来自漠北,所历尽是大山黄沙,一片枯寂,气势虽是雄伟,但总觉了无生意,上次和李百超渡东行来往,一来天气不佳,二来所乘轻舟一艘,波颠甚苦,那有了闲情逸兴观赏?此时留连海天无涯景色,良久良久说不出话来。
凌姑娘柔声道:“古人道:“不登大山不知天之高,不临深渊,不知地之厚,登山临渊,乃知天高地厚。’其实应该再上一句‘不渡海洋,不知天地之大也。’”
左冰点头道:“姑娘说得正是。”凌姑娘道:“我和您交往以来,只有这句话是发自您胸中之言。”
左冰连道:“那里,那里。”
忽然想到自己着实常做违心之言,他此时心境开朗,精神爽怡,不好意思再强辩下去。
两人赏玩良久,忽见远远白影如山,缓缓移向船边而来。凌姑娘道:“鲸鱼又在戏水了,明儿准还是好天气。”
左冰定神瞧去,只见一大群庞然巨物愈游愈近,形状似鱼非鱼,似牛非牛,比起那西间黄牛何止大上数十倍,左冰惊心问道:“这海中之物怎的如此庞大,我真不懂,它靠吃什么维持这大身形?”
凌姑娘道:“当然是食小鱼啦,海中生物真是千奇百怪,包罗万象,取之不竭,食之不尽。”
左冰见那群鲸鱼愈游愈近,心中吃惊问道:“这么大的玩意,那船小一点的不是吃它一撞便翻舟啦!”
凌姑娘点头道:“便是咱们所乘这种大船,如果碰上鲸群捣乱,也是相当讨厌之事,我叫炮手开炮把他们打发退走。”
她说完从怀中取出一支小小角笛一吹,笛声方止,轰然一声,烟雾弥漫,待到硝烟淡散,再看海上一片平静,那鲸群早已退光了。
凌姑娘道:“硝烟刺激,对你身体不适,咱们下厅聊天去。”
左冰虽是贪恋海上风光,但不忍拂凌姑娘好意,两人缓缓下舱进厅。
左冰道:“早知海色如此壮丽,我倒愿意生在海上。”
凌姑娘笑道:“你可没有见过恶风巨浪,颠簸仆跌,生命随时都在一发之间,那航海的人都恨不得早上陆地,从未曾有一个人留恋大海,公子爷,你是‘在一行怨一行’,如果真的长年驰行海上,你不闷得发疯才叫怪哩!”
左冰却听得悠然神往道:“那生活才有刺激。”
凌姑娘抿嘴一笑,见他童心犹存。也不和他多辩,取出一副大着皮纸来,对左冰道:“咱们来玩玩这‘晋阶谱’。”
左冰一瞧,只见那羊皮纸上写得密密麻麻,全是吏治有司名称,那最上面的画著一个清癯老者,身边用篆书写着“皇帝”两字。
左冰笑道:“我可没做皇帝的福份儿,不玩也罢!”
凌姑娘道:“那也说不定,咱们出拳猜指数目,如果猜对了指数,便照那指数晋升,但不一定连升便可坐上宝位,你看,譬如升到这个官,再赢了便去连降十级,从头干起。”
左冰只见那官名是“御史”。心中暗忖道:“从来言谏之官最易招罪,一个不佳,不说连降十级,连身家性命都是不保。这谱,虽是用来玩耍,其实警世醒俗,那当年制谱的人只怕另有一番深意。”
两人出拳猜指,左冰清了一会便发觉凌姑娘最爱出双,而且最常出“四”,这个诀窍一得,立刻连连升迁,直步青云,春风得意。
但每次上宝位,便是忽生横祸直跌下来,那丞相,大将军轮番干了也不知几次,却是总达不到黄袍加身。
两人兴致极高,专心一致猜看,凌姑娘猜拳虽是输得多,但按部就班,终于被她坐上皇位。
凌姑娘高兴得像个孩子一般,顾吩之间,以皇帝自居,左冰心中不服,又从头玩过,连来三次,都是凌姑娘先至宝座,左冰心中并无得失之心,也未在意,那凌姑娘却叹气道:“看到你真是命苦,做不了大官。”左冰笑道:“皇帝娘娘金口玉言,那是当然的了。”
凌姑娘嗔道:“又是皇帝,又是娘娘,那有这等称呼?真是粗人无识之辈。”左冰道:“是的!只有女子当皇后娘娘,那有女子当皇帝的?”
凌姑娘语塞,半晌道:“武则天不是一个例子?”
左冰道:“她硬要当皇帝,结果还不是皇朝被人推翻,落了个万世骂名?”
凌姑娘哈哈笑道:“您说得也有理,做个皇后也便够了,如果痴心窥那至尊重器,只怕遭鬼神之忌,天地难容,哦,咱们玩得高兴,我可忘了,你该吃点心啦!”
她说完快步出厅,左冰心中想道:“这女子很有智慧,难得又如此开朗,真是少见的奇女子。”
过不多时,凌姑娘揣来一碗冰糖银耳汤,那女婢送上八样甜成细点退下,凌姑娘用小匙不住搅拌吹冷,又尝了一口道:“不太热了,公子爷请进。”左冰瞧着她的小动作,心中忽发奇想忖道:“她细心体贴,尝热吹冷,直像多情的妻子,服侍病中的丈夫一般。”
想到此不禁讪讪不好意思,暗道:“别人不避嫌如此待你,你却想占便宜,左冰啊左冰,你真是人品卑下,无以复加的了!。”
他一匙一匙吃着,那银耳,原就甜酥可口,左如此时心中柔情蜜意吃得更是香甜,只觉一生之中,再未吃过比这更可口的东西。
吃完银耳汤,天色尚早,离午餐还有一段时间,凌姑娘道:“左右无事,咱们再来玩个耍子儿,傍晚时刻便要舶港到家了。”
左冰道:“海上之行,我正感到兴高采烈,不要舶陆上地,真好扫人兴。”
凌姑娘低声道:“只要您有心,日后……日后……我陪您畅游各大海洋,常年海上,也未始不好。”
左冰听她柔声说话,又是感伤又是多情,当下也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不由自主轻轻握握住那双柔暖温腻的小手,一时之间,真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他瞧瞧,自己终究不是薄幸负义之人。
凌姑娘眼帘低垂,双手任他握了许久,半晌轻轻挣月兑,从怀中取出一个石丸儿来,又翻箱倒架寻了半天,找出一个寸许径圆的黑木碗。
凌姑娘道:“咱们来此比眼力手劲,每回投十次,看谁将石丸儿投进碗里次数多?”
左冰含笑答应,他内功深湛,目力又极其准确,心想这玩意是靠真才实学,自己总不会再输与她。
凌姑娘放好木碗,退后十步,垂身用黛笔在地上划了一线,左冰站在木碗跟前,只见凌姑娘啪的一声,石丸已然发出,端端落入碗中,便似丸碗之间有吸力一般,那石丸儿一入碗中,立刻静止不动。
左冰拾丸抛去,一来一往,那凌姑娘十次皆中,笑容满面走上前来,示意左冰开始。
左冰心想:“我如十次皆中,顶多不过和这女孩家平手,须得显然奇异,这才挣些光来。”
当下退后十步,一凝神嗖地发出第一丸,那石丸去势其疾,破空之声大着,眼看要飞向墙头,忽似受力一坠,正好落在碗中,左冰正自得意,只见那石丸碰然跳起老高,落出碗外。凌姑娘欢笑道:“一中不中了。”
左冰大感奇怪,又发出第二丸,这次不再装憨弄巧,规规矩矩直投而去,但那木碗弹性极大,又将石丸跳了出来,左冰连呼道:“邪门,邪门!”
第三次发丸,手中带了三分旋劲,果然一举成功,投中碗中,但待他悟到此中诀窍,已输了两丸,不得不垂首认输。
凌姑娘道:“这玩意虽是平常,但如不得诀窍,管你多好准头,终归投不中的,你倒还算聪明人,一下子便悟了。”
左冰笑笑道:“不经一事,不长一智,什么小事都有其间妙窍,倒是这木碗奇怪,怎的弹性如此之足?”
凌姑娘道:“这那里是木碗了?这是南海特产檀竹制成之碗,不沾油垢,便是用了千百年,仍是乌黑净洁若新。”
左冰道:“此木黯然无彩,却有这般妙用,看来以貌取舍,是大大差错的了!”
凌姑娘道:“我小时候父母管得极严,后来母亲死了,父亲身受莫白之怨,脾气变坏,对我管得更严厉了,我长到十六岁,便从来未出过家门一步,从前年起,父亲才放松我。”
左冰心道:“原来你一获自由,便似无缰之驹,任性乱为了?”
凌姑娘见他脸色一变,心中阵怅然,低声道:“你别胡思乱想,我是怎么……怎么样的人,你总有;总有知道的一天。我小时候深居无聊,父亲教我练功,我和几个婢女年纪相仿,女孩儿的玩意除了针线刺绣外还能有什么?所以我们想了个法子,将绣花针吊起,练习平空穿线,过了几年,我这手功夫已经到家,虽在黑夜之中,凭空穿针也是百无一失,父亲也想不到我练成这种功夫,便教我暗器发放。”
左冰专心听着,心中却想道:“她说‘我是怎么样的人,你总有一天知道’,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她上次写信是信口胡说,以此人天性,此事大有可能,我且试她一试。”
左冰道:“你后来在江湖上行走,以你如此功夫,一定是名满天下,你……你认识的人很多么?”
凌姑娘道:“我也不必瞒你,我精于扮相化装之术,我以多种面目出现江湖,别人那里知道我底细?我是认识很多人,而且多半是少年男子,但我……”
左冰又逼了一句道:“你和他们都……都很……很要好么?”
凌姑娘幽幽地道:“你别问我这些好么?你……你……不相信我,我……我多说又有何益?”
她心中虽有一千一万个要表白真相,但见左冰目光炯炯逼人,忽然有一种受辱的感觉,再不肯如此低声下气出口了。
左冰适才话一出口,心中也极为吃惊,暗忖自己怎么会变成这种狭窄计较之人,两人心中有事,默默然再也谈不下去,过了一会,凌姑娘幽然走了。
船上吃饭很早,下午傍晚时分,凌姑娘吃完饭一个人站在甲舨上观看夕阳,左冰站在不远之处,想上去搭讪说话,但他少年性子脸女敕,徘徊数次,总是不好意思去找凌姑娘谈天。
那夕阳愈来愈下去了,海上一片金光赤练,壮丽美观,那太阳虽是光茫万丈,但渐渐地终被无边海洋吃蚀,天光惭惭暗了,海风渐吹渐冽。
左冰抬眼只见前面眼界之处隐然显出一块陆地,过了一会更是清晰,那村上炊烟袅袅而升都看得见了。
凌姑娘再也忍耐不住,回头低声叫道:“左公子,咱们到家了。”左冰连声应道:“到家了,到家了。”
脸上露出讨好的笑容,忽见凌姑娘眼中泪光晶莹,夺眶而出,左冰柔声道:“凌姑娘,你别伤心,我相信你便是。”
凌姑娘举袖擦擦眼角道:“你心里怎么想,我是一点也不知道,我……我也愿这船永远不要靠岸,那我……便可和你永远在一起了。”
她说出这刻骨深情的话来,左冰大是感动,上前轻扶着她道:“咱们日子相见机会极多,有的是日子哩!”
凌姑娘不语,那船渐渐靠近陆地,左冰往陆地上瞧去,只见岸边站了十几个女子,最前面却是一个俊秀少年。那少年见船一靠岸,立刻冲上船来,搂住凌姑娘高兴地道:“云妹,可想煞我了。”
左冰瞧得一阵心酸,缓缓掉头不看,那凌姑娘也似极为高兴,抱住那少年亲了亲,忽然想到左冰,待要与他引见,只见左冰身子背过去,正在观赏陆上风景。
凌姑娘一怔,随即恍然大悟,心中又甜又气,暗自忖道:“真是傻哥哥,什么事不问原由,便是先自生气,那潇洒的性格那里去了?”
想到此,心中还是真的怕他生气,便上前低声道:“我的事,你问我爹爹便知道了!”那少年笑道:“云妹,你真偏心……”
他尚未说完,凌姑娘已被一群婢女拥了上来,左冰听得心内发烦,只觉那少年男子,一举一动都是讨厌不令人喜欢。
凌姑娘凑上来道:“左公子,你到我们家客馆去休息,我梳洗一番便陪你见爹爹去。”
左冰无言跟着大伙下了船,众人走了半里.来到一处大院,朱漆大门,两边横卧-一头石狮,极是气派,左冰凌姑娘纷纷入院,凌姑娘嫣然一笑道:“待会再见。”
由婢女拥着便向左边走去,那少年男子仍然和她并肩而行,神态极是亲密,左冰跟着两个女婢往右走,不多时走过一条长长花廓,来到一处精致平屋跟前。
那两个婢女引先而人,左冰根本毫无心情观看,挥手叫两个婢女走了,那婢女临去之时道:“左后方是浴室,早已烧好香汤,公子请梳洗。”
左冰道了谢,他昏迷至今,犹未沐浴洁身,当下也不客气,舒舒适适洗了一身,只觉大是轻快,轻衫便履,缓缓走出屋子,只见月上树梢,四周群花吐芳,空气极是香馥。
忽然一阵朗朗读书声从屋后传来,左冰听了一阵,那念书之人正在朗读“南华经”,读音圆润真如珠落玉盘,消遥自在之情溢于言语。
左冰心念一动,循声而去,转了几个圈子,声音虽在近前,但却找来找去也找不到那读书人所在屋子。过了一会,那书声微微一止,一个苍凉的口气,沉沉叹息一口。
左冰无奈,只有站在原处,忽觉自己适才所进的平房也不见了,四周尽是奇花异卉,芳草凄凄,左冰心中一惊,暗忖道:“莫要是进了别人布下阵式,主人虽无恶意,但我这做客人的私闯禁地,岂不令人齿冷。”
他正自着急,那清朗书声又起,这次却是读的文山“正气歌”,那人读得极是缓慢悲凉,似乎一字一字细细咀嚼,左冰只有耐心听着,但听了一会,只觉此人满怀忧伤,郁抑之气荡漾,最后念到“古道照颜色。”更是一字一哭,声音全变得哑了,左冰只觉悲凉之气直透而上,文文山当年之境,便如眼前目睹一般。连自己身困于此,也不觉忘了。
那人念完“正气歌”,左冰心中一轻,忽然传来一个苍劲的声音道:“佳客前来,何吝相见?”
左冰大是羞惭,回答也不是,不回答也不成,正自尴尬之间,只闻那苍劲声音又道:“左七右八前行十步,老夫倒履相迎阁下。”
左冰知是主人指点,当下依他所言,只走了十步,前面辖然开朗,一幢大屋耸然而立,回首一瞧,自己适才所进之平屋,不过在十数丈之外,心中大是吃惊。
他快步上前,只见一个五旬左右清癯老者迎于门扉之前,那老者一拱手道:“袖里乾坤,小方贻笑大家,阁下请进。”
左冰打量他一眼,只见他脸上忧思缕缕,但生得相貌堂堂,不怒自威,步履前龙行虎跃,令人肃然生敬。
那老者自己介绍道:“老夫鬼川,公子大驾莅临,幸何如之。”
左冰心中正在凿摩此人究竟是否凌姑娘之父,听他这么一说,当下连忙躬身一揖道:“老伯活命之恩,小侄此生不忘。”那鬼川先生哈哈大道:“些许之劳,何足挂齿,公子请。”
他肃容入内,左冰进了屋子,只见室内极大,可容数百人不止,却是净洁无比,右侧全是书柜,藏书何止数千巨册,当下学着主人盘膝而坐,抬目而望,前方挂了几副字画,都现古朴雅味。
那鬼川先生道:“公子根基深厚,假以时日,一定成就大器。”
左冰逊谢不已,他眼睛注视那前方一幅对联,心中大是不解,上面写着:“功满天下,谤满天下,功耶?谤耶?青史自有定论。
人谋天机、神谋天机,人乎?神乎?大将早铸天成。
鬼川大将千古弟尾崎敬挽。”
鬼川先生见左冰脸色惑然,他心中恍然对左冰道:“鬼川大将早死,残躯游魂,心存故主,不知何年何月,才得重归家园。”
他说话之间,神情极是凄凉,左冰天性后慧,早见蹊蹊,当下道:“在朝在野,只要心存忠义,管那天下悠悠之口,我心自比皎月,何人能犯?”
鬼川先生道:“岂不闻众口铄金,众醉独清,曲子道清闲不容于世,武穆精忠而蒙莫须,老夫身心早死,所以苟存一息者,欲见吾主一面也。”
左冰心中忖道:“这人依稀之间仍具大将风格,他身负奇怨,放浪海上,此时和我初这见面,交浅言深,不知是什么原因?”
鬼川先生见左冰默然,忽的呵呵笑道:“公予前程远大,英雄本色,老夫一味丧气,真是该罚,该罚!”_
他正说话之间,忽然门外一声娇唤叫道:“爹爹!爹爹!女儿回来了。”
鬼川先生眉头一展,应声道:“宁儿!你瞧谁在此处?”
屋门一开,那凌姑娘长裙曳地,大步走进,他一见左冰笑道?
“想不到你到流利,不用我引见便见着了爹爹!”
鬼川先生道:“左公子,你和东海董家两位先生有何渊源?”
左冰一怔道:“晚辈与董二先生孙小姐相识,前辈何以得知?”
他此言一出,凌姑娘脸色突然一变,一言不发,席地而坐,以目瞪着左冰,神色大是不善。
鬼川先生道:“董氏昆仲爱屋及乌,传授公子至上内功,老夫与公子金针导袕,只觉公子体内脉道运行不已,竟能自行抗毒不浸,天下除了董家至阳神功外,再无第二种功夫能在昏迷之际,犹自产生抗力。”
那凌姑娘神色更是不善,左冰忙道:“晚辈昔日偶得崆峒秘笈,替董家小姐至友太湖陆公子疗毒,董氏二先生曾以‘醍醐灌顶’大法,助晚辈修为。”
鬼川先生呵呵大笑,双手连搓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老夫庸人自扰,宁儿,别将脸沉得像死人一样,哈哈!”
凌姑娘秀脸一红,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她心中忽然想到一事,向她爹爹道:“你们两个谈谈,女儿去热壶茶来。”
鬼川先生因爱女快步而走,脸上羞温之容满布,他一生之中只曾见过这乖女儿害羞过,当下老怀大乐,搓手对左冰道:“公子福缘深厚,又得董家二位先生垂青,小女顽劣,原难侍候君子,公子多多担当,老夫感同身受,哈哈!”
左冰听他口气,好像要将他女儿许配自己,一时之间不知如何答覆,鬼川先生又道:“老夫生平最是佩服董家二先生董其心大侠,公子如见二先生,请代老夫问候,便说老夫心灰意冷,多年未访拜故人,请他原谅则个。”
说话之间,凌姑娘已捧上一套茶具,又亲手替两人酌了两小杯,鬼川先生端起茶杯道:“此茶来是海外仙山,非同小可,公子请。”
左冰品尝一口,只觉香透月复肺,又冽又爽,确是生平未见之上品。
凌姑娘道:“爹爹,左公子毒都除了么?”鬼川先生点头道:“左公子内功深厚,那毒自金针导出,调息一周天,早已恢复如常了。”
左冰大喜称谢,忽见凌姑娘又气又急,花容失色,心中也是依恋不忍,那鬼川先生笑道:“痴丫头,来日方长,此公子正事要紧,怎的如此小女儿态来,岂是我鬼川之女?”
凌姑娘一听,知阻之无用,便道:“我送公子上船去。”
鬼川先生微一颔首,送两人出门,两人走了一会,忽背后屋中鬼川先生清朗的读书声又起:“三十空门原不着,除光去尘体自同,痕垢却尽光始现心法变忘性却真……”
那声音愈来愈低,却是愈来愈凄清,凌姑娘低声道:“我爹爹从前是倭国田中幕僚第一护国大将军。”
左冰点点头道:“我知道。”心中却想道:“原来鬼川先生是倭国之民,但他喜爱中华文化,对于中华史书这样了然,我这中华臣民也自叹弗如了。”
凌姑娘又道:“昔年之事,我尚未出生,爹爹又不肯讲,但我这多年来观察,爹爹负了奇冤,别人都说爹爹陰谋篡位自立,后来爹爹便带妈妈来到海上,他昔年为将极得军心,那些部下陆陆续续都跟来了,终于发展成今日局面。”
左冰道:“是非自有公论,令尊之怨总有洗雪之日。”
他只觉手一紧,右手被凌姑娘握住,凌姑娘附耳低声说道:“你……你……我要你问爹爹的事,你问了么?”
左冰一怔问道:“什么啊!”
凌姑娘,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两人默默走近海边,那快艇早已升帆待发,凌姑娘潸然流下眼泪来。
左冰道:“我事一完,一定出海寻你。”
凌姑娘哽咽道:“我是怎么样……怎么样……的人,你总有一天会知道…我……我……”
她乘四下黑暗,再也忍不住,亲了亲左冰,幽幽地道:“我……我……再也……再也……不要见你。”
左冰一怔上船,那水手一声叱喝,起锚迎风而去,左冰举起两手叫道:“姑娘珍重!”
只觉那船行极速,凌姑娘的影子愈来愈小,左冰眼睛发酸,站在船尾甲板之上,海风呼呼吹来,他却恍若未觉,好半天凌姑娘身形看不见了,左冰这才如大梦初醒,缓缓踱入舱中。
且说白铁军与钱百锋分头猛追那古怪和尚,两人速度如飞,绕过一个大林子,只是瞬息之间的事,然而到了林子尽头,依然不见那和尚的踪影,钱百锋向白铁军打了一个招呼,白铁军飞纵过去,钱百锋道:“咱们再向下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