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吟风脸上不觉微微一红,点头道:“三天以前,她曾在金陵城中出现过一次;不过,她没有看见我。”
江涛正色道:“老前辈,挚情发乎内心,志坚可比日月。常言说:‘海枯石烂,矢志不移。’可见‘情’字绝非容貌美丑或时日久暂所能左右。事隔数十年,她既然守身不嫁,仍在探询老前辈的消息,足证惦念之深,旧情犹在;而老前辈遁世迄今,其实一样未能忘却往事。与其矫情回避,何不坦然相见呢?”
一番话,竟说得白吟风默默无言。
江涛一笑,又道:“晚辈本是局外人,论理不当说这些放肆的话;但承老前辈错爱,既知内情,便无法缄口。希望老前辈不以鲁莽见黄,果断速决,毅然往晤;重振昔年雄心壮志,为武林添一段佳话!”
白吟风忍不住笑了起来,摇头道:“你说得太远了!老夫并非矫情做作,只是有一点怀疑尚未获得澄清,是以难作决断。”
江涛讶道:“老前辈还有什么怀疑的事?”
白吟风凝容道:“老夫隐迹已有三十年,她也有三十年未履江湖;现在突然四出探询,其中缘故,能不令人启疑?”
江涛笑道:“这容易,只要彼此见了面,任何疑虑都不难迎刃而解了。”
正说到这里,忽见铁臂仙猿姚健星领着另一位矮胖老人疾步而入;两人手中,都捧着高高一叠书册。姚健星含笑道:“厂房已经尽快赶印,仍然只装成了五百五十册,请江公子过目。”江涛回顾窗外,才发觉一席畅谈,天色竟已微明了。连忙取书检视一遍,并无错误遗漏之处,便起身致谢告辞。
白吟风无限关注地问道:“书虽印妥,你准备如何处置呢?”
江涛道:“晚辈想趁天亮前将二百五十册送往城中通衡之处,任由行人自取;其余三百册,则委请酒肆客店代赠往来旅客。务使于最短时间内,遍传全城,广及天下。”
白吟风凝目又问道:“你真的已经决定这样做了?”
江涛道:“除此一途,晚辈实无法抵消颜某和天心教手中剑谱所造成的威胁。”
白吟风沉吟片刻,笑道:“既然如此,不妨留下一百册,由老夫派人替你送到城内几位武林人物家中;或者索性分往书肆陈列,也替老夫同行们拉点生意上门。”
江涛欣然留下百册剑谱,道:“老前辈但请见机而为,切勿因此招致烦扰。”
白吟风笑道:“这个不须嘱咐,愿你一路顺风,早到白龙山红石堡。”
江涛躬身道:“晚辈也祝祷老前辈祛除疑虑,早续前缘。”
白吟风哈哈大笑,亲自把臂相送;直到江涛的影子消失在巷口转角,才轻轻赞叹道:
“惟大智慧者,才能行大勇之事。此子秉赋奇佳,胸襟迥异常人;不出十载,必为武林大放异彩。”回头又向铁臂仙猿姚健星道:“即日厚遣店伙,从现在起,吟风斋正式歇业。”
铁臂仙猿神色一动,惊喜地问:“老爷子决定重入江湖了?
白吟风仰面长嘘,道:“武林将生巨变,谁又能真正置身事外……”
果然,一场惊天动地的大事发生了。
当年“神剑双英”威震天下的旷世绝技“擎天七式”剑谱,一日之间,在金陵城出现了数百册之多。不出三天,已经全城轰动,远近争传,几乎人手一册。
奇学绝技竟会被刊印成书,广传天下?这种事纵非“绝后”,至少也是“空前”!于是,武林各门派高手、三山五岳奇人,莫不昼夜兼程赶赴金陵。偌大一座金陵城,顿时为之沸腾。“江涛”之名,也随着“擎天七式”剑谱不径而走,成了人们争论猜测的对象。
有人说他是天竺来的高僧;有人说他是天心教逃亡的叛徒;也有人怀疑他就是“银须鳌”焦天祥本人;更有人猜他是“神剑双英”的后代……众说纷绘,莫衷一是;但钦羡仰慕之情,却毫无二致。
正当大街小巷、酒楼茶肆中争相谈论着“江涛”的时候,一艘双桅江船悄然从城外草鞋峡附近扬帆,溯江而上,缓缓向西驰去。
这艘船共有前后两个大客舱,分隔成十余个铺位,专为载送水道旅客而设。船舱宽大,供应齐全;有时旅客拥挤,一趟可载十三、四人外加行李货物。但这一次,船上却仅有孤零零一位客人;而且并无行李,所以显得十分空敞。
那客人孑然一身,却包租了全部客舱。空船起碇,言明须送至湖北襄阳府登岸,船金预付,只是中途不愿换船。船老大虽然明知由鄂州转入汉水以后,江面狭窄,不如大江便利;但为了色银丰厚,上水船往往揽客困难,也就一口答应下来。
自从扬帆起碇,那客人整日躲在前面客舱中,紧闭舱门,不许人惊扰;除了用膳时间以外,从没有跨出船舱一步。船家只知道他是个和蔼而英俊的少年书生,谁也不知他整天躲在舱里干些什么?
第三天近午时分,距离安庆府已不足二十里,船老大叩门房问道:“公子,前面就快到安庆码头了,午餐是现在送来?或是等泊靠以后再吃?”
舱中漫应道:“等泊靠了再吃吧!
船老大刚转身,舱门忽然“呼”地打开,那少年书生探头叫道:“慢一些,老大你说前面是什么地方?”
船老大道:“是安庆府……”
少年书生剑眉微皱,问道:“一定要在安庆停船么?”
船老大笑道:“停不停原不要紧,只是逆水上行,又不顺风,船只驶得慢;再往前去便是马当,江面较险。假如天晚以前赶不到湖口,小的担心船上食物要不够了,想在安庆停靠添补一些;这也是上水船的习惯。”
少年书生听了,却连连摇头道:“最好不要在安庆停靠。若需添购食物,宁可在附近偏僻村子里将就买些;等过了安庆再从容采办。这样行吗?”
“行!行!小的就照公子的吩咐去办。”船老大答应着退了出来,心里不禁诧异,暗想:“这位公子也真奇怪,为什么会对安庆如此避讳呢?这时,恰好江边有一处小村落;船老大便命落帆移舟近岸,搭起跳板,带着两名船伙,径自往村中采办什物去了。
船娘备妥午餐,送去客舱。那少年书生正独自在舱中用饭,船老大忽然匆匆赶回,直奔前舱,气急败坏道:“公子,了不得啦!幸亏没有泊靠安庆,要不然就糟了……”
少年书生微微一怔,停箸问道:“怎么说?”
船老大一面抹汗,一面答道:“刚才听见村里的人说,这两天安庆城中到了大批武林人物,正搜罗船只,赶去金陵。凡是经过安庆的船,都被强截下来。谁要是不愿意,抓住就杀;两天之中已经杀了十多个船家和客人了--……”
少年书生骇然一震,手一落,竹筷竟插入桌面数寸深。好半晌,才忿撞地叹道:“想不到他们真的会老羞成怒,妄杀无辜……”
船老大焦急地道:“公子,安庆府是过不去了。依小的主意,不如暂时将船只移到对岸隐僻处躲半天,等天色入夜以后再开船。乘夜傍着南边江岸行驶,或许能够偷偷地超过去。”
少年书生沉吟片刻,点头道:“这样也好,能偷渡过去自然最好;假如中途有甚变故,我也可以随时登岸,不致连累你们为难。”
船老大退出客舱,立即吩咐撤回跳板,拔铺开船。忙碌了大半个时辰,刚将船只移靠在对岸荒僻的芦苇丛里,船老大和两名船伙正在后艄吃饭,忽然听见岸上传来一个沙哑冰冷的声音问道:“喂!这条船是往那里去的?”
船老大探头一望,不觉机传传打了个寒供。只见芦苇丛中,不知何时已并肩站着一高一矮两名白衣老人。两老年纪都在七旬以上,满头霜发;身着白麻布长袍,腰系宽带,白袜白鞋;甚至脸上也惨白得不见一丝血色。此二人从头至脚,无一不白!同样衣着,同样神情。
唯一不相同的,是一个身形枯槁瘦长,活像“无常”;另一个却矮胖痴肥,直如“判官”。
船老大平生哪见过这种半人半鬼的怪物!虽在大白天里,也忍不住从心底往上直冒寒气,吓得浑身都软了。
那两个白衣老头互相对望了一眼,同时发出一阵陰侧侧低笑。矮胖的一个又哑声问道:
“咱们问你的话,你听见了没有广
船老大看清两人都没有兵器,才壮着胆站起身来,钠纳道:“二位……是说……,,矮胖老头接口道:“咱们问你这条船要到那儿去?”
船老大道:“是……、-是去襄阳府……”
矮胖老头眉峰一皱,沉声道:“带货?还是载客?”
船老大道:“载客。”
矮胖者头又问:“有多少客人?”
船老大迟疑答道:“有……只有一位……”
“嘿!”矮胖老头忽然一声冷哼,回头向身边瘦高个儿笑道:“老大,咱们运气总算不错。安庆府被天心教把持,想不到却被咱们在这儿遇上一艘空船。”那瘦长老头没有出声,只木然点了点头。
矮胖老头目光一转,又向船老大道:“你去叫那客人搬下来,这条船咱们要了!”
船老大惊问道:“二位也是去襄阳府么?”
矮胖老头冷冷道:‘不!咱们直往金陵!”话声甫落,双双一迈步,已从两丈外直跨到船上。
船老大心头一震,连忙陪笑道:“两位老人家请原谅,小的这条船,已经被客人包租了。行不行?小的总须先问客人一月o
矮胖老头哼道:“行也要行,不行也要行!你告诉他,就说船转包给咱们了。叫他委屈一些,走到襄阳去吧!”
船老大连连哈腰道:“这件事,小的做不了主。只要客人肯答应,小的……”
矮胖老头冷笑一声,不屑地道:“他敢不答应,除非活得嫌腻了。”口里说着,便大摇大摆向客船走去。才到客舱门前,舱门霍然而开,少年书生已挺立在门口。船老大急忙叫道:“公子,您”
少年书生微微一笑,截口道:“不必说了,这两位要转包船只,本是小事;但不知两位愿意出价多少?”
矮胖者头一怔,道:“你管咱们出价多少则甚?”
少年书生笑道:“在下是用百两纹银包租这条船的;既然转包,二位总该补偿在下的金钱损失吧?”
矮胖老头哈哈笑道:“小娃儿敢情是心疼银子?这容易,只要咱们高兴,就赏你一二百两银子,也算不了什么!”
少年书生手一伸,道:“在下的船租是预付的。”
矮胖老头大笑道:“也罢!念在你替咱们送来这条船,我胡坤山就破例一次。”探手人怀,模出一锭足重五十两黄金,在手中掂了掂,笑着问道:“小娃儿,金银亮眼,却不好拿。你自信接得下?”
少年书生道:“份内之财,那有接不下的道理!”
矮胖老关眉毛连扬,陰声道:“好!你仔细接住了。”手腕一抖,那锭黄金疾如箭矢,笔直向少年胸前射去。
少年书生冷冷一笑,骈指如戟,遥向金锭虚空微点。只听“嘶”地一声低鸣,一缕指风,竟从金锭中穿射而过。金锭来势顿止,被少年书生翻掌轻轻接住,上面赫然多了一个透明洞子……
那矮胖老头大吃一惊,身不由己,倒退了三步,脸上遍布惊诧之色。
少年书生含笑将金锭递给了船老大,道:“一路上多受辛苦,这是外赏小费,你收着吧!
船老大惊喜交集,连忙跪了下去,道:“谢公子厚赏!”
少年书生伸手扶起,笑道:“你该谢谢这两位慷慨的老人家。”
船老大忙又转身道:“多谢两位老人家。”
矮胖老头惊骇末已,哼了一声,却没有开口。
少年书生仰天大笑道:“不惜黄金,宁涉风尘,换来的不过一本俯拾即是的剑谱。滔滔浊世,愚人何其金也!”说着,施施然走到船舷跳板边,又从身上掏出一本薄薄的书册,摇头道:“这东西在金陵城中满街散弃,哪里值得五十两黄金!”随意将书册撕成碎片,抛入江水中,大笑离船登岸。
两个白衣老头目光同时一扫那水中载浮载沉。顺流而下的碎纸片;忽然发现封页上正是“擎天七式”四个字,神色顿变!急忙赶到船边,那些纸片已流出十余丈远,想捞取也来不及了。矮胖老头恨恨一顿足,厉喝道:“小辈,给我站住!”两条白影破空飞起,一齐掠上江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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