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灯了,这金观台后院,越发地宁静了,除了偶而晚风佛过,房外林木沙沙微响外,再也听不到一点声息。
金大龙隔窗外窥,沈姑娘所住那间云房,也点上了灯,纱窗已闭,但纱窗上映着一个瘦弱而纤小美好的人影。
沈姑娘坐起来了,她也喝过神仙汤,可是她绝不会像金大龙一样地用真力将神仙汤由指端逼出来。
那么,她怎么还坐得起来?
莫非,那神仙汤益寿延年的神奇功效还没有发挥?
可能是了,不然在月兑胎换骨之余,弱难禁风的沈姑娘,绝对坐不下来。
上灯之后,这金观台后院,除了几间云房灯光透窗外,整个后院没人走动,不见人影。
据金大龙的判断,可能今天来这儿求神助,而在住持的法谕,需要留住的,只有他跟那位沈姑娘两个了。
沈家没留人陪伴,也许不被住持允许,凡夫俗子不能留在这儿,其实,有了那位住持的神力,沈姑娘又何用陪?
夜色,在更漏点滴中悄悄溜过。
金观台后院的灯光,一点一点的熄灭了。
最后熄灯的,是沈姑娘所住那一间,最后熄灯的,是金大龙住的这间云房。
夜,终于来了,很深沉,很深沉。
万籁俱寂,四野无声,声唯在树间。
金大龙仰卧在云床上,以手代枕,静等着该来临的来临。
许久,许久,他没听见神语,也没听见鬼哭。
也许,住持道行高深,可上比龙虎山的张天师,神不敢语,鬼也不敢哭。
然而,又过了一会儿,他听见了,他既不是神语,也不是鬼哭,而是轻捷的步履声。
神跟鬼都是随风飘行,不会带出丝毫步履声的。
那么,这是人,活生生的人。
步履声直奔他所住这间云房门口,及门而止,寂静了片刻,突然,门上响起了轻微的剥落声:“施主,施主。”
这也不是神语鬼哭,而是人言,是瘦老道一尘。
金大龙来个睁眼不答理,他明白,这时候该是神仙汤发挥那益寿延年、月兑胎换骨功效的时候,是答腔不得的,一答腔他就别想益寿延年、月兑胎换骨了。
“施主,醒醒,住持请你去一趟,施主,醒醒……”
金大龙很沉得住气。
又沉寂了……
蓦地,一个低沉话声传了过来:“怎么,穆施主睡着了么?”
一尘在门外嘿嘿一笑,道:“宫主,这小子正在做神仙呢?”
宫主?金大龙脑际灵光电闪,心头猛地一震,几乎忍不住要腾身跃起,冲出云房去。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误打误撞,不想歪打正着,敢情这位道行高深的住持,竟会是当年霹雳宫主猛霸王古华。
想当年古华深宫藏娇,美色如云,粉黛成行,比桃花堡欧阳畏犹甚,他怎会舍弃这一切?
原来他改了行,但却没改本性。
金大龙胸中刚起激动,只听那住持叱道:“一尘,记住,住持,再有漏嘴,你要小心。”
门外一尘忙道:“是,住持。”
一顿,他又说道:“住持,这位穆施主怎么办?”
那位住持冷然说道:“那是你的事,我要洗个澡去,然后过来为沈姑娘治病。”
门外一尘应道:“是,住持,您看完病后,可否……”
那位住持道:“这个不行,一不小心会弄出乱子来,以后有得是,哪一又少了你的,急什么?”
门外一尘道:“是,住持。”
随即寂然,没听那位住持再说话。
而,那两扇门,金大龙睁眼看着那两扇儿门,门拴儿自己怞动,突然缓缓地打开了。
一尘蹑手蹑脚地到了云床前,猴儿脸上是一片狠毒狰狞色,望了望金大龙,嘿嘿一笑道:“姓穆的,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听信那些傻东西的话,跑到这儿来求神助,也不该说什么十口铁箱装满了价值连城的珠宝,更不该喝那杯神仙汤,姓穆的,别怪我,要怪怪你自己,到了陰间地府你要告状,告我那住持去,不过那没用,他道行高深,神鬼都怕他,明白么?”
话落,手起,一指点向金大龙死袕。
而,金大龙来了个梦里翻身,恰好躲过,一尘那一指差点没点到硬梆梆的云床上。
一尘一惊连忙收势,喝了神仙汤的人,还会梦里翻身,这姓穆的该是第一个。
一尘眨动着一双眼,心里动了疑,也发了毛。
不过,这姓穆的翻身翻的好,面向内,背向外,把命门重袕,全交给了人。
这是个诱惑,一尘一咬牙,猛一掌直印金大龙背心命门要袕。
而,金大龙又来个梦里翻身,这回是往外翻,一尘那一掌,擦着他胸前拍过,连衣裳都没碰着。
巧怪之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一尘镇定不住了,猛可里翻身往外窜。
他身是转过去了,脚跟也提起来了,但是,脖子上,后脖子上,突然上了一箍,是钢钩般五根指头。
那就像猴祖宗孙悟空戴上了金箍,南海紫竹观音大士念动了咒语真言,一尘眼前一黑,气一闭,差点没晕过去,他魂飞魄散,心胆欲裂,只可怜他无力挣扎,便是连想叫都叫不出一点声息。
紧接着,左肩上又搭上一只手掌,缓缓地把他扳转过来,后颈上那只手松了,一尘把握机会,松了口气,一张嘴,便要叫。而,左肩上那只手猛地一紧,他痛澈心脾,闷哼一声,立即乖乖地闭上了嘴。
“对了,这才识相,这才知机。”
云床上,笑吟吟地坐着金大龙,两眼直瞅着他。
一尘,他只有倒怞冷气的份儿,半天始憋出一句:“姓穆的,我走了眼了。”
“是么?”金大龙笑了笑,道:“我这姓是个复姓,我把它扩开来用一个字,我若是把那两个字也说出来,你更会觉得走眼,连古华都算在内。”
一尘两眼一直,道:“你,你听见了?”
金大龙道:“也许我肉眼凡胎过甚,今生注定是个凡夫俗子,那神仙汤对我起不了月兑胎换骨、益寿延年的作用,否则的话,我就听不见了,这条命也交给你了,对么?”
一尘没话说,良久始道:“你是……”
金大龙微一摇头道:“凭你,还不配问,古华他知道,不但知道,对我还不该陌生,如果可能,你不妨问问他,为什么抛弃了享尽风流情趣的霹雳宫不要,跑到这儿吃这口造孽饭。”
一尘两眼发直,显然他是不明白,但他旋即说道:“我还有机会问他么?”
金大龙道:“那要看你了,你是……”
一尘忙道:“我不是霹雳宫的人……”
金大龙道:“这个我知道,霹雳宫里,除了古华之外,没有第二个男人,说你自己吧。”
一尘道:“我原在川陕一带混,有个匪号叫马猴……”
金大龙道:“好名号,的确名副其实,你是怎么跟了古华的?”
一尘道:“有一次我在川陕道上做案,也是我瞎了眼,向他下了手,结果栽了个大跟头,但他没杀我,反而……”
金大龙道:“反而把你收在了身边,可是?”
一尘点了点头。
金大龙道:“古华在这一带跟什么人有来往?”
一尘想了想道:“只有王大户家,别的没有。”
“王大户?”
金大龙道:“就是丢过东西的那王大户?”
一尘点头说道:“他跟王大户的老婆好像是故交旧识,其实,那次王大户家丢东西也是假的,是他跟王大户的老婆事先……”
“我明白了。”金大龙道:“那只在骗骗乡愚,让人觉得他的确很神、很灵,对么?”
一尘点了点头。
金大龙道:“王大户的老婆姓什么,叫什么?”
一尘摇头说道:“这我不知道,你问古华,他知道。”
金大龙沉吟了一下,道:“王大户的老婆是不是霹雳宫里的人?”
一尘摇头说道:“这我也不知道,不过她常来金观台住……”
这问题大了。
金大龙“哦”地一声道:“她有多大年纪?”
一尘道:“约莫卅多岁。”
金大龙道:“人长得怎么样?”
一尘道:“风蚤透顶,男人见了她没有不动心的,王大户常常闹病,身子弱得不得了,那就是她整的,王大户来求古华,古华就给他些要命的药,那种药越吃越糟……”
金大龙道:“这显然王大户并不知道,至今还被蒙在鼓里,嗯,这倒有点奸夫滢妇串通着谋财害命……”
顿了顿,接道:“我问你,古华来此之后,一共害过多少人,诈过多少财,糟蹋过多少妇女?”
一尘道:“这我不清楚,那些钱全是古华-人收的,到时候就分我几个,我哪敢问,至于害人倒没有害过几个,不过这一带的妇人,姑娘可被他糟蹋了不少。”
金大龙道:“你也有份儿?”
一尘一惊忙道:“碰上他高兴,他就……”
金大龙截口说道:“难道事后就没人发觉被糟蹋了?”
一尘道:“古华好像很有一套,要不就是他天生异禀,被人糟蹋过的妇女,没一个声张过,有的甚至再来二回……”
金大龙双眉微扬,道:“竟有这样的事……”
一尘道:“怎么没有,据我所知就有不下十个,像北城的……”
一摇头,拉道:“我记不得姓什么,叫什么,总之不在少数,他有一种作孽的药,事先趁女人昏迷给她吃了,等那女的醒过来后,自己就会……就是三贞九烈的女人也不行。”
金大龙道:“那么,他诈了那么多财,又弄哪儿去了?”
一尘摇头说道:“这我不知道,我刚说过,那全是他自己经手的。”
金大龙道:“你真不知道?”
一尘道:“我真不知道,你要不信,尽可去问问古华。”
金大龙沉吟了一下,道:“古华在什么地方洗澡?”
一尘道:“就在他间云房后。”
金大龙道:“他洗个澡要多久工夫?”
一尘道:“他跟常人不同,至少也得半个时辰。”
金大龙道:“为什么那么久?”
一尘道:“水是掺了药的,他要多泡一泡。”
金大龙点头说道:“原来如此,那位沈姑娘现在怎么样了?”
一尘道:“睡了,昏迷不醒。”
金大龙道:“神仙汤好功效,能解么?”
一尘道:“解法很简单,用凉水洒洒脸就行了。”
金大龙道:“沈姑娘害的是什么病?”
一尘摇头说道:“不知道,这得问古华。”
金大龙点了点头,突然一指点出,一尘身子一软,倒了下去。
金大龙一跃下了云床,迈步走出云房,还顺手带上了房门,出了门,他直奔沈姑娘所住那间云房行去。
出乎意料地,沈姑娘所住这间云房竟然没栓,只轻轻一推就开了,金大龙闪身进了房,又顺手带上了门……
沈姑娘所住的这间云房里,已经熄了灯,但是藉着窗外透射进来的微暗月光,金大龙仍可看得很清楚。
这间云房之豪华、考究,简直令人咋舌,几乎不亚于官宦之家的闰阁。
金猊香冷,被翻红浪,牙床玉钩,不同于别间云房里那硬梆梆的木板床。
低垂的纱幔随风飘动,看上去也很能引人遐思。
那牙床,就摆在低垂的纱幔里,透过轻纱内望,牙床上,和衣躺着那位姑娘,沈姑娘人美,睡态更美,像一尊象牙雕成的睡美人。
她清瘦,但瘦不露骨,她就像有句词儿描述的:“玉骨冰肌,自清凉无汗”,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过于弱了些。
她是那么美,那么安静,又那么圣洁,目光凝注,金大龙有着片刻的呆痴,但当他想到这么一位姑娘,片刻之后就要遭到摧残、蹂躏时,他连忙定了神。
定了神,走进了纱幔,拾眼环顾,漆几上放着一壶茶,他抓起了茶壶,茶已凉,正合用。
他没有犹豫,拿起茶壶将壶里的凉茶弄湿了纱幔一角,然后用那湿的一角纱幔,拂上沈姑娘的脸。
沈姑娘的娇躯为之一颤,长长的两排睫毛,一阵眨动,她突然睁开了眼,那是一双极美的凤目,那么深邃……
入目床前站着个陌生的大男人,沈姑娘十分震惊,玉手支床,翻身坐了起来,瞪着美目道:“你,你是……”
金大龙忙道:“姑娘,我也是来这儿求神的……”
沈姑娘道:“三更半夜的,你一个男人家怎好擅闯……”
金大龙道:“姑娘请低声,也请别误会,为使姑娘了解我的来意,我简单的说一句,我是来救姑娘的。”
沈姑娘娇靥上掠起一片诧异:“救我?”
金大龙道:“我要有什么歹意,我不会用茶水弄醒姑娘,从这儿的人的口里,我知道姑娘姓沈,是沈大户的千金,因为体弱多病,所以来这儿求神,可是姑娘,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这住持又是个什么人?”
沈姑娘不愧是位奇女,她有着超人的胆识与冷静,她抬眼凝住,平静地道:“你贵姓?”
金大龙道:“姑娘,我姓金,来自长安,是长安双龙镖局的局主,我听说这儿有个道行高深的人,所以我来看看。”
沈姑娘道:“我怎么能信得过你?”
金大龙道:“如今我不求姑娘见信,但清姑娘用自己智慧判断,用自己的一双眼静看稍时。”
沈姑娘眨动了一下美目,道:“我看得出,你不类恶人,请告诉我,稍时会怎么样?”
金大龙道:“姑娘,我现在只能告诉你,这儿的住持,藉神诈骗乡愚,利用这机会,糟蹋过无数的妇女。”
沈姑娘双眉微轩,还有一分震惊,道:“那么我没有看错。”
金大龙道:“姑娘看出什么?”
沈姑娘道:“就凭这眼前的一切,像个三清弟子出家人的清修处么?”
金大龙不禁动容,由衷地道:“姑娘高智,令人叹服,只是,姑娘为什么还要在这儿?”
沈姑娘摇头说道:“我不信,但是家父母信,双亲之命难违,况且二位老人家爱女心切,我只好来了,来了之后,我立即看出那个住持不似善类,可是我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又能怎么样,只好等待命的安排了。”
金大龙道:“姑娘如今可以放心了。”
沈姑娘点头说道:“我现在相信,我是来求过神的许多妇女中最幸运的一个,你能告诉我么,他是个什么人?”
金大龙道:“姑娘,我只能告诉你,他是个武林巨魔,江湖败类,很神勇,有过人的本领与膂力,当年也曾是一方霸主……”
沈姑娘凝目说道:“那……你能……”
金大龙淡然一笑,道:“姑娘放心,我可以这么说,纵然再有一个他,也难是我的对手。”
沈姑娘道:“他的人很多。”
金大龙点头说道:“我知道,姑娘,最得力的一个已被我制住了,剩下的对我算不了威协。”
沈姑娘道:“你也是江湖人?”
金大龙点头说道:“是的,姑娘。”
沈姑娘迟疑了一下,道:“我听说江湖人都很凶狠,动辄就要杀人……”
金大龙笑道:“是不错,姑娘,但那要看是什么样的江湖人,江湖人分黑白正邪,也就跟世人有善有恶一样,也要看杀什么人,像眼前这位住持,姑娘说他该不该杀?”
沈姑娘凤目深注,道:“你的谈吐、举止、气度,甚至于一切,都不像传说中的江湖人。”
金大龙微微一笑,道:“谢谢姑娘,那也许是因为……”
一阵雄健的步履声传了过来。
沈姑娘神情一紧,花容微微失色,急忙低声说道:“是他来了。”
金大龙微一点头,含笑说道:“姑娘别怕,一切有我,请姑娘仍像刚才一样的镇定、安详,跟我谈谈……”
说话间,步履声已近,那云房的两扇门,毫无顾忌地被推开了,那位住持大步行了进来,他已不像第三清弟出家人,身披一袭锦袍,腰里还扎着个带子,脚下,是一双薄底快靴,那长像,越发显得慑人。
他就这么闯了进来,因为他作梦也没想到,这间他眼中温柔乡,销魂窝,风流所在的云房里,另外还有个人,突然,他看见了,脸色一变,停步沉喝:“谁”
金大龙忙站了起来,含笑拱手道:“真人,是我。”
那位住持换上了一脸诧异惊容:“是你?穆……”
脸色一寒,沉声接道:“穆施主怎么会到这儿来,三更半夜又怎好擅进沈姑娘的安歇处,难道一尘没有告诫……”
金大龙忙道:“真人别误会,就是一尘真人让我来的。”
那位住持一怔,道:“穆施主怎么说?”
金大龙道:“就是一尘真人让我来的。”
那位住持脸色一变,冷哼说道:“好东西,他怎么说?”
金大龙道:“他说完话后就走了,他好像说要出去一趟。”
那位住持“嗯”了一声,点头说道:“既是他让穆施主来的,那么这跟施主无关,贫道自会找他,如今贫道要为沈姑娘治病了,片刻之后就会有神鬼进入金观台,为穆施主好,还是快请回房去吧!”
到现在还来这一套,难道他真糊涂?
金大龙忙道:“真人,我那件事怎么办?”
那位住持道:“穆施主的事,等贫道为沈姑娘治过病后再说吧!”
金大龙着急地道:“可是,真人若不听我几句,我那十口铁箱就找不到了。”
那位住持“哦”地一声道:“有这么严重么?”
金大龙道:“要不然我怎么会睡不着,敢跑来打扰真人?”
那位住持巨目一转,道:“那么施主请说说看。”
金大龙道:“他姓古名华,家住霹雳宫。”
那位住持脸色陡然一变,退身一步,沉声说道:“你是……”
金大龙忙道:“怎么了,真人?我是姓穆啊!”
那位住持倏转平静,但神色却变得十分怕人,狞笑说道:“没什么,原来他还有两个名字,既然有家,那就更好找了,穆施主,你还有别的事么?”
金大龙忙道:“真人,我还有最后一句话,如果真人找到了他,请代为转告一下,他还有位债主在找他。”
那位住持猛一点头,道:“他的债主可真多,好,这话贫道一定带到,穆施主请回去吧!”
金大龙答应了一声,转望沈姑娘道:“姑娘,你请歇着……”
话犹未完,一只巨灵掌飞递而至,劲气凌厉,十分威猛,金大龙惊呼一声,踉踉往后退去:“真人,你这是……”
那位住持狞笑说道:“俺眼里柔不进砂子,你现形吧!”
闪身欺了过来。
金大龙忙道:“真人,你弄错了,我又不是会变人形妖魔鬼怪,又现得什么形……”
那位住持猛然一掌劈了过来。
金大龙道:“真人,我这肉眼凡胎的凡夫俗子,可消受不起你这道行高深、又是半仙之体的神奇一掌。”
右腕一翻,硬迎了上去。
砰然一声,纱幔狂飘,那位住持闷哼一声,跄踉向后退了数步,他巨目暴睁,骇然说道:“怪不得你敢……你是……”
金大龙笑道:“长安双龙镖局金大龙,真人可有个耳闻?”
那位住持脸色一变,道:“原来……你就是金大龙……”
金大龙笑道:“不错,跟真人一样,我也另有个名字,当年凉州罗什古刹中被围攻的那一位,真人该记得?”
那位住持神情猛震,失声说道:“你是……”
金大龙道:“古华,慕容奇要债来了!”
那位住持骇然退身,戟指颤声道:“你,你是慕容……你,你没有死……”
金大龙笑道:“死人是冤魂,冤魂焉敢进入这金观台要债?古华,你旧债未清,又欠新债,窃据张真人神圣地广作罪孽,有人让我找冤头债主,我也有放手之意,可惜你自又作孽,我若饶了你,如何对得起张真人与那些可怜的妇女!”
那位住持道:“你,你真是慕容奇?”
金大龙道:“信不信由你,其实……”
那位住持狞笑一声,道:“俺就不信邪,那慕容奇明明横了尸,咽了气,更入了土,他怎会……哈,你竟敢冒充慕容奇来……”
金大龙道:“怎么想都由你了,反正谁杀了你都一样。”
右掌一摇,闪电递出。
那位住持机令暴颤,失声嘶呼:“追魂散……”
手字未出,翻身便要夺门。
无奈,追魂散手太高绝,太快了,砰然一声,背心上被金大龙五指拂中,他“哇”地一声,狂喷一口鲜血,跄踉前冲,但未倒,仍然被他跑了出去。
而,金大龙一声冷笑,道:“好结实的身子,好精纯的内功。”
跨步跟至,抖手又是一下。两下追魂散手,就是铁打金刚,铜铸罗汉也经受不住,何况猛霸王古华究竟血肉之躯,又向前冲出两步,砰然栽倒,趴在地上再也没有动静。
金大龙没看他一眼,转身走了回来。
沈姑娘娇靥有点白,声音也微带颤抖:“你,你杀了他?”
本来是,再大胆的姑娘,她也见不得这血淋淋的场面,杀人的阵仗。
金大龙点了点头道:“是的,姑娘,本来没那么容易,可惜他作贼心虚,太过怯敌,没敢还一招,要不然的话,我得费一番手脚。”
沈姑娘微低螓首,没有说话。
金大龙道:“姑娘,这儿不宜久留,我送你回去……”
沈姑娘微一摇头,道:“恐怕不行!”
金大龙道:怎么,姑娘?”
沈姑娘低低说道:“我身子太弱,步行不了多远。”
这句话听得金大龙皱了眉,金观台地处偏僻,又是这么样的深夜,上哪儿去叫车雇轿?
他若一个人跑远路去叫车雇轿,留沈姑娘一人在此,也放不下心,沈姑娘也未必敢。
这可怎么办?他总不能或扶或抱地送她回去。
沉思了一下,金大龙抬眼问道:“姑娘究竟什么地方不合适?”
这是很平常的一句话,可是却看得沈姑娘红云满面,立垂螓首,没有答话。
金大龙道:“姑娘莫非有难言之处?”
沈姑娘点了点头,点得很轻微。
金大龙道:“也就因为这,姑娘的身子才那么弱?”
沈姑娘低低应了一声,“是的!”
金大龙沉默了,半响始道:“姑娘能走多远?”
沈姑娘道:“最多十几步,再多就会耳鸣心跳、头晕目眩。”
她的身子竟如此之弱,眼前的事也这么扎手。
金大龙长长的吸了一口气,道:“姑娘,那恐怕只有坐等天亮了。”
沈姑娘没抬头,道:“天亮再走,不会惊世骇俗么?”
对呀!
金大龙呆了一呆,道;“我倒不怕,只是姑娘……”
话锋一转,道:“姑娘,我略通岐黄……”
沈姑娘没有说话。
金大龙道:“假如姑娘愿意,我可以试试看在天亮之前,能不能治好姑娘的病,使姑娘能够多走几步路。”
沈姑娘仍没有说话。
金大龙又道:“姑娘……”
沈姑娘微一摇头道:“谢谢你的好意,我,我难启齿……”
金大龙眉锋一皱,道:“姑娘,这是治病,我听说姑娘不但是位才女,而且是位奇女……”
沈姑娘猛抬螓首,娇靥上犹满布红云,道:“你知道,我不是忸怩作态不肯说,而是,而是,你不能为我治这个病。”
金大龙眉锋又一皱,随即扬起眉稍,道:“姑娘,何如把我当成躺在门外的住持?”
沈姑娘微一摇头,道:“他是个三清弟子出家人,而且是所谓请神治病,你不是。”
金大龙没奈何地道:“那,那只有等到天亮再说了。”
沈姑娘没说话。
这云房里,一时好静,好静……
半响过后,沈姑娘突然说了这么一句:“你是个君子,令我敬佩。”
金大龙微愕说道:“姑娘这话……”
沈姑娘迟疑了一下,道:“你有办法送我回去,可是你不……”
金大龙道:“姑娘,那跟替你治病有什么分别?”
沈姑娘娇靥一红,又默然了。
半响,她忽然又是这么一句:“你救了我,保全了我的清白。”
金大龙道:“那没什么,姑娘,我忝为武林正道一介,我应该……”
沈姑娘道:“可是在我来说,这不啻再造重生的大恩。”
金大龙道:“我不敢这么想,我只认为这是我的本份,姑娘也大可不必耿耿于怀。”
沈姑娘道:“那是你的看法,对我这个生为女儿家的人来说,那不同。”
金大龙没有说话,他知道,说的再多也没有用。
沉默片刻后,沈姑娘忽道:“你,你成家了没有?”
那张娇靥好红,娇羞欲滴,美煞!
金大龙心头一震,道:“还没有,姑娘,但……”
沈姑娘截口说道:“我是个出身大户的女儿家,幼受闺训,对礼教看得很重,有些话,碍于女儿家自尊与羞耻心,我本不该出口,但是事到如今我不能不说,你救了我,没有你,就没有我女儿家这身清白,为报你的恩,也因为你是我廿多年来,所碰见的唯一不同常人的人,更为了你便你为我治病,送我回家,我愿意把终身托付给你……”
金大龙忙道:“姑娘!”
沈姑娘微一摇头,道:“你别打岔,听我说完,我一向自视很高,也就因为这,所以我至今还待在家里,没有婚配,但面对你,我却有自惭形秽渺小之感,我不敢勉强你,我只是说出我心里的打算,你要不愿意,那么委屈你,请陪我到天亮,我自己会想办法回去。”
金大龙心神连连撼动,静静听完了沈姑娘的话,他很诚恳地道:“姑娘,你的好意我十分感激,凭心而论,蒙姑娘许此一诺,这是我的福份,也该求之不得,但我愿意意说一句,我不适合姑娘。”
沈姑娘娇靥上立时泛起了三分羞,道:“你是第一个我反过来愿托终身而你不答应的人,可以告诉我么,为什么?”
金大龙道:“姑娘,你知道,我是个满手血腥,动辄要杀人,时刻担风险,也是长年飘泊不定的江湖人。”
沈姑娘道:“假如你只有这一个理由,那么我可以告诉你,我不同于一般女儿家,我的身子弱,那缘于病,而我的性格,我所能做的,并不稍让人任何一个须眉男子,再说,江湖人并不是不能成家,也不是没有成家的前例,你不是开着一家镖局么?我可以帮你治理局务……”
金大龙道:“姑娘,你令我感动,也令我感激,承你仰自尊,剖心对我说这么多,我本不该再有任何表示,可是有一点我不得不说明,那所镖局,只是我为掩饰自己的暂时行业。”
沈姑娘“哦”地一声道:“这话怎么说?”
金大龙迟疑了一下,接道:“姑娘,我愿意把自己的生平告诉姑娘,然后再请姑娘明智而慎重的三思……”
顿了顿,接道:“姑娘适才该听见了,我不姓金,我复姓慕容,单名一个奇字……”
沈姑娘微颔螓首,道:“我听见了,这个名字正如你的人一样,你是个君子,是个顶天立地的英豪奇男子。”
金大龙道:“那是姑娘夸奖,实际上,我被武林视为杀人不泛眼,出手既陰毒的凶神恶魔,人人怕我,人人恨我……”
沈姑娘截口说道:“正如你所说,那该看杀的是什么人。”
金大龙:“我生于河南,家境很好,但由于父母过世早,自小我就成了一个孤伶伶的可伶孤儿,家产被族人抢夺霸占,我自己则备受欺凌,一个人流浪在外,食衣难以饱暖,白日沿门乞讨,夜晚宿于街头,由于年纪小,仍然备受欺凌,因之到了十几岁后,我尝尽了人间辛酸艰苦,也明白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也因此养成了我孤僻、怪、恨人、恨世,嫉恶如仇的性情……”
他有点激动,长长地吁了口气,接着说道:“那是偶然的一个机会,也是我时来运转,福缘深厚,我碰上了先师,意外地他收留我,养我,育我,我的天赋还不算差,跟随他老人家整整十年。我武学文才在武林之中也算颇有成就,在他老人家故世后。我又个人来到这茫茫的人海中,固然,他老人家的养育,使我认清世上毕竟还有好人,可是那并没有完全改变我的性情、我的想法。于是,我拼斗,我杀人,武林中人逐送我一个外号,叫落拓青衫七绝神魔……”
沈姑娘道:“七绝?”
金大龙道:“姑娘,那是指我的武艺,也是指我的文才,蒙先师的教导,我几乎无所不通,无所不精,而其中以那七艺为最。”
沈姑娘道:“哪七艺?”
金大龙道:“剑,掌,琴,棋,书,画,诗!”
沈姑娘两眼一亮,“哦”地一声道:“琴,棋,书,画,诗列为七绝之五,你在这方面的造诣一定很深,很高绝?”
金大龙淡然一笑,道:“那是在武林中,跟有才女之称的姑娘比,恐后肤浅得多!”
沈姑娘道:“你很谦虚,只是别跟我客气,假如能,假如有机会,以后我还要逐样地讨教。”
金大龙道:“姑娘更谦虚,更客气……”
顿了顿,话转正题,接道:“也因为这个名号,给我带来了莫大的厄运……”
接着,他由罗什古刹事起,一直说到了如今。
听毕,沈姑娘微显激动,道:“你说完了么?”
金大龙微一点头,道:“说完了,你姑娘。”
沈姑娘美目隐射万种怜惜,轻轻说道:“我没想到你有这么一段有血有泪的悲惨遭遇,我为我提起你的伤心往事致歉……”
金大龙淡淡说道:“那没什么,姑娘,我所以要把我的生平告诉姑娘,只在请姑娘作明智而慎重的三思。”
沈姑娘微一摇头道;“我只有一句话,我很幸运,也足慰平生,因为我这个平凡的女子,在这偶然的机会里,碰见了你这个不平凡而在当世称奇称最的人。”
金大龙眉锋一皱,心往下一沉,道:“姑娘……”
沈姑娘道:“你不是让我作明智而慎重的三思么?”
金大龙点头说道,“是的,姑娘。”
沈姑娘道:“那么我告诉你,我已作明智而慎重的三思。”
金大龙道:“姑娘,结果如何?”
沈姑娘嫣然一笑,笑得好甜好美,道:“刚才那句话还不够么?”
金大龙心又往下一沉,道:“姑娘,你难道真……”
沈姑娘截口地道:“一个女儿家,尤其像我这么一个女儿家,对这种事,以及说这种话,还会有假么?”
金大龙道:“姑娘,你认为我适合……”
沈姑娘道:“我已作明智、慎重的三思。”
金大龙微一摇头,道:“我认为,像姑娘,应该把终身托付给一个门当户对……”
沈姑娘截口说道:“读书人,公子,才子?”
金大龙猛一点头,道:“是的,姑娘!”
沈姑娘淡然一笑,道:“我不明白像你这么一位武林中称奇称最的人,也会有这种迂腐而庸俗的想法,我看你是看多了后花园私会订情的说部,我要是有这种想法,我不会年至廿多犹待在家里,宝鸡一带,并不乏你所说的这种人,而他们也曾一再登门求亲,可惜在我眼里他们没有一点可取之处,也许因为我自视太高吧!”
金大龙沉默了,但他旋又说道:“也许在我刚才的叙述中,姑娘疏忽了一点……”
“不!”沈姑娘摇头说道:“你的每一句,每一字,我悉入耳中,不相信我可以由头至尾,从当年到如今替你叙述一遍。”
金大龙道:“那么姑娘就该听见那一句‘一坯黄上埋侠骨,世上独留断肠人’……”
沈姑娘道:“她叫东方婉儿,可对?”
金大龙点了点,道:“是的,姑娘!”
沈姑娘道:“东方婉儿,好美的名字,这名字该如其人,‘一坯黄土埋侠骨,世上独留断肠人’,多悲痛,又多么美丽的词句。她是位侠女,是位多情、痴心,令人敬佩的侠女,我很希望能见到她,我想我俩一定能一见投缘,进而惺惺相惜。”
金大龙微一皱眉,道:“姑娘……”
沈姑娘道:“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不是已经给你答覆了?”
金大龙呆了一呆,要问,但他猛然想起沈姑娘适才的最后几句,心往下一沉,立即闭上了嘴,默然了。
而,突然他又抬眼说道:“姑娘知道我现在的处境及我要做的事?”
沈姑娘道:“我都知道。”
金大龙道:“那么姑娘就该……”
沈姑娘道:“我可以等做完一切你该做的,你总有做完的一天,也总有找个山林处安身定居的一天,对不对?哪怕十年,廿年,甚至于齿落发斑……””
金大龙一阵激动,道:“姑娘,你这是何苦?”
沈姑娘微一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先前,我只认为你救了我,保全了我的清白,你这个人是个君子,而如今,我只认为你是我廿多年来所等待的人,我只有把终身托付给你,才不会辜负今生。”
金大龙口齿启动,欲言又止,终于他只叫了声:“姑娘。”
沈姑娘微一摇头,道:“我不认为你还该有什么理由,除非你认为我配不上你,”
“不,姑娘!”金大龙月兑口说道:“要说面对姑娘这么位才女、奇女而不生爱慕之心,那是自欺欺人,我不是铁石心肠,更不是……”
沈姑娘道:“那么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金大龙道:“我,姑娘……”
口一闭,默然不语。
沈姑娘美目略一眨动,道:“你是先给我治病,还是先送我回去?”
金大龙一震道:“姑娘……”
沈姑娘道:“我叫沈玉菁!”
金大龙道:“是……姑娘!”
沈玉菁道:“我叫沈玉菁!”
金大龙迟疑了一下,暗暗苦笑,猛一咬牙:“玉菁!”
沈玉菁娇靥微微一红,娇躯微微一颤,道:“答我问话呀!”
金大龙略一思忖,道:“我认为该先送你回去。”
沈玉菁道:“是的,我双亲在堂,你不愧称奇称……”
“最”字她没说出来,美目一闭,扑簌簌垂落珠泪两行。
金大龙一怔急道:“姑娘,你……”
沈玉菁没睁眼,轻轻说道:“不许问。”
本来,廿多年了,终于终身托付有人,而且是这么一位如意郎君,这么一个好归宿,她心中的感受可想而知。
金大龙当真没敢再问,他只呆呆地站着,那超人的智慧不知道那儿去了。
沈玉菁美目一睁,长长的睫毛上犹挂着晶莹的泪珠,未语先露三分娇羞,轻轻说道:“你不是说要先送我回去么?”
金大龙一震而醒,犹豫良久,猛然咬牙,弯腰伸双臂把沈玉菁抱了起来。
刹时,沈玉菁娇躯起了颤抖,廿多年来,何曾有过这个?那娇靥好红,猛可里藏进金大龙的怀里,寂静的云房里,可以听见那小鹿儿乱撞一般的心跳。
对金大龙而言,他这也是破天荒,生平第一遭,但他毕竟是个称奇宇内的英豪,头一扬,大步行了出去。
夜色,是那么浓,金观台的夜色似乎更浓,而且在寂静的夜色里飘散着一股血腥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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