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黄大郎原式不变,忽然暴喝一声:“接招!”
左臂陡地一抖,“铮”然脆响,钢筒中竟弹出一柄黑亮闪闪的薄刀。
两人相距甚近,出手部位,彼此都拿掐得分毫不差,桑琼吸月复退避的刹那,黄大郎的左手本已够不到了,这一来,断腕现刀,等于手臂突然加长了一柄薄刀的长度,桑琼业已避无可避,立陷险境。
好桑琼,临危不乱,猛然一式“卧看巧云”,仰身后倒,同时,拧腰出剑.左足也飞踢而上。
饶他应变神速,右腰一凉,已被黄大郎刀锋透衣而人,在肋骨干划破五寸多长一道伤口。
但桑琼飞出的一脚,也恰好踢在黄大郎左腕上。
人影乍合立分,同发一声问哼,黄大郎在腕已碎,心神散乱,忽觉右肩上被一只冰冷的东西拍了一下,当时未及细看,捧一腕疾退。
等到拿桩站稳,咬牙自闭左臂袕道,一侧脸,才发觉右肩衣领破了一寸多宽,衣质尽成碎粉,肌肤却未受伤。
略一定神转念,黄大郎不禁吓出一身冷汁,敢情那只在他右肩上拍了一下的冰冷东西,赫然正是桑琼的飞龙神剑。
飞龙神剑斩金断铁,吹毛立断,既已拍中肩头,怎会仅仅震碎衣领,毫未伤及肌肤?黄大郎不是糊涂人,事实摆在眼前,若非桑琼剑下留情,只须锋芒略转,或者力道稍变,他那条右臂,不是齐肩被砍断,也必然肩骨尽碎,终生残废了。
他想到这里,感愧交集,低头再看看自己的左腕,越发羞愧难当,长叹一声,垂首无语。
莲姑急急奔了过来,低问道:“大郎!大郎!怎么样?伤在哪儿?”
黄大郎抬起头来,长吁道:“不要紧,不过是这条无用的左臂受些微伤罢了。”
莲姑道:“你还打算再战么?”
黄大郎木然片刻,摇摇头道:“技不如人,再战何益,咱们认输了,走吧!”
莲姑说不出是喜是忧,匆匆点头,探手挽住黄大郎,一跛一拐向马车走去。
不多久,两乘金绺马车,首尾相接,驶离了昆明池,经过桑琼身边的时候,黄大郎勒缰略停,欠身道:“盛情厚赐,永志难忘,桑大侠多多珍重,后会有期,再图报答。”
微一颔首,扬鞭疾驰而去。
桑琼目注双车去远,方始长长松了一口气,道:“总算暂时退一劲敌,但愿下次相遇时,已经解开阿儿汗宫的死结了。”
莫金荣笑道:“俗谓:人算不如天算。今日之事看来,凡事都在人为,桑少使布此巧计,再加郑家贤侄女应变才捷,辛、邢二位扮演逼真,配合佳妙,天残门那跛脚婆娘虽然精怪;竟一些儿也没有看出来。”
那雪狒“大白”忽然直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口吐人言道:“还说呢,刚才真是性命交关,若非这两副铁箍,老偷儿的双手险些报废了。”
说着,“剖”开肚月复,从身上卸下一套白色皮毛,头上取下一副特制面具,原来竞是鬼偷邢彬。
另外一头雪狒“小白”也恢复了本来面目,乃是金钱豹辛轮所扮,至于那冒充“麦佳凤”
的长发少女,却是郑员外的幼女郑碧玉。
鬼偷邢彬双腕之上,预先戴了两支铁箍,以备制服天残门雪狒,此时解下铁箍检视,箍上赫然留下十个指爪痕印,足见适才“雪狒之战”,委实惊险万分。
莫金荣举掌轻拍三响,一辆双辕马车从黑暗中驶出,大伙儿相继登车,直运郑宅。
回到城中,郑员外早已安排盛宴等待为大伙儿庆功,罗天奇亦带伤参加,大家先替桑琼敷了药,好在黄大郎的“袖刀”并未淬毒,皮肉之伤无关紧要,于是,众人顺序人席,开怀畅饮。
席间,鬼偷邢彬述及力战雪狒的趣事,郑员外和罗天奇两人均为之忍俊不住,相与失笑。
一席庆功宴,直吃到红日东升才尽欢而散。
桑琼告辞返回“长安第一楼”,便把自己准备只身赶往祁连山阿儿汗宫的计划,详细告诉了罗天奇和鬼偷邢彬,嘱他们仍留长安,一则联系尚未抵达的同门弟兄;二则等候北宫四燕,要她们暂缓驰援,就在长安静候自己的消息。
罗天奇和鬼偷邢彬自然不放心由桑琼独往祁连涉险,但桑琼坚持独往更较方便,两人也就只好点头答应了。
当天休息了一日,第二天一早,桑琼在莫金荣等依依相送下,单骑只剑,重又踏上了西行之路。越六盘、出皋兰、甘凉古道、披星戴月。这一天,行到酒泉附近一处名叫临水驿的小站。
酒泉又名肃州,西濒嘉峪关,南边就是祁连山脉。
临水驿虽是个小驿站,但因地当临水之滨,而临水和另一条弱水,皆系源于祁连山麓,蜿蜒向北,在鼎新附近汇为额济纳河;流入绥远省境,所以这临水驿便成了进人祁连主峰的必经之地。
桑琼得耶律翰指点,对祁连山阿儿汗宫的位置,已经略有概念,抵达临水驿时,天色未暗,便投店歇息,一面向店家打听入山途径,一面购置干粮,准备第二天清晨动身人山,因为他设想地近阿儿汗宫,难免不遇上曹克武魔党探子,再向前去,经过山麓下的金佛寺,虽可落脚歇息,却不便再向人打听途径了。
小镇荒凉,客栈也极简陋,晚饭后,桑琼早早闭门上床,先演练了一遍。“聚精大法”,然后月兑衣归寝。
谁知他刚睡下,忽被一阵急促的叩门声惊起,门外是客栈伙计的声音问道:“公子睡了没有?有客人拜会。”
客人拜会?他傍晚才到,临水驿更是第一次来,人地两生,何来的客人?桑琼心里暗惊,不用猜了,八成准是自己形藏落在魔宫密探眼中了,曹克武门下戒备之严,的确非同等闲。
心念疾转,反正已经露了形迹,索性披衣而起,打开了房门。
门外除了客栈伙计,站着一个身材矮小的蓝衣汉子,那汉子约莫三十米岁,头束文士巾,身上穿一件深蓝色儒衫,虽是一派斯文人打扮,但却生得浓眉大眼,肤色黝黑,颇为粗俗。
客栈伙计见桑琼衣衫未整,好像刚从床上爬起来,连忙歉意的陪笑道;“打扰公子了,这位郝爷,听说公子明日一早要去祁连,特来拜望,有事就商,二位谈谈吧!小的去沏壶热茶来。”
说完,一侧身,向蓝衣文士点了点头,径自退去。
那蓝衣文士倒十分客气,拱手道:“在下郝休,打扰桑兄安眠,甚感不安,郝某这儿先致歉意了。”
桑琼上下打量他一阵,虽然满肚子不高兴,但人家执礼甚恭,倒不好意思放下脸来,只好淡淡一笑,道:“好说,郝兄夤夜过访,有何见教?”口里客气,却没有肃客人室的意思。
那自称郝休的蓝衣文士,好像并没有感觉主人态度不对,含笑道:“可否容在下入室详谈?”
桑琼无可奈何,耸肩微哂,侧身道:“请吧!”
郝休毫不在意,道声谢,举步走了进来,两道目光在房中探视一遍,寻了把椅子,径自坐下。
这时,客栈伙计急急送来两壶热茶,巴结地替两人斟了茶,然后躬身离去。
那郝休慢条斯理捧起茶杯,向桑琼一举杯,道:“桑兄假如困倦,何妨仍旧睡下,咱们虽是初会,小弟生性不拘小节,彼此尽可随意一些。”听这语气,倒真是一见如故,准备“长谈”的了。
桑琼眉峰微皱,耐着性子问道:“郝兄究竟有什么见教?就请直言,在下还想早些安歇,明天好上路哩!”
郝休正低头喝茶,闻言一哦,这才放下茶杯,说道:“小弟真该打,竟忘了先说来意,其实,这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听客栈伙计说,桑兄准备明日一清早,便要动身前往祁连山,可有这事吗?”
桑琼冷冷道:“不错。”
郝休浓眉一扬,又问道:“但不知桑兄前往祁连山,是去什么地方?”桑琼冷笑道:
“郝兄既然已知道是往祁连,何须再问什么地方?”
郝休忙道:“不不不!祁连山迤逦千里,就以主峰来说,也不下百里方圆,其间群峰层叠,极目无涯,在下是请问,桑兄欲往祁连何处?可有目的之地?”
桑琼轻哂道:“远道而来,岂能没有目的地。”
郝体接口道:“桑兄的目的地,是祁连山何处呢?”
桑琼心念电转,坦然道:“实对郝兄说吧!在下千里而来乃是欲往祁连阿儿汗宫,郝兄总该满意了?”
那郝体却怔忡地问道:“阿儿汗宫又在什么所在?”
桑琼倒被他问得一愣,冷然道:“怎么‘Z郝兄连阿儿汗宫这名字,都没有听过?”
郝休点头道:“正是,在下从未到过祁连,更没有听说过什么阿儿汗宫,敢问它可是一座庙宇道观不是?”
桑琼暗叫奇怪,凝目注视,却看不出郝休有何虚假异状,不禁疑心大起,于是,微微一笑,道:“不瞒郝兄说,在下也是第一次到祁连山去,尚未见到那座阿儿汗宫,所以,也说不出它是庙宇?或是道观?”
郝体接着又问:“那么桑兄去干什么?”
桑琼缓缓答道:“去寻访一位朋友。”
郝休恍然道:“哦!我明白了,桑兄是只知道那位朋友,住在祁连山阿儿汗宫,但从未去过,这一次,是千里访故人,准备与那位朋友叙旧,可对?”
桑琼道:“正是如此。”
郝休突然双掌一击,哈哈大笑道:“巧极了!真是巧极了!哈哈哈哈!”
桑琼诧道:“巧在何处?”。郝休笑着反问道:“桑兄可曾听说过,祁连山中,有个地方名叫‘无忧崖’的么?”
桑琼摇摇头,道:“没有听过。”
郝休鼓掌笑道:“所以小弟说巧极了,皆因小弟和舍妹不辞千里而来,也跟桑兄一样是为了寻访一位故人,也是仅知地名,不明详址,听店伙提到桑兄明早人山,故尔特来打听一下,没想到桑兄也跟咱们同样第一次来,这不是太巧了吗?”
桑琼听了,也恍然失笑,道:“原来如此,郝兄竟成问道于盲了。”
郝体道:“话也不能这般说,彼此同病,自应相怜,难得在此巧遇,如蒙桑兄不弃,明白一早,小弟决与合妹附骥再往祁连一次,既可助桑兄寻找那阿凡汗宫,也请桑兄相助打听,无忧崖的所在,这两处地方,无论先找到那一处,其他一处也就不难找到了,桑兄以为如何?”
桑琼忽然心中一动,问道:“听郝兄口气,敢情贤兄妹业已去过一次祁连山,只是没有找到那无忧崖?”
郝休笑道:“可不是吗?咱们直在乱山中转了整整三日,眼看携带的干粮快完了,只得败兴而返。”
桑琼又问道:“贤兄妹有无向人打听呢?”
郝体道:“向谁打听?山外的人全跟咱们一样,山里面,除了乱山还是乱山,别说人影子,连鬼影子也看不到一个,咱们去向谁打听?”
桑琼微惊道:“祁连山中,竞会无人居住?”
郝休摇手道:‘荒凉得很,极日荒山,不见人烟,山顶都是雪,山下都是乱石,连只野兔子也难碰上。”
桑琼迟疑了一下,试探着问道:‘大约贤兄妹人山,不是走的祁连主峰吧!”郝休道;“小弟也不知道哪儿是主峰,反正一眼望去,全是高高低低的山峰,那儿主?那儿副?教人眼花缭乱。”
桑琼暗自忖道:“是了,必是他们兄妹错走了途径,故未遇到曹克武魔党爪牙,否则,岂能如此轻易任他们来去。想到这里,疑心稍减,便含笑问道;“贤兄妹既然访友未晤,如今是不是打算离去呢?”
郝休摇头答道:“咱们不辞千里而来,自是不甘就此离去,前次人山空无所获,那是因为咱们准备的于粮不够,小弟正想多备食粮,再入祁连,恰好听说桑兄也有入山之意,所以特来拜晤,假如桑兄愿意,咱们希望能跟桑尼结伴同行。”
桑琼脸眉微耸,忽然又觉得这话中有一处破绽,假如他们兄妹仍有再度人山的打算,应该在金佛寺购粮准备才对,怎会拾近就远,跑到临水驿来?警觉一生,当下便婉言拒绝道:
“能得山行有伴,固所欣愿,但江湖中传言,近年来祁连山中颇不宁静,尤其在下要去的地方,据说有新近崛起的武林帮派聚众立寨,如果结伴同行,容易启人猜疑,弄得不好,会闹出麻烦,看来只好有负郝兄盛情了。”
郝休瞪道:“谁说山里有武林人物聚众立寨?怎么小弟没有碰上呢?”
桑琼笑道:“那是贤兄妹的幸运,或者二位去的,不是那个地方。”
郝休忙问道:“那地方叫什么名字?”
桑琼道:“就是在下要去的阿儿汗宫。”
郝休“咳”地一声,道:“这么说,桑兄要寻的那位朋友岂不先有了麻烦?”
桑琼颔首道;“正是,所以在下才急欲赶去。”
郝休义形于色,大声道:“既然如此,咱们兄妹更是非去不可了,何物强梁?竟敢占据无主荒山,聚众肆虐,桑兄,咱们兄妹虽不敢自夸本领,也曾习过几式拳拳剑法,正可替桑兄呐喊助威,合力对付那些豪强之徒。”
说着,起身拘拳一拱,又道:“小弟这就去告诉舍妹,明早毕定候驾同往。”
桑琼忙拦阻道:“郝兄勿激动,咱们且从长计议……”
那郝体已大步出了房门,爽朗地道:“没有什么好计议的了,咱们就此说定,明早一同动身,时间已晚,桑兄请休息吧!”
一边说着话,一边已穿出走廊,大步向后屋而去。
桑琼全没料到此人貌虽粗俗,却是个热心爽快的朋友,本来一句推月兑之语,反倒弄成如此结果,有心答应同往,又怕他们另有目的,故设圈套来诳骗自己的;有心拒绝了吧?又怕人家言出由衷,岂不显得自己疑心生暗鬼,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月复?正沉吟难阂,忽然瞥见先前那名店伙从厅外经过,心中一动,便招手将他唤了过来。
那店伙巴结地问道:“郝爷回房去了么?二位商议定了没有?”
桑琼点了点头,低声道:“那位郝爷可是你们店里熟客吗?”
店伙笑道:“不错,他先后两次来临水驿,都是住在小店。”
桑琼问道:“上一次他是什么时候到贵店来的?”
店伙道:“大约总有四五天了吧,郝爷兄妹二人路过此地,欲往祁连山,曾托小的代购干粮,直到昨天才由祁连回来,据说是去山里访友,没有寻到。”
桑琼沉吟了一下,忽然笑道:“伙计,我也向你打听个地名,不知你听过没有?”
店伙道;“小的是此地土生上长,只要有名字;八成都听人说过,不知公子问的是”
桑琼含笑接道:“祁连山插天峰上的阿儿汗宫,听说过吗?”
店伙眉边一皱,凝思良久,却尴尬地摇摇头,苦笑道:“公子这一问,真把小的考住了,小的活了三十多年,从没听说过祁连山中有个什么阿儿汗宫。”
桑琼心里微诧,又问道:“那么,插天峰这地名,总该有的了?”
店伙摇头笑道:“山中峰头不知有多少,本来就没有名字,您老高兴叫它插天峰,或许别人却叫它锁天锋,哪儿作得准。”
桑琼细想这话确有道理,于是又问:“那么,近年来此地是不是常有武林人物往来,这一点你想必知道?”
店伙又摇摇头,道:“不瞒公子说,临水驿是个小地方,往来客人不多,平常时候,只有少数专走关外的皮货客人,偶尔路过小住一宿,不过,小的也难说他们是不是武林人物。”
桑琼听厂,不禁大感失望,假如店伙所说属实,那阿儿汗宫的人,必然另有出入途径,可是耶律翰为什么告诉自己须由临水驿入山才最捷近呢?心中纳闷,挥手遣走店伙,合衣躺在床上,对郝休兄妹要求同行的事,一时踌躇难决,苦思直到午夜后,才蒙胧睡去。
第二天大清早,桑琼尚高卧未醒,那位郝休已亲来敲门相邀动身了,其时,天色不过才甫现曙光,看他神情,竞比桑琼还要着急,房门一开,便连声催促道:“由此往祁连还有老远一段路,桑兄最好赶快一些,马匹已由小弟吩咐店家备妥,舍妹也在前厅坐候,咱们略用些早餐,尽早动身,才能赶在天黑以前入山。”
桑琼情知推避不得,无奈何,只好匆匆盥洗出房。
来到了前厅,果然,桌上早已经准备好了热腾腾的点心,一位蓝衣少女正侧坐在那相待。
那少女约有十六七岁,体态切娜健美,一身蓝色紧身劲装,启后斜插一柄蓝穗长剑,们是,脸上竟垂着一幅浅蓝色的面纱,面目虽依稀可辨,却看不真切。
桑琼一人前厅,那蓝衣少女立即站了起来。
郝休含笑引见道;“这就是舍妹隐娘,妹妹,快见过桑大哥。”语气分外亲热,一夜之久,才第二次见面,他已经改口称呼桑大哥了。
郝隐娘柳腰轻折,浅浅一福,低叫道:“桑大哥,你早。”
桑琼不好推却,只得拱手还礼,道:“郝姑娘早。”
郝休接口道:“咳!怎么姑娘姑娘的,这不是见外了么,桑大哥别拘俗礼,就叫她一声大妹子吧!”
桑琼忙道:“初次晤面,怎好如此放肆?”
刘林道:“一次生,二次熟,咱们还要联手对付那些占山称王的强徒,千万别弄得生生份份的。”
一面说,一向已先行坐下,抓起一个热包子向口里便塞,同时挥手又道:“坐下来,坐下来,吃饱了好上路,有什么话,咱们留着路上边走边谈。”
桑琼见他豪迈洒月兑,也就不再虚套,拱拱手,入座用餐。
郝隐娘坐在桑琼对席,吃喝时,始终隔着面纱,总不肯把蓝纱取下来。
桑琼看在眼里,口中不便询问,暗地不由生疑。
郝休似有所感,一伸脖子,咽下口里肉包,笑道:“桑大哥别见怪,隐娘她是长年戴惯了那捞什子东西,连夜里睡觉也不肯取下来,这是她女娃儿家爱美,怕人瞧见了她额上有条疤……”
话未说完,隐娘已嗔道:“哥哥,你”
郝休哈哈大笑,道:“怕什么,桑大哥又不是外人,我就不信你能一辈子遮着脸,将来嫁了人也不让你老公看……”
隐娘耳根刹时鲜红,一推杯盏,霍地站起,恼叱道:“你敢再胡说一句?”
桑琼连忙排解道:”‘虽是自己兄妹,玩笑也该适可而止,郝兄,这是你的不对,理当问令妹赔个罪才行。”
郝休笑道:“好好好!看在桑兄面上,算我说错了,这总行了吧!”
郝隐娘余怒兀自未消,低头说道:“你总是喜欢在生人的面前胡说八道,欺侮人家……”
郝休双目圆睁,怪叫道:“哈!你的胆子不小时,竞敢指桑大哥是生人,这一下可好,赶紧向桑大哥赔礼,不然,我这做哥哥的可不饶你!”
隐娘自知失言,怯生生偷望了桑琼一眼,突然掩口“哧”地笑了,一扭弯腰,坐了下来。
郝休仍不肯作罢,嚷着非赔礼不可,兄妹两一个连声催逼,一个怕羞不应,吵吵闹闹,连点心也忘了再吃。
桑琼左右为难,只好离席起身,笑着说道;“二位别再吵了,时间不早,咱们上路吧!”
一席早点只吃了半饱,三人走出店门,却见门外系着四匹马,其中三匹配了鞍镫,另外一匹马背上托着两只巨大的木箱和几个小包裹。
桑惊诧问道:“这两只木箱中放的什么?”
郝休笑答道;“是满满两箱干粮,咱们铁定了心,再找不到地头,至少也在山里住上个把月,不愁没有吃的。”
桑琼摇头苦笑道:“山区崎岖难行,比不得平地,到时候,也许连马匹都无法行走,带这东西岂不累赘?”
郝休笑道:“到那个时候再说吧!小弟平生最怕肚了饿,宁可现在累赘些,总比饿着肚子要好。”
桑琼拗不过他,只好罢休,当先一抖丝缰,催马前行。
那郝休一手控缰,一手又须照顾着干粮箱,行得较慢,但隐娘却骑术颇精,莲足一拍马月复,从后飞骑赶上桑琼,并辔而行。
三人四骑离了临水驿,问南直奔祁连山麓的金佛寺,路上,桑琼暗中留意,发觉郝隐娘那双隐藏在面纱内的眸子,始终不离自己,似也在频频偷窥。
桑琼心念电转,搭讪着道:“郝姑娘从师习武,已有多久?”
郝隐娘摇摇头,道:“不知道。”
桑琼一怔,说道:“在下是问姑娘什么时候对始练武的,你……姑娘竟然会不知道?”
郝隐娘点点头道:‘“是呀!我真的不知道,因为我不明白桑大哥你问的是哪一次练武。”
桑琼更诧,道:“难道姑娘曾经两次投师?”
郝隐娘嫣然一笑,道:“正是,第一次是跟我爷爷学的,第二次是跟我师父学的。”
桑琼恍然失笑道:“这就难怪了,想必令祖和令师,都是武林高人?”
隐娘道:“不知道。”
桑琼一呆,道:“你又不知道?”
隐娘笑道:“本来嘛,我又不是我爷爷,也不是师父,怎么知道他们是不是武林高人呢?”
桑琼被她一驳,竟哑口无辞以对,心中诧然忖道:此女心智敏捷,日齿伶俐,她那哥哥却又有些粗傻,兄妹俩智愚差异如此巨大,未免不近情理,我得好好盘问她一番才行。
一念及此,淡淡一笑,道:“姑娘好口才,在下如再问一件事,相信姑娘绝不会不知道……”
隐娘没等他说完,又接道:“不知道。”桑琼愕然道:“姑娘怎知在下要问什么?”
隐娘咯咯娇笑道:“我正是说,不知道你要问什么呀!”
桑琼面对这刁蛮少女,表面虽在笑,心里却无笑意。
正待设词盘问,郝休忽然催马赶上前来,岔口道:“你们在说些什么?笑得这样开心。”
隐娘抢着道:“正跟你不相干,问什么?”
郝休道:“不与我相干,就问都不能问了吗?”
隐娘哼道:“偏不告诉你,看你怎么办?”未等桑琼开口,又扬眉叮咛道:“桑大哥,不要告诉他,任什么也别告诉他。”
郝休涎脸笑道:“不说就不说,从现在起,我紧跟着你们,教你们也说不成。”
桑琼本有盘问之心,被他们兄妹这一赌气,满肚子疑问,竟无法开口了。
那郝休倒是说得出做得到,从此紧跟二人马侧,再也不肯落后,隐娘存心要强,一直也没有再开口。
四骑默默赶路,晌午之前,已到了金佛寺。
金佛寺是个荒僻小村,上是祁连山主峰附近唯一村镇,由村中望去,祁连群峰上的皑皑白云,清晰可辨,村中居民多半依采樵维生,西南村口,邻近山麓,有一座破败陈旧的庙宇,相传唐宋之际,庙内曾礼供一尊纯金古佛,是由藏境喇嘛运来,足有数百斤重,但如今别说金佛,连泥佛也已经破残不全了。
三人四骑缓缓驶人小村,桑琼略一浏览,心下稍感释然,原来这小村除了三数间简陋酒棚,根本找不到客栈,难怪郝休兄妹要住在临水驿了。
他本来怀疑这地方必然遍布魔宫爪牙,那知进人村中,才发现小村平静逾恒,简直看不见一个武林人物。
桑琼暗暗称奇,便回顾郝休道:“咱们可要在这儿歇歇脚再走?”
郝休应声道:“要!不单要歇脚,还是喝上几壶,这半天,可把小弟憋坏了。”
桑琼一指街侧,笑道:“这儿不是卖酒的么,咱们就在这儿浅饮一杯,让马匹缓缓气也好。”
三人相将落马,各自把坐骑系在树陰下,敢情这间酒店,委实简陋得很,左右两堵土墙,顶上搭了草棚,就算店屋,沿街棚下,排了一溜六七个大酒缸,棚里只有两张木桌,一列长条凳,店主是一对中年夫妇,女的当漕,男的送酒,连个使唤小伙计也没有。
这时候,其中一张木桌上,已有一位身穿土布短衫的老头儿背外面里坐着,低头默默饮酒,另一张桌子空着,桌上摆设,只有一支竹制的筷子筒,又脏又黑,满是油污。“柜”前长条凳上,坐着一个樵夫模样的黑大汉,敞衣翘腿,一面剥着花生下酒,一面跟那当漕的胖妇人说笑。
桑琼人境随俗,走进店里,坦然落坐。
郝体也一心为了喝酒,顾不得桌椅肮脏,才坐下,就一迭声叫着:“快拿酒来,快拿酒来。”
唯独隐娘是女孩儿家,走进这间简陋酒店,眉峰已经打了结,再瞧瞧那桌上油污,黑大汉的粗莽,心里更是一百二十个不乐,低声嘀咕道:“你们也真馋,只要有酒喝,也不看看这地方有多脏,就猴急着要吃要喝了。”
郝休笑道:“我的好妹子,委屈一下吧!这是什么地方,有这张脏桌椅给咱们坐下来喝酒,跑遍全村,只怕找不到第二家哩!”
隐娘没好气地道:“找不到第二家,就不能忍着别喝吗?”
郝休一伸舌头,道:“那怎么行,任什么都忍得,唯有这喝酒的事忍不得,闻到酒香不喝,肚里的酒虫,会把肠子咬穿的。”
语声方落,那当漕的胖妇人却接口笑道:“这位公子爷真会说笑话,饮酒品茗,本是陶冶性情的雅事,爱喝酒的容易犯瘾,这话是有的,但也没听说不喝酒就会要命的事,要依公子爷这么说,咱们卖酒的,岂不成了卖毒药害人了么?”
桑琼闻言,不禁心头微动,暗忖道:看不出这妇人像貌粗俗,说出来的话,居然不似穷乡僻壤的俗妇口吻。
心中诧异,忍不住回头望了那胖妇人一眼。
谁知一望之下,险些把早上吃的肉包子都呕吐出来,敢情那位当漕大娘,非仅其肥如猪,更生得粗眉环眼,黄牙厚唇,偏在一张比张飞还要黑的锅底脸上,涂着老厚一层脂粉,左颊又点了一颗“美人痣”,当她咧声一笑,唇翻齿现,脂粉纷落,直比母夜叉更丑三分。
郝休却未在意这些,笑嘻嘻道:“俗话都说,酒是穿肠毒药,色是刮骨钢刀,这该不假吧?”
胖妇人吃吃笑道;“那是念死书的假道学编出来吓唬人的,那儿当得真。再说咱们这种小地方,既无美酒,更无绝色,公子爷放心喝,保证肠不会穿,骨也不会刮。”
郝休道:“大娘这话叫人不懂,岂有卖瓜的不夸瓜甜,卖酒的反说酒淡的道理?”
胖妇人道:“话是一阵风,了然在心中。咱们的酒好不好,公子爷一尝即知,何用自夸。”
正说着,店主恰送来两大壶酒和几碟小菜。
郝休伸手取过一壶,咕嘟嘟喝了个涓滴不剩,举起袖子,抹了嘴唇,啧啧赞道:“好酒,果然是好酒!”
胖妇人笑道:“既然好,三位贵客就请多喝几壶。”
郝休大笑,道:“说的是,如此的美酒,醉死了也情愿,来啊!桑大哥,小弟敬你一杯。”
隐娘忽然站起身来,道:“你们快些喝吧!我先去村口外等你们。”
胖妇人道:“姑娘怎不尝一尝?咱们的酒又醇又甜,决不醉人的……”
隐娘不理,径自出店上马,向村口而去。
郝休摇摇头,道:“这丫头天生一副牛脾气,随她先去也好,桑大哥,咱们喝咱们的,别理她。”
桑琼没有开口,目光微扫,只见那樵夫模样的黑大汉,连酒钱也未付,紧跟着亦出店而去。
他剑眉一挑,恍然顿悟,暗道:“难怪村中看不见武林人物,敢情这全村居民,无一不是魔宫中人。”
当下故作不知,也不说破,坦然举杯,跟郝休对饮起来。
两个人连干了十多壶,桑琼付清酒账,道:“时间不早了,休教令妹久候,咱们走吧!”
郝休站起身来,舌头打结,含混说道:“这酒,太妙了……等咱们回来,一定……再痛快喝……喝它一场……”
说着,步履踉跄出了店门。桑琼一低头,但见木桌之下一片潮湿,不期会心一笑,也飘飘晃晃奔出店外。
郝休解下马缰,抬腿欲登,突然脚下一虚,扑地跌倒,在地上翻了个身,就不言不动了。
桑琼心里暗笑,这家伙装得倒真像,既然做戏,我也不能输他。
心念及此,也装得醉眼朦胧,俯身叫道:“郝兄,你……你怎么了……是喝醉了吗……”
探手欲拉郝休,猛可一松手,登登登连退四五步,仰面跌倒地上,伸了伸腿,也不动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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