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宇寰笑道:“不错,正是一个烫手的热番薯,但既然已经抓到手中,就很想办法把它吃下去,所以,我特地邀你过来商议一下”
罗永湘道:“大哥有何打算?”
霍宇寰沉吟道:“眼前最要紧的,莫过两件事,一是隐迹避风,一是如何把镖货月兑手,尤其这批镖货,必须尽快设法处理,若能寻到主顾,早早变卖为现金,纵然再遇上苗飞虎和双龙镖局的人,咱们也没有顾虑了。”
罗永湘道:“但这批镖货价值太大,要寻承购的主顾,只怕不很容易。”
霍宇禁道:“我倒想到一个人。”
罗永湘忙问道:“谁?”
霍宇寰一字字道:“鬼眼金冲。”
罗永湘失声道:“就是兰州城里,那个专造假古董的老骗子金三么?”
霍宇寰笑了笑,道:“金老头儿虽然全靠仿制古玩起家,却是当今最负盛名的古董鉴定人,所以才赢得‘鬼眼’的称号,而且他和波斯商人都很熟悉。兰州城中,今年恰逢每隔三年举办一次的‘万宝大会’,正是咱们销售镖货的好去路。”
罗永湘道:“可是,金冲是有名的老狐狸,万一地存心不良,给咱们来个黑吃黑……”
霍宇寰浓眉一批,轻晒道:“这一点大可放心,咱们旋风十人骑的财物,再借给他十个胆子,量他也不敢。”
罗永湘摇头道:“就算他不敢,兰州三年一度的万宝大会,也过于惹人注目,咱们能想到,苗飞虎和双龙镖局一定也能想到。”
霍宇寰道:“所以我才打算从金冲身上着手,咱们如能透过金冲的关系,与波斯商人私下成交,苗飞虎和双龙镖局就不会知道了。”
罗永湘道:“此事关系重大,小弟以为还是从长计议的好。”
霍宇寰笑道:“咱们现在只不过随意谈谈罢了,既然你不赞成,那就等大伙儿回来以后再说吧!”
两人在石屋中略喝了几杯酒,铁莲姑已浴罢更衣寻来。只见她换了一件猩红底带黄花的衫裙,外罩蓝色小坎肩,头上松松挽了个合,面如满月,末施脂粉,虽是近三十岁的少妇,却别有一种迷人风韵。
她一进石屋,便夺了霍宇寰的酒杯,嗔道:“大哥也真是的,只要有机会,便拼命喝酒,不知说过多少次了,总不肯听人劝.”
霍宇寰笑道:“瞧你这嘴叨劲儿,今天是什么日子,你还不让大哥喝酒么?”
铁莲姑道:“等会庆功宴上、有得喝的,现在就该少喝点,留点量。”
霍宇寰道:“我总共才喝了不到五杯,不信你问老四。”
铁莲姑道:“我不管,五杯已经太多,反正不能再喝了。”
霍宇寰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笑道:“真没见过这样凶的妹子,你别弄错了,大哥今年四十岁,并不是十四岁。”
铁莲姑道:“男人没娶亲,八十岁也是小孩子,也得人管着才行。”
罗永湘接口笑道:“九妹,你可不能一竹竿打翻满船鸭子啊,咱们旋风十八骑中,就有十五位没娶亲的。”
铁莲姑哼道:“所以你们都是酒鬼,把酒当饭吃,连大哥也被你们带坏了。”
罗永湘跳了起来,道:“好呀!我记住这句话,等会让大伙儿评评理。”
铁莲姑道:“评就评,我不怕!”
霍宇寰大笑道:“你根本就不讲理,还怕什么?”
铁莲姑娇唤道:“大哥……”
谷口忽又响起号角声音。
霍宇寰笑着站起身子,道:“兄弟们回来了,要评理,要喝酒,都是时候了。”
欢笑声中,大步迎了出去。
夜已深,思亲堂内却灯火通明,庆功宴正在热闹地进行着。
石壁上的灯光,映着酒宴席上的红桌巾,显得满室通红,喜气洋溢。
座中每一张脸都泛着红扑扑的喜色,大块肉,大碗酒,不停地往嘴里送,喧笑之声,不绝于耳。
厅内未设座椅,只用十八张矮几,绕成个圆圈,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每人各据一案,席地而坐,另由十余名壮汉侍候添酒上莱,大伙儿任意吃喝,丝毫不受拘束。
霍宇寰坐在上首主位,左边第三席是老二“无为真人”也就是送葬行列中那位法师。”
第四席是百变书生罗永湘,再往下数,便是在黄河渡口那位驾车接镖的瘦老头,名叫“赛鲁班”韩文生。
其余众家兄弟,俱都依排行顺序而坐另有两个人例外。
一个是“九妹”铁莲姑,坐在霍宇寰右首。
另一个是“老七”陈朋,坐在左首第二个席位。
铁莲姑是帮中准一女性,一向不离霍宇寰左右,早已成了惯例,陈朋却是因为夺镖论功居首,才获得破格上坐的殊荣。
那只贴满封条的大木箱,就放在大厅中正中一张方桌子上。
木箱还没有启开,大伙儿虽然早知箱中全是价值连城的奇珍异宝,终因未曾亲眼目睹,仍旧怀着强烈的好奇心。谈论话题,十九在揣测箱中之物。
酒至半酣,霍宇寰举手约止喧哗声,含笑站起身来,说道:“时候已经不早了,既然大家都急于想知道箱子里究竟是什么珍宝,咱们就仍按往例,开始当众启箱吧!”
大伙儿轰然欢呼道:“请大哥启箱!”
霍宇寰举手应接了两下,道:“在箱子还没有启开之前,我有几句话说。”
待声音肃静下来,才接着说道:“这一次所得嫖货,可能是咱们旋风兄弟结盟以来,最大一笔收获。按照帮中规矩,除九成归公,一成分摊之外,开箱的人有权先取一份财物,作为特别奖金……”
说到这里,故意停顿了一会,见无人接口,方始继续道:“但这次清形略有不同,据悉箱中并非金银,而是大批珍奇古玩,这些东西必须统筹处置,不能分散,以免泄漏了形迹,要等到变卖月兑手以后,才可以提成分摊,至于特别奖金,也须由帮中折价收购,不得私自携走。各位兄弟可有异议?”
无为真人笑道:“我当是什么大事,原来为了这个,咱们结盟之初,早已立下宏愿,但求抚孤赈贫、替天行道,并不是为了贪图享受,纵然不提成分摊,兄弟们也是心悦诚服的……”
众人纷纷追:“对!但凭大哥吩咐,我等绝无异议。”
百变书生罗永湘接口道:“依我之见,这次镖货索性不必启箱。交由大哥全权处置,兄弟们以为如何况?”
众人齐声道:“好……”
霍宇寰却摇手说道,“不对!镖货是兄弟们辛苦截获的,提成分摊,理所应当,何况这也是帮规明定,不容违背,再说,这次截获的东西,莫不是罕世奇珍,兄弟们难得开开眼界,怎么能够不当众启箱呢。”
说着,在陈朋肩上轻轻拍了一掌、道:“老七,去把箱子打开。”
陈朋惶恐地道。“大哥为什么找我?”
霍宇寰笑道:“论功是你第一,不找你找谁?”
陈朋忙道。“我只是机会碰巧,怎敢居功……”
霍宇寰道:“别这样婆婆妈妈的了,叫你丢开箱子,又不是叫你去娶媳妇,害的什么臊?”
大伙儿都笑了起来。有人道:“七哥,大方点嘛,别这样担泥,像个大姑娘似的。”
又有人道:“你们不要催他,让他仔细想一想,说不定箱子里真钻出个大姑娘来哩!”
众人越取笑,陈朋就越发慌。别看他在苗飞虎面前镇定从容,面不改色,这会儿却硬是怯生生的。
兄弟伙笑闹惯了。他一步步走到木箱旁边,手指刚模到箱盖,就有人尖声叫道:“当心呀!别把古董碰碎了。”
陈朋忙又缩回手,苦笑道:“大哥,求你可怜可怜我,饶了我这趟差使好么?”
霍宇寰笑骂道:“你就这么没胆量。被他们吓唬住了?”
陈朋摇头道:“不瞒大哥说,我平生没见过稀奇古董,箱子打开,说不定会当场晕倒。”
霍宇寰道:“胡说,古董又不会咬人,怕什么?兄弟们正等着见识,还不快些动手!”
陈朋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只得伸手缓缓撕去箱外的封条喧嚷的大厅,忽然肃静下来,大伙儿都暂时忘记了笑闹,数十道目光,瞬也不瞬望着那口大木箱,都想看看箱子里究竟是些什么罕世奇珍?
就在这时候,谷口方向,突然传来一阵低沉而急迫的鼓声。
霍宇寰倏然变色,道:“这是发现有可疑外人窥探谷口的信号,难道咱们的形踪泄漏了么?”
百变书生罗永湘挺身而起,道:“小弟去查看一下。”
霍字更点点头,道:“或许是无意闯来的闲人,教他们留神监视着,人未进谷,不可出手。”
罗永湘答应了一声,飞步出厅而去。
霍字寰回过头来,脸上又恢复了镇定的笑容,催促道:“老七,开箱呀!发什么呆月陈朋道:“不等四哥回来么?”
霍宇衰笑道:“不用等他了,早些开箱,我还有事情要跟兄弟们商议呢。”
陈朋欠身应诺,吸一日其气,双手握着箱口铁锁,“咋喷”一声,扭了下来。
然后,曲腿蹲裆,两只手抓住木箱盖子,猛然掀起。
箱盖开处,未见珠光宝气,却见陈朋面如死灰,“蓬”地一声,仰面栽倒地上。
大伙儿都不禁哗然惊呼失声。
木箱中缓缓站起一条纤巧的身影可不真是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
满屋子的江湖豪客,却被这意外的变化惊呆了,连霍宇寰也目瞪口呆,说不出一句话来。
谁也想不到,千辛万苦穿来的货镖,竟是个活人。
不仅是活人,更是个活美人!
瞧她那模样,顶多十八九岁;圆圆的脸蛋,大大的眼睛、弯弯的眉,翘翘的嘴,穿一袭白衣孝服,衬托得肌肤似雪,玉洁冰清,宛如一朵出水白莲花。
大伙儿瞪眼望着她,她也泰然地打量着每一个人,接着,便轻提裙角,从木箱中盈盈跨了出来。
陈朋如见鬼魅,大叫一声,爬起来就跑。
白衣少女眼波流转,嫣然一笑,缓步向着霍宇寰走来。
“呛”的一声龙吟。
铁莲姑突然拔剑出鞘,闪身挡在霍宇寰身前,沉声道:“站住!”
白衣少女及时停步,微笑道:“姐姐不用紧张,我没有恶意……”
铁莲姑喝道:“你是什么人?怎么会藏在箱子里?这是谁安排的陰谋圈套?”
白衣少女摇头道:“这并非圈套,也绝无陰谋,只因旋风十八骑行踪飘忽难觅,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冒昧之处,还要请霍大侠和诸位英雄多多原谅。”
说着,柳腰轻折,深深一福。
霍宇寰诧异地问道:“原来姑娘藏身箱中,竟是为了要面见旋风十八骑?”
白衣少女道:“正是。”
霍宇寰道:“这么说,太原秦府托镖,故意泄漏风声,以及双龙镖局发出武林贴,邀约高手护镖……这些安排,都是姑娘事先定下的计谋了?”
白衣少女笑道。“箱中藏人,确是预谋,不过,这件事连双龙镖局也毫不知情。”
霍宇寰拂然道:“姑娘年纪轻轻,竟行此诡计,将黑白两道高人玩弄手段掌之上,这份心机,也太深沉了吧?”
白衣少女道:“我说过了,这是迫不得已,因为不这样,就无法见到霍大侠和旋风十八骑众英雄。”
霍宇寰正色道:“姑娘可曾想到,万一在夺寰之际,引起杀戮,那后果有多可怕!”
白衣少女笑道:“我事先早已打听清楚,旋风十人骑向来只取镖货,从不伤人。霍大侠以纸刀为号,便是明证。”
霍宇寰道:“倘若镖货没有落在咱们手中,或者被其他黑道人物抢先夺去,那时又怎么办呢?”
白衣少女仍然含笑道:“这更可放心,赃官贪恋珠宝财物,旋风十八骑绝不会放过,而只要霍大侠参与夺取,就决不会失手”
霍宇禁脸上闪过一抹惊色,缓缓道:“姑娘好像对咱们的事,知道得不少?”
白衣少女点了点头,道:“如果不是知道得多,我也不会费这么大的心血,寻到此地来了。”
霍宇寰突然道:“姑娘贵姓芳名?”。
白衣少女道:“我姓林,名叫林雪贞、”
霍宇寰哺响地将这名字念了几遍,眉头微统,又问道:“林姑娘要见我们旋风十八骑,不知为了何事?”
白衣少女林雪贞忽然收敛了笑容,肃穆地说道:“说来话长……我是特来恳求帮助的。”
霍宇寰讶道:“恳求帮助?”
铁莲始接口道:“素不相识,你来求什么帮助?”
林雪贞幽幽叹道:“是的,我与诸位素昧平生,似乎不应该冒昧相求,但是,这件事与霍大侠略有关联,所以我才千方百计寻到这儿来……”
霍宇寰惊诧地问道:“与我有关联?”
林雪贞点点头,由怀里取出一个狭长形的小包裹,托在手上,说道:“这里有件东西清霍大侠过目。”
霍字表刚要伸手接取,却被铁莲姑抢先一把夺了过去。
但她并没有立刻解开包裹查看,却把长剑顺手交给邻桌一位矮壮汉子,低声道:“小心看住她,包裹内如有什么花样,你就先砍下她的脑袋。”
那矮壮汉子跨步上前,用剑尖指着林雪贞的咽喉,喝道:“闭上眼睛,不许乱动。”
林雪贞丝毫没有分辨,默默闭上了眼睛。
铁莲姑这才开始一层层解开那只包裹。
除去外层布包,里面是个长方形的木盒。
铁莲姑小心翼翼打开盒盖,神情突然一呆木盆中,赫然是一柄用纸剪成的“纸刀”。
那纸刀无论纸质或形状,都和霍字衰的独门标志十分相似,准一不同的是,刀柄部分多了五个血红色的小字,写着“天下第一刀”。
铁莲姑抬头望了林雪贞一眼,眉头微皱,双手将木盒递给了霍宇寰。
霍宇寰一看,两道浓眉也立刻皱了起来。略一沉吟,便向那矮壮汉子挥挥手,道:“大牛,退下去。“
矮壮汉子应声收剑,退回座位。
林雪贞这才轻吁了一口气,慢慢睁开眼睛。
霍宇寰的目光,像两道冷电般投射在她脸上,问道:”林姑娘,你这东西是从什么地方得到的?”
林雪贞徐徐答道:“先师的衣襟上。”
令师称谓是”
“金刀许武。”
“莫非就是河间名家,人称‘一刀镇河朔’的许老英雄?”
“正是”
“他已故世了么?”
“是的,一月之前,先师突然遭人暗算。凶手临去时,留下了这柄纸刀……”
“哦”
霍宇寰脸上顿时泛起一片惊讶,沉声道:“请说下去。”
林雪贞接着道:“先师遇害之后,浑身不见外伤,搜遍全室,也找不到凶器,但他老人家胸前内外三层衣衫,却都被利刃洞穿,这柄纸刀,就插在衣襟破裂处。”
在座众人都不禁骇然变色,彼此面面相觑道:“会有这种事?”
铁莲姑怒目道:“难道你竟怀疑是我大哥杀了你师父不成?”
林雪贞摇摇头道:“我没有这么说。”
铁莲姑道:“那你为什么寻到这儿来?”
林雪贞道:“我不能不来拜见霍大侠,因为‘纸刀’是霍大侠的独门标志……”
铁莲始叱道:“胡说!我大哥虽以纸刀为记,却从不妄杀无辜,世人皆知‘纸刀’是正义的标志,难道你不知道吗?”
林雪贞平静地答道:“我知道,但如今纸刀出现,先师便惨遭杀害,正义的标志,岂非变成了杀人的凶器?”
铁莲姑大声道:“如果你师父真是咱们杀的,咱们也用不着否认,这件事分明是有人陰谋嫁祸……”
林雪贞接口道:“我也深信是有人企图嫁祸,但先师平生淡泊名利,与人无事,那嫁祸的人既和先师无仇无怨,想必定是霍大侠的仇家,所以才不揣冒昧,特来求见。”
铁莲姑道:“你要见我大哥,就该正大光明求见,为什么用这种狡计来戏弄咱们?”
林雪贞轻叹了一口气,道:“旋风十八骑行踪难测,不如此,怎能见到诸位?事出无奈,情非得已,冒昧失礼的地方,我在这儿向诸位赔礼请罪了。”
说着,果然盈盈俯腰,分向四周各施了一礼。
铁莲姑倒不好意思再扳着脸孔了,苦笑道:“你行此狡计不打紧,却把咱们害苦了。”
林雪贞诧道:“为什么?”
铁莲姑道:“现在人人都知道咱们得了一票重镖,谁不想分一杯羹?如今珠宝没见着,倒抬回来一个活人,这口黑锅,岂不背得冤枉?”
众人听了这话,都忍不住大笑起来。
霍宇寰也不禁荣尔失笑,向那矮壮汉子摆摆手,道:“大牛,替林姑娘添个座位,无论如何,她总是咱们旋风十八骑的第一位客人。””
矮壮汉子应声上前,就在石室中,添了一张桌子,摆上杯著和酒菜。
林雪贞称谢坐下,拿起一只鸡腿,便埋头大嚼起来。
看情形,她在箱中藏了两天一夜,早已饿极了。
霍宇寰没有打扰她,自顾端详木盒中那柄纸刀,值等她把一只鸡腿吃完,才徐徐问道:
“林姑娘和双龙镖局是什么关系?”
林雪贞道:“并无关系。”
霍宇寰又问。“和神算子柳元呢?”
林雪贞摇摇头道:“也不认识。”
霍宇嘉讶道:“这么说,连他们也被蒙在鼓里了?”
林雪贞道:“不瞒霍大侠,这次箱中藏人的秘密,只有两个人知道一个是我,另一个是我师兄。”
霍宇寰注目道:“令师兄是谁?”
林雪贞道:“他姓孟,名叫孟宗玉。自从先师遇害,咱们发誓要替他老人家报仇,却苦于无从着手,要想求见霍大侠,也无门径可循,最后才想到这个计谋。”
霍宇寰道:“敢情那假冒秦府管家,出面跟双龙镖局接洽的人,就是令师兄了?”
林雪贞道:“正是他。”
霍宇寰道:“他现在什么地方?”
林雪贞道:“他一路尾随着镖车,此刻应该也到谷外了。”
霍宇寰轻哦了一声,面色微变,回头对铁莲姑吩咐道:“快去告诉你三哥,谷外出现之人,一定就是林姑娘的师兄,替我请他进来,不许失礼。”
铁莲姑点点头,起身而去。
霍宇寰又好奇的问道:“这座山谷,入口颇为隐秘,个师兄怎能寻到这儿来呢?”
林雪贞道:“他是跟踪马车寻来的。”
霍宇寰摇头道:“不可能。这一路上,咱们曾经换了三次人手,用尽各种不同的方法摆月兑追踪,甚至在马车后面,加装了扫除轮迹的器具,没有车轮痕印,他怎么能跟踪马车?”
林雪贞微笑道:“我和师兄事先已经定好了追踪的方法。”
霍宇寰忙问道:“什么方法?”
林雪贞道:“咱们在箱底凿了气孔,并且准备了许多琉璃碎片,沿途洒落,作为暗记,师兄只须循踪那些琉璃碎片,便能寻到这儿来了。”
霍宇寰“呀”了一声,吃惊的道:“这是谁想出来的主意?”
林雪贞道:“是师兄想出来的办法,据他说:这叫做‘串珠成桥,琉璃指路’……”
正说着,门口人影闪现,。一位少年书生,已在罗永湘和铁莲姑引导下,缓步走了进来。
满屋子目光,全部不约而同投落在那书生身上。
少年书生脸上带着微笑,先在门口遥遥抱拳拱手,向众人深施了一礼,然后从容举步,走近霍字表座前,欠身道:“在下孟宗玉,久仰霍大侠盛名,今日幸获一晤,足慰平生渴慕。”
霍宇寰也拱手道:“咱们正谈到阁下‘琉璃指路’的妙计,孟老弟智计高明,着实令人佩服。”
孟宗玉忙道:“愚兄妹师仇在身,情急无奈,才不得不出此下策,还望霍大侠等多多谅解。”
霍宇寰笑道:“咱们是草莽粗人,不会客套。说句不怕孟老弟见笑的话,幸亏你是为了师仇而来,你若是镖局的人,咱们就只有赶快我房子搬家了。”
众人听了尽皆大笑。
霍宇寰又吩咐替益宗玉添了座席,含笑举杯道:“谷中难得有贵客光临,今日的庆功宴,就改为接风酒吧!”
在座群雄,欣然举杯。大伙儿虽然白白辛苦了一场,却并无丝毫抱怨,仍旧吃得杯就交错,兴高采烈。
酒过数巡,霍宇寰回顾铁莲姑道:“咱们别在这儿减了兄弟们的酒兴,你去把我房里清理一下,预备些茶水点心,我要跟孟老弟和林姑娘清静地谈谈。”
铁莲姑低声笑道:“还要等你吩咐么?我已经交待他们,一切早就齐备了。”
霍宇寰站起身来,举手肃容,同时向“魔法师”无为道长和“百变书生”罗永湘点了点头,说道:“你们也一起去坐坐。”
铁莲姑在前面带路,一行六人,都到了霍宇寰的卧室,重新叙利,分宾主落座。
霍宇寰将木盒及纸刀放在桌子上,然后肃容说道:“我霍某人虽然寄身绿林,自问平生行事,尚无愧于‘仁义’二字。我和金刀许老英雄并无一面之识,但凶手既留下这柄纸刀,二位又不避艰危,寻到此地,这件事,我自然木能不闻不问。不过,我对许老英雄遇害的经过,还有几点不甚明了,希望二位能如实相告。”
孟宗玉道:“霍大侠尽情查问,咱们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很好,”霍宇寰颔首道:“首先我想知道,令师遇害的时间,是在白天?还是在夜晚?”
孟宗五道:“是深夜时分。”
“那时令师已经安歇了么?”
“没有。师父有迟睡的习惯,每晚都要亲自巡视各处门户,然后回房打坐行功,直到午夜以后才解衣就寝。”
“这么说,令师是在打坐行功的时候,被人暗下毒手的?”
“正是如此。”
“出事时,有人在场目睹吗?”
“没有。”
“可曾听到什么异样声息?”
“也没有。”
“当时你们在什么地方?”
“都已经入睡了。”
“令师巡视门户,你们都不陪伴吗?”
“咱们每晚都随同师父巡视各处,变故发生是在师父回房之后,宅里的人,全都入睡了、”
“那么,是什么时候发现令师遇害的?”
“第二天清晨。”
“谁先发现?”
“是我。每天清晨日出之前,咱们总要随师父到花园里练习刀法,那天久候师父不至,我去卧室探视,才发觉出了变故。”
“房里有打斗的痕迹吗?”
“没有。师父闭目跌坐在榻上,面色平静如常,我叫了几声不见回应,进屋查看,才知道已经遇害。”
“你有没有查验过,致命的原因是什么?”
“浑身无伤,但心脉已遭震断。”
“那是说,丧命在内家重手之下月
“也可能就是这柄纸刀所杀。”
“为什么?”
“因为这柄纸刀正播在胸口衣襟上。”
“你相信一柄纸做的刀能杀人么?”
“它能洞穿三层衣衫,自然也能杀人,这跟‘摘叶飞花’的道理没有多大分别。”
“不!分别太大了。叶有梗,花有茎,软中带硬,才能够受力,一张薄纸却大不相同,要使之受力,那木知要比‘摘叶飞花’难上多少倍。再说,摘叶飞花伤人,至少也会有外伤,不一可能毫无伤痕。”
“但是,师父分明在摔不及防的情形下遭人暗算,房中又别无其他凶器,除了这柄纸刀……”
霍宇寰忽然摆手拦住他的话头,转顾无为道长和百变书生罗永湘道:“你们对这件事有何看法?”
无为道长目不转睛地望着那柄纸刀,默然不语。
罗永湘一直很注意倾听他们的问答,这时轻咳了一声,徐徐道:“小弟认为凶器的查证犹在次要,咱们应该先弄清楚凶手杀人的动机。”
霍宇寰点头道:“很对。”
罗永湘道:“所以我也想请教这位孟兄几个问题令师果真没有仇家吗?”
孟宗玉道:“先师秉性谦和淡泊,除了全心教导我们师兄妹刀法武功之外,从不涉足江湖恩怨是非。”
罗永湘道:“我所指的仇家,不一定是血海深仇,譬如说,令师以刀法享誉,人称‘一刀镇河朔’,或许有那些自负刀法超群的豪客,曾向令师领教较量,不幸落败,因此存下怨恨之心。”
孟宗玉想了想道:“这种情形固然有过,但就在下所知,先师与人切磋,总是点到为止,绝没有伤过人,更不致于因此与人结仇,尤其近十年来,连较技的事也很少有了。”
罗永湘微微一笑,道:“既然如此,恕我要问一句很失利的话,令师每晚亲自巡视门户,那又是为了什么沙
“这”,孟宗玉一怔,竟为之语塞。
林雪贞接口道:“我想,他老人家不是为了防范化家,而是为了防范宵小。”。
罗永湘道:“令师很富有吗?”
林雪贞道:“虽然说不上富有,但他老人家有收藏的爱好,尤其对古玩字画很喜欢,往往不惜倾囊以求。”
罗永湘紧接着问道:“那些被令师收藏的古玩字画,姑娘可曾见过?”
林雪贞点头道:“见过一部分。”
罗永湘又问:“出事以后,是否清点过?有没有遗失短缺?”
林雪贞道:“这就很难肯定了。因为,谁也不知道他老人家究竟收藏了多少古玩字画。
不过,据我推测,变故不可能因盗窃而起。”
罗永湘道:“怎见得?”
林雪贞道:“第一,我所见过的几幅字画,都没有缺少。第二,字画收藏的地方,并不在师父卧室。第三,那些字画,都不是很值钱的东西。”
罗永湘道:“姑娘对鉴别字画很内行么?”
林雪贞腼腆地笑道:“我哪儿懂,这都是师父自己告诉我的。”
罗永湘惊诧道:“今师竟亲口告诉你,他心爱的字画并不值钱?”
林雪贞颔首道:“有一次,他老人家给我看一幅仇十洲的‘仕女图’。还有一幅王费之题的‘山海关’三字。据说那幅仕女图乃是临摹的份本,‘山海关’三个字,只有‘山海’两字是右军真迹,最后一个‘关’字,外面‘门’字是真迹,里面‘丝’字却是别人补添的师父告诉我说,就这两件,已经花了三千多两银子。若是真迹正本,倾家荡产也买不起。”
罗永湘一边听,一边微微点头,听完之后,长叹了一口气,却没有再说话。
霍宇寰见他久久无语,忍不住问道:“三弟,怎么样?”
罗永湘轻吁道:“这真是一桩怪案。”
霍宇寰道:“你且说说看,怪在何处?”
罗水湖道:“如果明知道是膺品,外行人也不肯花钱买假东西,据林姑娘的叙述,许老英雄却分明是一位颇有鉴别能力的行家……”
霍宇寰道:”或许他自付财力不足,买不起真品。”
罗永湘摇头道:“对一个收藏成解的人来说,这是不可能的。况且,他既然知道收藏的都是膺品,又何必每晚亲自巡视门户,防范唯恐不严?”
霍宇寰“嗜”了一声,道:“依你看,这是什么缘故呢?”
罗永湘正色道:“小弟认为,许老英雄所收藏的东西,很可能全是真品,为了防人觊觎,才故意说是假货,否则,他就是存心搜购膺品,另有其他用途。”
霍宇寰吃惊道:“什么用途?”
罗永湘望望孟宗玉和林雪贞,欲言又止,似乎有些不便出口。
霍宇寰道:“三弟有话但说无妨,不必顾忌什么。”
罗永湘无奈,只得伸出三个指头,低声道:“大哥,可记得兰州城的这位人物?”
霍宇寰恍然道:“哦!你是说鬼眼金老三?”
罗永湘尴尬地笑了,忙向孟宗玉和林雪贞拱手道:“我只是就事论事,大胆作此猜测,绝无污蔑令师之意,二位干万不要见怪。”
林雪贞眨眨眼睛,茫然问道:“谁是鬼眼金老三呀?”
霍宇寰道:“是个专门贩卖假古董字画的商人,令师喜好收藏,或许认识他。”
林雪贞摇头道:“鬼眼金老三?我们从来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罗永湘接口道:“那么,令师的字画都是向何处买来的?”
林雪贞沉吟道:“不一定,有时向城里‘宝华斋’购买,有时是卖主上门来兜售,有时是……”忽然“啊”了一声,道:“我想起来了,每隔两三年,师父总要出门一次,专程去搜购字画,大约得一两个月才能回来。”
罗永湘眼中一亮,道:“出门的时间,是否总在秋天?”
林雪贞眨了眨眼道:“正是。”
罗永湘道:“每次都是他独自一个人去吗?”
林雪贞道:“是的。咱们要跟他去,他都不肯。”
罗永湘道:“也不告诉你们去的什么地方?”
林雪贞点点头道:“晤。”
罗永湘又问:“是否每次出门,总会带几幅心爱的字画回来?”
林雪贞道:“他很少谈起出门一趟的收获,但我们可以从他的神情中看得出来,如果他很高兴,就表示有了收获,否则,便会闷上好几天,一句话也不说。”
罗永湘含笑点了点头,道:“这就不会错了。”
霍宇寰凝目道:“你认为他是到兰州参与‘万宝大会’去了?”
罗永湘道:“如果我的推断不错,他不仅是去了兰州,更因此才招来了杀身之祸。”
霍宇寰骇然道:“为什么?”
罗永湘道:“我想,许老英雄很可能在兰州‘万宝大会’中,得到了某种价值连城的珍宝,他虽秘而不宣,风声终仍泄漏出去,以致引起凶手的觎觑……”
霍宇寰截口道:“可是,刚才林姑娘已经提到,字画收藏的地方,并不在卧室,凶手若企图觊觎藏宝,并没有杀人的必要。”
罗永湘淡淡一笑,道:“这是指那些不值钱的字画膺品,凶手想得到的,自然不会是区区的几幅假字画。”
霍宇寰道:“你这是说,许老英雄收藏的那件珍宝,连孟老弟和林姑娘都不知道?”
罗永湘道:“小弟只是这样猜测,事情真相如何,目前还不敢断言。”
霍宇寰道:“果真如此,凶手留下这柄纸刀,又代表着什么意义呢?”
罗永湘道:“这可能是凶手故意安排的障眼法,因为旋风十八骑行踪难觅,纸刀又是正义的标志,事情发生以后,苦于无法找到大哥,武林同道也多半不会插手过问与大哥为敌,这桩疑案,只有不了了之。”
霍宇寰沉吟半响,最后摇摇头道:“我看内情不会这么简单,凶手若仅仅为了障限以避免追查,又何必在纸刀上加上‘天下策一刀’这五个挑战性的字句?”
罗永湘道:“许老英雄号称‘一刀镇河朔’,那凶手这段做法,正是想使人误以为大哥和许老英雄之间有什么不愉快的过节。”,’霍宇寰耸肩笑道:“如此说来,这件事我倒不能不管了。”于是,回过头来问道:“孟老弟,令师被害的消息,有没有对外声张?”
孟宗玉答道:“先师遗体业已安葬,但遇害的情形。并未宣扬出去。”
霍宇寰道:“很好。二位且在谷中安歇一宵,令师这桩血案,包在霍某人身上,咱们一定要查明真相,抓到那凶手。”
孟宗玉和林雪贞双双站起来,拱手道:“承蒙霍大侠仗义相助,大恩木敢言谢,在下师兄妹谨代先师,拜领厚情。”
霍宇寰摆了摆手,道:“九妹,替他们二位安顿宿处,传话下去,谷口加强戒备,兄弟们也别饮过了基,天时不早了,大伙儿都散了吧。”
铁莲姑答应着,领了孟宗玉和林雪贞告退而去。
房中只剩下了霍宇寰跟无为道长、罗永湘三个人。那无为道长一直没有开过口,这时忽然面色凝重的问道:“大哥决定要管这件事了吗?”
霍宇寰道:“不错。你有什么意见?”
无为道长徐徐道:“小弟以为这件事扑朔迷离,其中必然另有隐情,咱们似乎犯不上为了一面之词,便插手沾惹这场是非。”
霍宇寰道:“凶手留下纸刀,显然含着挑战的意味,咱们不知道也就罢了,既然知道了,怎能袖手不管?”
无为道长肃然道:“小弟怀疑这柄纸刀,是否真是凶手留下的。”
霍宇寰不禁一惊,道:“你发现了什么破绽?”
无为道长摇头道:“破绽倒没有。但小弟总觉得,一柄纸刀,绝不可能杀人,更不可能洞穿三层衣衫,毫无外伤,竟使人心豚震断而死这种事未免大去了。”
霍宇寰沉吟道。“当然,三弟说过,这可能是凶手放布的疑阵,企图嫁祸……”
无为道长接口道:“金刀许武不是泛泛之辈,凶手既能神不知鬼不觉将他杀死,身手之高,已达惊人的境界,应该没有放布疑阵、嫁祸别人的必要了。”
霍字表一怔,道:“你的意思是”
无为道长道:“小弟认为盈宗玉师兄妹所说经过,未必全是真话。这两人年纪虽轻,心机却十分深沉,否则,也想不出‘宝箱藏人’和‘琉璃指路’的绝计来。”
霍宇寰凝神地听着,没有开口。
无为道长又接道:“即使他们说的是实话,那也只怪金刀许武怀壁招灾,咎由自取,咱们又何必为他树下强敌……”
霍宇复忽然笑起来,道:“二弟一向艺高胆大;今天怎么也畏怯怕事了?”
无为道长道:“小弟并非怕事,而是为大哥一世英名着想,俗话说得好:‘烦恼皆因强出头……”
霍宇寰侧目又问:“三弟,你以为如何?”
罗永湘道:“我以为二哥的顾虑很对。咱们与金刀许武素无渊源,不可全信一面之词,至少,也应该先查明来人所说是否都是真话。”
霍宇寰含笑道:“你怀疑他们此来是另有目的吗?”
罗永湘摇头道:“小弟不敢如此断言。但‘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霍宇寰哈哈大笑道:“好一个腐儒之见,我看你们真是江湖越老,胆子越小了。”
无为道长和罗永湘都默默低下了头。
霍宇寰道:“我看那孟宗玉和林雪贞,一个奇才天纵,一个冰雪聪明,年轻人锋芒太露,容或有之,但决不是虚伪奸诈的小人。我虽不敢自夸目光有什么独到之处,这些年来,阅人甚多,相信还不致看走眼。”微微一顿,又接道:“再退一步说,即使他们果真另有目的,那也用本着疑棋,他们姑妄言之,咱们就姑委听之,等到查证以后,真相启明,只要咱们自问无亏道义良心,又何畏于宵小伎俩?”
无为道长点点头道:“既然大哥这么说,兄弟们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罗永湘抬起头来,问道:“大哥准备如何着手查证呢?”
霍宇寰沉吟了一下,道:“目下唯一线索,只有那些假字画所以,我想先去一趟兰州,或许能查出点眉目来。”
罗永湘道:“小弟愿随大哥同去……”
话犹未毕,铁莲姑恰好一脚跨进来,立即接口道:“我也去!”
霍宇寰摇头苦笑道:“我就知道你们饶不过我,总是拿我当犯人一样看待,无论走到哪儿,都得派人跟着,就像怕我会逃掉似的。”
无为道长道:“大哥不能厚此薄彼,每次总是带三弟和九妹出去,这一次,也该轮到咱们大伙儿都出去逛逛了……”
霍宇寰双手一摊,道:“这倒好,两名解差还嫌不够,还得加派大队人马押着。索性我不去了,你们去吧1”
三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铁莲姑道:“大家都不用争了,谁去谁不去,任凭大哥挑选,不就结了吗?”
霍宇寰连忙摇头道:“我不敢挑选。”
铁莲姑道:“为什么不敢?”
霍宇寰道:“如果我没有挑着你,你会甘休?”
铁莲姑扬眉道:“我当然是例外。不管你挑着挑不着,反正我是跟定你了……”忽然发觉话中有语病,急忙掩口,粉脸上刹时飞起两朵红云。
罗永湘识趣地站起身子,微笑道:“时间不早了,大哥且请安歇,明天再从长计议吧。”
向无为道长递个眼色,两人告退出房而去。
霍字复也未挽留,举臂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呵欠,喃喃道:“啊!人过中年,转眼就老哪,偶尔熬次夜,竟这般困乏。”
铁莲姑没开口,只有意无意地膘了他一眼,低头走进卧室,替他展开了被褥。
霍宇寰道:“九妹,客人都安置好了吗?”
铁莲姑自顾理床,默不作声。
霍字复又适:“兄弟们都散了没有?”
铁莲姑仍旧没有回答。理好床褥,又去收拾桌子。
霍宇复关了笑,道:“怎么不说话啦?生大哥的气了?”
铁莲姑撇撇嘴,轻哼道:“有什么好说的,反正也挑不着我……”
霍宇寰哈哈大笑,和衣倒在床上,对铁莲姑那满含幽怨的心声,竟未置一词。
铁莲姑木然呆立了片刻,忽又幽幽叹一口气,道:“你尽管装聋作哑吧,十年滴水能穿石,我就不信人心会是铁铸的
话没说完,一扭头,快步奔了出去。
霍宇寰还在笑,但笑声已渐渐变了在他锐利慑人的环目中,不知何时,竟泛起了一层朦胧泪光。
兰州,旧名金城郡。自古以来,即为通西域的要道。
到兰州城来的,无论华夷,都以经商贸易者居多。
凡是来兰州经商贸易的,无论华夷,都知道兰州有一位顶顶大名的“金老爷子”。
金老爷子排行老三,所以又称“金三太爷”,亲近些的索性就称他“三太爷”。
其实“金老爷子”也好,“金三太爷”也罢,这都是在他有了钱以后的称谓,当年“三太爷”还没有发迹的时候,他只有一个名字鬼眼金冲。
那时候,如果有人叫他一声“金老三”,已经算是很看得起他,很抬举他了。
鬼眼金冲自幼孤贫,他的发迹,倒也并非偶然。
其人天资聪敏,常与番商交往,会说西域四十八国番语,对古董字画更有惊人的鉴别能力,因此深获番商信任,兰州城三年一度的“万宝大会”,任何古董字画,如果没有经过金冲的鉴别和品评,番商们是决不肯出价的。
这一来,因缘际会,鬼眼金冲的财源便如黄河般滚滚而来,数年之间,竟成巨富。,一个人“命中注定八合米,走遍天下不满升”。同样的道理,若是命里注定要发财,那真是连山也挡不住。
鬼眼金冲白手成家,犹可说是他的天赋聪明,偏偏他年近半百,又讨了个如花似玉的“金三女乃女乃”,更不知羡煞了多少人。
提起这位金三女乃女乃,可真是大大的有些来头。
她娘家姓石,父亲名叫石超然,人称“铜锤铁胆”,在西北一带武林中,的确是位响当当的人物。
石家不仅有名,而且有钱。据说他们的先祖,便是昔年富甲天下的“金谷国”主人石崇。
传至石超然这一代,弃商习武,家声更盛,石超然娶了四房妻妾,共生了十三个儿子,号称“十三太保”,却只有石绣云这么一位独养女儿……
绣云小姐非单人长得美,持家主事尤其精明能干,可惜“胎里残”,一生下来,左脚便有些破,所以,石超然不忍心逼她练武,只让她帮助家务。
谁知这位绣云小姐竟是天生理财的能手,对别的事全无兴趣,唯独对盘弄金钱,特别偏爱,五岁时便打得一手好算盘,七岁时已能独掌全家税赋收支,十三岁以后,简直跟她先祖石崇一样精明,成了理财的专家了。
豪门千金、富家小姐,自然少不了有许多妄想攀龙附凤的人家前来求婚,但石小姐全看不中意,迟迟没有订亲,足足十九岁了,仍然待字闺中。
有一次,为了鉴别一件古物,鬼眼金冲应邀到石家作客,绣云竟对这位年已四十七八的半百老光棍一见钟情,决意非君不嫁。
石超然心里虽然看不起金冲,无奈拗不过女儿,迫不得已,反央人向金冲提亲,并且许了一笔极厚的妆彦,才将婚事谈妥。
金石联姻这件事,当年轰动了整个西北,据说迎娶那天,石府的陪嫁抬箱,整整排了三十里路,箱子里一半是四季衣物,一半是金砖银锭。单绣云小姐携带过门的私房银子,就有好几十万两。
鬼眼金冲既发了古董财,又发了一笔妻财,从此身价百倍,成了兰州城中第上富豪。
一个人有了钱,少不得要享受享受。鬼眼金冲一旦发了迹,便在兰州城北对岸白塔寺下,购地动工,兴建了一座“啸月山庄”。
吟风啸月,本届雅事,但鬼眼金冲并非为了风雅,他兴建这座啸月山庄,一则是贪图生活享受,二则是炫耀财富,最重要的,是为了收藏那些价值连城的古董珍玩。
自从金三女乃女乃过门,耳提面命之下,鬼眼金冲开始以贱价收购各种膺品古董,然后以高价转卖给不识货的波斯商人,却将那些真正的古董据为己有,收藏在啸月山庄密室中。
于是,金家的财富越积越多,几乎已驾凌昔年的石崇之上了。
谁知就在金家鸿运当头的时候,突然晴天一声雷,竟传出金三太爷暴病身亡的消息……
这消息和当初金石二家联姻的事,同样轰动了整个西北。有人惊愕,有人叹息,也有人暗暗幸灾乐祸。
甚至有人缺德的造谣,说是老夫少妻,金三太爷为了效命床第,误服虎狼之药,以致落得虚月兑而死。
更有人说是金三太爷强占了一户破落人家的祖传古董,那人一气之下,悬梁自尽,到阎王殿告了“陰状”,金三太爷是被无常鬼活捉了去的,临死时,七窍流血,半夜听见铁链声响,窗子外面还留着鸡爪脚印……
无论人们如何猜测,金三太爷的突然暴卒,算得是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消息才传到城里,许多人趋势附炎的人,便纷纷涌过黄河浮桥,赶往啸月山庄去吊唁致祭了。
有钱人家好办事,金三太爷暴卒的消息传出不到半日工夫,啸月山庄内已经扎起一座巍峨灵堂,全庄内外,一片编素,哀乐齐奏,哭声雷动。
由兰州北城到黄河浮桥,沿途铺了白沙,浮桥上,缀满了白色菊花,直达北岸庄门前,全是夹道素幡,迎风招展,一列列芦席棚,陈列着素花丧带,任人取用,香案连绵,宛如长蛇。
灵堂中,香雾镣绕,三四拨吹鼓手伴奏哀乐,致祭的人由右侧进,左侧退,顺序拍香行礼,然后转过左边席棚,便是招待素斋的地方。
席设百余桌,无论相识不相识,行过礼,坐下便吃,菜肴如流水艇上桌,终日不断。
金三女乃女乃预先已交待执事的人,不论亲戚朋友,一概不受典仪,穷困远道来的,还赠送盘川,所以致祭用的香烛纸钱便全部由丧宅自家供应换句话说,只要来灵堂行个礼,不管认不认识,有吃有喝外,还可以拿几文回去。
豪富人家办丧事,苦哈哈们可乐了。呼朋唤友,成群结队赶来吊丧,吃饱一顿又一顿,竟有留连终日,舍不得离去的。
啸月山庄,真个是车如流水马如龙,人潮汹涌,比迎神赛会还要热闹。
开吊第一日,用祭的客人就险些挤塌了黄河浮桥。直到日落以后,人潮才略见疏散。
人潮舒散后,灵堂前出现了老少五个人。
前面是两名丰神俊秀、衣着华丽的少年男女,搀扶着一个巍颤颤的老夫子,后面跟随着一对中年夫妇,手上挽着一只柳条篮子。
那老夫子穿一件宝蓝色的儒衫,看年纪,已有六旬开外,脸上布满皱纹,鬓角露出白发,举止行动,也显得有些老态龙钟,但从衣饰上看,分明是个有钱的富翁。
两名少年男女,都只有二十来岁,好像是老夫子的孙儿女辈。
后面那对中年夫妇,男的满脸虬髯,女的粗眉大眼,无疑是随侍仆妇的身份。
那老夫子一脚跨进灵堂,面上早已泪水纵横,望着白布慢前的灵位,嘶声叫道:“兄弟,你就这么忍心?撇上老哥哥先去了么?”
话未毕,更泪如雨下,放声大哭起来。
棚内哀乐齐奏,司礼的本想招呼上香行礼,无奈那老夫子竟哭得声震全堂,难以休止。
灵堂前执事接待的人,都不认识这位老夫子是金三太爷的什么亲戚挚友?只得上前安慰道:“老人家先请节哀,莫哭坏了身体……”
老夫子顿足哭道:“我还要什么身体?一步来迟,活生生的人竟见不到了,我也索性死了吧,还要这残命做什么?”
旁边那少年公子劝道:“爷爷,人死不能复生,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金爷爷不幸故世,你老人家应该先行礼上香,聊尽故情,也让死者心安呀!”
执事的人忙道:“这位公子爷说的对,死者为大,入土为安。老爷子再有千言万语,留着等上过香慢慢细说也还不迟……”
那老夫子没等他说完,照着他脸上就是“呸”的一口浓痰,骂道:“还不迟,你懂个屁!我为什么难过?就是为了太迟啦。”
少年公子急忙陪礼道:“这位大哥请包涵,我爷爷脾气不好,性子又急,冒犯之处,还请海涵。”
执事人白挨了一口浓痰,又不便发作,只好苦笑道:“没关系!没关系”
谁知话犹未毕,“呸”地一声,脸上又挨了一口浓痰。
那老夫子怒目叱道:“你还敢说没关系?知道我这些珠子是哪一朝代的古物?一颗要值多少金子吗?我一家老少不辞千里赶来,为的是访晤故人……怎么会没关系?”
那执事的人被他骂糊涂了,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老夫子气犹不息,连声道:“何义,把珠子拿出来,给这些没见过世面的蠢货瞧瞧,看谁还敢说没关系?”
身后虬髯大汉答应了一声、掀开手中柳条盘子。
“啊”
随着一片惊呼,满屋人声顿时肃静下来。
敢情那柳条篮子里,竟满满盛着一蓝光采夺目的明珠,每一颗都有鸽蛋般大小,少说些,也有百颗左右。
这许多无价明珠,居然用柳条篮子盛着看来老夫子果然是位大富翁……
满屋子人都眼睛发直,呆呆地望着那一篮明珠,又惊,又羡。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那执事汉子更是惊得张大了嘴,如痴如傻,怔忡木立,浓痰顺着脸颊流进了嘴里,也忘了拭擦。
老夫子又向灵位硬咽叫道:“金兄弟,你看见这些珠子了没有?究竟是你去得太早?还是我老哥哥来得太迟?如今你撒手一走,世上还有谁能替我鉴别这些珠子呢?金兄弟,你怎么不说话?怎么不说话啊况
说着说着,老泪又潮涌而出。
旁边那少年公子一面吩咐收好明珠,一面温语劝慰,右侧少女也拭着眼泪道:“爷爷,不要难过了,咱们没见到金爷爷,等会可以见见金女乃女乃,也算不虚此行了。”
老夫子挥泪点头道:“自然要见见她,多年阔别,迄未聚晤,只知道作金爷爷成了家,我还没有见过那位弟妹呢。”
少年公子道:“爷爷请行礼,我替你老人家上香。”
老夫子道:“不,你们兄妹也该跟爷爷一同行礼,叫何义侍候上香吧。”
那虬髯大汉领命上前,点燃三柱香,高声道:“大名府何老爷,率孙少爷孙小姐上祭。”
直到这时候,大家才知道这位老夫子姓何,是由大名府来的。
司礼人如梦初醒,急忙道:“何府上绕。奏哀乐!””
乐声一起,何老夫子带着两个孙儿女,恭恭敬敬向灵位行了大礼。
礼毕,何老夫子顺手从柳条篮里取了一颗明珠,问道:“帐房在什么地方?”
一名肩上佩着丧带的汉子连忙迎过来,含笑道:“何老爷子的盛情,敝在敬领了,家主母吩咐过,请亲戚友,一律不收利品。”
何老夫子眼睛一翻,道:“你是谁?”
那人道:“小可名叫李顺,是庄里管事。”
何老夫子哼道:“你管的什么事?旁人礼品可以不收,我跟你们庄主是什么交情?也能不收么?”
李顺讷讷道:“这个”
何老夫子喝道:“什么这个那个的?去把你们帐房叫来,我倒要问问他,是嫌礼太轻?
还是看不起我何某人?”
李顺忙道:“老爷子言重了,这是家生母的吩咐,咱们做下人的,作不了主……”
何老夫子冷笑道:“我正要见见你家主母,你去禀告一声,就说这颗珠子,是我老哥哥送给弟妹的见面礼,问她收不收?”
金三女乃女乃就在灵慢背后,自从何家五个人一进灵堂,诸般经过,全部亲闻亲见,她虽然记不起丈夫什么时候交了这样一位姓何的朋友,但瞧这何老夫子身携上百无价明珠,言词又十分恳切;早已暗中留意了。
这时听见慢外为礼品争执,忙命丫环传话道:“何老爷子厚赐,却之不恭,只好拜领了。夫人吩咐李管事好好招待老爷子和孙少爷孙小姐侧厅休息,等客人略散,夫人便亲来拜见。”
何老夫子夸赞道:“这还像话。弟妹不愧是名门出身,为人行事,总要分个亲疏远近才对。”接着,又感慨地叹了一口气,接道:“可惜金兄弟无福,有此贤妻,竟而撒手西归了。”一面叹息,一面又忍不住举袖拭泪。
灵堂内外许多人,都暗暗感到诧异鬼眼金冲白手成家,一向待人刻薄寡恩,不料竟会结交到这么一个情深义重的朋友,而且又是这般有钱?
有钱的人,总是处处受人尊敬的。
李管事肃容进入侧厅,侍候唯恐不周到,茶水点心流水般送来,眼看已届晚饭时候,又亲自去厨房交待,特别整治了一桌极丰盛的酒席,作为待客之用。
不多久,金三女乃女乃梳洗整齐,重新更换了素眼,由两名丫环搀扶着,一拐一拐来到了侧厅。
何老夫子情绪刚平静了些,一见金三女乃女乃,登时又勾起了伤感。
彼此施礼落座,何老夫子便嘘问道:“弟妹,金兄弟生前,可曾跟你提过我这个不成器的老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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