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梦卿离开了贝勒府后,直奔九门提督府。
这是理,也是礼,固然,当初纪泽把自己的一双亲生骨肉送进天牢,换出了忆卿及小霞,是冲着神力威侯傅小天,但怎么说那当日的忆卿,如今的朱汉民是他夏梦卿的儿子。
既然人到了北京,九门提督府近在咫尺,他能不去一趟?
在九门提督府,他没有坐多久,因为看着他投入九门提督府,又看着他腾空离去,其间逗留工夫,要比在贝勒府短得多,那也因为夜太深,他不好打扰人太久。
带着那位和相府的死士,他又驰往东郊。
东郊那丐帮北京分舵的那座破庙,如今是黑黝黝,静寂寂地耸立在树林前,夜色中。
望着那座二十年未见的破庙,有感岁月悠忽,二十年一瞬,如今旧地重游,夏梦卿不禁顿生许多感慨。
转眼之间破庙已近了,夏梦卿立刻缓形来,他这一缓形,身后那黑衣汉子自然也跟着缓了下来。
刚一缓形,那黑衣汉子突然颤声开了口:“夏大侠,你要把我带到哪儿去?”
夏梦卿含笑说道:“丐帮北京分舵,再做一次客……”
话声未落,一声沉喝划破寂静夜空:“丐帮分舵重地,不容乱闯,来人请止步回头。”
夏梦卿笑了笑,道:“听见了么?都是阁下扰人安眠,惊人好梦……”
立即扬声说道:“说话的是哪位,请现身一见!”
三条人影一前二后由破庙中射出,疾若鹰隼,一闪而至,落在夏梦卿面前一丈处,夏梦卿带笑赞道:“好身法!”
那三个要饭化子,后面的两个手持打狗棒,前面的一个两手空空,后面的两个,俱在中年,前面那个较为年轻,那是郝元甲的得意高足褚明。
褚明一双犀利目光直转,道:“夸奖了,阁下是……”
夏梦卿笑道:“你若不认识我,那该打,忘了么,你适才那身法是我教的?还有当年城外拦车报信……”
褚明“啊呀”一声,脸色大变,道:“您是夏,夏大侠……”
夏梦卿笑道:“还好,记性不坏……”
他这里话尚未说完,褚明翻身便跑,一路惊喜大叫?:“师父,快起来,瞧瞧是谁来了,师父,快起来……”
他这叫声足能震动半个北京城。
刚进庙门,破庙内闪出了火眼狻猊郝元甲,一头苍苍白发如乱草,瞪着满布血丝的老眼,劈头便喝道:“三更半夜你鬼叫个什么,还不闭嘴!”
褚明如今可不听话了,往后一指,急急说道:“师父,您快瞧,是谁来了。”
郝元甲刚抬老眼,夏梦卿已然含笑发话:“郝舵主,别来无恙?夏梦卿特来拜望!”
郝元甲直了眼,旋即神情狂震,须发暴张,喃喃说道:“老天,会是夏大侠,这难道是梦中……”
褚明一旁笑道:“您咬咬指头试试。”
郝元甲没听徒弟的话,一个腾身,如飞射落夏梦卿面前,直着眼说了一句:“夏大侠,你想死郝元甲了。”
颤巍巍地翻身便拜。
夏梦卿伸手把他扶住,难掩激动地笑道:“当年旧识,莫逆至交,郝舵主怎好……”
郝元甲颤声说道:“夏大侠,就是叩上十个头,也是应该的。”
夏梦卿笑道:“没这种说法,郝舵主,一向可好?”
郝元甲道:“托您的福,只是头发全白了。”
夏梦卿道:“褚明都这么高了,你我怎能不老?”
郝元甲老眼凝注,摇头笑道:“夏大侠神采风范可仍一如当年!”
夏梦卿摇头一笑,尚未说话。
郝元甲身后,褚明抢前一步道:“褚明还没给您叩头呢!”
砰然一声跪了下去。
夏梦卿便要去扶,郝元甲正色说道:“夏大侠,我都应该叩十个,他更该叩百个。”
说话间,褚明已恭恭敬敬地叩了个头,爬了起来。
夏梦卿连称“生受”,郝元甲道:“夏大侠怎还跟他客气,您是什么时候到北京的?”
夏梦卿道:“到了一会儿了,刚去过德贝勒及纪大人处。”
郝元甲急问道:“见过郡主了么?”
夏梦卿立时有点不自然,道:“还没有,我会去的,她还在白云观?”
郝元甲点了点头,赔笑说道:“恕我大胆,您是该去看看。”
夏梦卿道:“是的,郝舵主,我知道。”
郝元甲未再多说,举手让客,却一眼瞥见那肿着半张脸,站在夏梦卿身后的那黑衣汉子,一怔,忙道:“夏大侠,这位是……”
夏梦卿笑了笑,道:“和-府中的护卫,刚在贝勒府被我请了来!”
郝元甲脸一变,褚明便要拿人。
夏梦卿伸手一拦,道:“褚明,跟我来此是客,该好好款待人家。”
褚明迟疑着应了一声,未再动。
夏梦卿说完话,与郝元甲并肩行向破庙。
褚明深注那黑衣汉子一眼,突一摆手,道:“夏大侠既有吩咐,我不敢不遵,阁下是客,请!”
侧身让了路。
那黑衣汉子脸上神色好不难看,迟疑着举步行进。
破庙中神殿上落座,夏梦卿有座,那黑衣汉子也有座,夏梦卿有茶,那黑衣汉子也有茶,的确是备受款待。
坐定之后,褚明第一个忍不住问道:“夏大侠,汉民来过北京了,您知道?”
夏梦卿点头说道:“我知道,我在南昌碰见了他,听说你俩很要好。”
褚明嘿嘿笑道:“我俩一见就投缘,不过,不过,他刚到北京的时候,演的那出戏害得我差点跟他打架,他可好?”
夏梦卿笑了,道:“好是好,只是少不经事,差点没把命送了。”
郝元甲与褚明一惊,忙问所以。
夏梦卿遂把经过概略地说了一遍。
听毕,郝元甲摇头说道:“好狠毒的手法,只是我怎没听说邬飞燕还有个妹妹?”
夏梦卿摇头说道:“知道的人不多,那邬飞燕也始终没跟她在一起。”
郝元甲叹道:“一母生九种,想不到邬飞燕还会有这么个好妹妹,这真是位难得的好姑娘,恐怕那邬飞燕饶不了她。”
夏梦卿道:“我已经给她安置好了一个去处,那地方十分安全。”
郝元甲点了点头,忽地笑道:“这下好了,您出来,霍大侠三位也出来了,有您四位,何愁灭清教不灭,匡复大业不成?”
夏梦卿摇头说道:“对付灭清教恐怕要很费上一番手脚,至于匡复大业,那更不是一朝一夕可成之事。”
郝元甲道:“夏大侠,这话怎么说?”
夏梦卿道:“灭清教新聘两位护法,这两个魔头,除了我之外,宇内无人能敌,便是霍玄三个联手起来,也难接他两个手下百招,汉民勉力可敌其一,却难敌其二,再加上他两个放出了我当年囚禁在北天山死谷中,那智慧如海的布达拉宫阿旺藏塔法王,郝舵主且看是否易与?”
郝元甲失声说道:“有这等事?那阿旺藏塔法王没死?”
夏梦卿道:“我一念顾惜他那超人的智慧,却不料留了后患。”
郝元甲道:“那两个护法唯夏大侠能敌,但不知是……”
夏梦卿道:“俱是宇内硕果仅存的大魔头。”
他没说是谁!
郝元甲不糊涂,也未再问,沉默了一下,他改口说道:“二十年来夏大侠侠踪未现武林,这回突然来到北京……”
夏梦卿道:“有三件大事,一来为探望诸位当年旧识,二来为汉民求亲下聘,三来为……”
“求亲下聘?”郝元甲急问道:“夏大侠,那是谁家姑娘?”
夏梦卿淡淡笑道:“郝舵主该很熟,德贝勒的掌珠。”
郝元甲一声惊呼,立即怔住。
褚明却大叫一声,一跳老高:“好哇,汉民本领真大,一趟北京他没白来,前后才几天?在这儿的时候,他还装……”
郝元甲定过神来,说道:“这么说来,夏大侠您是……”
夏梦卿道:“不能让朱家负人太多,害人太苦,我也不忍让上一代的悲剧重演于下一代,同时兰珠也令我感动。”
接着,又把详细内情说了一遍。
听毕,郝元甲激动地笑道:“好事,好事,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怪道那么久未见那位小郡主了,原来是……哈,这个情字的确是够伟大的……”
旋接道:“夏大侠,但不知……”
夏梦卿道:“还早,总该等诸事告一段落之后。”
郝元甲道:“这一杯喜酒……”
夏梦卿笑道:“少不了郝舵主的就是。”
郝元甲大乐而笑,声响屋宇。
褚明一旁叫道:“好哇,到那时候我去唱段‘莲花落’,闹新房去。”
笑过一阵之后,郝元甲道:“夏大侠那第三桩要事……”
夏梦卿道:“那就要借重贵分舵了!”
郝元甲一怔,道:“但请吩咐,只要您认为用得上……”
夏梦卿道:“如果我料想不错,德贝勒府与九门提督府不久将会有场大变故,这事一大半由我朱家而起,我不能不管……”
郝元甲一惊道:“夏大侠是说……”
夏梦卿道:“灭清教在武林中受到打击之后,必然转而向朝廷找报复,德贝勒和纪大人是他们的报复对象……”
郝元甲神情猛地一震。
夏梦卿接着说道:“他们可能利用和-在弘历面前说话,一个亲贵之女郡主下嫁叛逆之子的罪名,便足以抄斩满门,所以……”
郝元甲机伶一颤,道:“夏大侠是要丐帮北京分舵及时救援?”
夏梦卿点头说道:“正是如此,贵分舵人手恐还不够,请郝舵主近期内上书总舵调派高手来京,早做准备。”
郝元甲猛一拍胸,道:“这个夏大侠只管放心,交给郝元甲了,郝元甲说什么也要保得德贝勒及纪大人夫妇的安全。”
夏梦卿说道:“我先谢了,但请郝舵主记住,至时一切由不得他们几位,便是硬架也要把他几位架走。”
郝元甲道:“郝元甲遵命,请夏大侠示下,把他几位送往何处?”
夏梦卿道:“贺兰山孤遗山庄。”
郝元甲道:“郝元甲遵命。”
夏梦卿道:“不敢当,全仗贵帮鼎力。”
郝元甲道:“夏大侠怎跟丐帮客气起来了!”
夏梦卿道:“不是客气,是应该的,郝舵主,这件事不宜外泄。”
郝元甲道:“夏大侠放心,郝元甲能守口如瓶……”
话锋微顿,忽地皱起眉锋,略一迟疑,道:“另有一件事,不知朱少侠有没有向夏大侠禀报过?”
夏梦卿道:“郝舵主是指哪件事?”
郝元甲道:“就是有关霞姑娘……”
夏梦卿笑道:“郝舵主,小霞现在南昌。”
郝元甲一怔,惊喜说道:“这么说霞姑娘她并没有……”
夏梦卿道:“这件事暂时独瞒汉民一人。”
郝元甲须发倏颤,道:“谢天谢地,谢天谢地,我说嘛,傅侯忠义一生,怎会断后?”
蓦地里一声鸡鸣远远传来。
夏梦卿一怔侧顾,这才发现窗上已透曙光,不禁失笑,道:“全神贯注谈话里,顷刻不知东方白,郝舵主,我要告辞了。”
郝元甲忙道:“夏大侠要到哪儿去?”
夏梦卿道:“出家人都起得早,我该去看看郡主了。”
郝元甲道:“夏大侠在北京还有多久停留?”
夏梦卿道:“我还得赶回江南,所以看过郡主后,我马上就走。”
郝元甲神情有点黯然,道:“夏大侠来去匆匆,难慰人……”
夏梦卿笑道:“喝喜酒时何妨在孤遗山庄多盘桓些时日?”
郝元甲笑了。
夏梦卿忽地转注那面目陰沉的黑衣汉子,道:“我还没有请教。”
那黑衣汉子忙道:“夏大侠,我叫柳兆基!”
夏梦卿道:“柳壮士是汉人?”
那柳兆基有点羞愧,点了点头。
夏梦卿道:“既是汉人就好,柳壮士,贝勒府、这儿,所有的话你都听见了,我不难为你,你请回和-府去吧!”
那柳兆基一怔,夏梦卿淡然笑道:“我这个人从不作虚言。”
那柳兆基道:“先前不知道是夏大侠,否则我天胆也不敢……”
夏梦卿摆手说道:“那已成过去,不必再提,你走吧。”
柳兆基倏地站起,举步向外行去。
褚明目注夏梦卿,夏梦卿摇了摇头。
柳兆基刚走两步,倏地转了回来,道:“夏大侠,我不回去了!”
夏梦卿道:“柳壮士,回去报告和-一切,这是一桩大功。”
柳兆基脸一红,低下了头,很快又抬起了头,道:“夏大侠,恕我一念之差,一步走错,柳兆基愧对汉族父老,所作所为,不敢再贻羞祖宗……”
夏梦卿笑了,道:“我对柳壮士只有敬佩,但我仍请柳壮士回去。”
柳兆基一怔,随即肃然躬身:“多谢夏大侠不弃,柳兆基决不负所差!”
转出大步行出庙去。
夏梦卿含笑点头……
口口口
白云观后的春花园永远是宁静的,尤其是在清晨那曙色里。
在清晨曙色里的春花园,如今是嫣红酡紫,青翠满目,一片春色,美不胜收。
早晨的空气,清凉而新鲜,清凉新鲜中,犹浮动着阵阵醉人的暗香。
就在这浮动的醉人暗香,清凉而新鲜的空气里,那朱栏小桥之上,正站着个有着无限美好身影的道装人儿。
她,一双美目正望着那翠绿枝头的半枚蓓蕾。
虽然,这不是东风里的第一枝,但在颗颗晶莹露水的滋润下,它总是美的,而且给人一种舒服的感受。
她正是昔日的娇贵郡主德怡,如今的美道姑。
她,德怡,默默地望着枝头,这儿的一切都浸沉在一个“静”字里,神仙画境,花面交映,德怡,她永远是那么美!
当年,她娇艳得火辣,如今,她明丽得清奇。
也许,这就是十几年三清生活,修心养性,昔日如今的不同处。
突然,这春花园中有了动静——
那是德怡她轻抬那欺霜赛雪的皓腕,伸出那晶莹如玉的玉指,轻轻地弹碎了枝头一颗露珠。
珠碎,化为带着五彩晶莹光华的无数颗,一闪纷坠而下,坠入了那桥下清澈碧水之中。
而就在这时,蓦地里一声轻叹起自她背后:“郡主何其忍心!”
德怡一惊,前飘数步,霍然转身,刹时,她直了眼,怔住了,眼前,小桥的那一端站着个人,是夏梦卿!
好半天,她才憋出一句:“是,是……你……”
夏梦卿不安地举手一揖,含着强笑,道:“是我,郡主,夏梦卿特来拜望郡主!”
德怡身形一颤,闪身便欲冲过去,但,才动,她又停住了,那是因为乍相见的一种激动,刹时间她又平静了。
到底,她是个已出了家的人,十多年的淡泊清静生活,她的心,几几乎已成了一池止水。
倏地,她含笑说道:“快二十年不见了,一向可好?”
夏梦卿道:“谢谢郡主,郡主也好?”
“好。”德怡郡主点头说道:“我很好,你看我这种离群独处的生活,不是挺好么?”
夏梦卿道:“郡主容颜依旧,可喜可贺,我却老多了。”
“容颜依旧?”德怡笑道:“岁月不饶人,你不看我两鬓已见灰丝?”
夏梦卿道:“那是因为郡主为小儿女辈躁了太多的心!”
德怡道:“免不了的,出家人也不能完全丢弃亲情,这是人性,我不以为对小儿女辈,你会漠不关心。”
夏梦卿道:“所以我比郡主老得多,脸上的皱纹已连成一片。”
德怡笑了,看起来竟颇为自然。
夏梦卿道:“郡主,我想先看看傅侯伉俪的……”
德怡道:“迁走了,改葬在万寿山去了。”
夏梦卿呆了一呆,道:“迁走了?”
德怡点头说道:“几天前皇上下了手谕,改葬傅侯夫妇于万寿山上,这是忆卿来京的时候,皇上当面答应他的,你不知道?”
夏梦卿道:“我知道,但没有想到会这么快便办到的事。”
德怡道:“只要他愿意做便办到的事,能够记住,那还不是一句话?”
夏梦卿抬眼望了望德怡适才手指处,道:“郡主,那里还有两座青冢,是……”
的确,那里是还有两座翠绿坟头。
德怡娇靥微红,忙道:“那是纪泽一对儿女的……”
夏梦卿愣然凝注,道:“据我所知,纪大人夫妇的一对儿女,是葬在纪府后院。”
德怡呆了一呆,娇靥更红,旋即,她淡笑说道:“告诉你也无妨,那有一座是我为自己预备的,那另外一座,是我当年所做的傻事,如今想想真可笑,那是为你预备的,只因为你告诉过我一句‘愿卜来生’……”
夏梦卿“哦”地一声,一袭雪白儒衫无风自动,脸上的神色难掩心中的感受,那是激动还带着无限羞愧与歉疚,半天说不出话来。
德怡却泰然安详地一笑又道:“你是要在这儿谈,还是屋里坐坐?”
她是有意改变话题,夏梦卿怎的不懂,忙道:“郡主,我是客随主便。”
德怡笑了笑,道:“看来,多年不见,你更会说话了,请屋里坐坐吧!”
说着,轻举皓腕肃客。
进屋,坐定,德怡问起朱汉民。
夏梦卿遂概略地把朱汉民的情形说了一遍。
听毕,德怡变色说道:“好厉害的邬飞燕,简直比当年雷惊龙还狠嘛!”
夏梦卿点头说道:“事实如此,她有昔日布达拉宫那位阿旺藏塔法王为助,一切自比当年雷惊龙要高明得多。”
德怡道:“早知有今日,当年你就不该留那阿旺藏塔法王。”
夏梦卿道:“我是怜惜他那超人智慧,谁知道不知悔改?”
德怡望了望他,道:“你也见着了小霞?”
夏梦卿点了点头,道:“我早知道郡主不会坐视不顾的。”
德怡道:“那我成了什么人?……去过我哥哥及纪泽那儿了么?”
夏梦卿道:“去过了,我一来便先去贝勒府。”
德怡淡淡笑道:“你会去我哥哥那儿,这倒很出人意料之外。”
夏梦卿道:“郡主,彼此的交情不凡,说什么我也该去看看。”
德怡道:“你很会说话,你一定有什么事,不然你决不会来北京,更不会去我哥哥那儿,当然更不会来看我,对么?”
夏梦卿点头说道:“不瞒郡主,是有事,至于……”
“我说嘛!”德怡截口说道:“至于什么?你要是专为来看我们几个,当年我送忆卿给你的时候,你就不会避不见面了。”
夏梦卿歉然一笑,道:“郡主还记得当年事?”
德怡扬了扬眉,道:“我永远也忘不了,姑不论你是为什么避不见面,便看在我千里迢迢,冒杀身灭门之险,给你送儿子去这一点,你也不该那么忍心,那么不通人情。”
夏梦卿不安地笑道:“郡主,我现在致歉还来得及么?”
德怡淡淡笑道:“来不及又如何?我还能把你怎么样,你不愿见我,难道我还能死皮赖脸地非见你一面不可。”
夏梦卿叫了一声“郡主”,住口不言。
德怡忽地摇头笑道:“看来我这个出家人,还不能完全屏绝嗔念……”
顿了顿,接道:“告诉我,你有什么事?”
夏梦卿抬眼说道:“郡主,少林俗家高弟,登封霍天民有位掌珠……”
德怡一惊忙道:“怎么样?”
夏梦卿道:“她跟汉民的感情很要好,人也长得美艳无双,可是我知道她就是郡主的侄女,令兄的掌珠……”
德怡大惊道:“你知道了?”
夏梦卿道:“郡主煞费苦心。”
德怡脸色一整,道:“我明白了,你来北京的目的,是告诉我跟我哥哥,让我兄妹把兰珠带回来,不让她跟汉民接近,以免……”
夏梦卿摇头说道:“郡主错了,我是来登门求亲的。”
“登门求亲?”德怡娇靥猛然一变,美目凝注,急道:“我不信!”
夏梦卿道:“事实如此,郡主不信可以问令兄。”
德怡美日瞪得大大的道:“我不信你会答应,这是绝不可能的事!”
夏梦卿道:“事实上我答应了,我不但答应了,而且先为汉民向兰珠下了聘,然后再来北京往贝勒府登门求亲。”
德怡道:“这是当真?”
夏梦卿道:“婚姻大事,岂敢欺骗郡主。”
德怡紧张神态一敛,娇躯倏泛轻颤,良久,她忽转平静,问道:“告诉我,你为什么答应?”
夏梦卿道:“我为什么不答应?”
德怡美目凝注,一眨不眨,道:“总该有个理由?”
夏梦卿欲避无从,只得说道:“郡主的苦心及兰珠的做法令人感动。”
德怡道:“令谁感动?”
夏梦卿道:“令我感动。”
德怡道:“汉民呢?”
夏梦卿道:“他目前还不知道,将来他知道之后,定然会感动的。”
德怡道:“将来?你预备瞒他多久?”
夏梦卿道:“顺其自然,直到不能瞒他为止。”
德怡道:“你有把握他一定会被感动?”
夏梦卿道:“郡主,人非草木,汉民他不是铁石心肠。”
德怡道:“这么说,你生就一付铁石心肠?”
夏梦卿一怔,旋即强笑说道:“郡主,他跟我不同,郡主知道,当年我有了梅霞……”
德怡道:“可是那时她已为人妇。”
“是的。”夏梦卿道:“可是我的心已死,情已枯。”
德怡道:“你还有别的理由?”
夏梦卿道:“郡主,汉民他有个过来人的父亲,而当年我没有。”
德怡道:“你的意思是说,你不愿上一代的悲剧重演于下一代?”
夏梦卿点头说道:“事实如此,郡主。”
德怡道:“可是你别忘了,兰珠她是个满旗女儿,亲贵郡主。”
夏梦卿点头说道:“我知道,郡主,可是她如今已抛弃了一切。”
德怡道:“难道当年我不能?”
夏梦卿道:“那是因为当年我不敢委屈郡主。”
德怡道:“为什么你现在敢委屈我的侄女儿?”
夏梦卿身形倏颤,叹道:“郡主,这中间的理由,我已说得很明白了,难道我如今为小儿女辈的这颗心错了,做得不对?”
德怡缓缓摇头说道:“如今跟当年,你都没有错,错的是德怡。”
夏梦卿哑声说道:“郡主,时隔二十年,事过人老,郡主何苦……”
德怡摇头说道:“你别误会,我说的是实话……”
淡然一笑,笑得有点悲惨凄凉,接道:“其实,你说的不错,时隔二十年,事过人老,尤其我已是个皈依三清的出家人,还提那年轻时候,傻里傻气,痴得可怜的情干什么?”
“不,郡主。”夏梦卿道:“情贵永恒……”
德怡道:“你的意思是说……”
夏梦卿道:“请郡主记住我那句话。”
德怡道:“今生已矣,但卜来生?”
夏梦卿点了点头。
德怡苦笑说道:“有你这句话,我虽已知足,可是来生究竟渺茫无期,也隔得太远,如今我觉得我的命,大大不如我那兰珠侄女儿。”
夏梦卿没有说话,这番话,他没办法接下去。
话锋微顿,德恰又道:“不过,自己的侄女能有这样的福命,这样的归宿,我这个身为姑姑的,也该替她高兴,为她感到安慰了,我那可怜的哥哥,也不会再受一次痛苦打击了……”
抬眼凝注,道:“我哥哥他答应了?”
夏梦卿故意轻松地道;“答应是答应了,却狠狠地把我奚落了一顿。”
德怡扬眉说道:“你感到委屈?”
“不!’’夏梦卿摇头说道:“我欠郡主良多……”
德怡身形又起轻颤,强笑说道:“你说这么多,只有这一句让我听来安慰。”
夏梦卿又默然了。
德怡也沉默了一阵始道:“我没有想到事情会来得这么快,这么容易,如今想想,这件事有点儿可笑,满旗女儿一心想嫁你朱家人,而你朱家的人却想尽办法打算把满旗人赶出关外……”
夏梦卿道:“郡主,那是上一代交下来的使命,同时,由始至今而至永远,我没有把郡主兄妹当满旗人看待。”
德怡道:“而事实上,我兄妹确实是不折不扣的满旗皇族亲贵,一旦有那么一天,我兄妹也是要去的。”
夏梦卿摇头苦笑,终又道:“郡主,为这件事我曾劝过令兄。”
德怡道:“你劝他什么?”
夏梦卿道:“我请他放弃一切退出朝廷,到我那贺兰孤遗山庄去住,一家人永远在一起,那样……”
德怡截口说道:“你知道,那绝不可能,这跟你一样,他也不能放弃自己的立场……”
夏梦卿道:“郡主,这道理我懂,可是为了保全德家及纪家,我势必想尽办法非让令兄及纪大人夫妇早日避离朝廷不可。”
德怡目光一凝,道:“保全?你这话我不懂。”
夏梦卿道:“郡主超智,该懂。”
德怡道:“你是说,这两家将会有什么大变?”
夏梦卿道:“郡主,这是显而易见的,郡主已经知道了,邬飞燕是雷惊龙的情妇,和天仇是他的遗月复子,邬飞燕所以改名宓玉娘,甘心为小嫁给和-,那是有目的的。”
德怡道:“她有什么目的?”
夏梦卿道:“自然是利用和-的权势,以和-做挡箭牌,图报私仇……”
德怡道:“她既组织了什么灭清教,那该另外还有目的。”
夏梦卿不得不点头,道:“事实如此,郡主。”
德怡道:“那你刚才为什么单单隐下这一点?是怕我知道密告朝廷,让她们失掉靠山,对你有不利的影响?”
夏梦卿心头震动,脸上微热,道:“郡主,彼此道不同,她如何对我没有什么影响的。”
德怡淡淡笑道:“只怕不然,固然,她的成功对你不能算好处,可也不能说有太大的害处,只要是对付满清人……”
夏梦卿道:“郡主何妨多谈谈正题。”
德怡道:“好吧,你既不愿听,我就不说了,说你的吧。”
夏梦卿沉吟了一下,道:“她利用和-如夫人的身份为掩护,先害小霞复又打击汉民,这是在武林中,在朝廷方面,她则无时无刻不在想办法利用和-铲除跟朱家有交往的人,九门提督府开棺验骨的事郡主总该知道……”
德怡点头说道:“我知道,可是我也知道皇上已经赦免了我兄妹及纪泽,两家已经没有任何把柄怕人抓了。”
“有!”夏梦卿道:“如今有了个更大的把柄。”
德怡道:“什么?”
夏梦卿道:“皇族亲贵之女下嫁叛逆之子,郡主以为这按贵朝皇律该当哪一条?”
德怡呆了一呆,脸色倏变,半晌始道:“你以为邬飞燕她会知道么?”
夏梦卿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郡主该知道,纸包不住火,这只是迟早的问题,一旦她知道了……”
德怡道:“怎么样?”
夏梦卿道:“除非她今后在武林中无往不利,她或许会暂时将这阵事置诸脑后,否则她一旦在武林中受到致命打击之后,她必然会转移目标,向贤兄妹及纪大人施行报复……”
德怡微微点头说道:“我的确没有想到这一点,想来我哥哥更想不到……”
夏梦卿道:“我暗示过他,他似未懂,又似故作不懂。”
德怡道:“你为什么不对他明言?”
夏梦卿道:“令兄的脾气,郡主还不知道么?”
德怡道:“你是怎么暗示他的?”
夏梦卿道:“我要带走玉珠,托词欲加造就,他不肯。”
德怡道:“你只想为德家留后?”
夏梦卿道:“不只如此,我已请此间分舵郝舵主向丐帮总舵请调高手前来北京,早做准备,一有惊变,立即全力护卫令兄及纪大人夫妇安全,并把他三位送往我孤遗山庄。”
德怡美目深注,哑声说道:“我该谢谢你……”
夏梦卿忙道:“郡主,事由我朱家起,无论从哪方面说,我不能不管!”
德怡道:“如今你不是安排的很好么?”
夏梦卿摇头说道:“不,郡主,我仍希望郡主能劝劝令兄!”
德怡道:“你要我劝他早一些离开朝廷避大难?”
夏梦卿点头说道:“郡主不以为这比至时出手拼斗好得多?”
德怡道:“我有同感,只是,我知道他不会听的,要在以前还差不多,自当年事后,他受小天的影响很大。”
夏梦卿眉锋微皱,道:“郡主是说令兄宁愿落个……”
德怡点头说道:“是的,他绝不愿对朝廷有丝毫的背叛,因为他觉得皇上对他与纪泽太以恩厚,事实上也如此。”
夏梦卿扬眉说道:“郡主是指贵朝皇上赦免了两家那不可饶恕的罪过?”
德怡道:“是的,我正是指此。”
夏梦卿淡笑不语。
“你笑什么?”德怡扬眉问道:“以一个皇上对臣子,难道这还不够?”
夏梦卿道:“我不敢说不够,我只觉得贵朝皇上太会做人。”
德怡道:“不管他是否示恩宠,至少受利的是德纪两家。”
夏梦卿道:“是不错,可是一旦和-说了话,我不以为……”
德怡忙截口说道:“事实上,德家纵是坐了罪,那并不冤枉。”
夏梦卿道:“这么说来,倒是这儿女亲事害了德家,郡主有没有考虑到,假如事情一旦演变到那地步,汉民与兰珠心中的感受如何?’’
德怡道:“我哥哥是不会考虑这些的。”
夏梦卿道:“我问的是郡主。”
德怡道:“我不反对你的安排。”
夏梦卿道:“可是我请郡主在事先劝劝令兄……”
德怡摇头说道:“你知道,我不能那么做,我不能劝自己的哥哥背叛朝廷。”
夏梦卿道:“郡主,那不叫背叛。”
德怡淡淡说道:“我想不出更适当的字眼来。”
夏梦卿皱眉说道:“照郡主这么说,至时要救令兄,恐怕也……”
德怡截口说道:“他不会走的。”
夏梦卿扬眉说道:“郡主,令兄考虑不到,或不做考虑的事,郡主应该考虑到的。”
德怡道:“我考虑到了,那对汉民不好,对兰珠更是一种莫大的打击,她会因而引愧,后果难以想象。”
夏梦卿道:“所以我们为人长辈者,不能不为小儿女辈……”
德怡截口说道:“我或许可以把这话告诉他,但我相信他不会为此所动,你身为第一奇才,难道就想不出办法来么?”
夏梦卿道广我嘱咐了郝舵主,到时就是硬架也要把令兄架走。”
德怡道:“这不就行了么?”
夏梦卿道:“若不能令他心动自愿,就是架走了他,恐怕以后也麻烦。”
德怡摇摇头,苦笑说道:“那是以后的事,只好以后再说了。”
夏梦卿默然半晌,始抬眼又道:“郡主自己有什么打算?”
德怡道:“我已是个隔绝尘世的出家人了。”
夏梦卿道:“郡主以为他们会放过郡主这个出家人?”
德怡抬眼凝注,道:“那么,你要我上哪儿去?”
夏梦卿道:“我想请郡主到我那孤遗山庄去长住。”
德怡猛然一阵激动,但刹时间她又趋于平静,摇头说道:“一个出家人怎好跟在家人同住一处?”
夏梦卿道:“天下名山观庵颇多,只要远离北京……”
德怡道:“什么地方能容我,哪个道观会要我?”
夏梦卿道:“郡主该记得.我已为小霞及那位邬姑娘安排了去处。”
德怡道:“你要知道,小霞已注定是佛门中人。”
夏梦卿道:“可是那位邬姑娘并不一定非叛依三清不可。”
德怡笑了笑,道:“你的意思,是要我跟她去做个伴儿?”
夏梦卿点头说道:“是的,郡主。”
德怡沉默了一下,道:“到时候再说吧,我不能在我哥哥没走之前先走。”
夏梦卿道:“只要郡主答应走,可以跟令兄及纪大人夫妇一起走,不过我要在郡主面前报个备,我要先带走玉珠。”
德怡呆了一呆,道:“我哥哥既然不肯……”
夏梦卿道:“郡主该知道,当年还有个纪大人肯牺牲自己的子女抢救人家的子女,如今可没有第二个纪大人了。”
德怡神情一震,道:“你是说……”
夏梦卿截口说道:“我不得不预防万一,郡主!”
德怡默然不语,刹时间,她脸上的神色很杂乱,杂乱得今人难窥万一,突然,她点了头,道:“好吧,你带他走吧,我哥哥那儿有我说话,什么时候?”
夏梦卿道:“就在今天。”
德怡脸色一变,道:“怎么,你今天就走?”
夏梦卿点头说道:“是的,郡主,我今天就走!”
德怡倏地淡淡一笑道:“早走也好,可以早一点带走玉珠。”
这早走也好,是否完全为了可以早一点带走玉珠,只有她自己知道,当然,夏梦卿也并不糊涂,他心弦震动,表面上含笑,道:“郡主,我的意思也是这样。”
德怡扬眉笑道:“当年一别便是二十年,如今这一别,又不知要多久?”
看来,她笑得很爽朗,很轻松。
夏梦卿心里又是一阵震动,道:“郡主,恐怕不会再有那么久了,邬飞燕不会等上二十年,汉民跟兰珠也不会等上二十年。”
德怡含笑点头,道:“说得是……”住口不言。
在屋中即将陷入那能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前,夏梦卿及时站了起来,含笑说道:“郡主,我这就告辞了。”
德怡跟着站了起来,笑道:“怎么说走就走?”
夏梦卿道:“我想早一点带走玉珠。”
德怡猛然一昂粉首,道:“好,我送你。”
夏梦卿道:“郡主,不必送了……”
德怡笑道:“你那么远跑来看我,我怎能不送送?”
夏梦卿未再说话,转身行向门外,他转身转得非常快,为的是不让她看见他眼中有晶亮之物。
德怡默默地随后相送,一直走完了回廊。
夏梦卿突然回身笑道:“郡主,我来时未经通报,去的时候最好别惊动别人,郡主请回吧,我告辞了。”
德怡停身含笑说道:“那么你走好,我不远送了。”
夏梦卿道了声:“谢谢郡主。”一拱手,腾身飞射而去。
夏梦卿走了,那白色人影电一般地在空际消失了。
望着夏梦卿消失处,德怡呆立如僵,娇靥上没有表情,但那一双美目之中,却汩汩地涌流着两行清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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