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刚出了后院,就直奔了东跨院。
东跨院几间屋里都亮着灯。可是静悄悄的,院子里看不见人。
金刚先找到了马六姐的住处。
马六姐的住处,被安排在离东跨院门没多远的一间小屋里,屋里只马六姐一个人,正在那儿洗脸呢!
金刚敲了敲门框,马六姐扭头一看,忙道:“哟!是您啊!”
忙把手巾扔在盆里,迎了过来。
金刚进了屋:“怎么样?有什么事儿么?”
马六姐道:“没什么事儿,就是楚庆和那狗养的来过两趟,缠着三姑娘说个没完的。”
金刚“呃!”了一声坐了下去,道:“都说了些什么?”
“还不是穷扯淡,”马六姐也坐了下来,道:“那小子还能有什么正经事儿,我看他准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金刚哼了两声,道:“看不出他倒是挺积极的啊!”
“怎么,您是指……”
“恐怕这小子是有意为潘九拉线,弄上一桩大功,想往高处爬!”
马六姐“叭!”地往自己腿上重重拍了一下,道:“我就猜着了!这狗养的,缺德事儿都让他干了。”
金刚道:“让他干吧!我倒正愁没这么个拉线的人呢!”
马六姐一怔,急道:“您是说——”
金刚笑笑道:“六姐忘了,我小妹是来干什么的。”
马六姐又怔了一怔,点头道:“这倒是,这倒是。”
金刚沉吟了一下,道:“麻烦六姐一趟,叫她到这儿来一下。”
“三姑娘?”
“嗯!”
“好,我这就去。”
马六姐站起来出去了,转眼工夫之后,她陪着大姑娘走了进来。
一进屋,大姑娘就冲着金刚道:“大哥宠召,有什么吩咐?”
金刚道:“少耍贫了,坐下来!我有正经事儿要跟你谈!”
看金刚这样,大姑娘还真不敢再说什么,当即就坐了下来,眨动一下美目道:“什么事儿,大哥?”
金刚道:“我开门见山,直截了当。告诉我,你混进来的目的究竟何在?”
大姑娘道:“我,我是想以身试险,让他们来个窝里反,狗咬狗一嘴毛。”
金刚道:“让他们这三个贼头争寻方老板?”
大姑娘点了点头。
金刚一点头道:“好吧!你好好儿做你的,我随时支援你。”
大姑娘一喜:“真的?”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这是什么事儿,能逗着玩儿么!”
“可是你说随时……”
“本来就是随时。”
“大哥,你要弄清楚,过了明天,我也许能不走!可是你不一定能留得下来。”
“我要是连这点儿都弄不清楚,别的还能干什么!少替我躁心了,还是全心全力进行你自己的事儿吧!”
大姑娘霍地站了起来,一躬身道:“是,大哥。”
“还有,记住,”金刚道:“楚庆和再来,用点儿心思应付他,很可能他是座桥。”
大姑娘娇靥而甜的倏然一笑,道:。大哥,我已经在他身上下过工夫了。”
金刚微一怔:“那最好。这个人也是十足的陰险小人,得提防。”
“我知道!我早看出来了。”
金刚站了起来:“没事儿了,你回屋去吧!”
“是——”
大姑娘把这声“是”的尾音拖得长长的,然后拧身出去了!
马六姐道:“龙爷,我……”
金刚道:“六姐,这档子事你帮不上忙!正如她刚才所说,过了明天,咱们这些人就得离开潘九这儿了,你全当不知道好了。”
“既是咱们都得走,那么您——”
“我可以不走。”
马六姐一怔:“您可以不走?”
金刚没瞒马六姐。把他跟潘小凤的事儿概略地说了一遍。
听完了金刚说的,马六姐笑了:“龙爷,您真有办法!到哪儿都占便宜啊!那主儿可是出了名的一只虎,没想到竟让您这么轻易给降伏了。”
金刚笑笑,没说话。
“只是,”马六姐看了看他,又道:“我还真没想到她是这么个女儿家,看样子她是动了真,将来您怎么善后啊!”
金刚皱了皱眉,道:“我也不知道,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了。为了工作,有什么办法。”
马六姐摇摇头道:“看样子您这一行不好玩喔,年头儿不同了,没三妻四妾那一说,可是您要是到处欠下这种债,良心上也不好受。”
金刚道:“谁说不是。”
马六姐还待再说。
金刚突然道:“你歇着吧!我去看看天仇去。”
他走了。
马六姐明明知道,这位当今称尊的龙爷是不愿意谈这种事的。龙刚他英雄好汉一个,可是碰上这种事,他也是照样束手无策。
马六姐也明白自己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只有闭口不言了。
望着金刚出了跨院门,她轻轻叹了口气,转过了身。她不是金刚,这件事也跟她没关系,可是她心头却压上了一块铅。
前院没见虎头老七,也没见楚庆和。
金刚他过前院进了西跨院。
厨房的人都收工歇息了。
戴天仇还在院子里站着。
金刚道:“你怎么老在这儿站着?”
戴天仇含笑道:“没事儿,懒得在屋里待着。”
“给你安排好了没有,睡哪儿?”
戴天仇一指大厨房旁一间小屋:“喏!”
金刚看得眉头一皱:“能睡么?”
“凑合了,好在只是一宿。”
金刚低了声音:“没怎么样吧?他们。”
“有一哥你出了面,他们还会怎么样!看来我这差事是最轻松不过了!”
“也别这么说。他们要是真不买这个帐,我还是真没办法!”
“一哥,没办法跟外头联络吧?”
“不必联络,都看咱们俩的了,反正川岛芳子她们明天准定会到潘九这儿来。对了!我告诉你件事儿,等明儿个你回去后,告诉弟兄们全力配合!”
他把大姑娘的事告诉了戴天仇,嘱戴天仇转告弟兄们,别在外头轻举妄动,以免打草惊蛇。
戴天仇听完了金刚的叙述,怔住了,没说话。
“怎么了,兄弟?”金刚问。
戴天仇定过了神,道:“一哥,这可真是突出奇兵!”
“突出奇兵?”
“这位三姑娘这一着,恐怕比你我进行的工作收效要大。”
“你是这样看的么?”
“一哥,这是情报战里最高的一着。不战而屈人之兵,兵不刃血!以敌人之力彻底粉碎敌人,难道收效还不算大?”
金刚点了点头:“我也这么想,所以我没直拦她。不过那要她真能挑起他们之间的争端才行。”
“一定挑得起来。”
“一定挑得起来?”
“一哥,难道你看不出。这些人只是以利合,毫无仁义可言,一旦在利害上有了冲突,要是不起内讧,你唯我是问。”
金刚没再多说什么。拍了拍戴天仇,道:“咱们等着吧!明天要忙一天呢!要是没什么事儿,就早点儿歇息吧!”
“是!”
戴天仇答应了一声。
金刚又拍了拍他,然后走了。
金刚转到了前院。明天就是个热闹日子,可是这时候偌大一个前院里,却仍难看见一两个人。
其实,金刚明白,这潘九府看不见什么暗桩,可是暗卡却是到处都是。平日里的戒备就已相当森严,在这种大日子口,那自然是更为森严,只是表面上不容易看出来罢了。
他正要往后走,却看见院东长廊上,站着个女子身影,挺美好个女子身影。
不用细看,他一猜就知道,准是虎头老七。
他走了过去!到近处,看清楚了,果然是虎头老七。
虎头老七一个人站在长廊上的暗影里,似乎透着落寞,而事实上从她的表情里,也可以看出,她是有点儿落落寡欢,而偏偏她笑脸迎人:“怎么,还没歇着?”
金刚道:“我能歇着么?”
“怎么不能!各院有各院的负责人,完全让你一个人儿顾,你顾得过来么?怕不累死。交待下来一声不就结了么?”
金刚摇摇头道:“我不能落人话柄,而且大伙儿都在忙着,我一个人跑去歇息!说不过去,也让人不服。”
“瞧你说的。赵霸天是总管,怎么始终没他的人影呢?”
“他把事儿交给我了,还用得着亲自到处跑么?"
“还是呀!你怎么就不能——”
“七姐,人家是总管。”
“你这会儿也等于个总管。”
“那也只是等于。”
“不跟你抬杠了。爱歇息不歇息,又累不着我。”
金刚赔上一丝微笑:“我知道七姐是好意——”
“算了吧!我这好意算什么,人家不会当回事儿的。”
这话有点不对劲儿。
金刚微微怔了一怔:“七姐这是怎么了,是不是我得罪七姐了?”
“得罪?”
虎头老七香唇边,掠过一丝轻微地自嘲笑意:“没有,谁也没得罪我。”
“那是——”
虎头老七脸上倏地泛给一片陰霾:“别问了!兄弟,我不是有意的,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心里好烦!恨不得痛痛快快哭一顿,更恨不得杀人放火。”
这种心情不难体会。
可是是什么让虎头老七的心情,变成这样儿呢?
金刚默然了。
“兄弟,”虎头老七忽然柔声道:“别怪我!我不是有意的!”
“知心朋友!七姐怎么说这种话。”
“知心朋友,相交不下,知心的朋友能有几个,曲指算算,可怜!也只有你一个了。”
“七姐既许我为知心朋友,就不该这样对我。”
“兄弟,我再说一遍:我不是有意的。”
金刚口齿启动,欲言又止。
他想探究原因,可又觉得还是不探究的好!
他没说话。
虎头老七又开了口:“住的地儿安排好了么?”
“安排好了!在后院,是潘姑娘安排的。”
金刚索性,实话实说了。
“呃?”虎头老七目光一凝:“咱们这位姑娘,可真是‘尊师重道’啊!”
金刚没说话。他知道,碰上这种事,说什么都是多余。
“怎么,又不爱听了?”
金刚道:“七姐这是何苦!我又不是没跟七姐表明过。”
“就是没表明过,我又有什么权力过问?”
“七姐,”金刚摇头道:“这叫什么知心朋友啊!”
虎头老七微微一笑道:“好利害,又拿这个扣人了。”
金刚耸耸肩道:“七姐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反正我问心无愧就是。”
虎头老七笑了,既娇又美更甜。拍了金刚一下道:“开玩笑的!我的少爷,别这么一付无可奈何的样儿好不好?看的人怪心疼的。好了,饶了你!明儿个还不知道要怎么忙呢,快歇着去吧!”
金刚没马上走,道:“七姐住的地儿,安排好了没有?”
“这你放心!什么人都会漏,漏不了我的,赵霸天自会给我安排个舒舒服服的地儿。”
“呃?”
“怎么,心里是不是不是味儿了?不会吧!”
金刚皱了皱眉:“七姐,你让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是嘛!说没什么,这话说不出口。说不是味儿,又怕日后给自己惹来麻烦!”
金刚苦笑道:“七姐,我可真是怕你了。”
“哎哟!这可不好,还没让人爱呢,先让人怕,岂不是前功尽弃了么?”
“七姐,我不说话行么?”
虎头老七格格地娇笑了起来:“那更不好!待会儿让人拿你当哑巴了。少爷,别这儿愁眉苦脸的了,歇息去吧!”
金刚还真不敢再待下去了。整了整脸色,道:“那我走了,要是没什么事,你也早歇着吧!”
金刚走了,往后院走了。
望着金刚的背影,虎头老七脸上的笑意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让人心酸的凄楚与幽怨。
金刚没看见。
其实,金刚不用看见,他心里明白得很。
□□□
金刚进了后院,去找牛通。
牛通正在后院西一暗隅处里。一见金刚忙哈腰:“金爷,您还没歇息着?”
“还没有!我到处看看。”
“您辛苦。”
“我算什么辛苦,辛苦的是大伙儿。”
“您放心请歇着去吧!这儿自有我呢。”
“牛管事对后院的布署,都巡视过了?”
“您放心!我一直这儿走走,那儿看看,随时随地都在巡视。”
“弟兄们都是轮值吧?”
“是的!金爷,都是轮值。两个钟头轮一班。”
“这就是了,总得有个歇息,人不是铁打的金刚,太累了挺不住。明儿个还要忙一天呢!等时候差不多了,牛管事就去歇着吧!”
“谢谢您!您请歇着去吧!别管我了。”
“后院有牛管事,我很放心,你忙吧!”
金刚走了。
牛通躬身哈腰恭送。
金刚明知道,会出事的几个地方,都在自己控制之下,是不会出什么事的。要是没什么太过意外的,潘九这个寿诞,十成十是可以安安稳稳,欢欢喜喜度过了。
虽然明知道不会出事,可是他不能不做做样子,到处走动走动看一看。
如今该看的都看过了,他可以放心安歇了。
而一想到在住处等他的潘小凤,他不由得有了犹豫!
潘小凤的一片柔情,表现痴得厉害,实在是令人不能拒绝,然而,若是现在不拒绝,日后又怎么办呢?
冲着眼前的工作,他要留在潘九府随时支援大姑娘。他不能拒绝潘小凤,让潘小凤心碎肠断,伤心欲绝!可是一旦到了日后,他怎么办,到那时候他该怎么办?
这的确是一个扎手的问题!
这个问题是金刚自己没办法解决的。
他怎么办!怎么办!
金刚深皱着眉锋,心里像压了一大块铅。
事实上,他现在有点儿怕见潘小凤,可却偏偏又不能不见,只好见了。
他一路想着心事,脚下已踏上了回住处的路。
老远地,他就看见精舍里有灯光。
这表示潘小凤还在。
而等他进了精舍,却没有看见潘小凤的人影。
金刚想叫,可是临到了嘴边,他把话变成了两声咳嗽。
他这里刚两声咳嗽,潘小凤的话声从里头传了出来:“来了!这就来。”
话声是从卧房里传出来的。
卧室里也亮着灯,灯光比外间更柔和,让人看着好舒服。
她待在卧房里干什么?
金刚微微怔了怔,当即坐了下来。坐下来才看见,几上一杯彻好的茶。
他刚坐下,潘小凤打卧房里出来了,娇靥上满是甜笑:“没事了?”
“算是没事了。”
“累了吧?”
“还好。”
潘小凤到跟前坐了下来,坐在金刚对面,把几上的茶端过来些,道:“刚沏好的。”
金刚想说话,话到了嘴边,他却又咽了下去,改口说了声:“谢谢!”
潘小凤看了他一眼:“干吗这么客气?”
金刚道:“起码的礼貌,总是应该有的。”
潘小凤道:“我觉得这样生分!而且徒弟侍候师父,也是应该的。”
金刚笑了笑,没说话。
潘小凤道:“床上都弄好了,洗澡水也烧好了。你喝点茶歇会儿,先洗澡吧!”
金刚猛一怔:“姑娘——”
潘小凤截口道:“我不叫姑娘。”
“小凤,你,你这是干什么?”
潘小凤眸子一转:“徒弟侍候师父啊!”
“小凤,咱们以后不来这个好不好?”
“不好。”
“小凤,二当家的视你如掌上明珠,这要是让二当家的知道……”
“知道怎么样?是我自己愿意的!不错,我爹拿我当掌上明珠,可是对你来说,我是徒弟啊!不是说有事弟子服其劳么,难道做徒弟的侍候师父不应该?”
“不是不应该,是我受不住。”
“做师父的,怎么会有受不住的道理。”
“小凤,”金刚目光一凝道:“你要是真拿我当师父,你就听我的。”
潘小凤咬了咬鲜红的下嘴唇儿,眨动了一下美目,摇头道:“天地君亲师,这是五轮。我不能真拿你当师父,所以我也不能听你的。”
这位姑娘有心眼儿。
金刚为之哭笑不得,道:“既是你不真拿我当师父,就绝没有侍候我的道理。”
“我在这儿闲着也是闲着,烧个洗澡水,整理整理床铺,沏杯茶,这等于是顺水人情,怎么能叫侍候?”
“不管是什么!下次我不许你这么做。”
“为什么?为什么不许?”
“没有这个道理。”
“为什么没有这个道理?”
“你自己去想想——”
“我就是想过了,有这个道理。”
“小凤……”
“你为什么就不想想!撇开什么师徒不谈,咱们总是朋友!站在一个朋友立场,为你做点儿这些小事儿,难道不应该?”
姑娘她说的是理!要说朋友的话,这点事儿实在是微不足道。
可是金刚也有说辞:“奈何你我并不是朋友,你是二当家的千金,而我则是……”
“不错,你是‘三义堂’的人,我是‘三义堂’二当家的闺女,可是我并不是‘三义堂’的人,我把你当朋友。”
“小凤,不要强词夺理。”
“谁强词夺理?你一口一个二当家的千金。你自己想想,你有没有把我当二当家的千金。”
“怎么没有?”
“要是有的话,你也不敢那样傲,对我那种态度了,对不?”
“这……”
金刚没话说了。
“这什么!难道我说的不是理?”
金刚苦笑道:“我说不过你。”
“你不是说不过我,而是说不过理。普天之下,说不过这个‘理’字的,可不是你一个。”
金刚沉默了一下,整了整脸色:“玩笑归玩笑,正经归正经。小凤,我跟你打个商量,以后别这样了。”
“不行!”
“小凤……”
“这是我一番心意,我爱这么做!就这么做了,我高兴,你忍心说个‘不’字。”
金刚又沉默了一下,点头道:“小凤,你的心意我懂!可是你没有必要非这么做不可。”
“我是没有必要这么做不可,可是——”潘小凤微微垂下螓首,道:“我是个女儿家,这些都是女儿家该做的事,你不能否认吧!”
金刚听得心头往下一沉!这话相当露骨,任谁也不会听不懂的。她这么痴,这么认真,这可怎么办?
现在,金刚宁愿潘小凤是头一面时的潘小凤。这样,将来纵有什么,他心里的亏欠也会少一点。
而偏偏潘小凤她已不是头一面时的潘小凤,她是现在的潘小凤。
她变得那么柔、那么真、那么惹人怜,就是铁石人儿碰上,恐怕也硬不起心肠,何况金刚他不是铁石人儿?他有一付侠义胆肝,有至性、至情!
金刚心情沉重,因之也忘了说话。
事实上,他是没话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潘小凤抬起螓首看了他一眼:“茶,你要是现在不喝,就等洗过澡再喝。”
金刚说了话。带点恳求:“小凤,这儿的事儿你别管了,回小楼歇息去!好不?”
“怎么,嫌我罗嗦了?”
“天地良心,你明知道我不是这意思。”
潘小凤目光一凝,正色道:“你不该是这种人。”
金刚道:“我不该是哪种人?”
“你不该是这种忸忸怩怩,小家小气的人。”
金刚沉默了,他能说什么,他的确不是这种忸忸怩怩,小家小气的人!根本不是。可是,他为了不欠这笔感情的债,却不得不这样。
潘小凤看了他一眼,道:“我说错了话么?”
金刚目光一凝,道:“难道你非等我躺上床才走。”
潘小凤道:“我等你睡着了再走。”
金刚听得一怔,暗暗一声苦笑!站了起来:“好吧!我洗澡去。”
他往里走去。
潘小凤也站了起来,抢先一步进入卧房,拿出了一套新的内衣裤,默默地递给了金刚。
金刚又复一怔:“这是哪儿来的?”
“赶着给你做的,我自己给你做的。”
赶着给做的,已显细心,情义重!自己做的,更显情义浓。“没有量身,你怎么……”
潘小凤眨动了一下美目,道:“用不着量身,我只多看两眼,就知道你穿多大的了,不信你穿穿看,要是不合身,你就别穿。”
到现在,金刚知道,这面感情的网,他是躲不过了。他的心情,又沉重了三分。他没说什么,默默地接过了潘小凤手里的内衣裤,走进了里间。
望着金刚的背影,潘小凤唇边浮现起一丝甜美的笑意!转身走到小客厅坐下。
她刚坐下,打外头进来了两个人,不是别人,赫然是潘九跟赵霸天。
潘九的脸色不大好看。
赵霸天跟在潘九身后,脸上没什么表情。
潘小凤显然没想到乃父会带着赵霸天到这儿来。微一怔,站了起来:“爹——”
潘九一开口就是气忽忽的:“丫头,你、你也太不像话,太过了!”
潘小凤马上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脸色一整,柳眉一竖:“我怎么不像话了?怎么太过了?”
潘九指了指屋子,道:“谁让你把小金安置在这儿的?”
“我让我把他安置在这儿的,怎么不对了!”
赵霸天道:“二当家的正在气头上。”
“我看得出来!可是我并没有做错什么事。”
“还说没做错什么事!”潘九怒声道:“你还嘴强,你怎么能把小金安置在这儿,你问过我了没有?”
“爹,您倒是先说说看!我为什么不能把小金安置在这儿?”
“丫头你——你这是明知故问。这是什么地方!是你自己的屋。”
“这就是了!既是我自己的屋,我为什么不能把他安置在这儿。我这么大个人了,难道说连我自己的事都做不了主。”
“好哇!”潘九一拍桌子道:“丫头,你是越来越不像话了,我把你惯坏了,现在你居然要自己做主了。”
“我自己做主有什么不对,您常说:我已经长大了,生长在这么一个家里,凡事要自己拿主意,要挑得起事。”
“可是……”
“爹,这话是你自己说的,您不能不承认。今天我有这种脾气,也是您多少年来教的,您一直都在夸赞我,今天不该挑我这件事做的不对。”
“我说不对就是不对,”潘九厉声道:“我说不行就是不行,你不能把小金给我安置在这儿!让他马上给我搬到前头去。”
“爹,”潘小凤脸上变了色:“这话可是您说的?”
“是我说的。”
“好,让他搬到前头去,这话您跟他说。”
潘小凤扭身要走。
“站住!”潘九忙喝止:“你要上哪儿去?”
“我爱上哪儿就上哪儿,谁也管不着,天底下大着呢!还愁没个容身的地儿。”
潘九猛一怔:“你……”
潘小凤扭头就走。
赵霸天忙拦住:“姑娘,姑娘,您这是干什么!二当家的不过是说气话。”
“我不管是什么话。太让我没面子了,我还有什么脸待下去!你躲开。”
“姑娘……”
“叫你躲开,听见没有?”
赵霸天不能躲,可又不敢不躲。正为难着,潘九说了话!语气显然已变了不少:“你这孩子怎么老改不了这种倔脾气,你怎么就不想想!你是什么身份,小金他是什么身份,你单把他安置在这儿,别人背地里会怎么说。”
“我不在乎!背地里谁爱怎么说怎么说,只别让我听见!”
“你不在乎我在乎!我是‘三义堂’的二当家,你让我这张脸往哪儿放?”
“我一不伤风,二不败俗,有什么丢人的。您要是认为我这么做丢您的脸了,容易,我走!我离开这个家。”
她转身又要走。
这回潘九自己忙上前拦:“你看,你看,怎么说着说着又来了!丫头,你也不小了,不是小孩子了。”
“就是因为我不小了,不是小孩子了,所以我才这么做,您懂么?”
潘九一怔:“丫头,你是说——”
“我喜欢他,我爱他。这辈子非他不嫁,不行么?”
潘九直了眼!赵霸天也直了眼!
潘九呆呆地砰然一声坐了下去:“丫头,你当真……这么快,哪有这么快的。”
“怎么没有!在我来说,这种事只一眼也就够了。”
“丫头,你,你为什么早不说?”
“什么事都非要我说出来不可么?在密室里我跟您说的还不够么?”
“在密室里——那,那我还以为你是一时任性,谁知道……唉!真要命,你为什么不直截了当的告诉我?”
“现在告诉您就迟了么?”
“不是迟了,而是,而是……丫头,你是打定了主意了?”
“当然是真的!别人不知道我,您不该不知道我。”
“这,这是从何说起,这是从何说起。”
“怎么,您不愿意?”
“好了,丫头,你由得了谁不愿意吗?再说我也没那个意思,小金呢?”
“在里头。”
“小金,出来。”潘九抬眼就叫。
赵霸天要往里去。
潘小凤要拦。
金刚自己出来了,他澡还没洗呢。
他可是平静得很,一点也没有畏惧不安的神色!
“你一个人躲在里头干什么?我这儿嚷了半天了,难道你没听见?”
潘九瞪着金刚,语气不大好。
“二当家的,我听见了,”金刚淡然道:“二当家的正在跟姑娘说着话,我那个时候出来不大合适。”
“你倒是挺会挑时候的!我女儿说的话你听见没有?”
“听见了。”
“那就好!省得我再说一遍了。你给我听着,我就这么一个女儿,看得跟命似的,你可不许有一点亏待她,要不然我跟你没完。”
潘九也真够干脆,说完话站起来就走!他不问人家是不是愿意。
这是别人求也求不到的,潘九以为金刚准愿意。
他也不管人家是不是有未婚妻。显然,他是不认为这是难解决的事。
赵霸天赔上了一脸笑!走近来低低说了一声:“兄弟,恭喜了!”
然后转身跟在潘九身后走了出去。
金刚站着没动,也没说话,只望着门外的夜色。
潘小凤走了过来,柔声道:“别怪我爹,他不知道!”
金刚心里一阵激动,转过脸来道:“小凤——”
潘小凤道:“什么都不用说,你要说什么我都知道,何必再说。”
金刚把要说的话咽了下去。
他是没有必要再说什么了。
面对这么一位姑娘。说什么有用?
“洗澡去吧!水都凉了。”潘小凤又柔声一句。
.金刚望着潘小凤,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没说,默然转身往里走去。
望着金刚的背影,这回潘小凤娇靥上浮起的,是一片难以言喻的神色。
金刚在沉重的心情下洗完了澡,在沉重的心情下换上了衣裳,在沉重的心情下走了出来。
潘小凤一脸甜笑,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洗好了?”
金刚嗯了一声,走过来坐下。
潘小凤道:“困不困,要是困,喝两口茶就去睡吧!”
金刚道:“小凤,你非等我睡了才肯走么?”
潘小凤也“嗯!”了一声。
金刚端起了茶杯。
“为什么非急着撵我走不可,事情已经到了这地步了,要是不困,为什么不能放开来,让我陪你聊聊。”
金刚要喝茶,又停住了。望着潘小凤道:“小凤,你明知道,将来很不容易有什么结果。”
“我知道,可是我也告诉过你,或许我这片痴心能感动天地,万一不能感动天地,只要你如今能接受我这番情意,将来我也不会怪你的!要是你现在连接受都不肯接受,我又怎么会有机会去感动天地?你说是不?”
这倒也是实情。
金刚沉默了一下道:“小凤,你要知道,不是我不肯接受。人非草木,面对着你,面对着你这一片深情,世上没有一个人能拒绝。只是,我怕将来对你有太多的亏欠。”
“你又不是没跟我明说,我不会怪你的!”
“我知道你不会怪我,我宁愿你怪我!你不知道,那种一辈子的愧疚,我受不了。”
“那你就别亏欠我啊!”
“我又何尝愿意亏欠你,谁也不愿意欠这种感情的债啊!”
“这种事让老天爷去安排吧!要是将来真的没有什么结果,那也是天意,你就用不着有什么愧疚了。”
“小凤——”
“干吗谈这个,谈点儿别的不好么?”
眼前这件事是怎么也谈不出个结果来的。既是如此,何必费唇舌而又徒乱人意?
金刚沉默了。
“谈谈你吧!”潘小凤道:“你是刚进堂口的,你为什么要进‘三义堂’来?”
“老这样混没出息,要混就混出个名堂来。”
“进了‘三义堂’,凭你,一定可以混出个名堂来。只是,你以为这样就是有出息?”
金刚暗暗一怔,凝目道:“难道不是?”
“我问你,你怎么问起我来了。”
“我所以进‘三义堂’,就是要混出个出息来,当然是认为这样才能混出出息来,要不然我干吗进堂口来?”
潘小凤笑了笑,没说话。
这一笑,笑得金刚心里犯了嘀咕:“你笑什么?”
“你不是这种人。”
“我又不是哪种人?”
“你不是贪图这个的人。”
“怎么见得我不是贪图这个的人?”
“我看得出来。”
“你看得出来?”
“嗯!要不我怎么会头一眼就喜欢上了你。”
金刚道:“小凤,你要是为这喜欢我的话,我劝你还是赶快收收心,现在还来得及,你看错了!人活在世上,没有不图名利的。”
“我没有看错,”潘小凤摇头道:“你绝不是图名利的人。”
金刚心里连猛跳了好几下:“那么,你看我是个图什么的?”
潘小凤又摇了头:“这我就看不出来了。”
金刚倏然一笑道:“别瞎猜了,这话要是传进别人耳朵里,我就惨了!”
“你惨什么?”
“怎么会不惨,要让二当家的,或者赵总管,以为我安的有什么别的心,还能不惨?”
“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爱上了你,这辈子非你不嫁,我就等于是你的人了,当然只有向着你。”
金刚心头猛一震,笑道:“瞧你说的,好像我真安有什么别的心似的。”
潘小凤低了低头:“凭良心说,我倒希望你真安有什么别的心。”
“呃!为什么?”
“‘三义堂’是个什么组合,你我都清楚,我不希望你把自己寄托在这儿。”
“小凤——”
“我说的是真心话。”
“小凤,你——”
“你不相信我说的是真心话?”
金刚摇头道:“那倒不是,只是——”
“只是什么?”
“小凤,你可知道,你犯了‘三义堂’的大忌,也犯了江湖道的大忌?”
潘小凤缓缓说道:“我知道,这等于是吃里扒外,可是,我不在乎!为了你,我情愿落个吃里扒外。”
金刚相信潘小凤说的是心里的话。因为他知道,潘小凤虽然生长在这么一个家庭里,她却不是一个同流合污的女儿家,而且她也不是那种有居心的女孩子。
像潘小凤这种姑娘家,一旦爱上了一个人,她是会把整颗心都交出来的:甚至为情牺牲自己都在所不惜。
由是,金刚他为之暗暗一阵激动,道:“小凤,你不能,我不希望你这样。”
“为什么?”潘小凤眨动了一下美目,望着金刚。
“再怎么说,你是‘三义堂’二当家的女儿。”
“不错,我是‘三义堂’二当家的亲生女儿,可是你也是我心爱的人啊!你要知道,要是老天爷可怜我,我就要跟你一辈子,我能不为你好么?”
金刚还想再说,可是一时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潘小凤又道:“以前常常听人家说,女孩子家大了,一旦有了心上人,就得把爹娘都放在一边儿了。当时我体会不了,可是现在,我能体会了,是这样。这是必然的现象,而且我也不认为跟孝道会有冲突!”
金刚口齿启动了一下道:“小凤,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是,对你这番好意,我很感激。”
潘小凤道:“我要的不是你的感激。”
“小凤——”
“你该知道我要的是你的什么。”
“我知道!”
“那么你就用不着再说什么感激。”
“小凤,我——”
“我并不一定非要你说出来不可,只要你心里有,我就知足了。世上有不少女儿家都喜欢听,我不喜欢听,我宁愿让自己去感受。”
金刚再也忍不住激动,伸手抓住了潘小凤一双柔荑。
潘小凤娇靥上也泛起了红晕,但是她的一双玉手并没有动,任由金刚握着,握得紧紧的。
金刚望着潘小凤,带着激动:“小凤,我,我——”
潘小凤微微低下了头:“没听见么,我并不一定非要你说出来不可,我宁愿让自己感受。”
金刚沉默了,他什么也没说。
他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口头上做许诺,他不能这么做,拒绝这番深情,他又于心不忍,只好沉默了。
潘小凤轻轻把一双柔荑从金刚手里怞了出来,道:“我没有看错人,很感到安慰!”
金刚道:“怎么见得你没有看错人?”
潘小凤道:“我是一番好意,你说很感激我,这就证明我没有看错人。你要是忠言逆耳,不知好歹,你就不会说感激,由此也可以证明,你认为我说的话并没有错。”
“呃?”
“说真的,”潘小凤的脸色突然陰沉了下来:“不要逼我非把心掏出来给你看不可,我不但不希望你长久待在‘三义堂’,而且希望你能尽早月兑离‘三义堂’。”
“呃!为什么,小凤?”
“你不会知道,明儿个我爹做寿,会有日本人来。”
“我知道!怎么?”
“明儿个的贵宾不在少数,而最重要,最受‘三义堂’重视的,还是那些日本人,你知道为什么吗?”
“多少听总管提了点儿。”
“‘三义堂’是要跟日本人结盟缔约,就是想要日本人帮助‘三义堂’扩张地盘,把势力扩及到整个华北。你想,这会是没条件的么?”
金刚没说话。
潘小凤又道:“乍看,‘三义堂’有日本人帮助扩张地盘,大有便宜可占,其实,日本人占的便宜更大,‘三义堂’等于是帮日本人夺下了华北。不管‘三义堂’以前的作为怎么样,那总是江湖道上的事,以作恶论,那也只是小恶,可是以后,‘三义堂’就等于是卖国求荣的汉奸了,千古的大罪人了,这些你知道么?这是天地难容,神人共愤的事啊!”
“我知道!可是这是三位当家决定的事,谁也没有办法。”
“我劝过我爹,只有这一样他不肯听我的。他梦想‘三义堂’在天下称霸,他们三个把兄弟在华北称王。我没有办法改变他们三个,只有劝你尽快月兑离这个罪恶圈子,要不然将来会愧对祖宗父母,羞见咱们的同胞。”
“你既然已经尽到了人女的心意,也就够了。”
“我知道,可是你——”
“我也不可能在‘三义堂’待一辈子的。”
“我知道,我希望你尽早月兑离。”
“小凤,此时我不能月兑离‘三义堂’。”
“为什么?”
“我刚进来,现在就走!‘三义堂’上下,哪一个饶得了我,那岂不是自取杀身之祸么。”
潘小风陡扬娥眉:“我看看谁敢。”
“小凤,别动意气。我知道,你会不惜一切的护着我,可是没有用!你护不了我的,‘三义堂’并不只是二当家的一个人当家,就算二当家的愿意放过我,恐怕大当家的、三当家的也不会答应,‘三义堂’有‘三义堂’的规法,要是有我这么一个例外,坏了规法,以后还怎么约束别人,你说是不是?”
“可是——”
“小凤,”金刚拍了拍潘小凤的玉手,道:“不急在这一半天,你一番好意,用心良苦,我答应你,尽快找个适当的机会,月兑离‘三义堂’,好不?”
“你说的是真话?”
潘小凤美目凝视,眨也不眨。
金刚道:“小凤,你该相信我,你要是不相信我,就等于信不过自己的两眼。”
潘小凤一阵激动,微微点了点头:“我相信,我相信。”
“你放心!我绝不会辜负你这番好意的。”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金刚又拍了拍潘小凤的手:“时候不早了,你该回去睡了。”
“不。”
“听话!”
“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
“小凤,跟你宁愿自己去感受一样。我也不希望你这么做,而不爱惜你自己的身子,明天咱们都要早起,而且都要忙上一天,都早点儿睡吧!”
潘小凤迟疑了一下,终于点了点头:“好吧!这一次我就听你的,可是下一次说什么你也得听我的。”
“好,一句话。”
潘小凤站了起来,依依不舍的走了。
送潘小凤送到了门口,望着潘小凤那无限美好的身影,金刚脸上的神色难以言喻,心里的感受是五味杂陈。
潘小凤是这么一个女儿家,深明大义的女儿家,这么一个女儿家,要是辜负了她,那是天大的罪过。
怎么办!
怎么办?
金刚不住的自问。
金刚尽管不住的自问,但他自己却无法给自己一个满意的解决办法。
他心情沉重的从门口走回客厅坐下,点上了一根烟卷儿。
烟雾缭绕,金刚的脸上一片茫然之色。金刚似乎想从烟雾中找寻圆满的解决办法。
烟卷儿一根连一根,烟雾弥漫了整个小客厅,金刚却是毫无所得,脸上的神色更见茫然!
□□□
曙光,透进窗户,透过弥漫的烟雾,照射在金刚脸上。
金刚面前茶几上的烟灰缸满了,烟头儿堆得像座小山。
金刚一夜没睡,也坐着一夜没动,甚至连姿势都没变动。
江湖上天大的事儿,拼命斗狠也好、斗智也好,从没有让“龙刚”皱过眉头,而今,就这点儿女情,使得他枯坐了一夜,愁思、苦想,结果依然是毫无所获,没想到一个圆满而妥善的办法。
看金刚的愁思苦想,想起当初伍子胥为过昭关,一夜之间愁白了头的说法,应该不是夸大其词。
嘹亮的鸡啼,把金刚惊醒,让他从苦思中回到了现实。
苦思的境界与现实的情形大不相同。
曙色揭开了这一天的序幕。
这忙碌、紧张,而又极其重要的一天开始了。
他不能再在屋子里枯坐了,得开始他一天的工作了。
他熄灭了手上的烟蒂,柔了空烟盒站了起来。
刚站起,头为之一昏,他连忙扶住了椅背。
一夜没睡,再加之苦思,怞了整整一包“老刀牌”使得他头昏沉沉的,嘴里发苦。
他洗了个脸,漱了漱口,就要出去。
忽然想起了几上的烟灰缸。
待会儿他走了,潘小凤一定会来。
潘小凤只一看见满满的一烟缸烟蒂,还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
一旦潘小凤知道了是怎么回事儿,她的心里一定不好受,自己苦,何必加重她心里的负担!
金刚又转回了身,把茶几上都收拾干净了,不愿意让潘小凤看见,也都清理了,然后走进卧室,床上弄了个睡过的样子。
等他都收拾好了,自己看看没有什么破绽了,刚要走,忽听外间有动静,有人进了精舍。
金刚忙走出卧室一看,他为之一怔。
是潘小凤,打扮朴素淡雅,手里还端着一个漆木盘,盘里放的赫然是热腾腾的早点。
潘小凤也微一怔,旋即带着甜笑走了过来:“你可都起来了?”
金刚掩饰地笑道:“今儿个是什么日子,还能赖在床上委窝子,你不起得比我更早。”
潘小凤含情脉脉一瞥:“我是专为你起来的——”
她把漆木盘放在了几上,接着说道:“这是我亲手做的,来,咱俩一块儿吃。”
最难消受美人恩。
而金刚如今除了硬着头皮消受以外,别无他法,他也没什么好说的,只得坐了下来。
潘小凤伺候得他无微不至,给他盛这个、盛那个,给他夹这个、夹那个。
金刚不能不感动,也不能不承认,潘小凤的手艺真不错。
他绝没想到,像潘小凤这么一个养尊处优,娇生惯养的女儿家,会有这么好的手艺。
他由衷地赞不绝口。
潘小凤喜上眉梢。
金刚吃了一顿早点,很舒服的一顿早点。
潘小凤很体恤人,知道金刚忙,话没多说,人也没多坐,端着漆木盘又走了。
金刚也没敢多耽搁,他出了屋,去找牛通,后院一夜平静无事。
从后院到前院,前院里不少工人在忙着搭戏台,搭棚子,楚庆和带着几个人正在照顾着,一见金刚来到,忙迎了上来,满脸堆着笑:“金爷,早啊!”
“早,”金刚道:“怎么,戏在这儿唱?”
“是啊!”
“我还当在别的院子里,戏台早搭好了呢,既是在这儿唱,怎么迟到今天才搭台?”
楚庆和忙道:“这是咱们总管的意思,总管说搭早了碍事,反正只要人多,一上手抢着也能搭好了。”
“倒也是,”金刚点了点头:“只要不耽误事儿就行了。”
“您吃过了?”楚庆和转了话题。
“吃过了,客人还没来吧?”
“还没有,恐怕也快了。”
楚庆和话说到这儿,忽一呶嘴儿:“您瞧,收礼的桌子正往外抬呢!”
金刚往楚庆和呶嘴的方向望了过去,只见莫一青正带着几个人,抬着两张茶几也似的长桌往大门走。
金刚道:“今儿个还会有人送礼么?”
“普通寿礼是早几天就送过了,不过也有些远道儿的客人是自己带着礼来的。”
“嗯,这倒也是,你忙吧,我各处看看去。”
他走开了。
楚庆和不住的哈腰恭送。
金刚先到了西跨院,西跨院正式忙上了,厨房里“嗤”、“擦”地直响,油烟弥漫。
戴天仇背着手在院子里走动着,他看见了金刚,立即迎了过来:“一哥早。”
“兄弟早,”金刚道:“没什么事儿吧?”
“没事儿,”戴天仇含笑道:“昨儿晚上,他们几个还跟我聊了大半夜呢!”
“呃?怎么样,很融洽?”
戴天仇点了点头,含笑道:“天南地北,荤的素的,什么都聊,每一个都很健谈,我可真增长了不少见识,这些东西都是书本子上学不到的。”
“你这是等于在社会大学里听了一堂课。”
“可真一点儿也不假。”
“兄弟,留点儿神,不管谈得多么融洽,对他们还得留点儿心眼儿,提防着点儿,尽管他们是忠义‘洪门’中人,毕竟跟咱们的立场不同,他们看的只是一点,咱们看的却是全面,得防他们临时变卦,坏了咱们的计划。”
“一哥的意思,是让我进去盯着点?”
“那倒不必,你只防着他们有别的行动就行了,要是他们在饭菜里做手脚,我自然能防患于未然的。”
“一哥准备检查饭菜?”
“我已然安排好人了,潘九的亲信,他自会小心,万一出点什么纰漏,也扯不到咱们头上来。”
“一哥高明。”
“好了,”金刚笑着拍了拍他:“自己弟兄,干嘛说这个,你忙吧,我到东院看看去。”
金刚离开了西跨院,打算到东跨院去,可是刚到前院他就碰见了虎头老七。
虎头老七换了一套衣裳,似乎也刻意地刀尺过,美上加美,艳光照人,有她往前院,前院的一切都为之黯然失色。
大姑娘够美、够艳。
潘小凤也够美、够艳。
可都不如虎头老七那少妇的风韵动人、醉人,她一抬手,或是一颦一笑,或是秋波一转,都能把人的魂勾了去。
可就没能把金刚的魂勾去。
金刚笑着道:“七姐让人神摇目眩。”
虎头老七那丰润诱人的香唇边,浮现一抹轻微甜笑:“算了吧,别口是心非的给你老姐姐灌迷汤了。”
“七姐,天地良心……”
“怎么,跟我赌咒儿哇,犯得着么,兄弟?”
这话话里有话,金刚微微地笑了笑,没敢接口。
“一夜工夫嘴上就跟抹了油似的,昨儿晚上吃了什么了?”
这话,话里更有话。
金刚不能不说话了:“七姐这是何苦。”
“难道不是?”
“天地良心……”
“怎么,又来了。”
金刚苦笑摇头:“七姐,我算是服了你了。”
“真服了我了倒好了。”
虎头老七美眸转动,瞟了他一下。
金刚正感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见大门口方向,莫一青像阵风似的奔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份名帖。
金刚忙道:“来了贵客了。”
莫一青像阵风似的奔了进去,一转眼工夫,潘九、赵霸天,后头跟着莫一青,匆匆忙忙的迎了出来。
金刚道:“这样迎宾法,足见来客是大有来头啊。”
说话间,潘九、赵霸天等已出了大门,然后,从大门外接进三个人来。
这三个人,前头一个四十岁上下,五短身材、穿西装、打领结、唇上留着小胡子,一看就知道是个日本人。
后头两个,装束、打扮跟前头一个差不多,身材、仪表可就大不相同了。
后头那两位硬是唇红齿白,风度翩翩的美少年,不但是唇红齿白,简直是皮白肉女敕。
这三个人,看得金刚一怔。
他一眼就看出来了。
前头一个,是日本领事田中一郎。
后头那两位,大名鼎鼎,却栽在他金刚手里,日本“黑龙会”的艳、悍特工,川岛芳子跟秋子。
只听虎头老七道:“日本人,后头那俩怎么母里母气的?”
金刚道:“许是自小在女人堆里长大的。”
“那还好了,别是‘相公’吧!”
金刚暗一皱眉,想笑,可是他又忍住了。
潘九、赵霸天热络地陪着小胡子日本领事田中一郎,一路有说有笑的。
后头那两位,却是目不斜视。
正好,金刚跟虎头老七并着站在画廊上,那两位都没瞧见金刚,在潘九、赵霸天的陪同下,很快地经过前院,进了后院。
“这三位客人特殊。”金刚道:“根本就没往大厅让。”
“你忘了,日本人,大买卖。”
“没忘,只是,是他们求咱们,又不是咱们求他们,也犯不着这样啊!”
“谁求谁呀,干柴烈火。”
“七姐好比喻。”
“可不是么,难道错了?”
“这要是让二当家的听见……”
“可惜他没长着一对顺风耳。”
金刚改了话题:“客人陆续来了,我不能站这儿闲着,得去照顾照顾了。”
“你去吧,”虎头老七道:“只不来堂客,就没我的事儿。”
这倒是实话。
金刚走开了,看看虎头老七没留意他,他拐个弯儿又去了西跨院,把消息送给了戴天仇,然后才折向了东跨院。
东跨院里没什么动静。
不到上戏的时候,就没这些戏班子的事儿。
先见到了马六姐,头一句话,金刚就说:“六姐,你旗下的大将到了。”
“我旗下的大将,您是说——”
马六姐不免错愕。
“金姑娘。”。她?!”‘要不是手捂得快,马六姐差点叫出声来:“川岛芳子!她、她、她……”
“跟她一块儿来的还有秋子,跟日本领事田中一郎。”
“好哇,总会碰面的,看她怎么见我。”
“有什么不好见你的,你能把她怎么样?六姐,她们俩都是男装,你认不出她们的,懂么。”
马六姐怔了一怔,点头道:“我懂了,可是……”
“不管那么多,除非她们先跟你打招呼,要不然你就装着不认识她们就对了。”
“好,我听您的。”
“我不去见小妹了,待会儿你告诉她一声,事情怎么样,全在她的唱做了。”
交待过了马六,金刚又折回前院,进前院他看见莫一青、赵霸天陪着三个人进了后院。
那三个,只看见了背影,虽是背影,金刚已看出,那是二老一少。
他把不远处一名汉子叫过来一问,才知道来大是大当家的跟三当家的,还有大当家的少爷。“三义堂”的三个头儿齐了。
日本方面的人也到了。
好戏恐怕要开锣了。
金刚唇边浮现起笑意,笑得有点冷。
□□□
客人陆陆续续的到,都被让进了前大厅。
后花厅,只有八个人……三义堂”的三个当家的,大当家的少爷、赵霸天、田中一郎、川岛芳子、秋子。
八个人各自落了座,赵霸天站在一旁,大少爷站在大当家的身后。
田中一郎模模小胡子,用带着日本调儿的中国话开了腔:“三位既已齐了,本人也可以郑重宣布了。”
一指身左的川岛芳子,道:“这位不是本人的一等秘书。”
又一指秋子道:“这位也不是本人的二等秘书,她们两位都是鄙国黑龙会的干员,这位是川岛少佐,在贵国名叫金碧辉,这位则是少佐的得力助手宫本少尉。”
“呃。”三位当家的、赵霸天、大少爷都直了眼,尤其是大少爷,盯着川岛芳子、秋子不放。
川岛芳子看也没看大少爷一眼:“‘黑龙会’派本人来见三位,可见‘黑龙会’跟‘三义堂’的合作,是多么被重视,多么诚恳。”
“是、是、是。”
潘九一连欠身答应。
那位“三义堂”大当家的宋山,则一脸的惊喜激动色,离开座位向着川岛芳子一抱拳:“川岛少佐……”
川岛芳子冷冷道:“为了保密,以及以后方便称呼,宋大当家的还是叫我金姑娘好。”
“是、是、是。”宋山没口地答应:“金姑娘,金姑娘。”
川岛芳子西装革履,男人打扮,却让人叫她金姑娘,未免有点滑稽,可是在座谁都没笑。
“金姑娘,对您的大名,我们兄弟三个可是如雷贯耳久仰了。”
川岛芳子突然笑了,笑得是那么娇媚:“呃,大当家的知道我?”
“何止是知道。”宋山像吃了兴奋剂似的,眉飞色舞,唾沫四溅:“对您这位‘黑龙会’的顶尖儿人物,我们兄弟三个是早想拜识了,可是恨只恨一向福薄缘浅。”
“可不么,”三当家的孙万突然插嘴道:“我们兄弟三个做梦也没想到,这档子事会是金姑娘您亲自出马,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大小事儿,全凭金姑娘您一句话了。”
“对、对、对。”潘九道:“今儿个是潘九的贱辰,没想到金姑娘亲自到来,潘九的造化大了,待会儿非好好敬金姑娘两杯不可。”
川岛芳子浅浅的笑了笑:“承蒙‘三义堂’三位当家的看重,应该是我的荣宠,既是全凭我一句话,咱们双方的合作,就这么一言为定了。”
宋山、潘九、孙万异口同声:“一言为定,一言为定,当然一言为定。”
田中一郎面泛喜色,忙道:“既是三位毫无异议,咱们这就签约缔盟吧。”
他手伸进上衣里,似乎盟约早就准备好了。
川岛芳子却伸手一拉:“田中样,用不着签什么约了。”
田中一郎一征:“少佐-”
川岛芳子道:“‘三义堂’三位当家的个个英雄盖世,在这华北一带,都是响当当的人物,中国的江湖好汉我清楚,轻死重一诺,一言九鼎,天大的事,只凭一句话也就够了,对他们是不用签什么约的。”
“对、对、对极了。”宋山一拍大腿,唾沫星儿又四下飞溅了:“金姑娘可真够了解咱们的,不用签什么约,我们兄弟三个既是点了头,就是刀架在脖子上,也绝无更改了!”
川岛芳子瞟了田中一郎一眼:“田中样,你看是不是。”
田中一郎笑得有点不自在,点头道:“那最好不过,那最那不过。”
“小秋。”川岛芳子看了秋子一眼。
秋子立即从口袋里取出一张银票。
川岛芳子接过来递给了宋山,道:“刚才门口的礼,是我私人承送二当家的寿礼,这则是‘黑龙会’对‘三义堂’的一点小意思,还请三位笑纳。”
宋山接过去一看,哇,硬是十万块大洋,他直了眼:“这,这……”
潘九跟孙万也看见了,潘九忙道:“这,这怎么好,太重了,叫我们兄弟怎么敢收。”
川岛芳子道:“三位要是不收,那是见外,也显得三位没有跟‘黑龙会’合作的诚意,区区十万块大洋,算得了什么,只要往后彼此合作愉快,三位得到的又何止这小小数目?连整个华北,甚至于整个中国都可能是三位的。”
“那——”宋山还真舍不得不要,忙道:“却之不恭,恭敬不如从命,我们兄弟就敬领了,金姑娘您放心,我们兄弟既蒙‘黑龙会’这么抬爱,就是把命卖了也是应该的,赴汤蹈火、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
川岛芳子道:“谢谢三位,我原就知道这种人物最好合作,咱们就这么说定了,细节等稍后再谈吧!”
宋山那位大少爷突然上前一步,哈着腰,满脸赔笑:“金姑娘愿不愿意到处看看?”
“好啊,”川岛芳子娇媚一瞟,含笑道:“大少愿意做个向导吗?”
“理应奉陪。”宋大少爷骨头都酥了,不知道哪儿学来的洋礼节,他弯腰抬起左臂。
川岛芳子娇媚一笑,把手搭在宋大少爷的左手上站了起来。
天,宋大少爷一阵激动,连手都抖了起来。
可是川岛芳子似乎没觉出,带着秋子跟宋大少爷往外行去。
宋山大乐,向着田中一郎道:“咱们聊,咱们聊。”
他们聊上了。
川岛芳子、秋子跟宋大少则走出了后花厅。
□□□
潘府后院的景致是不错,川岛芳子一趟走下来,赞不绝口。
宋大少爷可说了话:“我二叔这儿不能算错,可是还不够好,金姑娘什么时候有空,到我家去看看。”
“呃,那一定比二当家的这儿还要好。”
“当然,要是两下里一比,这儿就没什么看头了。”
宋大少爷眉飞色舞,傲然自得。
“既然双方谈定合作,往后见面的机会多得很,我一定会到府上看看的,说不定我随时会在府上住两天呢!”
宋大少爷大喜过望:“欢迎,欢迎,只怕请不到,那是再好也没有了,我回去后马上为姑娘准备住处,随时恭候芳驾玉趾降临。”
“宋大少爷不但热诚好客,还真会说话啊!”
宋大少爷魂儿都没了,他恨不得接着川岛芳子的口水咽下去,可惜他不敢轻举妄动。
正这儿谈笑着,一阵胡琴声随风飘送过来。
川岛芳子一凝神道:“咦,这是——”
宋山忙道:“二叔请来的戏班子,都是京里来的名角,就在东跨院。”
川岛芳子兴奋地道:“呃,太好了,我很喜欢京戏,能不能过去看看?”
“金姑娘也爱中国的京戏?”
“何止爱,”川岛芳子明眸一转,娇媚横生,“我是个标准的戏迷呢!”
秋子道:“我们姑娘不但爱戏,而且懂戏,她对京戏的造诣,可不输于内行啊!”
“呃,太好了,待会儿金姑娘吊吊嗓子。”
“到时候看情形再说吧,来的都是名角,我怎么敢献丑,岂不是井边打水江边卖,孔夫子门前卖文章么。”
“金姑娘太客气了。”
“咱们快过去吧。”
“是,是,请。”
宋大少爷如奉纶音,陪着川岛芳子往外行去。
三个人到前院。
金刚不在前院。
三个人进东跨院,却头一个看见了马六姐。
川岛芳子为之一怔。
秋子急示意。
川岛芳子停了步,指指不远处的马六姐,道:“宋大少爷,那位是——”
“呃?她叫马六,三义堂堂口里的,专管天津卫的花档!”
“呃?原来她也是‘三义堂’的人。”
“怎么,金姑娘认识她?”
川岛芳子倏然一笑:“何止认识,麻烦大少爷把她请过来一下好么?”
“好、好,当然好。”宋大少爷连忙答应,然后向马六姐扬起了手:“马六,马六。”
马六姐闻声转头,一眼就看见了宋大少爷,她一怔,三脚并成两步赶了过来,一哈腰,赔上满脸笑:“大少爷,您什么时候来的?”
“来了一会儿了,”宋大少爷一指川岛芳子,道:“见见,这位是——”
川岛芳子截了口:“六姐还认得我么?”
马六姐得过金刚的指示,此刻她装了糊涂,凝目望着川岛芳子,一脸茫然:“恕我眼拙,您是——”
“忘了,六姐。”川岛芳子笑笑道:“四喜班住的金姑娘。”
马六姐一下子瞪大了眼:“怎么说,你,你是——”秋子道:“这儿还有个小秋呢!”
“哎哟,我的天,”马六叫了起来:“果真——我的姑娘,当初你怎么不声不响的就没了影儿,可没把我急死。”
“怎么,”宋大少爷这会儿才定过了神:“马六,这位就是当日‘四喜班’住的金姑娘?”
“是啊,怎么,您不知道啊!”
“我要是知道还问你,该死,你怎么不早说。”
“大少,我也是刚看见金姑娘才知道的。”
“你扯到哪儿去了,我是说当初你怎么不早告诉我,金姑娘是这么一位天仙化人似的姑娘。”
马六姐还没有说话,川岛芳子已经把话接了过去:“哟,大少这是捧人呀,还是损人哪!”
川岛芳子这句话,本来是很平常的一句话,可是这句很平常的话却听急了宋大少爷,宋大少爷脖子上的筋都蹦起来了:“金姑娘,天地良心,我怎么敢损你,我这是掏心窝子的话,真说起来,我还觉得天仙化人这四个字形容得还不够呢,你要是不信,我可以赌咒。”
说着,他抬起了手,意思真要赌咒。
川岛芳子用她的手,把他的手按了下来。按得宋大少爷像触了电似的,川岛芳子又加上娇媚一瞟,宋大少爷魂儿更是飞上了九霄云外:“哎哟,说着说的,干吗这么认真哪,瞧您急的。”
宋大少爷让定身法给定住了,圆瞪眼、嘴半张,那付德性要多好看就有多好看。
马六姐暗道一声“恶心”,说了话:“金姑娘,你们主婢俩怎么这身打扮,跟我们大当家的少爷到二当家府来了?”
“怎么,六姐不知道?”
“我怎么会知道。”
“潘二当家的寿诞,贺客里有日本人来谈生意,这,六姐不知道么?”
“这我知道啊,可是——”
“六姐,我就是日方的代表。”
马六姐真一怔,怔得是川岛芳子会说实话:“怎么,金姑娘,你会是日方的代表?”
“怎么,六姐没想到?”
“瞧你说的,我怎么会想得到。”
“不对吧,六姐。”川岛芳子瞟了马六姐一眼:“当初在‘四喜班’,你派弟兄对付过我,这不是表示你已经知道我是日本方面的人了么?”
“这,这……”马六姐一时还真不知道该怎么说好,幸亏她反应快,窘迫一笑道:“既然金姑娘你想到了这一点,我也不便再装糊涂了,当初是没想到‘三义堂’会跟日本方面谈生意,要不然,我就是吃了熊心豹胆也不敢动你啊,大人不计小人过,你千万包涵,千万包涵。”
“各为其主,我倒不便怪六姐,只是为人做事,目光不妨看远点儿。”
“是、是、是。”
马六姐只有委屈自己,满口的应道。
川岛芳子似乎也不便太甚,目光往几间屋子里一瞟:“听说戏班子都是从京里请来的,名角儿不少。”
“是的,是的,要不要过去看看?”
马六姐自是乐得趁机摆月兑。
“我就是在后院听见他们吊嗓子,想过来看看,我好这个。”
“呃,那好极了,你请,你请。”
马六往里让。
川岛芳子拍了宋大少爷一下:“大少,咱们过去看看吧!”
宋大少如大梦初醒:“嗯,啊。”
“走吧!”
川岛芳子拉着宋大少爷,向几间屋行去。
马六姐自是亦步亦趋地陪着。
马六姐经验够,人又是玲珑心窍,她把川岛芳子带到了韩庆奎班的屋,韩庆奎等正帮着大姑娘吊嗓子呢,马六姐进屋一拍巴掌叫道:“诸位,诸位,我们二当家的贵客金姑娘,大当家的少爷来看诸位来了!”
大姑娘何许人,入耳一声金姑娘,立即明白,当即跟着韩庆奎迎了过来。
韩庆奎哈了腰:“大少爷,金姑娘。”
马六姐一旁道:“这位是韩班主,这位是方玉琴方老板。”
川岛芳子道:“呃,原来是韩庆奎韩班主的班子。”
“不敢,您多关照。”
“对韩班主的班子,我是久仰了。”
川岛芳子说着话,上前拉起了大姑娘的手,一双眸子盯在大姑娘脸上,含笑道:“对方老板,我更是久仰,方老板是青衣祭酒,早就想听听方老板的戏,可惜一直没机会,没想到今天在潘二当家府有机会一饱耳福了。”
“好说,您抬爱,多关照。”
大姑娘简单几句,既从容,又得体。
“别让我耽误了诸位的正事儿,诸位忙吧,我边儿上看看。”
有了她这句话,大姑娘又吊嗓子了。
川岛芳子跟宋大少爷坐在一边听。
宋大少爷是个只认“色”的家伙,听不出什么来。
川岛芳子可是不住地叫好。
显然,川岛芳子她真懂戏。
大姑娘唱的也的确不逊内行。
坐了一会儿,宋大少爷催促着川岛芳子走了,韩庆奎、大姑娘、马六姐一直送到院门。
望着那三个的背影,大姑娘道:“川岛芳子跟她的助手宫本秋子。”
“可不。”马六姐道。
“果然不愧为艳谍。”
“是够艳的,您瞧,那小子跟侍候亲娘祖女乃女乃似的。”
“这也是她一贯的伎俩,六姐,让大哥知道一下。”
“怕金爷早就知道了。”
“我是说,让大哥知道一下,她来过咱们这儿了。”
“嗯,对,我这就去。”
马六姐匆匆地走了。
大姑娘跟韩庆奎转身进去了。
马六姐在大门口找到了金刚,金刚正跟楚庆和在一块儿,一看见马六姐,心知有事,藉个故走开了。
马六姐跟金刚碰了面,把川岛芳子去过东跨院的事,告诉了金刚。
金刚静静听毕,只说了一句话:“我知道了,六姐忙去吧!”
马六姐没想到金刚这么轻描淡写,微微一愕道:“您看她往东跨院跑,是——”
金刚道:“她好戏,六姐,她对戏的造诣,恐怕不逊于内行。”
马六姐道:“刚才她自己也这么说过,我原以为是她的藉口,这么说来,她并没有什么别的意图了。”
“应该没有。”
金刚道:“不过这种事原就是而虞我诈,虚虚实实的,我还是会提防的。只是六姐,你更要多提防,说不定她已经对你动了疑了。”
马六姐一惊道:“怎么会?”
“六姐对付过她,忘了?”
“呃,原来您是指那回事儿啊,刚不是告诉您了么,我已经编了词儿跟她解释过了,她并没有深究。”
金刚微一摇头道:“六姐老江湖了,怎么说话跟初出道的人似的,我不信六姐的解释能让她满意,六姐别忘了,日本人是看准了步子才下这着棋的,‘三义堂’不是那种对付日本人的组合,所以他们才会找上‘三义堂’谈合作。”
马六姐脸有惊容,道:“这一点我可没想到,那糟了,您看该怎么办?”
“为今之计,只有一个办法,万一潘九他们哪个问起来,你就说花档归你负责,金碧辉在一枝香闹出了乱子,而且跟溥仪有关,你怕追查起来把三义堂牵涉进去,不得不下手对付她,这么说想必能让潘九他们满意。”
马六姐笑了,一挑大拇指道:“还是您行……”
金刚笑道:“六姐别捧我了,眼前事儿已经是紧锣密鼓了,六姐忙去吧。”
马六姐答应声中走了。
又一拨宾客进了门儿,金刚迎上去招呼去了。
这一拨宾客里有两个人,看得金刚微一怔。
这两个人,一个是侦缉队的杨队长杨头儿,多少日子不见杨头儿了,杨头儿人瘦了不少,脸色也有点苍白,像是害场大病才好似的。
另一个则是个白胖小胡子,穿长袍马褂儿,头戴呢帽,手里还拿根“司的克”,一付中国绅士派头。
这位金刚更熟,是杨头儿的上司,军警联合稽查处的处长莫子玉莫处长。
怪不得能让不可一世的侦缉队长杨头儿亦步亦趋,唯恐不周的跟随着。
莫子玉也来给潘九贺寿了。
以莫子玉的身份、地位来说,他大可不必如此降尊纡贵。
但是以莫子玉的职责来说,他是必得来走这一遭,只因为他的职责跟地面上的黑社会,月兑不了干连,军警联合稽查处维持地方上的治安,办起大小案子来,是少不得要跟这些个龙蛇打交道的,这种关系一定要在平常先行建立起来,到时候才能运用自如。
就在金刚这微一怔神工夫,莫子玉跟杨头儿也看见了金刚。
两个人先都是猛一怔住,然后莫子玉笑着赶了过来:“喝,真巧了,没想到在这儿会碰见兄弟你啊!”
处长称兄弟的人,杨头儿焉能不巴结,还唯恐巴结得稍迟,杨头儿也赶了过来,满脸笑,鞠躬哈腰的:“金少爷,许久没见了,您好啊!”
莫子玉道:“怎么,你们认识?”
杨头儿紧张地忙望金刚。
金刚笑着道:“我一天到晚在外头跑,难免跟队长这种人物磕头,一直承蒙杨队长照顾,我还没机会跟莫大哥说呢!”
杨头儿脸色松了,满脸是喜意与感激之色:“您好说,您好说。”
莫子玉道:“原来是这么回事儿,自己人还用客气,你是我的兄弟,他不照顾你照顾谁,往后有用得着他的地方,知会他一声就行了。”
“是,是,是。”杨头儿忙道:“处长说得是,往后有用得着的地方,您只吩咐一声就行了。”
“行了,”金刚道:“有你杨队长这句话就够了,吩咐我不敢当,既是自己人,往后总得多仰仗是真的。”
“这是什么话,”杨头儿急急道:“您这么说不等于骂我么。”
莫子玉笑着拦住了杨头儿:“行了,你也别说什么,往后只记住,我有这么一个兄弟就行了。”
“是,是,处长,您放心就是。”
莫子玉转望金刚:“琐碎事儿穷忙,许久没上家去了,老爷子安好?”
“他老人家上保定去了。”
“呃,什么时候去的,我怎么不知道?”
“事远门儿,走亲戚,老人家不让惊动朋友们。”
“唉,老爷子也真是,别人不让知道,怎么着也该跟我说一声啊。这样,兄弟,等老爷子回来,千万告诉我一声,让我给他老人家接个风。”
“要陪客么?”
“还少得了你?”
“行,这事我一定办到。”
莫子玉笑了,金刚也笑了,杨头儿也陪着笑。
莫子玉忽问道:“怎么,兄弟,你也来凑热闹,给潘九爷贺寿?”
金刚微一摇头道:“不,大哥,我现在是‘三义堂’堂口里的人。”
莫子玉、杨头儿猛一怔,莫子玉诧声急道:“这,这又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你这是干什么?”
“说来话长,待会儿咱们找机会慢慢聊,大哥先进去坐吧!”
莫子玉诧异地看了金刚一眼:“好吧,那咱们就待会儿聊。”
莫子玉带着杨头儿往里去了,自有人招呼着往待客厅行去。
金刚望着莫子玉、杨头儿不见,吁了一口气,转身要走,忽听一个脆生生的话声传了过来:“金少爷。”
这一声带着多少的惊喜,金刚一听就知道是秋子叫他,他心里猛跳了一下,可是,他装作没听出来,循声找去,找到了,画廊上,三个人,川岛芳子、秋子、宋大少爷。
望着男装的川岛芳子、秋子,金刚错愕了一下,然后猛然惊喜,叫:“小秋!”
他跑了过去。
川岛芳子激动,还带点不安,眸子里是两道炙热的目光,但当金刚跑到近前的时候,她已经恢复了平静,含笑说道:“好久不见了,你好啊。”
金刚表现得则仍是一脸惊喜与激动之色:“小秋,金,金姑娘,你们怎么会在这儿?”
宋大少爷冷冷接了口:“金姑娘怎么不能在这儿,她是‘三义堂’的头一号贵宾,你就是掌花、赌两档的小金吧?”
金刚故作茫然:“是的,你是……”
“怎么,连我宋大少爷都不认识。”
宋大少爷语气不对,显然,他是看在眼里,心里有点不大痛快。
“呃,”金刚“恍然大悟”,道:“原来是大当家的少爷。对不起,大少爷,我没见过您,所以不认识!”
宋大少爷冷哼一声,刚要再说。
秋子那里说了话:“宋少爷,金少爷跟我们姑娘老早就认识了,而且是好朋友,您怎么好跟他这样说话呀。”
宋大少爷不可一世,可就吃小秋这一套,立时涨红了脸,嗫嚅了半天才道:“小秋姑娘,我没别的意思。”
川岛芳子说了话:“小秋,不许在宋少爷面前放肆。”
秋子嘴儿一噘道:“我怕宋少爷不知道金少爷是您的老朋友,告诉宋少爷一声,有什么不对。”
宋大少爷忙道:“说得是,说得是,金姑娘千万别怪小秋姑娘,她是一番好意。”
川岛芳子明眸转动,含笑道:“只要宋少爷不见怪,我就放心了。”
目光一凝,望着金刚接问道:“听宋少爷的口气,金少爷是‘三义堂’的人。”
金刚道:“我是蒙三位当家的垂顾,刚进‘三义堂’没多久。总觉得老这么混下去混不出个出息来,所以才打定主意进了‘三义堂’。”
川岛芳子道:“金少爷进‘三义堂’是进对了,要不然咱们也不会在这儿碰着面了。”
“说得是,金姑娘是来贺寿的?”
“是啊,三位当家的真客气,尤其这位宋少爷,一直陪着我到处看。”
“金姑娘要是跟‘三义堂’交往久了,会发现‘三义堂’上下对人都很热诚。”
“这个我现在已经发现了。”
她瞟了宋少爷一眼。
宋少爷混身为之一软。
金刚道:“对了,我想起来了,马六姐原也是‘三义堂’的人。”
川岛芳子道:“我刚才碰见过她了。”
“呃,打招呼了么?”
“打了,熟朋友见了面,还能不打招呼。”
“马六姐恐怕很尴尬。”
“怎么?”
“早知道金姑娘今天会是二当家的贵宾,当初说什么她也不敢动金姑娘。”
“过去的事儿了,还提它干什么,”川岛芳子淡然一笑:“谁又不是神仙,能预卜将来。”
宋大少爷显得有点不安,想说话,却口齿启动,欲言又止。
金刚看在眼里,心里明白,轻咳一声道:“让宋少爷陪着两位到处走走吧,我还得照顾内外,不能陪两位了,两位住在哪儿,等明天我去看两位去。”
川岛芳子道:“金少爷请忙吧,我刚到天津,还没固定的住处,等安顿好后我再来请金少爷。”
金刚道:“那就等以后再说吧,失陪了。”
他欠了个身,然后走开了。
望着金刚的背影,川岛芳子眸子里像蒙上了一层薄雾!
宋大少爷干咳一声道:“金姑娘……”
川岛芳子定了定神,收回了目光,含笑道:“还有哪儿没看到,麻烦宋少爷带路吧!”
宋大少爷如奉纶旨,连声答应,陪着川岛芳子跟小秋,顺着画廊走了。
走完画廊,拐了弯儿,踏上了一条青石小径,川岛芳子忽然轻叹一声停了下来,只见她低着头在身上到处找:“怪了,我的手绢儿怎么不见了,刚还在身上呢?”
“不要紧,我这儿有。”
宋大少爷很殷勤,要掏自己的手帕。
秋子道:“不用了,宋少爷,谢谢您了。我们姑娘是从不用别人的手绢儿的。”
宋大少爷脸一红,插在襟上的手没抽出来:“那……是掉在哪儿,我去找找看。”
他是说走就走,走上画廊,拐过去不见了。
川岛芳子眸子里又蒙上了薄雾。
秋子道:“少佐,你为什么支走他?”
川岛芳子道:“我在想,怎么那么巧又碰见了他。”
“少佐是指金少爷?”
“嗯。”
“巧还不好么,这就是缘份。”
“秋子,现在是谈正经事。”
“少佐是说——”
“他怎么会进‘三义堂’?”
“难不成少佐是怀疑他——”
“我也说不上来,更不知道是不是该怀疑他。”
“少佐又怀疑他什么?”
“我也说不上来,难不成他会是中国情报人员。”
秋子“噗哧”一声笑了:“少佐,你怀疑得太离谱了,怎么可能,根本一点可能性都没有。”
“怎么见得不可能?”
“少佐是怎么了,忘了当初诱溥仪的事,他是怎么帮咱们忙的?!他还救过你的命,中国的情报人员又怎么会帮咱们的忙,又怎么会救你的命。”
“可是诱溥仪的事,我完全失败了。”
“可是你的命还在,诱溥仪事失败跟他扯不上关系,过在溥仪自己犹豫,过在文绣从中阻挠。”
“难道你不觉得在这儿碰见他,他又进了‘三义堂’太巧了么?”
“那也只是巧,而且我认为是缘份,这件事咱们保密工作做得很好,中国方面绝不可能知道,既是这样,少佐又有什么好怀疑的。”
川岛芳子皱眉道:“但愿是你所说的。”
“少佐,你过虑了,‘三义堂’投身咱们已经成为了事实,纵然有些风吹草动,凭‘三义堂’的力量,谁又改变得了。”
川岛芳子沉吟了一下,愁眉微舒,点头道:“这倒也是。”
秋子瞟了川岛芳子一眼,忽地娇媚一笑:“少佐,缘份来了,可不能错过啊!”
川岛芳子嗔道:“别胡说,咱们的工作,不允许这个。”
话虽这么说,但她的脸上却浮现一丝异容。
秋子偷瞟了她一眼:“少佐别忘了,什么也改变不了我们是人的事实,再说——”
“不要再说了,这是命令。”
“嗨。”
秋子答应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步履声传了过来。
川岛芳子从袖子里取出了手绢儿。
宋大少爷转了过来,满头汗:“金姑娘,我都找遍了……”
川岛芳子一扬手绢儿:“找到了。”
宋大少爷一怔,忙走了过来。
川岛芳子接着道:“你们男人家的衣裳口袋真多,还里外都有,真不习惯,自己放的东西都能忘了在哪儿了,害宋少爷到处找,真不好意思。”
“哪儿的话,”宋大少爷一边擦汗,一边赔笑:“能为金姑娘效劳,这是我的荣宠。”
秋子道:“宋少爷温文有礼,又这么热诚,真是典型的青年绅士。”
“好说,好说,夸奖,夸奖。”
宋大少爷没白跑路,这会儿让他跳井,恐怕他都干。
“真是。”川岛芳子又加一句:“在咱们日本可找不着像宋少爷这种温文有礼又热忱的绅士。”
宋大少浑身又软了,幸亏还有付骨头架子支着,要不然非瘫不可。
宋大少混身软归软,好在他还能行走,陪着川岛芳子、秋子又往别处逛去了。
□□□
看看时候差不多了,宋大少陪着川岛芳子、秋子回到了后花厅,后花厅里,“三义堂”三位当家的跟那位日本领事田中一郎谈兴正浓,一见川岛芳子进来,都忙站了起来。
宋山满脸堆笑地问:“怎么样,少佐,我二弟这儿还可以吧!”
川岛芳子含笑道:“何止可以,天上神仙府也不过如此了,潘二当家的真懂得享受。”
潘九为之眉飞色舞,想说些什么动听的,可是嘴不争气,偏又说不出来,只有呵呵地笑着说:“夸奖,夸奖,好说,好说。”
孙老三一旁赔着笑道:“川岛少佐,那些个名角,您见过了么,您是行家了,您看他们怎么样,还行么?”
川岛芳子道:“班子是出了名的大班子,角儿也都是红透半边天的名角儿,还有什么不可以的,今儿个我可要大饱耳福了。”
孙老三道:“哪儿的话,那是您抬举他们,要是您上台票上一出,准让他们黯然失色。”
“对,”宋山随声附和,兴致勃勃:“少佐要不要上去票一出,也让我们饱饱耳福跟眼福。”
“那怎么行,”川岛芳子忙道:“我又怎么敢呢,当着这么多位名角儿上台票戏,那不是井边打水江边卖,孔圣人门前卖文章吗,大当家的是诚心让我丢丑啊!”
川岛芳子这番话说来平淡,娇靥上还堆着笑意。
宋山可却急得双手连摇:“不,不,不,川岛少佐,您这是冤枉我了,我怎么敢哪,我宋山要是有这种心,管叫我遭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川岛芳子瞟了他一眼,笑道:“我说着玩儿的,宋大当家的怎么当起真来了。”
宋山神情一松,还想再说。
秋子已然说道:“三位当家的,我们少佐有点儿累了,是不是有地方让我们少佐歇息歇息。”
宋山忙道:“有,有,有。”
嘴里说着有,两眼却望向了潘九。
潘九可真抓了瞎。他没想到川岛芳子有这个毛病,说真的,他这儿还真没有一个招待女客的像样地方,要是个普通女客,那倒也好办,如今这位女客是唯恐巴结不上,唯恐招待不周的川岛芳子,却让他往哪儿安置去。
潘九正那儿坐蜡,川岛芳子道:“秋子胡说,我哪儿累了。”
她还是真不累,也没想到秋子会让她歇息。
秋子冲她递过一个眼色:“少佐,潘二当家的这儿又不是别处,论起来也不是外人了,您干吗还客气,不养养精神,到时候怎么听戏啊。”
川岛芳子入目秋子的眼色,心里有点纳闷,可是她没再说话。
这一下潘九更苦了,正这儿苦着呢,宋大少突然说了话:“二叔,让川岛少佐上小凤妹妹楼上歇歇不就行了么?”
一语惊醒了梦中人,潘九猛拍一下手:“对,我怎么就没想起。”
转望川岛芳子忙道:“少佐,委屈您上我女儿楼上歇息歇息去,您看怎么样?”
川岛芳子道:“方便么?”
“方便,方便,有什么不方便的,您上她那儿歇息,是她的造化,只要您不嫌就行了。”
“嫌?”川岛芳子娇笑道:“令媛的香闺一定跟皇宫似的。”
“您好说,只您不嫌就行,请吧,我给您带路。”
说着,潘九就要走。
宋大少爷忙道:“二叔,您是主人,在这儿陪田中先生吧,我陪川岛少佐去。”
“那……也好,你去就你去吧。”
宋大少爷又讨了好差事,向着川岛芳子躬身摆了手。
“又要麻烦宋大少爷了,真不好意思。”
话虽这么说,川岛芳子到底带着秋子前头走了。
宋大少爷小心翼翼的旁边陪着,到了潘小凤的小楼前,川岛芳子一边打量小楼,一边道:“大少爷,潘姑娘在楼上么?”
“大半在吧。”
“我看还是麻烦大少爷,先上去跟潘姑娘说一声吧,要不然会显得太冒昧,而且我跟秋子都是男装,要不先说一声,待会儿还得多费口舌。”
“少佐说得也是,那么两位就请在这儿等等。”
宋大少爷三脚并成两步,进了屋,上了楼。
潘小凤正靠在床头看书,一见宋大少在门口探头探脑的,一怔竖了柳眉,把书一扔,霍地站了起来:“谁叫你上我楼上来的?”
宋大少爷忙走了进来,赔笑道:“凤妹妹,你别生气,不是我要来的,是二叔叫我来的。”
“别的人都不能动了,叫你来?”
“真的,凤妹妹,不信你可以去问问二叔。”
一听这话,潘小凤气消了些,可是说话仍没好气:“我爹叫你来干什么?”
“凤妹妹,是这样的——”
他把他的来意说了一遍。
潘小凤一听脸上就变了色:“什么话,拿我的卧房给客人歇息,不行。”
“凤妹妹——”
“少罗嗦,我说不行就是不行,拿我当什么人,潘家这么大的地方,哪儿不能让客人歇息,偏上我这儿,她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
“凤妹妹,你小声点儿,刚不跟你说了么,是日本黑龙会的川岛芳子。”
“我没聋,我听见了,她就是天皇老子,正宫娘娘也不行。”
“凤妹妹,你这叫我怎么说,她人已经来了啊。”
“容易,让她回去。”
潘小凤拧身坐在了床上。
宋大少上前了一步:“凤妹妹,你这不是让二叔为难么?”
“他为什么难了,我都得替他着想,他怎么就不为我着想。”
“话不是这么说,这不是别的事,川岛芳子来干什么,你不是不知道,这种人物能得罪么?”
“少跟我来这一套,我不比你糊徐,日本人要是为这么点事儿把合作的事吹了,合作并不是福,我看得很清楚,‘三义堂’对他们有大好处,就是怎么着,他们也照样会巴着合作的。”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你去告诉她,我说不行,让她找别处歇息去。”
“凤妹妹,这话你让我怎么说啊!”
“你不能说是不是,好办,我对她说去。”
潘小风站起就要往外走。
宋大少爷本就急得头上见了汗,这下连脖子上的青筋也蹦起来了,忙抬手拦:“不行,不行。”
“怎么不行?”
“凤妹妹,你不能这么做啊!”
“为什么不能,你要明白,卧房是我的,不是我爹的。”
“凤妹妹,我求求你好不好!”宋大少爷可是真急了,眼珠子都红了。
潘小凤白了他一眼,突然笑了:“这就怪了,你干吗这么热心哪!”
“这个……这个……”宋大少爷突然结巴了,道:“凤妹妹,不是我热心,是二叔把这差事儿交给我了。”
“呃,那就这样儿吧,我不怪你,你去叫我爹来跟我说,或者是我去跟我爹谈谈去。”
“这……”宋大少爷又急得双手连摇:“凤妹妹,你不能,你不能这样儿做啊!”
“这又怎么不能了?”
“凤妹妹,这么一来,川岛少佐一定会知道,她要是知道了,心里一定会不高兴。”
“呃,她要到我这儿来歇息,还得迁就她高兴,怎么就没人管我高兴不高兴啊!”
“凤妹妹,不是这意思,而是这个人咱们得罪不起呀,她只说句话,就关系咱们‘三义堂’的前途呀!”
“有这么严重?”
“哎呀,凤妹妹,你又不是不知道她是来干什么的,要是万一把她惹了,她不跟咱们‘三义堂’合作了,转过头去找了别人,这整个华北,往后还有咱们‘三义堂’混的么?”
潘小凤冷然一笑道:“别把我当傻子,这件事我看得比谁都清楚,除了‘三义堂’,她们找不着合适的人合作,怕谈不成的该是她们,而不是‘三义堂’,该拿乔的是咱们,我不懂怎么偏咱们处处迁就她们。”
“这,凤妹妹,不管怎么说,你先点个头让她上来歇息,让我把这件差事应付过去,行不?”
“你知道我的脾气,”潘小凤沉下了脸:“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凤妹妹,你,你……”宋大少爷都急得要掉泪了:“我给你跪下好不好?”
说着,他竟真要往下跪。
潘小凤忙往旁边一躲,喝道:“你这是干什么?”
“凤妹妹,你……”
“好了,好了,我答应了就是,你去叫她上来吧!”
潘小凤终于点了头。
宋大少爷大喜,没口地答应,连声地谢,转身要走,突又想起了什么,急转回了身:“凤妹妹,你可不能当面给人家难看啊!”
“当面给她难看,”潘小凤冷笑了一声:“我有那工夫,有那心情?”
“凤妹妹——”
“你到底是去不去,要是等我改变了心意,你就是说出个大天来,可就没用了。”
“是,是,”宋大少爷硬是没敢再多说,连忙答应:“我这就去,我这就去。”
宋大少爷急急忙忙的走了,不过转眼工夫,他带着川岛芳子跟小秋,又上了楼头。
潘小凤看川岛芳子,微一错愕,她没想到川岛芳子长得这么漂亮,是这么位美艳娇媚的人物。
川岛芳子看潘小凤,也为之微一怔。
宋大少爷一旁连忙介绍。
川岛芳子展颜笑道:“我还不知道潘二当家的,有这么一位漂亮的小姐呢。”
“好说,少佐夸奖,”潘小凤那里居然笑靥迎人:“我这儿既脏又简陋,只要少佐不嫌,尽请在这儿歇息。”
“我已经很不安了,潘姑娘要是这么说,我就更不安了!”
“那么少佐请歇息吧,我失陪了。”
说完了这话,潘小凤没等川岛芳子有任何反应,径自出卧房走了。
她可不是没地方去,她下了自己的小楼,就进了金刚所住的精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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