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又是几天之后了……
江陵,即三国时之荆州。
江陵本春秋时楚国之郡都,三国时视为吴蜀门户。
诸葛武侯曰:“荆州北据漠,襄阳尽南海,东连吴楚,西通巴蜀,此用武之国”云云。
所以沿江陵一带有很多古迹。
像汉寿亭侯关云长昔曾点兵的“点军坡”,禹王宫等等。
值得一提的,是水乡泽国的沙市。
单沙市一地,说有古迹五处之多,像“大师渊”,“章华台”楚宫遗址“沉香井”,大行宫“楚庄庙”等,都是春秋时的遗迹。
刚说过,沙市是个水乡泽国,那是因为它位于大江北岸,四通八达,所以,这一带由水路过往的客商,当如过江之鲫,因之也为沙市带来了繁华。
沿江一带,还有那四通八达的运河口及两岸,茶馆酒肆,鳞次栉比,多得不可胜数。
每日里都是万头攒动,热闹一片。
像这时候,几艘由三峡顺流而下的大船刚靠了岸,卸货的卸货,下船的下船,是既忙又乱,更热闹。
在那鱼贯下船的旅客中,有个面目陰沉,隐透奸猾的瘦削黑衣老者,他两手空空,不像别的客商,却是大包小包的行囊衣李。
码头上,全是拉生的,有客栈来的伙计,有拉车的车夫………可以说是各行各业,各形各色的都有。
黑衣老者刚下船,就有个身着粗布衣裤,眉头上搭着条汗巾的年轻汉子迎了上来,一脸地笑容,哈腰说道:“老爷子,小地方,欢迎光临。”
黑衣老者“嗯!”了一声,点头说道:“贵宝地挺热闹的……”
“好说,好说。”那年轻汉子忙道:“其实,小地方是水旱码头……”
接着,他着实地为“沙市”吹嘘了一阵,说得是口-横飞,天花乱堕,最后,他扯上了正题:“老爷子要住店打尖。”
黑衣老者一点头,道:“不,我歇歇就走。”
年轻汉子会兜揽生意,忙道:“那么,吃点东西再走,水上行船,吃不舒服,由三峡来也一路提心吊胆一定是吃喝不下,如今下了船,心头一松胃口大开,也该饿了,小号有陈年的好酒,‘洞庭活鲤’………”
黑衣老者“哦!”地一声,道:“洞庭活鲤?”
年轻汉子摇头笑道:“老爷子大概是头一次到这一带来,‘洞庭活鲤’肉鲜味美,女敕得入嘴便化,天下皆知,远近驰名,可是很少有人知道,洞庭鲤溯上游,一过‘藉池口’跟‘郝袕’那就更好吃了……”
黑衣老者又“哦!”了一声道:“那为什么?”
年轻汉子笑道:“那是因为这一段滩浅水急,洞庭鲤施尽力气往上游,血都聚在鱼头上,这跟鲤鱼一过‘龙门’就身价百倍的道理差不多,所以凡到小地方来的客人,没有不争先恐后尝尝这一带的‘洞庭鲤’的……”
姑不论牛头是否对马嘴,也不谈他所说是否合逻辑,很显然地,黑衣老者是开了胃,动了心,他手模着肚子,一点头,道:“嗯!肚子是有点饿了,确该吃喝一顿……”
年轻汉子眉飞色舞,笑逐颜开,忙道:“那么,老爷子,请跟我来,小号的这道菜,在小地方是首屈一指最出名的,请一试便知。”
转身急步行去。
黑衣老者微微一笑,举步跟了上去。
那年轻汉子带着黑衣老者,齐出了岸边拥挤的人丛,来到那鳞次栉比,一家接一家的酒肆前。
他停在一家酒肆前,回身摆手哈了腰:“到了,老爷子,这就是小号,请里面坐。”
果然,酒肆里酒香菜香引人垂涎,仔细看看,这家酒肆的座上客,也确比别家为多。
黑衣老者含笑点头,欣然行了进去。
他这一进酒肆,立即引起了一位座上客注目。
这位座上客的座头,靠紧里头,那是一张小方桌,这位酒客独据一席,自酌自饮,本就是皱着眉头想心事,一见黑衣老者进门,他的眉头皱得更紧,心事也更多了。
他,是位五旬上形瘦小的白衣老者,长眉、细目,那张脸,跟他那身衣衫一个色,白,而且惨白。
突然,他目闪异采低下了头。
可惜,这黑衣老者,对这白衣老者的一连串异样表情,那位黑衣老者没看见,他那双眼根本就未向那儿看。
这位黑衣老者吃喝异常快,像是有什么急事要赶路,并不像别的酒客那样,浅浅小酌,细品酒香鱼味。
未几,他丢下一些碎银,起身出门而去。
那年轻汉子问他“洞庭鲤”怎么样,他一边走一边点头连说了三声好,最后一个好字出口,他已然跨出了门。
跟着,那脚落里白衣老者也站了起来,会过酒帐出了门,他似乎酒意颇浓,步履不稳,身形有点摇晃。
这一黑一白两个老者,相继消失在人丛里。
片刻之后,那黑衣老者出现在“太师渊”旁的“章华台”附近。
显见地,他不是来游览古迹的,因为他低着头,急步往前走,对那“章华台”古迹,没看一眼。
然而,当他刚近“章华台”之际,有椿事物引得他不得不抬头向章华台看上一眼,那是突然起自“章华台”上,一个含混不清,还带着酒噎的歌声:
“终日张网垂钩。
迟暮归来空篓一个,
恨苍天独薄苦命人,
何事令人空忙无获。
难道说鱼刁,虾儿滑,蟹介俱有气数。
不!似今日这一尾便自投自落……”
显然是个醉鬼,而且是个打渔的。
但歌词不错,似乎不是一般渔夫。
当黑衣老者微愕凝目之际,那高高的“章华台”上便摇幌出现了一个人,竟是那脸色惨白的瘦小白衣老者。
他一步三晃,步履跆踉,处身高高的“章华台”上,令人替他提心吊胆,暗捏一把冷汗。
他到了台边,突然停步下指,哈哈而笑:“我忙了多少年,到底让我碰上了你这条大鱼,从今后不愁无以佐酒,更不愁回去挨老伴儿骂,鱼儿,来呀。”
黑衣老者眉锋刚一皱,那白衣老者身形猛地一幌,突然一头栽下“章华台”,一个瘦小身形,飞坠而下。
黑衣老者大惊,一声惊呼尚未出口。
砰然一声,白衣老者着了地,那白白的一堆,没有动,敢情摔死了,哪还有不摔死的,可怜的老渔夫。
黑衣老者眉锋皱得更深,向着“章华台”下投过一瞥,迈步要走,突然一声怪笑传入耳中:“无恻隐之人非人也,你怎好见危不伸手,见死不救呀。”
黑衣老者一怔停步,抬眼只一眼,他猛然一惊。
那白衣老者没死,一身尘土地摇幌着站了起来,步履踉舱地走了过来,而且在向他招手。
这回,黑衣老者看清了那张脸,机伶一颤,脸色大变,突然转身便跑,但,刚转过身他吓呆住了。
白衣老者已到了他面前,歪着脑袋,指着他嘿嘿笑道:“瞧你,胡子那么长的一个大男人,我又不是鬼,你干什么怕我怕的这样子,见我便跑呀。”
黑衣老者刹时趋于平静,强笑说道:“你老哥没有摔……”
“废话。”白衣老者醉眼一瞪,道:“我若是捧死了,还会能在这儿跟你说话?光天化日之下你见过鬼么?那也是笑话,休说这小小的‘章华台’,就是再高一点……”话锋忽地一顿,凝目接道:“我有一次由‘武当’那‘南岩峰’失足跌下,爬起来却仍是好好的,你信不信。”
黑衣老者忙点头说道:“信,信,你老哥大半是飞仙……”
“仙?”白衣老者又现醉态,“哈!”地一声,道:“我不是仙,是神,是‘洞庭君’座下专管蟹介的神,你不就是‘洞庭’那能变人形的‘王八精’么?你敢私出洞庭变化人形,我是领了‘洞庭君’法谕,特来擒你回去,走吧。”
摇幌着走过来,抬手便抓。
怪得是黑衣老者毫无脾气,闻言一眨苦笑,睹状一惊退身,白衣老者一抓落空,他忙道:“你老哥喝醉了……”
“放屁!”白衣老者眼一瞪,骂道:“我有十斗不醉之量-,什么叫喝多了,别看我刚由‘章华台’上跌下,那是风大不是醉,我还能再喝几斤……”
黑衣老者忙道:“是,是,是,你老哥还能喝,城市有的是酒肆……”
“对!”白衣老者一点头,道:“你不信是么?好,我就再去喝几斤你看看。”
说着,他转身要走。
黑衣老者神情为之一松。
然而,白衣老者又霍地转产过来,头一摇,道:“不行,你可听见我适才唱的那几句,好不容易碰见你这条能佐酒的大鱼,怎么能让你跑了,这样吧,你若不愿跟我回转‘洞庭’,受那禁制之苦,就干脆把你那身王八肉割下一块来,让我佐酒,我就循个私放了你……”
黑衣老者苦笑说道:“这位老哥,我有急事在身……”
“什么事?”白衣老者:“难道是家里死了人,不行,我好不容易碰上了你,天大的事我也不能
放你走,除非……”
一摇头,接道:“不行,不行,你这个王八精太以奸猾……”
黑衣老者忙道:“这位老哥,请只管说,能答应的我无不从命。”
白衣老者目光一凝,道:“真的?”
黑衣老者一点头,道:“自然是真的。”
白衣老者略一沉吟,点头说道:“那好,你跟我来。”
转身往左行去。
怪了,黑衣老者竟没敢跑,乖乖地跟了过去。
白衣老者在一口井旁停下,那口井井栏已毁,石槛四缺,深不可见底,不知有水没有。
黑衣老者没敢靠近,隔几尺停了步。
适时,白衣老者回身招手,道:“过来,怕什么,怕我把你丢进井里去。”
黑衣老者强笑道:“你老哥说笑了,彼此素昧平生,一谈不上仇,二谈不上怨,你老哥怎会把我往井里推。”
说着,向前挨了两步。
白衣老者哼了一声,道:“说得是,一无仇,二无怨,若要谋财害命,你身上榨不出点油水,你那条命也值不了几个……”
一指那井口,道:“你知道这是什么?”
黑衣老者快道:“当然知道,这是口井。”
白衣老者一点头,道:“不错,是口井,而且它是口名井,它叫什么井?”
黑衣老者摇头说道:“这我就不知道了,你老哥指教。”
白衣老者醉眼微翻,道:“它叫‘沉香井’,你可听说过?”
黑衣老者强笑说道:“我书读的不多,也不是本地人,没听说过。”
白衣老者道:“这么说来,你也不知道古人当初挖这口井的用意了。”
黑衣老者摇头说道:“是的,我不知道,你老哥指教。”
“好!”白衣老者一点头,道:“这楚宫遗址‘沉香井’,是春秋宫内之物,顾名思义,它专为沉香而设,沉什么香,香者指女子,这是楚宫人殉葬的地方,明白了么?”
黑衣老者忙点头说道:“明白了,明白了,王室陋习,不知害了多少弱女子,你老哥胸罗渊博,令人佩服。”
“别捧。”白衣老者头一摇,道:“我不吃这一套,如今我再问你,你可知道我是谁?”
黑衣老者摇头笑道:“素昧平生,萍水相逢,我与老哥缘仅此一面……”
白衣老者冷然说道:“那么我改改当日楚宫陋习,替这口‘沉香井’添上一个臭男人鬼魂……”
黑衣老者一惊,忙道:“我想起来了,你老该是西魔呼延大侠。”
西魔呼延海冷吟一声,道:“算你机灵,如今再告诉我,你是谁?”
黑衣老者目光微转,难掩惊慌地道:“呼延大侠,我是个……”
呼延海冷冷说道:“又想下去么?”
黑衣老者忙道:“我是沈东山。”
呼延海两眼一翻,道:“名满江湖的‘恶师爷’?”
沈东山强笑说道:“呼延大侠,您知道,沈东山生平无大恶,那是……”
呼延海截口说道:“那是真实的也好,是别人毁谤也好,我不问这,也不关我的事,我只问你,你什么时候隐入山林,以伐木为生了。”
沈东山大大吃了一惊,但他装了糊涂,愕然说道:“呼延大侠,这话……”
呼延海道:“我要代两位老友谢谢你,‘北岳’‘悬空寺’前,厉东邪与龙北旗蒙你伸手搭救这笔债,由我……”
沈东山强笑说道:“呼延大侠令我有如堕云里雾中之感。”
呼延海冷冷说道:“是么?你假如堕入这‘沉香井’中,你就会明白了。”
沈东山额头见汗,默然未语。
呼延海道:“沈东山!”
沈东山一惊忙道:“呼延大侠,其实那也没有什么,我是厌倦了这武林恩怨纷争,动辄血腥的生涯,所以筑庐‘北岳’,可巧那日……”
“巧么?”呼延海道:“皇甫林害人于前,你救人于后,偏偏害人的不是真‘南令’,救人的却是你‘恶师爷’,这件事耐人寻味。”
沈东山忙摇双手,惊声说道:“呼延大侠,可千万别把沈东山……”
呼延海冷笑说道:“把你怎么样,‘假南令’意不在困死人,而只在厉东邪与龙北旗记恨于‘南令’,这是一着颇为高明的嫁祸手法,然后再借他人之力,去害那真‘南令’,而你是个助纣为虐的帮凶,把他二人救了下来,你说,是也不是?”
沈东山魂飞魄故,没有说话。
呼延海冷冷一笑,道:“最后,你老老实实地答我两问,我放你走路,要不然我就把你丢在这‘沉香井’中,让你跟那枯骨冤魂为伴,沈东山,你听明白了没有?”